================= 书名:南诏神女 作者:荆度 文案 本文已完结,欢迎食用~ 一个“美男鸨”的故事~ 冷静的韦长欢,活泼的韦长欢,有包袱的韦长欢,没有包袱的韦长欢。 不管何样的你,我只有一句。 “相看两不厌,唯有韦长欢。”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因缘邂逅 阴差阳错 传奇 搜索关键字:主角:韦长欢,倪丰秀 ┃ 配角:倪丰化,杨子项,高颖 ┃ 其它:赤衣神女,赤灵冰焰,南方六诏 ================== ☆、元宵初遇   正月十五,元宵节。   大豫京城,一片灯如画。   护城河十里长街熙熙攘攘,云裳飘舞,金钗摇晃,折扇翻飞,宝马雕车香满路。男男女女喜气洋洋的脸庞都上透着淡淡红晕,不知是被这满街的灯笼映红了,还是在那灯火阑珊处遇到了心上人。   一辆通体乌黑的马车混在人群里,驶的格外的慢。   一只素手掀起车帘,紧接着探出一个脑袋,是个十分秀气的小丫头,一汪剪水双瞳骨碌碌地往街上瞧,满是好奇与兴奋。   马车附近的人冷不防车里突然探出一个模样俊俏小姑娘,纷纷指着她低声议论起来。   “云栽!”马车内传来一道女声,清淡之中伴着一丝威严。   小丫头悻悻地放下了帘子,退入车厢,一位中年妇人面带责怪,正要开口训她,她却朝那妇人做了个鬼脸,便径直扯住旁边一片雪白色的衣袖,撒娇道:“郡主,外面有好多灯,好热闹,我们也下去玩玩吧。”   只见那衣袖主人乌发雪肤,容色晶莹如玉,一头黑发束在脑后,一双茶色杏眸似一片云雾,一泓清泉,一团火焰,饱含激情与纯真。   她是大豫辅国大将军韦谨风的嫡长女,南诏王的长外孙女,南风郡主,韦长欢。   因是早产,自小体弱,在七岁时被送往气候宜人的大豫南方边陲——南诏太和,时隔十年,一道圣旨,又将她召回京中。   “你若实在想去,去就是了,不过这元宵之夜,想必街上挤的很,我可不去受这份罪。”韦长欢翻了一页手中的书,淡淡道。   “云栽,不许胡闹,”那中年妇人见韦长欢没有应和,便也没了顾虑,板着脸训道:“今日是郡主的十七岁生辰,怎能在外头闲逛,还是赶紧赶到将军府才好,再晚一些,人多起来,这街上怕是更不好走了。”此妇人虽相貌普通,却气度不凡,是一直照看韦长欢长大的凌戈姑姑。   “是呀,我怎么给忘了,今日可是元宵,郡主的生辰,那咱们还是赶紧回去吧,”云栽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随即又咕哝道:“只可惜云栽从未过过元宵,更不知京城的元宵竟如此热闹。”话尾还带着一丝委屈,双手扒在车窗上将车帘小小地掀开一角,眼看着那热闹的十里长街越来越远。   韦长欢好笑的看着她:“在太和,姑姑做的元宵年年就属你吃的最多,而且花灯也是一年不落地做了许多,不比这大豫城的差,你何来没有过过元宵一说呢。”   “那是在府里,统共那么几个人,哪里有这京城里热闹,更没有这里有元宵味。”云栽反驳道。   凌戈听完也忍不住揶揄道:“方才还说没过过元宵呢,现在又说起元宵味来了,你这丫头,莫不是,看上了哪处灯花旁的公子。”   “姑姑!”云栽羞的满脸通红:“姑姑惯会取笑人!”   “姑姑这哪是取笑,你也不小了,若是已有了心思,便要早些说,不然啊,是要同郡主一起……”凌戈说着说着,就没了声儿。   韦长欢倒是并未在意,只跟着嬉笑道:“是啊,转眼间,云栽已到了倚门回首,把青梅嗅的年纪了。”   “郡主你不也是到了该成婚……啊!”   原本平稳的马车突然急急地往边上一歪,韦长欢右手敏捷地往小几上一拍,借了力道,蓦地一跃而起,轻身跃出马车,落在旁边的一处空地,凌戈和云栽紧随其后。   宽阔的大路上,也是一辆通体乌黑的马车,直直撞向了韦长欢的马车,刚刚车夫那急急一躲并无多大用处。   不对劲的是,两车相撞,只闷闷的“嘭”一声响后,便再无动静,两辆马车也并无异样,如同是车夫好好地将它停在那里一样。   韦长欢沉吟片刻,眼中诧异一闪而过,她过去马车旁,仔仔细细地看了一圈。只见自家马车尾部被撞了一个大约婴儿手掌那般大、深有半指的凹陷,昏暗之中并不显眼。她又细细地去看了那辆撞过来的马车,竟然连半分磕损也没有!   “郡主,”赶车的游伯跟在她身旁:“老奴也不知怎么回事,那辆马车,好似突然出现一般,躲也躲不掉。”   韦长欢看着那辆马车,幽深的目光仿佛穿透车帘,直对上马车内的人。周围的人好似都呆住了,大气也不出一声,只有韦长欢的几根青丝,随着清风微微舞动。   这般安静大约持续了三息时间,韦长欢突然放出一丝真气,向马车内探去,不想车内亦有一股真气,几倍浑厚有力于她,猝不及防地将她的真气弹回,韦长欢往后退了好几步,才站稳。   她眉心微皱,不过片刻工夫,又出了手,右臂轻扬,宽大的衣袖荡起一阵微风,三枚白玉色棋子自指尖飞出,往对方马车而去,轻易地穿过车帘之后,再无动静。   韦长欢微愣,不可置信一般又是几度挥手,四枚黑子齐齐飞入车内,却也都同方才一样,寂静无声。   此时,她的骨灵七子已全部用完,却可能连对手的一根汗毛都没伤着。许久不曾遇见高人,她心中一半雀跃,一半慎重。   眨眼的功夫,心中已有了思量,她朝着那马车朗声道:“不知车内是何方英豪,可否出来一见?”   许久未有人回话,在韦长欢等的有些不耐时,马车里终于传出了声音。   “既然姑娘已经输了,烦请让一让,我家主子有事在身,经不起耽搁。”车内穿出一声盛气凌人的女音,似乎丝毫不把她放在眼里。   “岂有此理!”云栽听了柳眉倒竖,抢在韦长欢前头道:“你们当街撞人马车,不仅不赔礼道歉,还想就这么走了!你可知道我家郡……”   “云栽。”韦长欢打断,将她拉到身后,继续朝着马车道:“你们要走可以,只是,是不是有些东西……忘记还了。”   三白四黑七枚棋子自车内飞出:“姑娘技不如人,好在我家主子大度,若是换了别人,可就没这般好运了。”   韦长欢抬手接住,将棋子收入袖中,却仍旧站在马车前,没有要让开的意思,赶车的侍从看了她一眼,就移开了目光。   “姑娘如今已经拿回了东西,还不让开吗?”车内之人像是在悄然窥视着外头,对一切了如指掌。   “让开?”韦长欢扫了一眼对方的马车,突然不想就这么算了:“今日我的马车被你撞坏,我们三个弱女子,都受了不小的惊吓,你们,就想就这么走了?”   “弱女子?姑娘不免太过自谦,若在下没有记错的话,方才可是姑娘先动的手。”   “本姑娘可没有去撞你的马车,莫要颠倒黑白。”   “姑娘,到底想怎样?”   “就将你的这辆马车赔给我吧,另外,我们既然受了惊吓,自然要用几株千年灵芝,天山雪莲来补补身子。”   “姑娘可真是会漫天要价,”车内人带着丝讥笑道:“雪莲灵芝我家主子有的是,只是这马车,姑娘还是不要肖想了。”   “那,便赔我三朵雪莲,三朵灵芝,外加黄金万两吧!”韦长欢道,她本也没指望对方真会将马车赔给她。   “好,”车内人这回应的爽快:“还请姑娘告知家在何处。”   “你送到辅国将军府便是。”韦长欢道,似乎甚为满意对方的态度,转身就上了自己的马车,朝还在愣神的一行人说道:“上车,回府。”   那辆完好无损的漆黑马车里,跪坐着一位侍女模样的姑娘,神色倨傲,正对着盍目靠在车壁上的红衣男子吐露心中所想,语气之中难掩不屑:“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这般狮子大开口,主子您若不是受人所托,也不会对她如此上心吧。”   香炉缓慢地冒着清烟,弯弯曲曲地向上蔓延,最后蕴开不见,将这昏暗的车厢熏得更让人昏昏欲睡。   “将这炉香到了,”红衣男子出声道:“以后,不要在我的马车内焚香。”   那女子张了张口,悻悻道:“是。”   “回府后,你跟信繁,各自去领罚吧。”   “主子……”她樱唇微张,不可置信道。   “不要在我面前,自作聪明。”   她咬唇,低头道了声:“是。”心中却有些不甘,确实是她授意信繁去撞韦长欢的马车的,可那又如何,她就是看不惯主子如此维护她,想让她出出丑。   马车走了一段距离后,凌戈几次看向自顾自沉思的韦长欢,欲言又止。正要开口时,韦长欢冷不丁道:“去查查方才那人是谁,近日,有哪些人入了京。”   “郡主也觉得……”凌戈凝眉道:“方才之事并非偶然?”   “八分有意,二分偶然。”韦长欢道:“能毫无顾忌拿出雪莲灵芝与黄金万两的,定不是无名之辈,更何况,他竟能伤得了我的马车。”   “是啊,郡主的马车可是滇池下的千年流铁所铸。”云栽道:“不是寻常铁器能比得的。”   “还有一事,”尽管韦长欢语气平稳,却有仍能看得出是有意克制之象:“我适才,有那么一瞬,内力全无。”   “郡主!”凌戈忙抓过她的手腕。   “如今已经恢复了。”韦长欢道。   “我这就让他们去查。”凌戈神色凝重。   韦长欢此次进京虽是奉旨,但一路低调行事,无半分声张,这般不声不响,还有人凑到跟前来,不论有心无心,都叫人心中起疑。 ☆、生辰之宴   马车不一会儿就到了将军府,大约是近乡情怯,韦长欢下了马车,在门前驻足半晌,迟迟迈不动步子。   她望着这座诺大的府邸,那块御赐烫金牌匾上“辅国将军府”几字依然那么苍劲有力,离开十年,这朱漆大门后面,依旧是她的家。   正恍惚着,朱漆大门缓缓地打开了,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的脸,即便岁月留痕,黑发染上银丝,可在她眼里,这张脸跟记忆里的,并无二样。   此刻她恍然觉得,幼时的那些埋怨,早已在如梭岁月中悄然而逝,她鼻子一酸,眼前的景象变得模糊,韦长欢再也忍不住,快步走过去,重重跪下:“爹!女儿回来了!女儿不孝!”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韦谨风将她扶起,拍了拍她的手,眼中也似有光芒闪烁。   此刻,他不是征战沙场,战无不胜,名扬天下的大将军,只是一个与爱女久别重逢的老父亲。   “十年过去了,欢儿妹妹,还是那么爱哭鼻子。”一个温润的声音伴着一丝戏谑响起。   韦长欢转头,但见一个身着雨过天青色锦袍的男子,润泽的黑发在头顶梳成一髻,以一根青玉簪贯之,一双凤眼映着灯火与月光,煞是好看。   韦长欢静静地望着他,想到太和昭钟山上的晨曦,不刺目,不灼人,伴随着淡淡云雾,却能让人五脏六腑都温暖起来。   “子项哥哥!”她笑着喊道,声音里带着平平淡淡的惊喜。   他便是越国公,当朝御史杨道宽的次子,杨子项。   他们相识那年,韦长欢三岁,他六岁,二人朝夕不离地相互陪伴了整整四年。分别之时,韦长欢还哭坏了杨子项的一件锦袍。   这十年之间,二人虽未从未相见,书信往来却不曾断过。   “一眼就认出了我,不错,不错。”杨子项拿折扇轻轻敲了敲韦长欢的头。   韦长欢“扑哧”一笑,拨开他的扇子,调皮道:“子项哥哥风华,世间再无二人,欢儿自然认得。”   韦长欢那一笑,明亮的叫杨子项移不开眼睛。   “好了,进去再说。”韦谨风慈爱地看着韦长欢,接着吩咐道,“走吧,大家都进去吧,今日要好好庆贺一番。”   “是,老爷。”众人应到。   韦长欢这才注意到韦谨风身后的一群人,只见为首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妇人,凌云髻上金钗步摇,一身绫罗绸缎,十指朱红丹蔻,比这元宵的灯笼还要耀眼上几分,右手上的羊脂玉镯,更称的她手腕丰腴细腻,,她身旁,是她的一儿一女,韦长欢同父异母的弟妹。   她是当今圣上的胞妹,敏文长公主倪丰倩,韦谨风的续弦。   “欢儿,这是……你母亲。”韦谨风见韦长欢看着她身后的妇人,出声道。   “母亲。”韦长欢叫了一声,平平常常地屈膝一礼,纵然心中百般不愿,但再不会像幼时那般显山露水。   “不必多礼。咱们本就是一家人,稍后啊,好好跟弟弟妹妹熟悉一下。”那妇人伸手虚扶了一把韦长欢,温柔地说。   “嗯。”她应到。   韦长欢一边走,一边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敏文长公主。   倪丰倩像是浑然未觉一般,大方任她打量,视线偶尔与韦长欢交聚时,眼里里还能挤出几丝慈爱。对她也一如幼时那般,并不过分亲昵,也没有刻意疏离,拿捏得恰到好处,既不让人生厌,也让人挑不出毛病。   到了厅堂,敏文长公主便将家中人一一指与韦长欢认识。   “这是你二妹长音。”敏文长公主指着一个肌肤微丰,高挑身材,鹅蛋脸,凤眼翠眉,穿着水蓝色裙装的女子道。   “见过姐姐。”韦长音行了个礼,举手投足看上去十分温婉,只是眼神之中,敌意难掩。   “二妹不必多礼。”韦长欢浅笑着扶住她,一派长姐作风。   “这是你三弟长轩。”敏文长公主又指着旁边一个男子说道,只见他轮廓之间与韦谨风有六七分的相似,头上带着束发紫金冠,天庭饱满,眉如刷漆,不过那一双桃花凤眼倒是与韦长音一样,随了敏文长公主。   “大姐。”韦长轩端端正正地朝她作了个揖。   “三弟。”韦长欢点头应了一声,算是受了他的礼。   “好了,都见过了,咱们家,子嗣不多,你们三姐弟日后定要和和睦睦,互相扶持才是。”敏文长公主乐呵呵地说道。   “是,母亲。”三人自是齐齐应和。   “都入席吧。”韦谨风说道。   大家按照席位鱼贯而入,韦长欢作为长女,坐在一家之主韦谨风右下首第一位,杨子项则坐在她对面。   “女儿离京十年,不曾在爹膝下尽孝,先自罚一杯!”韦长欢给自己倒了杯酒,站起身,一饮而尽,接着又给自己满上一杯,道:“第二杯,愿爹,身体安康!”   “好,好,今日不但是正月十五,元宵节,也是欢儿你的生辰,”韦谨风来了兴致,卖起了关子来:“爹要送你一份生辰之礼,是你,朝思暮想了十多年的东西!”   韦长欢眸中顿时染上期待:“难道是……”她看着韦谨风,心中已然有八分肯定。   不过此话一出,殿上有一瞬安静,席间个人面色各异,尤其是坐在韦长欢旁边的韦长音,与幼时一样,不太能沉住气,韦长欢目光撇去,只见她桌下的十指,似要把手中那块锦帕绞断。   韦长轩倒是面容冷淡,似乎不为在意。而敏文长公主,正与韦谨风一同笑意盈盈、满是慈爱地望着她,只眼角飞快闪过几丝冷意。   “呈上来!”   一个细长的锦盒呈到韦长欢面前,缓缓打开,只觉眼前一晃,一股凌厉之气扑面而来,只见,锦盒中静静躺着一把剑。   “果然是赤霄剑!”韦长欢轻呼,满眸惊喜,拿了剑细细的看着。   “如何,爹这份礼,合不合欢儿心意?”韦谨风捋了捋胡子,似乎很满意韦长欢的反应。   “爹果真一诺千金!”韦长欢捧着剑,嘴角含笑。   这剑是她四岁时,在韦谨风的书房看中,向韦谨风讨的。   韦谨风当时愣了愣,应是应了,却没什么动作,只说先帮她保管着待她长大了再给,她不依,半夜起来偷偷摸去他的书房想拿了去,结果根本拿不动,还差点被这剑砸伤,弄出了不小的动静,惊动了半个将军府,韦谨风无奈,只得先了藏起来。她惦记了好些年,如今终于得了剑,欢喜之色溢于言表。   “母亲的礼在这剑面前倒显得有些小气了,来,给南风郡主拿过去。”敏文长公主开玩笑道,把一个锦盒递给身旁的侍女。   韦长欢接过,打开一看,是一对羊脂玉镯,散发着淡淡的光晕,品色似乎更胜倪丰倩自己手上那只。   “欢儿很喜欢,多谢母亲。”韦长欢浅笑着望向大长公主,似乎也是极为喜爱这对玉镯。   “长音,长轩也有礼物给姐姐。”韦长音、韦长轩二人齐声道,话落,二人自席间起身,从丫鬟那拿过一个卷轴,走到堂中,缓缓打开,只见是一副垂丝海棠盛开图,画工极好,画的那海棠带八分雅致,二分妍丽,栩栩如生。   “长音、长轩携此画,恭贺姐姐生辰,祝姐姐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二人齐声祝贺道。   “多谢二妹、三弟,姐姐定会把这画挂在房中日日看着,才不辜负弟弟妹妹一片心意。”韦长欢看着他兄妹二人说道,紧接着目光一转,睨了杨子项一眼:“子项哥哥,你的呢?你今日,不会空着手来吧。”   杨子项笑了笑:“你啊你。”他捧着一个巴掌大的木盒,缓缓走到韦长欢席前,彬彬有礼地做了一揖,有模有样道:“杨家子项,以骏马一匹,恭贺南风郡主芳诞,愿郡主,如月如日,如南山如松柏,恒之升之,不骞不崩。”   韦长欢对上杨子项亮晶晶的双眸,微微一笑,伸手拿过他掌心的木盒,缓缓打开,只见小小一只木雕的骏马,作奔腾状,马鬃马尾,四蹄双眼,无不精致,栩栩如生。   韦长欢心中欢喜,却故意为难他道:“子项哥哥莫不是唬我,这马,就算三岁的娃娃,也骑不得。”   杨子项笑的别有深意:“欢儿放心,这马,你定然骑得。要是骑不得,我也不敢在这元宵当日,巴巴的来将军府了。”   韦长欢横了他一眼:“暂且信你,”转头对凌戈道:“去让人把我带给大家的东西一样样拿过来。”   “是,郡主。”凌戈应声下去。   不多时,只见一个一人多高的匣子被抬了上来。韦长欢走过去,轻轻打开,喜气洋洋的大厅里霎时间,多了一丝肃杀之气。   黄绸缎面的匣子里,装的是一套闪着光泽的漆黑铠甲,似流动的墨汁一般,在烛光下熠熠生辉,整体仿佛浑然天成,头盔一簇红翎在这一片乌黑之中更是夺目。   “爹戎马半生,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只有这胴丸铠,才当得起爹一穿。”韦长欢铿锵有力地说道。   韦谨风走到跟前,慢慢地伸出手,一寸一寸地抚摸着铠甲,神情恍惚,往昔岁月似乎就在眼前。   半晌,韦谨风道:“欢儿最得我心。”   “爹喜欢就好。”韦长欢抿嘴一笑:“把其他的一并拿上来吧。”   其他的三个锦盒,韦长欢也一一打开。   只见里面分别是琉璃翡翠金步摇、灵芝足节紫玉簪、墨玉竹纹狼毫笔。   “步摇给母亲,玉簪给二妹,狼毫笔给三弟。”韦长欢嘴角带笑说道。   “这步摇很是精巧,款式也新颖,怕是连那天下第一的端云阁也做不出来。”倪丰倩将步摇拿在手心细细端详,语气尤为钦叹。   “是啊,这簪子也十分别致,花纹流畅,玉色更是罕见。”韦长音也叹道,捏着那玉簪显然爱不释手。   “大姐送的笔也很好。”韦长轩简单地说了句,算是道了谢。   “欢儿妹妹,我的呢,你莫不是忘了吧,枉我日日盼着你回来,你竟是一点都不想着我的。”杨子项连声叹气叹气,似乎十分惆怅。   韦长欢瞪了他一眼,一甩袖子:“接着!”只见一抹月白的糊影往杨子项那边飞过去。   杨子项伸手轻轻一接,拿到眼前一看,原来,是一把扇子,手腕微微用力一甩,“哗”一下打开,登时间,如手捧明月,整个大厅都亮了一分,淡淡的白色光晕下他的的脸也更加柔和。此扇的扇骨为天山白玉所制,扇面是千金一寸的月华绸,上面只画着一枚朝阳,一群山峰,寥寥几笔,却十分传神。   杨子项嘴角翘起,翻来覆去的看了好几遍:“好扇。”   韦长欢轻哼一声,微微扬起下巴:“如今,你倒是说说,要怎么给我变出匹能骑的马来。”   “你随我来便是,”杨子项站起身,对韦谨风行了个礼:“请韦伯伯让我带着欢儿出去一会。”   “好,”韦谨风大手一挥:“你们去吧。” ☆、月下赛马   灯火通明的大殿里,杨子项与韦长欢并排站着,竟有几分像神仙洞府里的金童玉女。   二人一齐对座上的韦谨风与倪丰倩行了个礼,便出了殿,由杨子项领着,不知要往哪里去。   韦长音看着二人的背影,目光似要喷出火来,回神后看到母亲警告的眼神,不服气地低下了头。   杨子项对这将军府倒是熟悉的很,迂迂转转,将韦长欢带到了马厩:“看看,可还喜欢。”   韦长欢往马厩里看去,明亮的月光下,只见一匹马通体乌黑,如锦缎般闪着光泽,唯有四蹄洁白赛雪。   她惊喜道:“踏雪乌骓!”接着足尖一点,便跃上马背:“子项哥哥,今夜如此皎月,不如,我们去城郊赛马?”说罢,不等杨子项回答,一夹马腹,飞驰而去。   杨子项摇摇头,颇为无奈,也纵身跃上一匹马,追了上去。   殿上已酒过三巡,二人却还不见回来,韦谨风便差人去寻,过会人来报:“禀老爷,夫人,大郡主和杨家二公子赛马去了。”   “欢儿向来率性,罢了,随他们去吧,那丫头不用我操心。”韦谨风捋了捋胡子,有些无奈:“都散了吧。”他说着,起身向厅外走去。   韦谨风刚刚走出大厅,韦长音便再也忍不住,道:“娘,韦长欢真是放肆,生辰当日又是剑又是铠,尽是些血腥之物,也不怕沾染了晦气,怪不得她娘……”   “住口!”敏文长公主厉色道。   韦长音顿时眼泪汪汪,撇着嘴,一副委屈模样。   敏文长公主看着又心疼起来,上前轻轻揽着她,拍着她的肩膀:“不要着急,她得意不了几时。”说罢眸光望向廊前那株海棠花,脸上闪过一丝恨意。   京城西边,海棠湖,两人二骑飞驰如风,尤其是前头那匹马儿四蹄雪白,远远望去竟像是骑着马腾云驾雾一般。   “子项哥哥,”纵马驰骋的韦长欢迎风拧过头,看着紧跟在她身后的杨子项道:“看来今日你要输给我了!”   话音刚落,杨子项一人一马竟越过了她,堪堪甩开两丈:“欢儿妹妹,我的绝影脚力也是不差的,我在前头银泉山脚下的凉亭旁等你——”   韦长欢不甘示弱,握紧缰绳,夹紧马腹奋力追去。   两匹都是绝世好马,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两人都到了山脚下,却是韦长欢慢了一步。   她下了马就道:“待会回去我们再比一次!”   杨子项轻笑:“你就这么输不得。”   韦长欢轻哼一声,不说话。   杨子项看着她有些孩子气的模样,温声道:“你今日刚刚回府,舟车劳顿,若要再比,不如等过几日你歇息好了,我们择个好天再来比一场,如何?”   韦长欢看了眼四蹄依旧洁白的踏雪乌骓,点头道:“好。”   清云掩月茫茫渺渺,流水映月隐隐迢迢,月光如漆,给大地镀上一层薄银。   两人慢慢走进凉亭,韦长欢就要坐在石凳上,杨子项将她拉住:“夜深露重,小心着凉。”说完解下身上的披风铺在石凳上,这才道:“坐吧。”   二人相视一笑,一齐坐了下来。   “这般突然诏你进京,可知所谓何事?”杨子项问道。   “我也不清楚,圣旨只说我已平安长大,应当还京。”韦长欢敛眉道。   杨子项轻笑,打趣道:“你已到了婚龄,我看,多半是要为你择婿。”   韦长欢只觉得匪夷所思:“京中名门高女甚多,皇上怎么回想起来,给我这个远在千里之外的郡主择婿。”   “其实,”杨子项正色道:“是韦伯伯向皇上请旨让你回京的。”   “我爹?”韦长欢双目微张,诧异之余,心中泛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她当年十分不情愿她爹要给她娶后娘,可她爹不仅娶了,还另生了儿女。   她怏怏不快了许久,最终无奈地接受了这一事实。整日里不是呆在自己屋里,就是与杨子项一同偷溜上街,出入皆走后门,不愿面对府中的后母与她的一双儿女。   好在她的后母,只安排好她的一应饮食用度,从不来打扰她,她爹倒是每日都会来听风小筑瞧一瞧她,若赶上哪日得空,还会带她去骑马。   日子就这样过了好几年,一直很平静,直到她七岁那年的春天。   “跪下!”   “我不跪!我没错!”   “你!”韦谨风摔了个杯子在她面前:“为什么要将你妹妹推到池塘里!”   “是她先动手打云栽的!”   “你为了一个丫头,竟然对自己的亲妹妹下手!”   “她不是我妹妹!”   “你给我在世安堂门口跪着,什么时候认错,什么时候起来!”   “我不去!我不去那里!我不去!”   可由不得她,韦谨风亲自将她带去了世安堂,按着她跪下,她跪了一日一夜,跪到高烧昏迷,也拒不认错。   后来她醒来,看见一个面容严肃的老头站在她床前,平静地告诉她,他是南诏王,是她的祖父,问她随不随他去南诏,她没有丝毫犹豫的就答应了,然后故意加重病状,与她祖父里应外合,逼的她爹不得不放她去南诏。   去了南诏后,韦谨风虽时常有信件给她,可她却赌气似的,只拣些无关紧要的回,别的再不肯多说。倒是她祖父一直劝她,不可怨怪父亲,连这回京的见面礼也是祖父为她备下的,不过当时她看见那铠甲,就觉得,她爹一定会喜欢。   “原来……是我爹想让我回京。”她呢喃道,丝丝暖意自心中荡开,双唇不觉间微微上扬。   “不过欢儿你,的确已到了适婚的年纪了,这些年在南诏,可,已有了心上人?”杨子项一半玩笑,一半认真道。   “那子项哥哥你,还长我三岁,岂不是连亲都定好了?”韦长欢戏谑地反问道。   “亲倒是还没定,不过这心上人,已是有了,她……”杨子项道。   “子项哥哥你快看!”韦长欢并未注意听杨子项的话,只是满眸惊艳地望着他身后。   他转身,只见月光倾泻,如同薄雾轻纱,柔软的覆在那一片盛放的海棠花海上,花儿五分娇艳,五分柔弱,每一朵都散发着淡淡的光晕,人间仙境,也不过如此。   此处之所以叫海棠湖,就是因为这一片海棠花,花儿盛开时,从这银泉山顶往下看如同一片湖泊,遂名为海棠湖。   “我那听风小筑,还缺几朵海棠花。”韦长欢提起裙摆往花林里跑去。   月光下,海棠花海里,她白衣黑发,红唇雪肤,不施粉黛,不戴珠钗,杨子项看在眼里,只觉这片盛放的海棠花不及她半分,许是眼里心里装了她,便再也装不下世间万物。   不多时,只见那人儿拿着几株海棠花回来了:“虽在太和见过许多花海,但都比不上今日这一片。”   “欢儿很喜欢海棠花吗?”杨子项问道。   “嗯,喜欢,它们开的明艳,却没有香气,但凡喜欢它的,就都是喜欢它本身,而不会是它的香气。”韦长欢摆弄着那几株采来的海棠花说道。   “那我们以后可以常来这赏花,”杨子项说,“今日夜深了,我们回去吧。”   “好。”韦长欢点点头,拿起那几株花,向马走去,脚步轻快,杨子项跟在她身后。   韦长欢经过杨子项那匹马,不由得停住,细看了看,伸出手摸摸马头,马儿打了个响鼻,喷出两股热气,倒也不躲:“绝影也是世间好马,竟也被你得了。”   “欢儿若喜欢,拿去便是。”杨子项笑道,没有半丝犹豫和不舍。   韦长欢轻笑:“刚得了你一匹踏雪乌骓,再要了你的绝影,岂不太贪心?”话罢,看见马脖子上挂着一个水囊,倒觉得有些渴了,便随手取了下来,拔开塞子,喝了一大口。   刚咽下去,韦长欢便觉得有些不对劲,瞪大眼睛惊恐到:“这是……酒?”   “是啊,有何不妥,我看你方才在席间也饮了几盅。”杨子项诧异地望着韦长欢。   “方才席间那是……茶,爹知道我……饮不得酒。”韦长欢向后倒去。   杨子项连忙扶住她,只见怀里的人已经没了意识,双颊绯红,触手滚烫。他大惊,忙将她打横抱起,飞身上马,将她身上的披风紧了紧,又解下自己的披风给她盖上,一只手将她圈住护在胸前,另一只手握着缰绳,往将军府飞奔而去,踏雪乌骓紧跟在后头。   夜色清妍,庭前月光悠扬,疏疏密密的树影随风却回,形影分明。   “殿下。”一个红衣男子闲散地靠在榻上,手中摩挲着一块岩浆色的椭圆形小石头,一个侍从正向他禀告什么:“郡主她与杨家二公子去了郊外赛马,”他瞥了一眼红衣男子,只见他面上没什么情绪,继续道:“还不小心喝了酒,杨公子已将郡主送回去了。”   红衣男子摩挲着石头的手指倏忽一顿,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继续摩挲,淡淡道:“过了元宵,已经十七了,还这么不知轻重,”他看着那块石头,似乎要将它看出一个洞来:“我怎么放心把你交给她……”他将石头收起来,放在胸口:“把那颗雪极丸送去将军府,化在水给她里服下,她要的东西,明日午后送到将军府。”   那侍卫怔了怔,应到:“是。” ☆、听风小筑   韦长欢醒来,已是第三日午后。   一睁眼,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熟悉的金丝楠木雕花床上,鼻间萦绕着熟悉的香气。   不止这床,这整个房间,这处听风小筑的所有木头,都是金丝楠木。   此木出川涧中,木纹有金丝,材质细密、松软,色黄褐微绿,向明视之,有波浪形木纹,有横竖金丝,烁烁夺目。此木水不浸,蚊不穴,不腐不蛀亦有幽香,经千年不朽,历久弥新,乃皇家专用。   二十年前,新皇登基,论功行赏,韦谨风不但被封为辅国大将军,还得了齐云山上的百棵金丝楠,震惊朝野。当时朝臣们都认为皇上是在敲打韦谨风,是警告切莫有功高盖主之想。可没过多久,韦谨风竟派人上了齐云山,把百棵金丝楠伐的一棵不剩,只为怀有身孕的爱妻,也就是韦长欢的娘亲,在新赐的将军府内建一座小院。众臣一片哗然,纷纷上书指责韦谨风僭越,有不臣之心,请皇上治罪。   皇上只说了句:“爱妻之心,何罪之有”便将此事轻轻揭过。只可惜佳人薄命,生下韦长欢三月后,便香消玉殒。   院落成后,韦谨风起名“听风小筑”,悉心选了乳娘丫鬟,将尚在襁褓的韦长欢安置在那。   如今,这屋子还是十年前的样子,一丝一毫都未变。窗上挂着湖绿色的纱帘不时被风掀起,露出帘后湛蓝的天空。窗边是一张三尺长、一尺宽的金丝楠木桌,四只桌脚刻着盛放的海棠花,栩栩如生。桌上放着文房四宝和一只晶莹剔透的大肚娃娃,那是她三岁生辰时皇上赏的,她一直爱不释手,可离开时却并未将它一并带去太和。   韦长欢出神地打量着这间房间——她再熟悉不过了,从出生起到去太和,一直住在这里,整整七年,一角一落都有回忆。如今归来,竟丝毫没有陌生之感,仿佛不曾离开!   云栽进来,见她醒了,高兴之余便开始絮叨:“郡主,你可算是醒了,你都睡了三日了。你不知道,当日杨公子抱着昏迷的你回来,可把我们吓坏了,你怎么就喝了酒呢,你可是一滴酒都不能沾的。”   韦长欢被她一通话闹的脑仁疼,皱眉道:“好了,我这不是醒了,那日确实是我疏忽了,可有惊动府里的人?”   云栽摇摇头:“没有,杨二公子大抵是带着郡主从将军府西面进来的,不曾惊动任何人,后来杨公子走了,我们才差人告诉管家郡主已经回来了,不过,杨公子对这将军府倒真是熟悉。”   韦长欢微微一笑:“自然,他小时候日日来我这听风小筑。”   她从床上起来,由云栽服侍着梳洗:“你且把这三日的事,拣要紧的说与我听。”   “嗯。”云栽点头,一边给她梳头,一边道:“郡主你昏睡第一日早晨,晋安郡主来过来了,凌戈姑姑便说你有些着凉,给挡回去了,没多久夫人也来了,执意要进来,是姑姑在屏风后学了你的声音说怕把病气过给她,这才作罢,可前脚刚走,后脚就派了御医过来,好在那御医是个明白人,开了副驱寒的方子,就走了。期间大将军也来看过你一回,知道没大碍,也就放心了。杨公子也来过,不过被姑姑给赶走了,姑姑知道多半是他给你喝的酒,可气着呢。”云栽眨着眼睛,想到杨子项当时的窘样,就觉得好笑:“对了,郡主你昏睡第一日午后,昭王府大总管亲自将三朵雪莲、三朵灵芝和万两黄金送了过来,府里的丫头小厮们眼睛都直了呢。如今药材和黄金都入了咱们听风小筑的库房,原来元宵那日撞我们马车的,是昭王府的人,兴许就是昭王本人也未可知。”   “昭王?”韦长欢问道。   “嗯,就是那个九岁就被封为亲王的荣妃之子,荣妃娘娘在宫中向来受宠,子凭母贵,皇上也十分宠爱昭王。”   “怪道如此张狂。”韦长欢心中不屑,觉得这昭王定是仗着荣宠横行霸道之辈,可想起那日来又有些悻悻:“不过,功夫倒是了得,竟能胜了我。”   “郡主这回,可算遇到对手了。”云栽道,语气里竟有丝高兴。   韦长欢横了她一眼,她赶忙道:“兴许是身边有高人,这才胜了郡主你。”   “那日说话的是个女子,听声音,年纪应该与我相当。”韦长欢沉思。   “那定是婢女,高人不是一向都不自己开口嘛。”云栽想当然道。   “一个大男人,出门坐马车,还要带婢女,真是比小娘子还要娇滴滴。”韦长欢忍不住编排道。   “兴许是……有什么事儿。”云栽道。   韦长欢不置可否,想到回来好几日,还没机会跟她爹好好说说话,问道:“爹爹可在府中?”   “不在府中,将军今日一早就去校场了。”   “何时回来?”   “想必要到晚膳时分吧。”   “罢了,去校场吧。”   “郡主,您都三日未进食了,若一定要去,还是先吃些东西再去吧。”云栽望着韦长欢苍白的小脸,担忧地说。   “郡主可醒了?”凌戈走了进来,看到韦长欢已醒,松了一口气似的说到:“郡主快收拾一下,进宫去吧。”   “进宫,现在?”韦长欢略微有些诧异,随即又释然:“按理是该进宫去拜见皇上和皇后娘娘。”她扶额道,心中有些烦闷,京城规矩多,远不如在太和来的逍遥自在。   “是啊,原本郡主你回府第二日就该进宫的谢恩的,因‘风寒’拖到今日,已是十分失礼,正巧皇后娘娘今日有个宴会,帖子前日就已下来,你如今醒了,再不去可说不过去,而且……元宵那日您招惹了昭王,今日进了宫,不知荣妃娘娘会不会为难你。”凌戈蹙眉道。   “她若为难我,我也不会任她拿捏。”韦长欢不甚在意。   “啊呀,长欢总算是醒了。”倪丰倩面带慈爱地走进来:“今日觉得如何?可还有什么不适?要不要再叫个御医来瞧瞧?”   “母亲。”韦长欢屈膝一礼,示意凌戈去备茶:“母亲怎么来了。”   倪丰倩在她榻上坐了,笑语盈盈道:“多亏你回来了,不然啊,我还不知何时能进这听风小筑瞧瞧呢。”   “母亲说笑了,母亲今日来,可有什么事?”   倪丰倩一笑,朗声道:“进来吧。”   只见两个丫头捧着些衣物进了来,倪丰倩抖开一件:“你待会要进宫,母亲给你准备了些衣物,看看,喜不喜欢。”   倪丰倩给她准备了一件翠纹暗花五幅青裙,一件流彩捻金丝线羽段斗篷,看着华丽大气,摸去柔软顺滑。   “多谢母亲。”   “快穿上瞧瞧。”   韦长欢穿上后竟很合身,倪丰善又替她将斗篷披上:“你风寒初愈,还是穿的暖和些。”   她替韦长欢将结也系好:“母亲送你出去。”   “夫人,”凌戈道:“郡主还未进食,是不是吃点东西再去……”   “马车里有糕点,吃些垫垫肚子。”倪丰倩已动身往外走:“还是早些去的好。”   韦长欢看了眼凌戈,轻轻点了点下巴,便跟上了倪丰倩。   到了门口,她发现马车也不是自己的那一辆,倪丰倩道:“去宫里,还是王府的马车周全些。”   韦长欢点点头,带了凌戈一块儿上了马车。   “啊呀!”驶了一刻钟后,马车突然里传出韦长欢一声轻呼。   “郡主?”跟车的小斯忙凑到窗户旁询问地喊了一声。   “让车夫在前头街边停一下。”凌戈半掀了帘子道。   “这……”小斯有些为难道:“若是误了进宫的时辰……”   “自有我们郡主担着,”凌戈厉声道:“可若是我们郡主出了什么事,你担的起吗!”   “靠边停!”小斯忙跑上前对车夫喊道。   韦长欢下了马车,便扶着凌戈往茶楼里去了,许久才见出来,身上竟换了套月白色的衣裙,一起同行的还有一位身穿鹅黄缎裙的女子。   “郡主。”那小斯等的着急,见她出来忙迎上去。   “我的马车就在街对面。”鹅黄缎裙的女子道。   “这位是高小姐,本郡主乘她的马车去宫里,你们先回去吧。”韦长欢对那小斯道。   “郡主,这……怕是不妥,夫人知道了会怪罪的,还请郡主体谅小的……郡主,郡主!”   韦长欢不想听他多言,直接与高颖走了。   “你当真看出这套衣裳有不妥?”一上马车,韦长欢便狐疑地问高颖:“有何不妥之处?”   “没有,我只是看出你是想借地换衣服,才顺势说的。”高颖道。   韦长欢敛了眉看着她:“你为何要这样做。”   “一时兴起。”高颖随口道。   韦长欢沉思,她总觉的,若要害她,倪丰倩不会用这么拙劣的手段,可穿着她拿来的衣服,总是不放心的。   “你可有备用的衣裙在车里?”她目光转向正在沏茶的高颖。   “有。”她点点头:“就在这小几底下。”   “再寻一处茶楼停下。”   “那便进宫便要迟了,你若要换,便在这车里换。”高颖喝了口茶,不以为然道:“到底是谁要害你,你要这般谨慎。”   韦长欢并未说话,自顾自地换上高颖的衣裙,又添了几勺香在香炉里,呛得高颖一阵咳嗽。   “你这是做什么?”高颖不解道。   “以防万一。”韦长欢简洁明了道。   “南风郡主如此谨慎,倒如此轻易地就信了我。”   “你认得我?”韦长欢正在系带的手一顿:“我一向凭感觉行事。”   “将军府的马车,谁不认得,你自然不是晋安郡主,那便只能是刚进京的南风郡主了。”高颖朝她举了举茶杯道:“我也只凭感觉行事。”   二人抬头对视,竟有些相见恨晚之感。   到了宫门口,高颖让韦长欢先下了马车,自己则是等了一炷香时间方才下来。 ☆、暗潮汹涌   元宵刚过,京城的春意还尚浅,但这御花园里已是绿芽新抽,眉清目秀的宫女成群结队地穿梭,处处都是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的景致。韦长欢昏睡了三日,如今这样走一走倒也觉得神清气爽,不自觉的就多走了会。   “啊——小畜生!”突兀的一声尖叫将韦长欢吓了一跳,循声望去,只见前头不远处的绿萼梅旁,站了一名女子,梳的是双环望仙髻,髻上珠翠如星,身上的月白织银暗花罗裙衬着明朗的阳光,十分夺目。她跟前垂首站着一个丫头,主仆二人正说着话。   “这小畜生竟然挠人!”   “小姐,还是去皇后娘娘那儿,请娘娘找个御医给小姐你包扎一下吧,伤口不浅,手背上若是留了疤可如何是好。”   “先将这小畜生打死再说。”   “小姐,这猫毛色润泽,定是宫里哪位娘娘的,打不得,快将它放了吧,再不去皇后娘娘那儿,就迟了。”   那女子知道这丫头说的有理,瘪了嘴想了会儿,很不情愿地将手上的猫放下。   “哼!”   “喵——”   那女子似乎将猫狠狠地甩在了地上,惹得它十分痛苦地叫了一声,在地上打了个挺,飞快地跑了。   “畜牲就是畜牲,在宫门口窜出来蹭着我的裙摆时,那般温顺可人,竟然说挠人就挠人。”   “小姐下回见了猫啊狗啊,还是别跟它着跑了。”   “可毛茸茸的东西讨喜。”   “小姐……”   “走吧走吧。”   待二人渐渐走远,韦长欢才想起还有个宴会要赴,忙捉了个宫女问了路,匆匆赶去章华台。   刚到章华台附近,便听见女儿家的娇笑伴着丝竹琴音阵阵响起,让人心头一酥。   她理了理因走的太急而有些乱的裙摆,慢慢走了过去。   只见最上首的妇人一身明黄鸾纹织金衣裳,头戴八宝琉璃凤凰钗,耳坠九珠排环,丹唇似血,粉面微白,柳叶眉,丹凤眼,正和煦而又威严地看着她。她旁边一左一右坐着两位妇人,一位淡漠清丽如水墨勾勒,一位妩媚娇俏,明艳不可方目。   “长欢拜见皇后娘娘、荣妃娘娘、宜妃娘娘。”韦长欢端正规矩地行了礼。   “起来吧。”皇后冷眼看着她,虽然礼数还算周到,但就是打心眼里不喜。   “谢皇后娘娘。”   “听说郡主一回京便得了风寒,如今身子可好些了?”   “多谢皇后娘娘挂念,已经大好了。”韦长欢在皇后下首坐下,自有宫女奉了茶来。   “那便好。”皇后微微点头:“郡主自小在南诏长大,刚进京有些不习惯也是有的。”   “娘娘说的有理,不过臣女七岁出京,如今回来,并无不习惯之处。”   “没有就好,”皇后淡淡道:“本宫听闻,南诏之人,个个能歌善舞,想来郡主自然也习得一些,今日,可愿舞给本宫,和诸位京中闺瞧瞧?”   韦长欢乍听之下,怒从中来,眸中闪过一丝冷意:“恐怕要让娘娘失望,长欢自小跟着爹爹持刀弄棒,去了南诏祖父身边,也依旧如此,毕竟这南诏,也是祖父一刀一剑自马背上打下来的。”她不慌不忙,面带浅笑道:“娘娘若不嫌弃,长欢愿意持剑以舞,不知娘娘意下如何?”   “大胆!”皇后身边一位宫女训斥道:“还不跪下!”   韦长欢冷冷看了那宫女一眼,道:“本郡主没错,为何要跪。”   “放肆!”那宫女继续喝道:“内宫重地,岂容你一介外臣之女舞刀弄剑,还不下跪请罪,郡主刚入京,就想让将军府担一个‘教女无方’之罪吗!”   韦长欢耐着性子听着,倒真是没想到今日荣妃不曾为难她,倒是皇后皇后不知着了什么魔,一来就针对她,她真不知自己是何时得罪了这个一国之母。   她依旧坐着,将腰间玉佩上翘起的一个穗抚平,不咸不淡道:“这罪来的稀奇,本郡主奉旨入京,又奉旨入宫,才坐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被治了个莫须有的罪,而本郡主那乱世南征北战,盛世校场练兵的爹,也稀里糊涂地被扣了个教女无方之罪,请恕长欢愚笨,实在是弄不明白个中缘由。”   那宫女冷哼一声:“郡主这小聪明是否用错了地方,明知内宫不可擅使兵器,还敢提出舞剑一事,奴婢制止,更是搬出韦将军来妄想脱罪,就算是皇子犯法也与庶民同罪,更何况区区郡主!”   “好了,红玉。”皇后许是看戏差不多了,终于开金口:“早说了郡主自小在南诏长大,这大豫的规矩,自然是不懂的,怕是还会觉得宫里有人为难她呢,”说着看向韦长欢:“本宫说的可对,郡主?”   韦长欢缓缓起身,不卑不亢地行了个礼,道:“皇后娘娘的话,长欢更是不明白了,长欢在这章华台,在皇后娘娘这,能被谁为难了去?”她看着皇后:“再者,祖父南诏王乃是皇上亲封的异姓王,那大豫的规矩自然就是南诏的规矩,长欢又怎么会不懂呢?”韦长欢笑意盈盈:“娘娘您说是不是?”   皇后一时被噎的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宫女红玉接口道:“既然郡主知道规矩,这明知故犯,可是要罪加一等的。”   韦长欢最是厌烦这等妇人的弯绕伎俩,无奈这是大豫皇宫,只得耐着性子,不急不缓道:“正是因为知道规矩,所以长欢先前才问皇后娘娘允不允,若允了,长欢自然欣喜之至,若不允,长欢自然也无剑可舞,我想皇后娘娘身为后宫之主,此等小事,自当是作得了主的,娘娘还未发话,红玉姑姑你就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治本郡主的罪,治本郡主爹的罪,一个是当朝郡主,一个是朝廷重臣,知道的呢,说你僭越,不知道的怕还以为是皇后娘娘的意思呢。”   “红玉!”皇后轻喝道:“你可知错!”   红玉慌忙跪下:“奴婢知错,还请娘娘责罚。”   “皇后姐姐,这等不长眼的奴才,可得好好教训,没的乱说话害了主子。”荣妃看了眼跪在地上的红玉对皇后道。   “本宫的奴才,本宫自会教训。”皇后冷声道。   “是,皇后姐姐自然会好好教训,是妹妹多言了。”荣妃道。   看来荣妃是真的得宠,敢这般对皇后说话,韦长欢不由得看荣妃,却不料荣妃刚好也正看着她,二人视线在空中交汇,荣妃朝她温和一笑。她心中打鼓,虽不明白荣妃对她的善意从何而来,也回了个淡淡的微笑。   “来人,”皇后喊道:“将她拖下去,打二十大板!”接着笑对韦长欢道:“奴婢不懂事,还请郡主不要放在心上。”说完不等韦长欢答,便吩咐道:“还不快去取剑来给郡主!”   “谢皇后娘娘。”韦长欢道,心中不免冷笑:“这一主一仆可真会做戏,方才冲她可是一口一个罪字,如今轮到她自己,轻飘飘一个错字就将事情揭过去了。”   坐在不远处的高颖自韦长欢来章华台,目光就不曾从她身上移开。自茶楼相遇起到如今,也不过一个多时辰,她已见她洒脱之中暗含谨慎,一言一行张弛有度,遇事冷静,心中既是佩服,又是忧愁,这样的女子,会被人一直放在心上,也不足为奇吧。   众人等着宫人拿剑来,等了许久也不见动静。皇后自罚了身边的宫女后就未再言语,脸色也不太好,众人一时也不敢再挑话,气氛变的有些难熬。   正在此时,一名宫女面色紧张,急匆匆地赶了来,对着皇后与几位嫔妃行了礼,便走到宜妃跟前耳语了几句。   宜妃听闻摇摇欲坠地站了起来,对着皇后福了福:“娘娘,请容臣妾先告退……”她话还未说完,就拿帕子拭了拭眼角。   皇后皱了眉看着她:“宜妃,你有什么事,好好说。”   “臣妾养的珍珠,不知被哪个贼人,给伤了,如今正奄奄一息呢,求皇后娘娘容臣妾回去看看。”   “宜妃妹妹对这猫,可真是比什么都上心。”荣妃道。   “荣妃姐姐,珍珠是妹妹我养的墨羽留下的唯一一个孩儿,一向都是小心养着的……”   “妹妹这猫,倒是比人还金贵,”荣妃眸中闪过一丝厌恶:“那么一只黑猫,竟能下出这么个雪白的崽儿来,也是稀奇。”   “好了,你快去吧。”皇后眸中闪过一丝不耐,她也看不惯宜妃对猫如此上心。   “谢娘娘。”宜妃如获大恩,行了个礼便匆匆退下了。   看着她的背影,真是纤弱的仿佛要被风吹走,坐着时也是柔弱病美人的模样,可就这样,几个妃子里,就属她儿女双全,且都平安健康地长大了。   韦长欢视线扫过各位闺秀,搜寻方才在绿萼梅树旁看到的那个女子,果不其然,此刻,她正安静地低着头,双眼有些心虚地往四周乱瞟。她右手握着左手手掌放在腹上,依稀可见左手上包着一方淡紫色的帕子。看样子,并未将手被猫抓伤一事说出来。 ☆、宫中再见   众人心里万分盼着那个去拿剑的奴才快些来,正掰着手指头数着时候,,未曾想,奴才久久不归,倒是盼来了皇后的亲儿子。   “雍王殿下到!”只见来人一身雪白锦袍,黑玉发冠,仪神隽秀,眸光冷冽,如烈日悬于雪峰,金芒万丈却无丝毫暖意。   韦长欢看着他,先是微微一诧,接着眼角眉梢都染上了欢快的笑意,自座上站起,朝他欣喜地喊道:“师弟!”   雍王倪丰化只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便移开了眼睛,然而心头确浮起一丝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喜悦。   韦长欢没在意一般继续道:“一别三年,师弟别来无恙,师姐万万没想到,师弟,竟是大豫的雍王殿下。”   倪丰化径直从她身边走过:“儿臣参见母后、二位娘娘。”   “化儿不必多礼,”皇后看了看面带笑意的韦长欢,又看了看冷峻的倪丰化,微微纳罕,问道:“你与郡主乃是旧识?”   “回母后,确是旧识。”倪丰化简单答道,并不打算细说。   可韦长欢显然不会让他如意:“皇后娘娘,雍王殿下与长欢同属梅里山铁舟大师的弟子,论辈分,雍王殿下乃是长欢的小师弟!”   “这……”皇后将信将疑,询问地看向倪丰化。   “母后,儿臣与郡主只是师出同门。”   “既是师出同门,那你便是我师弟。”韦长欢身动如影,朝倪丰化而去,心想:“二十招之内,我是不是你师姐,一试便知。”   倪丰化出手迎他,一时间,章华台尽是二人的过招声。   不出所料,倪丰化在第二十招败下阵来。   “师弟保持的不错,多年如一日的,二十招之内败于师姐我。”韦长欢笑眯眯地揶揄道。   雍王殿下是皇上一向倚重的皇长子,更是皇后引以为傲的心头肉,如今败给了一介女子,皇后的脸色极为难看。   几位闺秀也都倒吸一口冷气,心下暗惊:“雍王殿下竟敌不过一个女子!”   唯独高颖面色古怪,拧着眉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众人静若寒蝉之际,一阵银铃般清脆的笑声突兀响起,只听得荣妃道:“啊呀皇后姐姐,郡主真是好功夫啊,连雍王殿下都敌不过她去。”   皇后向她投去一个警告的眼神,道:“化儿是皇上看重的皇子,心系百姓,功在社稷,又不是那江湖中人。”   “是啊,几个皇子里头,谁都比不上雍王殿下,江南江北走一圈,不用吃什么苦,就有个体恤百姓的好名声。”荣妃装模做样地叹道。   皇后方才在韦长欢那没讨到什么便宜,现在儿子比武又输了,心中更是不快,荣妃此话无异于火上浇油,只见皇后右手“啪”一声重重地拍在桌案上:“荣妃!朝廷亲王岂容你妄议,来人!将她带下去,杖责二十,禁足一月!”   荣妃竟是半分也不惧怕,“嚯”地一下自席间站起,道:“谁敢动本宫!”荣妃身边的女婢也气势汹汹地护在荣妃身旁,领了皇后的几名宫人一时不敢上前。   “荣妃!你要造反吗!”皇后怒喝,接着瞪着那几名宫人:“还愣着做什么,没听见吗!快把她给我拖下去!”   一众宫女嬷嬷推推搡搡,场面有些混乱,众人皆有些咋舌,今日真是看了出大戏。   “皇上驾到!”   “参见皇上。”演热闹的和看热闹的纷纷跪下行礼。   “化儿也在,”皇上道:“都起来吧,”他在皇后方才的位置上坐下,有些严厉地问道:“皇后,是何事这般吵吵嚷嚷?”他瞥了眼一旁跪成一团的宫女嬷嬷们,很是不悦道:“不成体统!”   众人一惊,将头伏的更低:“皇上恕罪!”   “回皇上,是荣妃,荣妃身为后妃,今日不但不为众位闺秀做个表率,反而妄议亲王,着实不该,”皇后瞟了眼低头静坐着的荣妃,不甘道:“不过臣妾想着,荣妃平日里尽心伺候皇上您,在宫也算规矩,想来并非是有意,便小惩大戒,罚她禁足一月,让她好好想想,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后宫交给你,朕一向放心。”皇上听皇后说完,和颜悦色道,接着又看向一直低头无话的荣妃,问:“荣妃,你可有什么要说的?”   “皇上,”荣妃就等着皇上问她这句话,她缓缓抬起头来,一双美眸,一半妩媚撩人,一半泫然欲泣,她跪下道:“臣妾委屈啊,皇上!”说罢自袖中掏出一方帕子,掩了面嘤嘤地啜泣,当真是千般楚楚,万般可怜。   皇后见荣妃使出惯用伎俩,气的天灵盖隐隐作痛。   但不得不承认这一套对皇上很管用。   只见他忙起身将荣妃扶起:“爱妃这是怎么了!谁敢给你……”说了半句觉得此地人多,有些不妥,改口道:“爱妃有何委屈,说出来,朕自会替你做主!”   荣妃哭腔道:“方才皇后娘娘说雍王殿下,心系百姓,功在社稷,是皇上最倚重的皇子,臣妾自然赞同,提起雍王殿下,上至朝廷大臣,下至平民百姓,哪个不夸一声好,连臣妾居于深宫也有所耳闻。”荣妃一边瞧着皇上的神情,一边说道:“只是,同为人母,臣妾不禁想到秀儿,成日里只闷声不吭地呆在军营里练兵,吃了好些苦,嘴上却从来不说。臣妾便……也想夸夸秀儿,可娘娘却怪罪臣妾妄议朝中亲王,要杖责臣妾,还要将臣妾禁足,臣妾实在是……委屈啊!”   倪丰化看了荣妃一眼,薄唇微抿。   皇上听完,皱眉望向皇后,不悦道:“皇后,荣妃说的可属实?”   不等皇后答话,荣妃又抽抽搭搭道:“皇上,臣妾虽然委屈,却不怨皇后娘娘。”她一副乖巧的模样:“方才雍王殿下与郡主比武,二十招之内便败给了郡主,皇后娘娘爱子心切,心中有些不快也是常理……”   “荣妃妹妹哪的话,这比试自然有胜有败,且郡主又是化儿的师姐,略胜一筹也属平常,本宫又怎会不快呢。”皇后面带浅笑道,心中却恨不得将荣妃拨皮拆骨,这贱人是含沙射影地说她在借机出气。   “噢?不知与化儿比试的,是哪位郡主,竟还是化儿的师姐?”皇上问道,环视一圈,眼神落到了韦长欢身上。   韦长欢屈膝一礼,迎着皇上的视线,道:“回陛下,正是臣女,南风郡主,韦长欢。”   “原来是南风郡主,”皇上恍然道:“前些日子韦将军还向朕请旨召你回京,如今父女团聚,将军一桩心事也算了了。”接着又问道:“听闻铁舟大师至今只收了两个弟子,郡主便是除了化儿的另一个?”   “正是。”韦长欢答道。   “没想到啊,郡主十年前出京去往南诏,化儿八年前出京去往梅里山,你二人竟结下了同门之谊,当真也是缘分。”皇上抚须叹道。   此话一出,闺秀们纷纷变了脸色,紧张地攥着手上的帕子,难道皇上,有意撮合二人?   皇后也面色一沉,随即柔声笑道:“皇上,郡主方才说要舞剑呢,恰巧您来了,不如现在让郡主舞上一段如何?”   “噢?舞剑?”皇上道:“好,好啊。”   韦长欢每日都会舞上一个时辰的剑,还尽舞些招式迤逦华丽的,虽被她师傅哂笑是徒有其表,顶不得用,可她却乐在其中,且私以为,这舞剑与练剑,乃是两码事,舞剑,自然要舞标志些的招式。   一套冷月望风刚起了个头,众人便再也移不开双目。   绰约似芙蕖出波,轻盈如日升朝霞,曳雾绡之裾,微幽兰之芳,或轻躯以鹤立,或将飞而未翔,动静无常,若危若安。   韦长欢轩轩一笑,正要舞出最后一招收尾,忽然眼前掠过一抹红影,还未来得及看清楚,那人便发起了攻势,而韦长欢此刻竟连一丝真气也提不起,自然闪躲微妙,实在躲不了便硬接,好在对方并未下狠劲,但她仍然渐渐招架不住。   就在一招韦长欢躲不了也接不下时,倪丰化飘身而入,将她拉到身后,替她挡了这一招,并将对方逼退几步远,二人都停下,不再动手。   “皇兄与郡主果然师姐弟情深,连皇弟我切磋一回也不肯旁观。”   韦长欢这才有间隙细细打量方才之人。   只见他猩红锦袍灼灼其华,茶色双眸粼粼似海,身姿俊逸,昂藏七尺。   “参见昭王殿下。”众人纷纷行礼,好几位闺秀更是双眼发亮。   “秀儿!”荣妃看到儿子,颜如艳阳。   “儿臣参见父皇、母后、母妃、宜妃娘娘。”倪丰秀行礼道。   “秀儿不必多礼,”皇上看到这个儿子,严肃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可是刚从校场回来?方才你母妃还念叨你。”   “回父皇,儿臣听母妃说皇后娘娘今日在宫中设宴,便自校场赶了回来。”   “嗯,你啊,平日里也该多进宫,看看你母妃。”皇上道。   “皇上,秀儿每五日便会进宫给臣妾请安,风雨无阻,很是孝顺。”荣妃道。   皇上点点头,欣慰地看了倪丰秀一眼。   “可不是,昭王殿下不仅孝顺,还很大方,”皇后趁机道:“听闻郡主进京的第二日,就得了昭王殿下的万两黄金,还是昭王府大管家亲自送去的,昭王殿下可真是大手笔。”   荣妃怨毒地剜了皇后一眼,想辩却因不知原委不好开口,只能干着急。这事不算小,她竟今日才从皇后嘴里知晓! ☆、真真假假   皇上视线来回扫过倪丰秀、韦长欢二人,最后停在韦长欢身上,面带不悦,似乎在等着她开口解释。   韦长欢心下愠怒:“不问问自己儿子为什么送她万两黄金,反倒先怪起她来,这短护的真是理直气壮!”   她按下心中不忿,正要开口解释,不料倪丰秀竟抢先开口。   “回父皇,元宵那日儿臣撞坏了郡主的马车,无物可赔,只能以黄白之物聊表歉意。”   “噢?不知郡主的马车,何以如此贵重,竟值万金?”皇上听了倪丰秀的话后疑惑更甚。   “皇上,臣女的这辆马车乃是师傅亲手所制,对臣女来说,意义非凡。”   “原来如此,既是铁舟大师躬亲,自非钱财可衡量,只能如秀儿所说,聊表歉意。”皇上一听是铁舟大师亲手所制,便赞同地点点头:“好了,朕先回永泰殿了。”   “恭送皇上。”   皇上走了几步又停下,回头道:“荣妃来给朕磨墨。”   “是。”荣妃应道,自皇后跟前走过时,得意地看了她一眼。   皇后盯了荣妃的背影好一会儿,突然有些疲惫地摆摆手:“本宫乏了,你们也散了吧,今日之事,本宫不想听见半句闲言。”   倪丰化上前扶着她:“儿臣送母后回宫。”   “恭送皇后娘娘,雍王殿下。”   几位闺秀又对站在原地不动的倪丰秀与韦长欢福了福,便各自走了。   高颖上前对韦长欢道:“我在马车里等你。”   “不必了,你先回去吧。”韦长欢道。   高颖深深的看了一眼他们二人:“好,那我先走了。”   待人一走完,韦长欢就试探地向倪丰秀攻去,而倪丰秀像是等着她一般,一招招接着,似与小孩嬉戏般,不痛不痒。   韦长欢的招式渐渐转为凌厉,可又是最后关头忽然真气全无,被倪丰秀自背后擒住,动弹不得。   她倍觉受辱,人生过去的十七年里,从未有过如此被掣肘之感。   她是蒙舍全诏等了百年的赤衣神女,衔赤灵石而生,肩负练成赤灵冰焰一统南方六诏的重任。她既修习南诏王亲授的赤灵诀,亦受铁舟大师倾囊相授,梅里派的内功心法也炉火纯青,竟几次三番败于一个京城纨绔之手,简直愧对祖父,无言面对恩师!   “算上方才那次,郡主这已经是第三次败于我手了。”他握着她的手腕道。   “那又如何。”她使劲地想将手腕抽出,却被他握的滴水不漏,她眼中划过丝不甘:“若要比试,便光明正大地与我比试,使小伎俩,赢了也是胜之不武。”   “本王从不用小伎俩,”倪丰秀道:“再者,方才这场若还不是光明正大,怎么才是?”   “用没用,你自己心里清楚。”   “郡主难道是那输不起之人?”他握着她的手微微用力:“赢不了,就觉得人家是用了小伎俩?”   “我输的起,可你,确实用了小伎俩,且无耻不认!”韦长欢道:“放开我!”   “难道像大皇兄那样,二十招之内败于你,才叫光明正大的比武?”倪丰秀手一松,真的放开了她。   韦长欢一转身,刚好撞上他的目光,四目相对,似有一阵风划过心间。   她觉得他的目光很奇怪,她从未见过,看不明白,更猜不透。   “欢儿妹妹。”一个温润的声音响起,只见杨子项翩翩走来,还是一身雨过天青色的锦袍,衬的他温文尔雅。   韦长欢情不自禁地泛起微笑,看的倪丰秀觉得刺眼。   “多年未见,子项哥哥竟出落的这般好看了。”   “枉我这几日一直提着一颗心挂念着你,听说你醒来就进了宫,等不得你出宫去,就巴巴的追来宫里看你,你倒好,一见我就是调侃,真是个臭丫头。”杨子项说到,手中折扇又敲到了韦长欢的头上,正是元宵那日韦长欢送他的那一把。   “子项哥哥可是会错了意,欢儿这是发自内心的赞赏。小时读书,读到,鲜肤一何润,秀色若可餐,心里想着,这秀色如何吃得,可今日看着你一路走来,欢儿才明白什么叫做,秀色可餐,当真是,古人诚不欺我。”韦长欢拨开杨子项的扇子,一本正经地说到。   “哈哈哈,没想到南风郡主竟是如此个妙人,不仅能让大皇兄吃瘪,说起艳诗也是信手拈来,本皇子定要交你这个朋友。”只见两块青石板外,一人一袭蓝袍,负手而立。虽一身贵气,神情却带着几分憨傻,此时正看着韦长欢,满脸赞色。   “参见襄王殿下。”杨子项行礼道。   “杨公子不必多礼。”倪丰广道:“咦,方才还看到二皇兄,怎的这会人就不见了。”   韦长欢这才发觉,倪丰秀不知何时已经走了。   “你就是连大皇兄都打不过的南风郡主?”恍惚之间,旁边又多了一位一身绯色宫装的女子,正睁着一双美眸打量着她。   周围内侍宫女纷纷行礼:“参见临泰公主。”   “三皇姐可是听说杨二公子进了宫,便迫不及待地赶来相见?”倪丰广看着临泰公主倪丰善,极为认真地问道。   倪丰善脸微微一红,随即怒瞪着倪丰广,说道:“我是来看二十招就制服了大皇兄的南风郡主的。”说罢看向韦长欢,目光带着询问,似乎不太相信。   韦长欢迎着她的目光,笑着说:“如今公主见着了,觉得如何?”   “觉得果真传言不可信,定是大皇兄让着你。”倪丰善微微仰头,笃定地说。   韦长欢做思考状,随即点点头,道:“公主前半句倒说的不错。”   “本公主不会猜错,大皇兄自小骨骼清奇,天资聪颖,既与你一同是铁舟大师关门弟子,怎么可能区区二十招就败于你。”倪丰善说笃笃道,倔强之中带着坚信不疑。   韦长欢不置可否:“你这番夸他的话,倒该在他面前讲才是,说与我听做什么。而且公主怎知我就不是骨骼清奇,天资聪颖,更胜你大皇兄。”   “你!”倪丰善一时语噎,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只恨恨道:“郡主的武功如何我不知道,嘴倒是刻薄的很。”   韦长欢睨了她一眼,便转过头看向别处,不再理会她。   倒是杨子项听了临泰公主一番话似是若有所思。   “哎!杨二公子一身武艺不也是极精吗,不如郡主与他比试一番,若是赢了,想必二皇姐也无话可说了。”倪丰广看二人有些剑拔弩张,双手一拍提出了这么个法子。   “不可,子项是君子,你让他如何对女子动手?”倪丰善想也不想就否决了倪丰广的提议。   “二皇姐这话是何意,这是在说大皇兄不是君子?我看你定是怕你的心上人敌不过郡主丢了颜面。”倪丰广见倪丰善就这样否决了他,面子上很是过不去,不满地说道。   “你到底是谁弟弟!”倪丰善瞪着他吼到,一张脸飘满了红晕,如晚霞映日,恼怒中带着几丝女儿家的□□。   “你弟弟。”倪丰广回瞪她,丝毫不让。   二人一时大眼瞪小眼。   韦长欢饶有兴趣的看着二人,觉着这四皇子是真憨,言语真切耿直,气人于无形。与他置气显得太没风度,可要真做到不甩脸子倒也需几分修养,想到这,她不禁有些同情临泰公主。   “郡主,你觉得呢?”倪丰广大抵是眼睛瞪累了,拧过头,不再瞪着倪丰善,问起韦长欢的意见来,边问边不停地翻滚着眼珠,眨着眼,叫韦长欢一时以为他犯了什么癫痫类的毛病。   “怕是要让四皇子失望,我是永远不会同子项哥哥动手的。”韦长欢一边把玩着不知何时摘到手里的一片绿叶,一边说道。   杨子项听着不禁整个人都朗亮几分,倪丰善看在眼里,脸色一沉。   “只是比试比试又有何妨,你幼时不就时常欺负他嘛。”倪丰广依旧不依不饶。   “有何可比的,公主不信便不信,犯不着为此兴师动众地比武。”韦长欢淡淡地说,眼底闪过一丝不耐。   “好你个韦长欢!”临泰公主气的双目圆瞪,柳眉倒竖:“来人—”   “公主息怒,”杨子项忙开口道:“宫规森严,郡主也是怕惹皇上、皇后娘娘不悦,还请公主见谅。”   倪丰善撇撇嘴,算是认同了他的话,不过,她想的是,若要怪罪,皇上皇后会一起怪罪杨子项,毕竟若要比武,可是他与韦长欢二人。   “子项哥哥,我先回府了。”韦长欢心中缭乱,觉得这宫里实在是一刻也不能待下去了。   “好,我与你一同出宫。”杨子项忙跟上去。   “杨公子!”倪丰善忙喊住他:“母妃向来喜爱梅绽初雪之景,我便想画一幅给她,留景于一年四季,可惜总画不好,素闻杨公子画技了得,可否指点一二?”   杨子项止在原地,望着倪丰善,犹豫道:“可……”   倪丰善继续道:“父皇也说,杨家二公子才名在外,让善儿,多向你讨教呢。”   杨子项回头看韦长欢,她早已大步流星地走远了,思索片刻,他终究是没有跟上去:“能观临泰公主之画,是子项之幸。”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隔日更~谢谢大家的支持,么么哒~ ~~~~~~~~~~~~~~~~~~~~~~~~~~~~~~~~~~~~~~ 我戏好多啊(*?ω?) ヾ嘿嘿嘿 ☆、各怀心思   宜妃回了自己的华清宫,看见软榻上那只虚弱地叫唤着的雪团,当着是心痛不已。   “珍珠,珍珠。”她疾步走过去,怜爱地将它抱起。   “喵——”白猫见了她,用力地叫了声,将头在她胸前蹭了蹭,便耷拉着脑袋蜷缩在她怀里。   “是谁干的!”她厉声责问边上的宫女,全不复适才那副纤弱的样子。   那宫女惊慌地跪下:“奴婢打听过了,今日在御花园南边,一位身穿月白色衣裙的小姐摔了珍珠。”   “是哪家的小姐?”   “是越国公的幺女,杨二公子的胞妹。”   “就是善儿一直放在心上的那个的杨二公子的胞妹?”   “是的,娘娘。”   “她为何要跟本宫的猫过不去。”   “好像是在宫门口时,珍珠跑到了她裙边,杨小姐看着喜欢,便一直跟着珍珠,后来被珍珠抓伤了,一气之下就……摔了它。”   那宫女偷偷去看宜妃的脸色,只见她正低着头,一下一下地抚摸着怀中的猫,那张清丽的脸在还未掌灯的殿里晦暗不明。   “将小安子叫来。”   “是。”   掌灯时分,长明宫。   “娘娘,雍王殿下对您真是孝顺,您嘱咐的事儿啊,不管大的小的,都事无巨细地记着。”红玉道。   皇后欣慰地点点头,面色仍旧带着几丝苍白。   红玉叹了口气,劝道:“娘娘,您不能跟荣妃那等贱婢一般见识……”   皇后摇摇头,道:“本宫不是气荣妃,这许多年,本宫也不在意了,本宫气的是……皇上,化儿他是皇上的嫡长子,中原王朝的正统血脉,本宫唯一的儿子,怎么能娶蛮人女子,而且今日你也看见了,她那样子,哪里像个大家闺秀,像个郡主。”   “娘娘,再不济,南风郡主也是南诏王的外孙女,韦将军的嫡长女,娶了她……”   “她算哪门子嫡长女,现在的将军夫人是敏文长公主,正经嫡女那是长公主生的韦长音!”皇后有些激动,苍白的面上爬上几丝薄红。   “可晋安郡主年纪尚小……”   “也小不到哪儿去!若有心,难道等不起这两年吗?不知道皇上着了什么魔,他心里从来没有我,我不怪他,可化儿是他的亲儿子……”说着说着,皇后竟嘤嘤地哭起来。   “娘娘,皇上这么做,兴许……有他的道理。”   “有什么道理,左不过是昔年得不到她娘,今朝非要自己的儿子娶她女儿才……”皇后哭声道。   话音未落,红玉早已大惊失色道:“娘娘!此话说不得啊娘娘……”   许是察觉到自己失言,皇后及时住了口,用帕子拭了拭眼角,长叹一声,并未再言语。   与此同时,广华宫内。   “娘娘,今日可真是凶险,皇后突然发难,昭王殿下跟那南风郡主又……”荣妃的贴身婢女韵元一边给荣妃荣妃揉胳膊一边道。   “哼,”荣妃半靠在榻上,冷哼道:“皇后发难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每次本宫不都好好的。不过秀儿的事儿,确实让本宫吓了一跳,这万两黄金拿的如此轻松,不保皇上不起疑心,不过……幸好有雍王挡在前头,他这名声民望,连本宫这个深宫妇人都知道了,皇上如今还没动不了呢,能不忌讳嘛!适才高尚书跟皇上提立太子的事,被皇上给回了。”   “这高尚书……似乎是雍王那边的。”   “不能这么说,高炯此人,说的好听点是有风骨,说的难听点那就是死脑筋,他支持立雍王为太子,不过是因他占了长又占了嫡,他们文官,不就爱拿这个说事吗!可说到底,立谁为太子,还是要看皇上的意思。”   “娘娘是说……皇上也许会,立咱们昭王殿下?”   “一时还说不准,皇上虽然疼爱秀儿,可心里也十分看重雍王,而且雍王确实出挑,不负皇上的看重,不过,正因如此,皇上已经开始忌惮他了,本宫,也该为秀儿做点什么……”   “娘娘的意思是……南风郡主?”韵元带着二分疑问试探道。   荣妃赞赏地看了她一眼:“不错。本宫要给秀儿找一个能做助力的王妃。”   “照皇上对娘娘的宠爱,这不就是娘娘去请个旨的事儿嘛?”   “不,没这么简单。郡主身份特殊,皇上不会随意将她指给哪个皇子,照本宫猜测,皇上是打算,将南风郡主嫁给雍王,这件事,皇后是知道的。”   “可从今日宴会看来,皇后似乎颇为不喜南风郡主。”   “皇后出身杻阳齐氏,士族大家,最是看重血统,在她眼里,南风郡主这个半蛮子,怎么配得上她那尊贵的儿子。”   “娘娘,奴婢听说,皇后娘娘属意长公主生的晋安郡主,今日设宴叫那些闺秀来,是做做样子。”   “蠢货。”荣妃嗤笑道:“不过,若皇后真能让雍王与晋安郡主定亲,倒替本宫省了许多事。”   “娘娘,这晋安郡主可也是韦将军的骨肉。”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南风郡主身上最大的优势,是南诏。韵元,你知道为什么这许多年,秀儿一直呆在军中吗?”   “奴婢不知,如今太平盛世,奴婢只是觉得,昭王殿下……太苦了些。”   “秀儿十岁那年去军中,与本宫说,这天下,迟早是要真正统一的,不会再分什么中原蛮夷。本宫虽然不懂,可本宫相信秀儿。而且不管乱世盛世,光朝堂上有人是不够的,手里要有兵才行。”   “可朝中大臣多半跟皇后一般想法,看不上东南西北的蛮夷之邦……南诏王外孙女的身份,怕是只会给郡主带来困扰,且如今将军府的夫人,是敏文长公主……”   荣妃冷笑一声:“将军府的主人是韦谨风,二十万兵马也是韦谨风执掌。敏文长公主,不过是韦将军迫于皇上的压力,不得不娶。韦长欢她娘,才是是他毕生挚爱,而且当年,她娘也是跟韦将军一起上战场的,在军中的威望,不可小觑,南诏十万兵马,加上韦将军手中的二十万兵马,这两根线,都系在韦长欢身上。”   “那娘娘要如何谋划?眼看着,几位皇子都到了娶妃的年纪了。”   “此事急不得,待本宫过几日去探探皇上的口风。”   淡月昏黄,将军府的回廊里,敏文长公主的奶妈李嬷嬷,手上捧着个小布包,神色匆匆地往倪丰倩院子的方向赶。   “公主,宜妃派人送来了这个。”一进屋,她就将布包呈给倪丰倩。   “打开看看。”倪丰倩放下手中的绣样,吩咐她打开。   “是。”李嬷嬷将布包放在桌上,慢慢解开。   只见一只碗大小的精致竹编圆筐里,装了满满一筐黄土。   “公主,这是……”   “哼,”敏文长公主冷眼看着那筐黄土:“不得用的女人。”   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她今日的安排,皆白费了!   “韦长欢回来了吗?”   “回来了,在听风小筑呢。”   “穿的是她平日里爱穿的月色衣裳?”   “不是,是身嫩青色的湘裙。”   “难道她又将衣服换回去了?”倪丰倩沉吟。   “虽隔的不太近,可老奴看着那衣裳上的花样不像是咱们惯用的。”   “我倒是算错了她,”倪丰倩道:“那身衣裳,准是高小姐的。”   “想不到她竟能搭上高小姐。”   “那也不是个正经小姐,女儿家的,酒馆青楼都敢去,如此顽劣不堪,都已年过桃李还无人敢娶,跟韦长欢合得来又有什么稀奇。”倪丰倩面带嫌恶道,瞟了眼桌上的那筐土:“嬷嬷,你亲自将这东西扔了。”   “是。”李嬷嬷小心地将它收好,带了出去。   宜妃的华清宫离冷宫颇近,出了宫门往左,走一刻钟便到了。   当初分到这处院落时,身边的宫人们都觉得太偏了,离冷宫又近,不吉利,纷纷让她去求皇上给她换个地儿居住,可她却不在意,说是喜欢这儿的幽静,便住下了。   子夜时分,华清宫的宫门开了条小缝,接着半扇门开了道小口,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人影轻身闪了出来,怀里似乎还抱了个东西,往冷宫的方向去了。   那人影走的很快,一直到冷宫一处积满灰尘的偏殿之中才停下。   人影将斗篷的连帽取下,露出了脸,暗淡的月影下依稀能看出,此人——赫然就是宜妃!   她将怀中的包袱打开,取出了一只猫的尸体放在地上,正是今日傍晚时分死去的珍珠。   她将案几上一幅道口的、上了裱的画放正,缓缓吹掉上面的薄灰,露出了发黄的画卷,卷上画着一个小孩模样的东西,身形佝偻,皮包骨头,长着一对尖耳,瞳仁硕大,牙尖爪利,旁边还有一些难以辨认的符文。   她又从案几底下搬出来一个瓮,打开,抽出匕首划破了自己的手掌,挤了一些血进去,接着闭了眼,以匕首敲击瓮口,嘴里喃喃地念着:“猫鬼回瓮,勿害杨家小姐,猫鬼回瓮,勿害杨家小姐。”   念完之后,她脸色发青,嘴唇变褐,扶着桌腿,颤颤巍巍站起,将地上珍珠的尸体割了喉放入瓮中,盖好之后,重新将瓮藏入案底,再将画像反扣放好,便罩了帽子出了冷宫。 作者有话要说:  早上10点准时更新~欢迎入坑 ☆、赤衣神女   韦长欢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人惦记上了,她满心只想着与倪丰秀动手之时功力尽失之事,心中疑虑千万重,一回府便写了封长信,将这几日的情况大致说了,让人速送往南诏。   三日后,收到南诏王的回信。信中写道,昭王倪丰秀与白水关系密切,而且赤灵石很有可能就在他手中,让韦长欢速召十七罗刹入京,伺机夺回赤灵石。   韦长欢看完信,便陷入了沉思。许久,她吩咐凌戈道:“召十七罗刹进京吧。”   恰逢云栽进屋听到,惊呼:“郡主!出了什么事,竟要出动十七罗刹?”   韦长欢自七年前建凌穹山庄,立十七罗刹,屠吞云教满门,世人便皆知凌穹山庄罗刹阵,出生入死,生之徒未知有,死之徒十之有十。   可这罗刹阵除了刚建庄时收拾了一些不识好歹来挑事的人,打响了名头后再无人敢惹,后来安静的叫云栽觉着只是个摆设,就算韦长欢有事吩咐,也是单个行动就足矣,可这次竟然要十七罗刹全部出动,不可谓不严重,不可谓不吃惊。   韦长欢不答,只问道:“我爹可回来了?”   “回来了,方才看见长公主的丫鬟拿着羹汤往书房的方向去了。”   “我去书房。”   韦谨风果然在书房,只见他站在舆图旁细细的看,仿佛在细数他越过的高山,跨过的河流。   “爹爹怎么看起舆图来了,又要打仗了吗?”   韦谨风转身见是韦长欢,略带苦涩地笑道:“只是想起了昔年与你娘一同走过的山川河流。”   韦长欢怔了怔,随即面色冷峻地问道:“我娘当年,是怎么死的?”   韦谨风微惊,又复转过身望着那张舆图,背对着她道:“你我父女阔别十年再聚,不曾痛哭流涕,也不曾夜阑秉烛,只等来你问我一句,娘亲是怎么死的。”四平八稳的声音里,一半悲怆,一半无奈,听的韦长欢心头一酸。   但她终究是硬起心肠,道:“我此次进京,为赤灵石而来。”   韦谨风缓缓转过身来,面上并未有讶异之色,道:“南诏王是如何与你说的?”他冷笑一声:“说你乃蒙舍全诏等了百年的赤衣神女,衔赤灵石而生,更肩负练成赤灵冰焰一统南方六诏的重任?”   “不错,祖父确如其说。”   韦谨风冷哼一声,望着韦长欢的双眸,缓缓开口道:“赤灵石乃当年我与你娘亲定情之物,并非随你而生。”   韦长欢面色微讶,却并未开口,等韦谨风的下文。   “若说有什么特殊之处,便是承载了你娘的毕生功力。”韦谨风继续说道,似乎面带痛色:“她临死前做了两件事,其一,拼尽全力生下你,其二,拖着灯尽油枯的身子,陪了你三月后,将毕生功力封印在这块石头上。”   韦谨风说完许久不曾开口,似乎陷入了冗长而又痛苦的回忆里。   韦长欢看着他,有些不忍,问道:“娘亲她,为何要这样做?”   韦谨风稍收情绪,道:“为了你。”   韦长欢不解地看着韦谨风。   “你们蒙舍诏每一位神女继任时,会得到上一代神女的全部功力,这便是南诏神女的传承。”韦谨风眼神空洞,缓缓说道:“不过刚出生的稚婴,根本承受不了如此强大的功力,所以你娘便把它封印在了赤灵石里,这赤灵石原是通体雪白,受了你娘亲的功力后,才成了这火焰的颜色。”   “那为何赤灵石会在倪丰秀手里,娘亲的死,是否与他有关?”韦长欢问道。   韦谨风看着韦长欢,似乎有些惊讶她会如此问,答道:“他与你娘的死并无干系,你爹无能,你娘的死因,至今尚未查明。”韦谨风道:“至于为何赤灵石会在倪丰秀手里,我也不清楚,你娘生前,将它交给了隆裕长公主保管,此事除了我与长公主,再无人知晓。”   韦长欢听到此,心底竟莫名其妙地地松了口气,接着又皱眉道:“为何娘亲不交给爹爹你?况且那赤灵石,理当是我的。”   韦谨风忽的眸光一凛,厉声道:“那是你娘的东西,不是你的!交给谁,她做主!”   韦长欢并未退让,大声质问道:“娘亲是南诏神女,我也是,如今她人已去,这赤灵石,如何不是我的!”   韦谨风气的双眼瞪如铜铃,怒喝:“韦长欢!你还没披上赤衣,就心里只装的下南诏,容不得父母了吗!”   韦长欢扑通一声跪的干脆利落,嘴上道:“女儿不敢。”可面上心头,并未有惶恐之色。   “不敢?”韦谨风看了她一眼,冷哼道:“当初你不满我另娶,就敢卯足了劲去南诏,我百般阻拦也拦你不住,你那时可才七岁!你一去南诏十年,我给你写了多少信,可你呢?一封像样的回信也不肯写!现如今你大了,怕是比以前,更‘敢’了!若不是我向皇上请旨召你回京,你是不是打算一辈子留在南诏,不回来了?”   “此事是女儿不对,可如果重来,女儿还是会如此。”韦长欢跪在地上,直视着韦谨风说道,眼里心里都是一股‘我没错’的倔强。   韦谨风看着她这般,心里竟也没了怒气,有的,只是无奈和苦涩,道:“我当年就是绑,也该把你绑在听风小筑,好过让你随你外祖父去南诏,被灌了十年迷魂汤,忘了自己是谁。”   韦长欢不解地望着他。   韦谨风长叹一声,道:“你娘她,并不愿你去做什么赤衣神女,她只想你平安喜乐地过完这一生。”   韦长欢皱眉:“守护我诏,传承我诏,是每一个诏民的责任。娘亲她身为神女,怎么能有如此……想法?”   韦谨风看着她,眼底浮起丝丝担忧:“你娘亲她这么做,自有她的道理,你不该怨她。”   韦长欢直直地盯着韦谨风,双唇紧抿,眸光似要射到他心底:“爹,我要知道所有的事情。”   韦谨风只觉眼前有些模糊,这样的神情,这样的目光,无不像多年前的阿述。他闭了眼,似乎很是挣扎,半晌,终于开口道:“你可知,你只要做了那神女,便再也不能生儿育女?”   韦长欢双眸猛然一张,道:“你说什么?”   “若生儿育女,便是死路一条。”韦谨风道:“孩子一出生,便会带走你所有的功力,精力,和你的命。”   “那我娘是因为这个才……”   “不是,你娘并不是真正的神女,她并未进神女殿被司殿点圣水,也不曾披上赤衣继承前任神女的功力,她之所以想把毕生功力留给你,是遗憾她不能看你长大,为什么没有把它直接给你,是想等你长大了,自己会做决定了,再给你。”   他长叹一口气,随即认真道:“欢儿,你想好,你若不愿去做那神女,没人能强迫你,就算是你外祖父,也不行。”   韦长欢像是没听见,只怔怔道:“不该如此,不该……如此。”   听风小筑内,云栽担心地望着韦长欢,对凌戈道:“郡主自从将军那回来就这样了,已经过了三个时辰,连晚膳也没用……”   韦长欢伏在金丝楠木书桌上,看着大肚娃娃,一言不发。   “你去让厨房给郡主做些羹汤。”凌戈叹了口气,对云栽道。   “嗯,我这就去。”   “郡主,”凌戈走过去,道:“十七罗刹已在京中,郡主可要见一见他们?”   “这么快?”韦长欢微讶,她可是今日才传出的吩咐。   “郡主要进京之前,奴婢就已传信给十七罗刹来京,以防万一。”   韦长欢韦长欢点点头,却道:“暂且不见。”   凌戈又追问道:“郡主可有信要送往南诏?”   “暂且没有。”   “郡……”   “姑姑,“韦长欢终于抬起头,看着凌戈道:“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   “是……”凌戈面色凝重地轻声退了出去。   又过了半晌,心头烦闷愈加沉重,她索性跃上房檐,悄悄出府去了。   虽说元宵已过去好几日,可这夜幕下的京城,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没有哪天是不热闹的。   她在街上转了几圈,挑了条在行人不多街继续走了会,便在一个小摊坐了下来,没一会儿,老板就来招待:“姑娘要几个酱肘子?”   原来这个摊是卖肘子的:“两个吧。”   “好嘞。”老板回头就端了盘切好的肘子上来:“我家还有桑葚酒,我那婆娘亲手酿的,不烈,姑娘可要尝尝?配这肘子再好不过。”   “不必了。”韦长欢一听是酒,习惯性地拒绝道。   “那我给姑娘沏壶茶。”   “等等,给我来一壶。”   “好嘞,姑娘稍等。”   待酒上来后,韦长欢小心地倒了一盏,放在鼻间闻了闻,果然有股桑葚的气味,伴着发酵后的酒香,沁人心脾。   她轻轻摇着那盏酒,呢喃道:“神仙尚且饮酒偷腥,我一个凡人,怎与酒色皆无缘呢……”语罢,她举盏欲将酒送入口中,却被人一手夺了去。   她仰起头,只见那人一口饮了那盏酒,道:“酒是好酒,可惜淡了些。”   她有些恍惚:“这是谁家的新郎官?这么俊。难不成是狐狸精变的?”说着便站了起来,想仔细瞧瞧,结果脚下一软,险些跌在地上。   倪丰秀手快扶住了她:“韦长欢,你光闻闻酒,就醉了吗?” ☆、画心为牢   他还是一身猩红锦袍,只是在月光下不见了飞扬跋扈,更添几分霞姿月韵,整个人都柔和下来。   韦长欢顺势靠在了他怀里,左手钩住她的脖子,右手食指在他胸膛一圈一圈地划着。   “你,这是做什么?”倪丰秀惊讶之余,却并未推开她。   幸好夜色甚晚,这条街人又少,小摊贩们也都是人精,此刻二人这般,也权当没看见似的自顾自做着手头的事。   “我听闻古时有画地为牢一说,就想试试,这人心,能不能画地为牢。”韦长欢画了半晌,轻声道。   倪丰秀微惊,眼中浮起欣喜之色和一丝复杂的情绪:“你想要我的心?”   韦长欢在他胸前滑动的手指一顿,抬头望着他亮晶晶的眸子,浅浅一笑道:“昭王殿下的心,我可要不起。”   她推开倪丰秀,抚了抚衣裙:“夜深了,昭王殿下也早些回去吧。”足尖一点,就这样走了。   倪丰秀不明就里,手掌轻轻抚上自己的胸膛,面色渐沉。   韦长欢一口气未换飞檐走壁至听风小筑,却看见那屋檐上一人翩翩而立,似乎候她已久。   “昭王殿下站在我的屋顶上做什么?”   “郡主在本王胸前画地为牢时,是不是圈走了什么东西忘记还了?”   “那本就是我的东西,放在王爷手里久了,王爷就把它当成了自己的东西不成?”   “我从未把它当成自己的东西,可它也不是你的东西。”   韦长欢面上闪过一丝恼怒,她爹说这赤灵石不是她的也就罢了,怎么倪丰秀一个外人,也敢这么说!   “你若是识相,便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回你的昭王府去,我南诏便不会找你的麻烦,”她盯着他:“找白水的麻烦。”   倪丰秀挑眉:“我今日,偏就不识相。”说罢,运出一掌向韦长欢攻去。   倪丰秀没有了赤灵石,韦长欢似乎就没有了掣肘,你来我往间二人平分秋色,谁都不占上风,也不落下风。   二人打斗的动静虽不大,却引出了不知何时到了听风小筑的十七罗刹。   一时间十七人飞身而出,将二人围住,凌戈也跃上屋檐道:“郡主,剩下的事,交给十七罗刹吧!”   可许是倪丰秀太过难缠,二人依旧你攻我守,你守我攻的延续了有一炷香的时间。   可出乎意料的,韦长欢的真气又瞬间消失了,任她如何使劲,也不见半丝动静。   她神色复杂地看了倪丰秀一眼,退回屋顶。   倪丰秀追过去,半道却迎来了十七罗刹首尊起云,与次首尊扶风。   韦长欢站在屋顶上,抿着唇看着夜空中模糊不清的三道人影。   紧接着十七罗刹其余十五人一时齐上,再摆多年未现的罗刹阵。而此时倪丰秀的隐卫也自暗处跃出,一左一右护在他身旁。   罗刹阵绝非徒有其名,区区三人之力,绝对无法抵挡。   十七罗刹如一把巨剑,轻易地撕开了三人的防备,如滚滚车轮碾向蝼蚁一般,向三人碾去。   “住手!”重要关头,韦长欢堪堪喝止。   “郡主!”凌戈不解又带一丝焦急对韦长欢喊道。   韦长欢瞥了她一眼,她有再大的不赞同,也只能先按下。   “昭王殿下,我还是那句话,你若识相,我们便井水不犯河水。”   “韦长欢,你日后若是后悔,回头路并不好走。”倪丰秀复杂地看了她一眼,便带着他的两个受伤不轻的隐卫走了。   “郡主今日不该放了倪丰秀。”倪丰秀刚走,凌戈便上前对韦长欢道。   “姑姑要在大豫京城,我的听风小筑之内,杀了当今圣上最宠爱的皇子吗?”韦长欢看着她,反问道。   凌戈欲言又止,最后只道:“即使杀了他,也有办法让当今皇上,不怪罪郡主。”便带着十七罗刹退了下去。   韦长欢眉间闪过一丝疑惑,却并未把凌戈的话放在心上。   昭王府内,气氛有些凝重。   “殿下当真咽得下这口气?若今日韦长欢并未手下留情,若没人来报信,若我等没有及时赶到,可想而知……后果会如何!且信繁、信玄全身筋脉尽断,即便续上,也要过好一阵才能恢复功力,再说这断筋断脉之痛怎能白受,我们九仙姝可不怕她的十七罗刹,只要殿下一句话,我雾隐马上待人去踏平她的听风小筑!”九仙姝之首雾隐意难平地愤愤道。   “你退下吧。”倪丰秀道,淡淡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殿下!”   正给倪丰秀检查伤势的信之示意雾隐不要再多言,她只得不甘地退了下去。   “你也退下吧,我并无大碍,好好照顾信繁、信玄。”   “是。”   倪丰秀盍目靠在榻上,像是熟睡了一般。半晌,不只是呓语还是呢喃道:“不能杀我,不想杀我,不想杀我,不能杀我……”   听风小筑内,一片静悄悄。   韦长欢坐在榻上,试着运气,发现功力已然恢复,她心中不解之惑更盛。   “郡主可要歇息?奴婢让人打水来。”凌戈问道,主仆两默契不提方才之事。   “吩咐他们抬一桶水过来吧,我要沐浴。”   “好,奴婢这就去。”   韦长欢反复地看着手中的赤灵石,心中回响着倪丰秀那句话:“日后若是后悔,回头路可不好走。”   “回头路?”她轻声呢喃道:“不知这世上,到底有没有回头路。”   “郡主,已经吩咐下去了,倒是云栽那丫头,自你回来后就没了影儿,不知跑哪去了……”凌戈说话间自门口慢慢走近,却看见韦长欢坐在榻上望着手心发呆,她试探地喊道:“郡主?”   韦长欢回过神,五指握起收成拳头,不动声色地搭在小几上。   凌戈见状,询问地看着她,猜测道:“郡主可是已经拿回了赤灵石?”   韦长欢看了她一会儿,才道:“我不确定。不管我如何用内力试探,它都毫无反应,而且,它似乎能让我瞬间真气尽失。”   凌戈皱眉沉思,接着看着韦长欢,斟酌道:“诏王兴许有办法,不如郡主……带着赤灵石回南诏?”   “好,明日便出发。”韦长欢应的痛快,出乎凌戈的意料。   第二日天还未亮,韦长欢便带着十七罗刹赶往南诏,将凌戈与云栽留在京城做掩护。   不过策马奔离京城三十里,竟远远地瞧见倪丰秀在那候着。   “郡主可否借一步说话?”说罢倪丰秀便策马奔向不远处的林子。   韦长欢示意十七罗刹在原处等着,自己策马跟了上去。   到了不远处的山脚,她勒了缰绳,二人皆未下马,并排停着,她率先开口道:“你想说什么,说吧。”   倪丰秀看着树枝上的一直山鹊,良久才道:“就算你回了南诏,赤灵石,也还是块普通的石头。”   韦长欢冷冷地看着倪丰秀,一言不发。   倪丰秀继续道:“你想知道什么,我来告诉你就是,有些事,我知道的比你祖父清楚。”   韦长欢一愣,周身似泛起杀气,须臾,开口问道:“赤灵石为什么会在你手里,你与我娘的死,有没有关系。”   倪丰秀双眸一震,染上一丝晦色,道:“赤灵石是你娘死前亲手交给隆裕长公主的,后来长公主又给了我,”他目光一直追随着那只山鹊,状似若无其事:“你娘是产后虚弱而死。”   “我不信。”过了许久,韦长欢吐出这三个字。   倪丰秀终于看向韦长欢,面色冷淡:“你信也好,不信也罢,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你该思索的是将来,别忘了你是谁。”   “我自然知道我是谁,无须你来提醒。”韦长欢盯着他道:“可让我奇怪的是,大豫的昭王殿下,竟在白水布置了那么多暗桩,不知意欲何为。”   倪丰秀一笑:“自然是为了有朝一日控制白水。”接着话锋一转:“你要六诏统一,而我,要这天下,东至不咸,西至白水,北至高延,我全都要。”   韦长欢瞥了他一眼,冷声道:“昭王野心不小,可你要这天下,与我有何干系,同样,我要统一六诏,也与你无关。”   倪丰秀闻言并未起怒,只淡淡说道:“你的赤灵诀似乎还未大成,要练成赤灵冰焰怕更是遥遥无期,不知还怎么统一六诏。”   韦长欢被他说中痛处,声音带了几分薄怒:“我赤灵诀至今未大成,还不是拜你所赐。”   倪丰秀轻轻一笑:“看来郡主对我怨恨颇深,连赤灵诀至今不能大成都要赖到我头上。”   “你此话何意?把我比作那泼皮无赖吗!”韦长欢愠怒。   “我只想告诉你,即使你在你娘死后就拿到了赤灵石,也无法练成赤灵冰焰。”   韦长欢看着他,眉心微蹙,等着他的下文。   “只有我修的地宇真经,才能解开赤灵石的封印,助你练成赤灵冰焰,也只有你练成赤灵冰焰,将我的玄岩铠淬火虚化,我的地宇真经才能大成,所以你我,息息相关。”倪丰秀道。   韦长欢看着倪丰秀,久久都未移开目光。   树枝随风微动,送来几缕摇曳的光晕,淡淡的梅花香气若有若无。   许久,她朝倪丰秀道:“如此,我们便各取所需。” 作者有话要说:  sorry啦亲们,这两天更新有些不稳定~ 以后都是早上10点更新~么么哒~ ☆、莫忘初心   彩云之南,霓虹之巅,澜江之畔,太和城,南诏王府。   南诏王伽延罗细细地看了手上的石头,道:“这确实是赤灵石无疑。不过……”他迟疑道:“被下了一道属土的封印,怕是得修习地宇真经的人方可解开。”   韦长欢心中一惊,看来倪丰秀没有骗她,他也是这般告诉她的。   她将信将疑,当时就想让他解开赤灵石的封印,可倪丰秀告诉她,他的地宇真经只练到第九重,须得练到第十重的时候才能解开。   听他此言,她心中更是对他解开赤灵石封印之事不抱希望,不想竟然与今日南诏王所说并无多大出入。   果然只听得伽延罗继续说道:“怕是要练到第十重的人方可解开,当今世上,修习地宇真经的人不多,而且能练到第十重,据我所知,怕是只有西阳寺悬明大师了。”   “西阳寺?不是在京城吗?”韦长欢道。   “不错,你明日歇息一日,后日便启程进京,我会给悬明大师写一封信,你到时拿着信去找他即可。”   “祖父与悬明大师可是旧识?”   “算是……旧识吧。”   “那欢儿,很快就能解开赤灵石的封印了。”韦长欢道,语气里不知是喜是愁。   “是啊,”南诏王看着她,眼神里不辨情绪:“祖父等你回来,披上赤衣,一统南诏。”   夜色渐深,韦长欢很晚都不曾睡下,她兜兜转转,从这个屋檐,跃到那个屋檐,最后,来到了神女殿门口。   檀香木雕刻成的飞檐如金雕振翅欲飞,两根笔直的柱子上雕着一层又一层的浴火杜鹃,一步步黑曜石砌成的台阶如重千斤,给整座殿宇增添了一股浑厚之感。   韦长欢沿着台阶拾级而上,站在那刻满杜鹃花浮雕的大厅地面上,看着里面隐隐约约的摇曳灯火,出神良久。   “神女殿下。”司殿自摇曳的烛台后头掀起帘幔,走了出来。   “司殿。”   “不知神女深夜前来,有何要事?”   “我不过……随意走走。”   “神女有心事?不妨走进殿来,与前头历代神女说一说。”   韦长欢踩着杜鹃花,一步一步走进殿中,脚底隐约传来石的冷硬之感,更添一份凉意。   韦长欢看着那些神女像,问司殿:“上一任神女,是个怎样的人?”   “赫赫蒙舍女,族茂位尊,肃恭诚至,上下无不称赞。”司殿道:“此话,每一任神女都当得起,将来,后人也会这样赞贺神女你。”   “愿我也当得起。”韦长欢心中默念道。   第二日,韦长欢并未睡到日上三竿,而是早早地就起了身,出门去了。   早市上熙熙扰扰,叫卖声不断,各人往来间笑脸相对,和和气气。   她闻到了浓浓的一股,过日子的味道。   “啊!”韦长欢深吸一口气,这是她自小长大的地方的早晨,熟悉而又亲切。   不料一阵骂咧声传来,甚是洪亮,惊扰了这片祥和。   “给爷滚开。”   “你们……你们还没给钱呢!”   “给钱?你还想要钱?这贱东西还想问爷要钱,给我打!”   “欸!你们!你们抢人东西,还打人!你们……”   韦长欢跑过去,但见四五壮丁正一齐殴打一布衣百姓,拳打脚踢,那人还手不得,手臂抱了头,在地上躲闪,脸上身上皆是尘土,甚是狼狈。   “住手!”韦长欢过去三拳两脚踹飞了那几个壮丁,将地上之人扶起:“你没事吧。”   那人并未忙着拍身上尘土,反而急着作揖道谢:“没事,没事,多谢姑娘。”   “哪里来的野丫头,竟敢动爷的人!”一声尖锐的男声带着威风八面的傲气响起。   韦长欢循声望去,终于看见了那始作俑者,只见他印堂上戴着大拇指粗细的金镶宝石护额,身穿灰羊绒鹤氅,脚踩黑底皂靴,贼眉鼠眼,脸色倨傲。   韦长欢看着便心生厌恶,冷声道:“快给这位小兄弟赔罪,一分不少地把该给的钱,给人家!”   那被打的小伙子却轻轻拉了她的衣袖:“算了,姑娘,他们人多势众……”   “哟,好生俊俏的小娘子!”那人看清了韦长欢的模样,疾走几步来到她面前,伸出手来作势要搂她的肩膀:“不如跟了爷家去,有你好……啊!啊!啊!”一句话还未完,便被韦长欢扳过胳膊拧的嗷嗷叫。   “你是要赔罪?还是要找死?”   “你!哎哟……”那人疼的龇牙咧嘴道:“你知道爷是谁吗!爷是施浪少主!识相的,还不快给爷放开!”   “哼,”韦长欢冷哼一声,加重了手上力道,又是一阵杀猪般的叫声:“你既是施浪诏的人,还有胆子在太和撒野,这里可是我蒙舍诏的地盘,南诏之主的地盘!”   “呸,什么南诏之主,我告诉你,我不止敢撒野,还撒野过多回了,南诏王能奈我何!”   “你竟敢对南诏王不敬!”韦长欢抽出袖中短刃横上他的脖子:“我今日就了结了你!”   “你你你你你……你敢杀我!”施浪少主吓的面无血色。   “欢儿,快放开施浪少主。”南诏王不知何时来了,站在扰攘的人群中,缓缓开口道。   “祖父!”韦长欢道:“祖父,此人对你不敬,对南诏不敬,怎能轻饶!”   “施浪少主此次来太和,是来进去年的贡的吧,你们施浪诏的贡,年年都是最晚啊。”伽延罗道,眼神轻飘飘的落在施浪少主身上。   施浪少主不觉打了个寒颤,他其实并未见过南诏王,这回也是第一次来南诏,听说南诏神女三十年前已死,如今的神女是个十来岁的小丫头,便想摆摆威风。   他眼神躲闪,不敢正视南诏王:“我……施浪贫瘠之地,不似其他几诏物产丰饶,所以……”   “好啦!”伽延罗摆手,笑着打断道:“少主将该给的钱给这位小兄弟,便,早些回施浪去吧!今年的贡,可不能晚喽!”   “是是是。”南诏王笑的施浪少主心里发慌,点头如捣蒜地应道。   他朝韦长欢使了个眼神:“欢儿!”   韦长欢不情愿地松开了施浪少主,狠狠踹了他一脚。   “哎哟!”施浪少主摔了个嘴啃泥,人群里响起哄笑,可他却再不敢像方才那般放肆。   施浪少主羞愤难当地站起,自怀中掏出几粒碎银,胡乱塞给了方才被欺负地那位小兄弟,朝伽延罗行了个礼,便带着自己的人如过街老鼠一般,灰溜溜地走了。   “你瞧那怂货,还是施浪少主呢!”看着施浪少主一行人离去的背影,人群中有人不屑地啐道:“真是个欺软怕硬的脓包!”   “啊!方才那二位可是我南诏的诏王和神女!”众人此时方回过神来,可转头四看,哪里还有伽延罗和韦长欢的身影。   “时候尚早,欢儿与祖父一起,再看看这南诏的山和水吧。”离了人群至静处,伽延罗这才停下来对韦长欢道。   二人双骑,往城郊驰去。   一路上,祖孙俩谁都不曾开口。到了城郊滇池,二人方才下马。   “欢儿可是不赞同祖父就这样放了那施浪少主?”   “不错,那人如此可恶,祖父为何如此轻易便放了他!”   “那依欢儿看,该将他如何?”   “他欺负我南诏百姓在先,侮辱祖父你在后,就是杀了也不为过!”   伽延罗轻声一笑,眼中带着几分意味不明:“是啊,杀了也不为过。”   “那祖父为何还让欢儿放了他?”   南诏王笑的有些苦涩:“欢儿此次回来,心中可有疑问,要问祖父?”他望着广阔的湖面。   韦长欢迟疑了一会儿,道:“若为神女,一生都不能生儿育女吗?”   “看来,你都知道了,可怪祖父没有告诉你?”伽延罗不再望着湖面,而是看着韦长欢,询问道。   韦长欢点点头,又摇摇头。   伽延罗并不着急解释,而是指着四周,道:“欢儿,也是在此,那年你七岁,你可还记得当年祖父,曾与你说过的话?”   “记得。”韦长欢不假思索地答道,记忆也随之飘回了七岁那年。   “欢儿,来,不要摘花了,到祖父身旁来。”   “欢儿,”伽延罗伸手指向周围:“告诉祖父,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山,看到了湖,噢,还有耕种的牛和人。”   伽延罗蹲下身子,与七岁的韦长欢平视,双手握住她瘦小的肩膀:“你要记住,这些山川,这片湖泊,还有这些耕种的人民,不仅仅是南诏的山川,南诏的湖泊和南诏的子民,更是你要用一生一世来守护的责任……”   七岁的她也许并不十分明白何为责任,却仍旧坚定地点点头。   思绪逐渐回来,韦长欢道:“祖父今日,是否也有话要告诉欢儿?”   “祖父看着你从粉装垂髻,到如今的亭亭玉立,欢儿长大了,祖父很高兴,只是……”伽延罗话锋一转:“记住,无论是否衔赤灵石而生,你都是我蒙舍等了百年的赤衣神女,你命中的大事,是练成赤灵冰焰,让蒙巂诏、越析诏、浪穹诏、邆赕诏和施浪诏,既敬且畏,真正臣服于我蒙舍,让我蒙舍,真正一统南诏!祖父希望你莫忘初心,不为儿女情长所困,不为流言蜚语所惑,一心一意,做你命中该做之事。”   “欢儿,谨尊祖父教诲。”韦长欢屈膝一跪,应答道。 ☆、府中险恶   大豫京城,听风小筑   “又出门了?好,那我和娘亲今日就在听风小筑坐上一天,等着她回来。”韦长音站在敏文长公主身边,盛气凌人道。   “奴婢知道小郡主几天不见姐姐,心里记挂着,可这偌大的将军府,怎么能离得了长公主?若您一个人在这,奴婢又怕闷着您,您放心吧,等郡主回来,奴婢第一个向您通报。”凌戈对韦长音道。   “你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韦长……姐姐她刚到京城,就染了风寒,好了没几日又身体不适不见人,待好了,又跑了个没影儿,我和娘亲这几日,日日都来,她不是身体不适睡下了就是想透气出去了,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韦长音不信地辩驳道,说罢望向敏文长公主:“你说是不是,娘。”   长公主笑着拍了拍韦长音握着她手臂的手,朝凌戈温和地说:“我知道长欢自小长在南诏,向来率性,到了京城怕是有些不习惯,我也不愿用京城的规矩拘着她。”   “她可一次都没向娘亲请过安呢!”韦长音插话道。   “南诏不似大豫这般讲究,要日日给长辈请安,你姐姐刚来,一时不习惯罢了,你若有心,日后先来给你姐姐请安,再同她一快来给我请安,可好?”倪丰倩在人前一向都是贤妻良母的模样。   “嗯。”韦长音颇有些不情愿地点点头。   敏文长公主又继续对凌戈道:“今日我来这,倒也不是无事。”她拍拍手:“来人,把她们都带上来。”   话音刚落,门外已经响起了衣裙窸窸窣窣的声音,二十来个丫头一字排开,空旷的前厅一时挤的满满当当。   “我见长欢回来将近一月,身边除了你和云栽那丫头,便再没什么人手,今日便带了些丫鬟来,想让长欢挑挑。”长公主仍是一贯的和善面孔:“这我本该在长欢进京前就准备好,可丫头到底还是自己挑的用起来顺手,我若提前挑好送来,伺候的不好,长欢怕是要为难”。她看着凌戈:“只是不曾想多日难见长欢一面,可这事儿再耽搁不得了,你既是自小照顾长欢的,定然知道什么人和她的意,而且你是她身旁最得力的,这点事,想必也能替她个做主,今日,便由你来挑吧。”   “长公主,此事,奴婢怕是做不了主。”凌戈道。   “噢?”倪丰倩面色诧异道:“你照顾了长欢十来年,这点小事还做不了主吗?这实在是……说不过去。”似乎是在暗示韦长欢凉薄,对伺候了十多年的姑姑连这点信任都没有。   “劳母亲费心,只是欢儿怕要辜负母亲这一番好意了。”韦长欢自厅前走来,对敏文长公主屈膝一礼道。   “啊呀,今日,可算见到长欢了,”倪丰善语气带着惊喜,慈爱地将她扶起,问道:“只是,为何说,要辜负母亲的一番心意?”   “正如母亲所知,长欢自小便去了南诏,养在祖父膝下,”,二人一前一后坐好,韦长欢缓缓说道:“如今仓促之中进京,祖父怕长欢年幼无知,会给母亲爹爹添麻烦,便让长欢将自小服侍的十二名侍女,八个小厮,二位嬷嬷,加上我贴身伺候的云栽和凌戈姑姑,一共有二十四个人,一起带进京,”韦长欢喝了口茶,继续道:“一来我自小体弱,初到京城,身边都是熟悉的人服侍,也方便些,二来,也不必麻烦母亲再为我准备丫鬟,长欢知道母亲挑的人自然是不会差的,只是新来的难免不知道我的习惯,万一有地方冲撞了,打发一个奴婢是小,拂了母亲的面子是大。”   “这……”倪丰善刻意地疑问道:“可我来你这许多回,除了凌戈、云栽,并未见到别的什么人。”   “因长欢要赶在元宵前进京,他们又要安置家眷,所以便迟于长欢启程,不过,这几日也该到了,且我素来喜静,平日里只由凌戈姑姑与云栽贴身照料。”   “南诏王还真是疼你疼得紧,想的这般周到。如此,倒是母亲多此一举了。”倪丰善从善如流地说道,并未勉强。   “都怪长欢没有及时跟母亲讲。”韦长欢状似内疚道。   “无妨,”倪丰善道:“日后若有什么缺的,派人来跟我说一声就是。”说罢起身道:“母亲还有些事要处理,就先走了,你若闷,留长音在这陪你,你们姐妹间十多年未见,也该多亲热些。”   “是,恭送母亲。”韦长欢、韦长音二人齐声道。   倪丰善刚走,韦长音便对韦长欢哼声道:“来的这般及时,你这几日定是在装病!”   “你这话从何说起,我为何要装病?”   “自然是不想去给母亲请安,”韦长音睨着她道:“或者,你是偷偷出去与男子私会!”   韦长欢心下觉得好笑,却故作惊慌道:“你如何知晓了!”   见韦长欢此般反应,韦长音惊讶之余,甚是得意,道:“我自然是……”   “莫非那日在千景亭与青衫公子会面的人,是你?”韦长欢挑眉,有意诈她道。   “你!你休要胡说!我这几日未曾出过门!”韦长音拔高了声音道,耳根子却渐渐红烫起来。   “那你既不是亲眼看见,如何得知我是去与男子相会了呢?”   “你!你方才都自己认了!现又来耍赖!”   “承认什么?我只道是,你常去私会男子,才会如此猜度我,故而出此一问,你……”   “住口!韦长欢!你以为我是你吗!蛮夷之地长大的,就是不知廉耻!”   “是啊,我自是不如时时将私会男子四字挂在嘴边的晋安郡主,知耻明礼。”   “你!”韦长音柳眉倒竖,抬起手来就要掌掴韦长欢。   韦长欢抬手捏住她的手腕:“话里话外说我不懂规矩,你对长姐动手,这又是哪门子规矩?难道宽以待己,严以待人,就是你所谓的规矩?”她一把放开韦长音,韦长音后退了几步,狠狠剜了她一眼,气急败坏地走了。   云栽看着很是解气,道:“郡主,就该教训教训她,你可不知道她近日来上蹿下跳,日日拾掇着长公主来我们这儿挑事,真是恼死人!”   “这京城里的人,确实是讨厌。”韦长欢道,不知是在说韦长音,还是旁的什么人。   将军府后院的九曲回廊里,韦长音提着裙摆跑的有些快,后头跟着一群丫头:“郡主!郡主!你慢些!”   韦长音却不听,径直往倪丰倩的院子里跑。   “娘!”刚进倪丰倩的堂屋,便一头扎进了她怀里,将她手上的账本都撞落了。   “怎么了,长音。”倪丰倩微微皱眉,道:“你大了,不好再像幼时那般跑了,不像话。”   “娘!韦长音自倪丰倩怀里出来,跺了脚道:“韦长欢她……欺负我!”   倪丰倩沉下脸来:“娘说过多少次了,让你不要与她置气!”   自己的女儿,她是清楚的,娇憨有余而伶俐冷静不足,在韦长欢那是讨不到什么便宜的。   “可是她……她实在是讨厌!恼人!”   “她有什么错处,娘知道了,自会不落人口舌地罚她。你不要添乱。”   “娘你也不疼长音了!”韦长音委屈道:“爹爹自小就不与我亲近,如今连娘也不给我撑腰了!我现在爹不疼,娘不要了!”   她抹了把眼睛,赌气似的跑出去。   “郡主——”李嬷嬷喊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追,郡主出了什么事,仔细你们的皮!”   “是。”丫鬟们战战兢兢地应了声,就要跟上去。   “慢着!”倪丰倩喊住她们:“不用追了,让她自己静静,每次都要哄,没的宠坏了她。”   “可公主,若是真出什么事,”李嬷嬷嘴朝韦长欢的听风小筑努了努:“还是让人去追吧。”   倪丰倩想了想,道:“派两个得力的,远远地跟着她。”   李嬷嬷点点头,转头就吩咐下去。   “这韦长欢还真有几分本事,我当她只会舞刀弄棒,没想到长了颗七窍玲珑心。”倪丰倩有些恨恨道:“我看听风小筑也是插不进去人了。”   “说来也怪,”李嬷嬷狐疑道:“老奴瞧着她这些天就是没在府里,可她那闺房,咱们就是进不去,不然,定能抓个现形。”   “她定是留了高手守着,”倪丰倩心中忧烦,胡乱猜测道:“要不,就是使了什么南蛮妖术!”   “公主接下来,可有什么安排?”   倪丰倩有些无奈地摇摇头:“一般的计策奈何不了她,我现如今也没有好的法子。”   “要不,再去找宜妃?”李嬷嬷说了自己的想法:“还是猫鬼之术直接了当。”   “不妥,宜妃此人胆小怕事,”倪丰倩一副朽木不可雕的语气:“上回我要她帮忙,还是借着以前在宫里的那点交情,以后再让她出手,怕是没那么容易。”   “手里若捏着宜妃的软肋,也不怕她不答应,”李嬷嬷面上浮起一丝狠毒:“她也不是那孤家寡人……”   “就怕适得其反,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倪丰倩沉吟道。 ☆、寺中惊变   第二日,韦长欢携信前往西阳寺。   今日她为免招摇,带着凌戈与云栽乘了辆将军府的普通马车出门。   可愈往西阳寺的方向去,马车驶的愈慢,走走停停。   “这是怎么回事。”   “回郡主,前面是安国侯袁大人家的马车、越国公杨大人家的马车和中书侍郎谢大人家的马车,巧得很,今日几位小姐也去西阳寺上香。”   “罢了,不要声张,慢慢走吧。”   马车走的很慢,韦长欢面平如湖,却心如火烹,眼看着赤灵石的封印将要解开,最初的期待情绪却早变了味,如今心里有的,除了不确定,竟还有那么一丝,抗拒。   “马车里可是欢儿妹妹?”   韦长欢一愣,随即掀起车帘道:“子项哥哥。”   “欢儿妹妹今日也来上香?”   “嗯,子项哥哥莫非也是?”   杨子项又敲了她一折扇,道:“自然不是。三妹要来上香,母亲不放心,便让我陪她一起。”见她主仆三人枯坐车内,又道:“不如欢儿与我一起骑马先去?”   不料韦长欢竟婉拒道:“如今你我已非幼时,怎可再同乘一骑。”   杨子项一挑眉,有些吃惊却未反驳,道:“还有别的马。”他看着韦长欢,等着她答话,可她面色犹豫,并未如他意料中那般爽快应下。   韦长欢在踌躇之余不经意对上凌戈望向她的探究目光,混乱的心绪反倒安定了,此事逃不过,躲不过,终归是要来的:“那便牵过来吧。”   二人策马飞奔过三辆马车,往西阳寺绝尘而去。   “小姐,二公子与南风郡主一道,骑马往西阳寺去了。”   杨子茗听完,将手中茶盏重重往小几上一放:“又是韦长欢!幼时就爱缠着我二哥,如今还大了还不知收敛!真不知道,她为何要从南诏回来!”   到了西阳寺,下了马,韦长欢对杨子项道:“将你三妹扔在路上,回家可要挨板子?”   杨子项道:“以前挨了那么多回,也不差这一回了。”   二人相视一笑,往寺庙内走去。   杨子项突然问道:“欢儿并非是来上香吧。”   韦长欢并未否认:“我有件事,要麻烦悬明大师。”   “何事?”   “子项哥哥先在这寺中逛逛吧。”韦长欢道。   杨子项眼眸闪过一丝受伤,点点头:“嗯。”   “此事说来话长,而且此处不是说话之地,日后再告诉他也是一样。”韦长欢心中如是想,她找了个小沙弥,由他带着往悬明大师的院子去了。   刚踏进院子,扑鼻而来一股药香。   只见宽阔简朴的院子里,摆了好几个木架,上面满满地铺了许多韦长欢叫不上名的药材,一位灰袍僧人正站在其中一个架子旁,侧对着她,正仔细地摆弄着那些药材。   他面庞圆润,白眉自眼角垂下,在下巴处与胡子汇合,韦长欢觉得,他看上去不像高僧,倒有几分像财神爷。   “悬明大师,韦长欢携南诏王之信,前来相求一事。”韦长欢抱拳道。   那灰袍僧人仿佛没听见韦长欢说话,正聚精会神地闻着手头上那棵黄中泛紫的枯草。过了好一会儿,才举着那棵枯草道:“利休,将这个收起来。”   “是。”利休忙上前接过。   “血髓草。”韦长欢余光瞥见那草,心中不住轻呼,悬明大师竟有这般珍贵的药材。   灰袍僧人这才慢慢转过身来,朝韦长欢道:“我已料到你会来,南风郡主。”   “可是祖父已托人知会了大师?晚辈这儿还有一封祖父的亲笔书信。”韦长双手欢递过去道。   悬明大师却摆摆手,道:“不必给我,此信我并不想看,我只问你,你自己心中,是否已有了决断。”悬明大师古井无波,深不见底的双眸直望向韦长欢,似能看穿她心中所想。   韦长欢不自禁地闪躲了一瞬,才对上那双眸子道:“请大师助我解开赤灵石的封印。”   “这并非你心中所愿。”悬明大师终于收回目光,转身往屋里走道:“哪日郡主想明白了,再来找老衲吧。”   “大师且慢,”韦长欢喊道:“此事只关决心,无关明白,还请大师相助。”说着将袖中赤灵石抛向悬明大师。   悬明大师并未回头,却袖袍一甩,将赤灵石轻巧地弹了回去:“郡主执念渐深,长此以往,怕是会入魔障,老衲自作主张,已封了你的内力,望郡主好自为之,这块石头,我那徒儿既给了你,你便好生收着吧。”   韦长欢后退五步有余,才勉强接住赤灵石,果真浑身上下一丝内力也无!再定睛看,院子里哪还有悬明大师的影子!   韦长欢握着手中的赤灵石,拳头越收越紧,双唇抿成一条细线,心中不悦渐渐烧成滔天之怒,填满胸壑:“好你个老和尚,我今日诚心诚意而来,你不相助也罢,竟还敢封了我的内力!”手中烟弹放出,在这朗朗晴空画出一抹绚丽而又耀眼的红色:“今日我便让十七罗刹,踏平这西阳寺!”   她大步出了院子,往寺外走去,可放生湖上的桥走了一半,迎面走来一群莺莺燕燕,挡住了她的去路,就是今日在路上碰见的一同来上香的三位小姐。   韦长欢侧了身子想挤过去,可前头那人仿佛偏跟她作对似的,她走哪挡哪。   “让开!”韦长欢冷冷地看了杨子茗一眼,她此时没有心思理会她。   杨子茗被她这一眼看的浑身一凉,可她自恃杨子项也在庙里,韦长欢不敢将她怎样,昂着头,抬着下巴道:“本小姐偏不让开。”   韦长欢无意与她纠缠,一掌将她推开,可她此时已没了内力,且这掌她只照往日的两分力气使,就只将杨子茗推了个踉跄。   杨子茗站稳后,柳眉倒竖,惊喝道:“你竟敢对我动手!”她指着韦长欢,气冲冲地对左右丫鬟吩咐道:“把她给我推下去!”   她的两个丫鬟像两只刚出窝的鸡崽,冲向韦长欢,不过袁小姐、谢小姐以及她们的丫鬟却做作壁上观之态。   韦长欢虽没了内力,对付两个没有武功的女子却也绰绰有余。   杨子茗看的心急,对着袁、谢二人道:“别以为你们站着不动,出了事就能撇开,还不来帮忙,况且真出了什么事,有我顶着!”   袁、谢二人对望一眼,互相点了点头,各自对自己的丫鬟使了个眼色,众人会意,一时间,   韦长欢被六个丫鬟团团围住,这几个丫鬟虽手无缚鸡之力,却幺蛾子甚多,竟使起拉裙子、扯头发的伎俩来,韦长欢躲了这个,踹倒那个,别个又爬起来,循环往复,没完没了。   韦长欢心中渐渐不耐,她瞥了一眼湖面,望见满池的游鱼,便收回了目光,心中已有了办法。   她抓住一个丫鬟的胳膊,将她过肩一甩,伴着“啊”一声惨叫,那丫鬟噗通一声栽入了放生池,溅起挺大一朵水花。   剩下五个丫鬟愣住了,杨子茗喊道:“愣着做什么,我说了,把她给我推下去!”她不仅没想着下去救人,反而露出了一副不将将韦长欢推下去不罢休的模样。   韦长欢一躲,最前头扑过来的那个丫鬟扑了个空,自己止不住身子,越过栏杆,扑到湖里去了。   不料她落水时双手乱抓乱扯,竟抓住了韦长欢的裙角,而落水之人求生时往往力气大于平时数倍,尚在桥上的侍女们又铆足了劲想将韦长欢推下去,这下上下一齐用力,果然不负杨子茗所望,踩到一滩水的韦长欢终于脚底一滑,噗通一声落入了湖里。   落入水中的韦长欢只觉一股浓浓的鱼腥味窜入鼻子,直冲天灵盖,她有些慌张地划着水,只觉鱼腥味越来越浓,指间时而传来光滑而又带一丝粘腻的触感。   杨子茗看着在水中扑腾的韦长欢,笑的很是得意:“哟,武艺高强南风郡主,怎么不会凫水啊,这不是,连个丫鬟都会的嘛!”之前被她摔入湖中的那个丫鬟,已经自己游上了岸。   韦长欢听不清她们在说些什么,只觉得身子越来越沉,胸口越来越闷,愤怒更是越来越盛。   百般不适之中,胸腔似有炸裂之感,终于,她“啊!”一声大喊,冗长的似乎费尽了全身力气,之后再无知觉。   《大豫·古刹志》记载,大豫咸兴十五年二月二十二,千年古刹西阳寺放生湖上百年桥尽塌,池面纯白,乃池中之鱼朝天之肚白,未有一尾幸存。   自然,朝中重臣之女在放生池扑腾喊叫的场面,未被记载入册,可听到动静赶来的倪丰秀、杨子项以及寺庙中人,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热闹场景。   倪丰秀扫了一眼湖面,并未看到韦长欢的身影,心头一沉。   他强行按下心头不安,足尖轻点水面,飞快地在湖上掠了一圈,终于寻到了那缓缓下沉的月白身影。他一头扎入水中,揽住韦长欢,将她圈在怀里,往岸上游去。   倪丰秀将韦长欢救上来时,杨子项也将只呛了几口水,但却惊魂未定的杨子茗救了上来。   倪丰秀上岸后,打横抱起韦长欢,一刻不停地往悬明大师那去了。   杨子项欲跟上去,杨子茗拉住他,哭腔道:“二哥……我、我想回家。”她看着满湖的鱼白,身子止不住颤抖,她若是早一刻落下去,会不会也同这些鱼一样? ☆、纷纷扰扰   “师傅,她怎么样?”倪丰秀问道,音色平稳之余带着一丝焦急。   “奇哉,奇哉。”悬明大师边替韦长欢把脉,边惊叹道:“她习的是何种心法,体内竟有一冰一火两股真气流转,且两不相犯,毫无异状。”   “她是铁舟大师的关门大弟子,除了修习南诏王亲授的赤灵诀,也学梅里派的内功心法,所以内力呈一冰一火之态。”倪丰秀道。   “即便如此,也不应如此轻易就冲开了我的封印。”悬明大师两道霜色浓眉皱起。   “师傅给她下了封印?”倪丰秀诧异道。   “不错,她内心迷乱,却执意要我解开赤灵石的封印,顾念着她娘亲与我的那点交情,我索性自作主张,封了她的内力。”   “她自小闻不得鱼腥味,从不下水,敬鱼而远之。此次落入放生池,怕是心中慌乱,”倪丰秀猜测道,接着看了悬明大师一眼:“师傅你又封了她的内力,她自是心中愤怒,这等危急关头,想必二股真气交融,强于平时数倍,以至于冲开了师傅的封印。”   “兴许如你所说,只是郡主心高气傲,看似沉静,实则易怒,这般修习,不知是福还是祸。”悬明大师捋着银白的胡须,深深看了倪丰秀一眼:“你也好自为之。”   倪丰秀看着昏迷未醒的韦长欢,没有说话。   “大胆!何人擅闯佛门重地!”门外传来利休一声怒喝。   悬明大师与倪丰秀出来一看,是韦长欢的十七罗刹与凌戈、云栽二人。   见他二人出来,云栽便喊道:“臭和尚,你将我们郡主如何了!”   “阿弥陀佛,”悬明大师道:“女施主可是在与老衲说话。”   云栽刚要回答,凌戈看了她一眼,示意她住口,自己抱拳道:“想必阁下就是悬明大师,我家郡主今日上西阳寺,乃是有事相求于大师,不知大师可已相帮?”   “老衲帮不了,也不会帮。”   “大师倒是坦诚。”凌戈道:“不过,郡主她人呢?大师一把年纪,对一个晚辈动手,可有些说不过去。”   “所以我今日,要像当年灭吞云教一般,血洗这西阳寺!”不知何时韦长欢竟醒了,此刻正站在门口。   “郡主!”   “主子!”   韦长欢阴沉着脸,一步一步走出来,经过倪丰秀身旁时,被他一把拉住:“韦长欢,不要冲动。”   “放手!”   “秀儿,放开她吧,你放心,为师不会与她计较。”   “老和尚,今日你不帮我也罢,可你千不该,万不该封了我的内力。”   悬明大师轻声一笑,带着丝哂意:“不想郡主对一身内力如此看重,老衲确实不该擅作主张封了郡主的内力,所以,郡主你毁了放生湖的事,老衲便不追究了。”   “你追究如何,不追究又如何,我今日要毁的,可不是小小一个放生湖!”   悬明大师面色不改,道:“郡主好大的气性,不过老衲困惑,郡主早已冲破了老衲的封印,且内力较之前更加深厚了几分,也算因祸得福了,因何故怒从中来呢?”   韦长欢一愣,方才她一醒来,就听到了凌戈的声音,知道十七罗刹已经到了,便急着要捉了那悬明,好让他解开自己身上的封印,再解开赤灵石的封印,未曾想到自己身上的封印竟已经解了,此时一运功,果然如其所说,内力更加浑厚。   如此,韦长欢怒气渐消,说话也客气了几分,道:“可大师终究不该贸然封了晚辈的内力,尤其是我这个晚辈,可没有得罪大师,不过……如若大师肯助我将这赤灵石的封印解了,您封我内力的事,我便不追究了。”   “哈哈哈哈……”悬明大师听完大笑不止,道:“郡主还真是个不肯吃亏的主,不过这事,老衲不会插手,你若非要解,指望我那徒儿去吧!”   “我已与你约定,便不会食言,”倪丰秀笑道:“不过,你得等上一段日子。”   韦长欢恼怒地看了他一眼,审时度势一番,道:“我们走!”   回到听风小筑,韦长欢咕噜噜地灌了杯茶,还是觉得胸中气闷,她把茶杯“啪”一声重重放回桌上,道:“一定是倪丰秀!不让悬明大师解开赤灵石的封印!一定是他!”   云栽小心翼翼道:“难道世上除了他们师徒二人,就无人可解了吗?”   “怕是如此,祖父知道的,只有悬明大师一人,我知道的,只有倪丰秀一人。只此二人,而且还是师徒!怕是世上再没第三人了。”韦长欢颇有些不甘道。   “看来郡主以后怕是不能得罪这师徒二人了。”云栽小声道。   韦长欢瞪了她一眼,云栽悻悻地低下头。   随即她又狐疑看向凌戈道:“可悬明大师与祖父不是旧识?为何这点小忙都不愿意帮?”   凌戈神色复杂,开口道:“其实……”   却听得韦长欢自言自语道:“一定是因为倪丰秀!什么出家人!偏心自己的徒儿连老友都不顾了!”   韦谨风忽然走了进来,以往这个时候,他都是在校场。   “将军。”   “将军。”   “爹。”   “你们先下去吧!”韦谨风对凌戈与云栽道。   凌戈与云栽望向韦长欢,韦长欢点点头,她们才退了出去。   韦谨风见此,并未说什么,只问道:“去找了悬明大师?此番回南诏,你祖父又与你说了什么?”   “爹,你……”韦长欢未料到韦谨风竟然知道了,虽然她也并未刻意隐瞒。   “那日我是看着你出城的。”   韦长欢一时不知该如何答,有些为难道:“也并未说什么。”   韦谨风冷冷道:“怎么,你连我这个爹都要瞒着吗?”   韦长欢看着他:“确实不曾说什么,”接着目光转向别处,逐渐小声道:“祖父只是……让我,勿忘初心。”   “哼!”韦谨风冷冷道:“果然如我所料!他只想着他的南诏,他的统一,哪会考虑他女儿的终身,他孙女的终身!”   韦长欢低头不语,良久道:“我去了神女殿,司殿说,我以后,会像以往的那些神女一样,为南诏子民称赞爱戴。”   韦谨风满腹的话一噎,有些沉重道:“称赞和爱戴,不会从天而降。”   “我知道。”   韦谨风看着她失神的模样,心中一软,温和而又坚定道:“欢儿,爹说过,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你若不想当那神女,没人能强迫你。”   韦长欢心头一暖,道:“爹的心意,欢儿都明白,但是,欢儿不能就这样弃祖父于不顾,弃南诏于不顾。”   “你……唉!”韦谨风哀其不幸,又怒其不争道:“你自己决定吧!为父也左右不了你!”   灯半昏,月半明,深院静,小庭空,韦长欢一夜无眠,辗转反侧直到天明。   这些天来,她的初心日渐动摇,她的思绪愈加混乱。   纵然她绞尽脑汁,搜肠刮肚,也不知自己到底为何动摇,为何混乱,她的目标分明明确而又清晰,刻在心中十年——披上赤衣成为神女,一统南方六诏,可为何进了京以后,这颗心就开始动摇了呢?   除了韦长欢,还有一人也未曾歇息好。   天色方明,永泰殿内,皇上皱着眉,压着心中不耐,看着跪在地上的皇后:“皇后此时前来,有何要事?”   “皇上,臣妾以为南风郡主,绝非化儿良配。”   “皇后,朕说过了,不要再说什么八字不合,朕已经让钦天监算过了,南风郡主与化儿的八字,甚合。”   “皇上,臣妾要说的并非此事,皇上可知道,南风郡主昨日在西阳寺大开杀戒,毁了西阳寺的放生湖,若不是寺中人赶去及时,恐怕杨大人,谢大人,袁侯爷及其夫人,就要白发人送黑发人,要为自己女儿办丧礼了!”   “你说什么?”皇上皱着眉头,不知所云道。   “昨日这几位小姐去上香,恰好南风郡主也在寺内,一行人在放生湖的桥上碰见了,据说南风郡主当时,盛气凌人地要杨家三小姐让开,杨家三小姐一时不依,郡主就动起手来,郡主的功夫,皇上也是知道的,最后,郡主干脆毁了桥,让几位小姐纷纷落水,不仅如此,她还杀光了放生湖内的鱼!那可是佛门圣地!但凡是心存善念,敬畏佛祖的人,绝不会做出此等骇人听闻之事,臣妾,决不答应让化儿娶这个南蛮妖女……”   “住口!”皇上气的将手中茶杯重重地放在几上:“你从哪里听来的此事?还喊出南蛮妖女这种话来!先不论事实到底如何,你看看你现在,还有没有一点一国之后的样子!”   “此等大事怎会空穴来风!若非属实,何人敢往堂堂南风郡主头上,扣屎盆子!”   “你!”皇上看着失控的皇后,知道此时再说什么她也听不进去,便吩咐左右道:“将皇后带下去,禁足三日,待头脑清楚了,朕再见她。”皇上喘着粗气道:“把南风郡主,还有杨家、袁家、谢家三位小姐全都召进宫来,朕倒要听听,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奴才这就去传旨。” ☆、圣前之辩   韦长欢的马车刚出府,便听到外头有人在喊:“南蛮妖女!南蛮妖女!”   “外面何故喧哗?”凌戈隔着帘子问车夫道。   “回禀郡主,外头有民众聚集,不知……所谓何事。”   “南蛮妖女,哼,亏她们想得出来。”韦长欢冷冷道。   “郡主,你是说……”   “不过一夜时间,就有人敢在将军府门口聚众挑衅,定是有人暗中推波助澜。”   “也不知道谁跟郡主这么大的仇,郡主刚进京不久,并未得罪什么人啊。”云栽天真道。   “有的人,不得罪也得罪了。”   冤家路窄,韦长欢在宫门口刚下马车,那日在西阳寺结下恩怨的三位小姐也刚下马车。杨子茗见了她,鼻子里挤出冷冷一声“哼”,翻了个白眼:“南蛮妖女。”面带着嫌恶:“我们快走!没的沾了晦气。”   可杨子茗没走几步,腿部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突然“啊——”一声摔倒在地。   “小姐!”   “小姐!”   吓坏了左右侍女,忙将她扶起,可一时半会儿,杨子茗竟站也站不起来。她恼怒地瞪向韦长欢,道:“韦长欢!是不是你!”   韦长欢没有理会,径直自她身边走过。   “本小姐在跟你说话!南蛮妖女!”   韦长欢终于停下脚步,慢慢转身,视线落到她脸上,冷淡道:“你该庆幸,杨子项是你哥哥,南蛮妖女这四个字,你嘴里也好,别人嘴里也好,我不想再听到一句。”   杨子茗看着韦长欢,心中一颤,她看似平静淡漠,可那眼中,分明闪过的,是清晰且锐利的杀意。   永泰殿内,皇上扫了一圈跪在地上的四个人,道:“都起来吧。”他搁下手中的杯子:“想必你们知道,朕为何召你们入宫。”   杨子茗忙道:“臣女斗胆猜测,是为昨日西阳寺放生湖之事。”   “不愧是杨御史之女,果然冰雪聪明。”   “多谢皇上夸奖。”杨子茗甜甜一笑,屈膝一礼,眼角眉梢尽是掩不住的得意。   “那杨小姐先来讲讲,昨日在西阳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昨日臣女与二哥,以及谢小姐,袁小姐一起去西阳寺上香,路上碰见了,南风郡主,”杨子茗视线扫过韦长欢,又立刻缩回:“不知何故,郡主竟弃了马车,与我二哥策马往西阳寺去了。”   “郡主功夫了得,想必……这骑术也甚好。”   “皇上过奖。”韦长欢照例行了个礼,淡淡道。   皇上示意杨子茗继续说。   “臣女与谢小姐,袁小姐到了寺中,在放生湖的桥上遇见了郡主,郡主当时面色不善,让臣女让开,还推了臣女一把,若不是丫鬟眼疾手快扶住了臣女,臣女便要栽到那放生湖里去了。杨子茗说到这儿,声音还带了丝委屈:“接着我便与郡主理论,可郡主不听,还动起手来,”杨子茗这回并未往韦长欢那看,只微微低着头,一副温柔敦厚的模样:“侍女们为了保护臣女,便与郡主推搡起来,后来,不知怎得,郡主竟与谢小姐的婢女一同落入湖中,臣女忙让会水的丫鬟去救人,可忽然桥就塌了,大家都落入水中,臣女呛了几口水,慌乱中发现池中的鱼都浮在了水面上,似乎是全……死了,心中更是害怕,幸好这时二哥和昭王殿下以及寺里的人来了,臣女等人才得以保全。”   “哦?秀儿昨日也在西阳寺?”   “正是,昨日还是昭王殿下将郡主从湖中救起的。”   “郡主,她说的可属实?”皇上看向韦长欢道,目光里带着丝丝探究。   “回皇上,”韦长欢屈膝一礼,面不改色道:“杨小姐满口荒唐,臣女听完,当真是惶恐。”   “你!”杨子茗瞪着眼望着韦长欢,接着跪下道:“皇上,臣女说的句句属实,袁小姐、谢小姐均可作证。”   “回皇上,杨小姐说的……”   “唉——,你二人先别急着作证,朕先听听,郡主的说法。”   “回皇上,昨日臣女确实在放生湖遇见了几位小姐,可当时几位小姐不知何故,似乎发生了口角,扭打起来,乱作一团,臣女还未来得及上前劝阻,竟已桥塌人落。”   “皇上!她……”杨子茗急忙反驳,气愤之中带着丝焦急。   皇上却摆摆手,示意她暂勿多言,问向韦长欢道:“郡主可听清楚了,几位小姐发生了什么口角?”   “因距离有些远,臣女听得并不清楚,大概只听得……”韦长欢看了眼跪在地上的杨子茗,道:“杨小姐大声‘劝告’袁小姐、谢小姐,休要肖想昭王殿下。”   “胡说!你血口喷人!”杨子茗指着韦长欢,羞愤如同心事被戳穿,却仍涨红了脸奋力争辩道:“皇上,郡主才是满口荒唐,臣女未曾说过这样的话。”   韦长欢不慌不忙道:“皇上若不信,可请昭王殿下来问问。”   “对,皇上,皇上可以问问昭王殿下,”杨子茗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道:“昭王殿下定会如实而言。”说完看着韦长欢,似乎在说‘你等着瞧’。   皇上看着一站一跪的韦长欢与杨子茗二人,沉吟片刻,道:“传昭王。”   “昭王殿下到!”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倪丰秀便到了。   “儿臣拜见父皇。”   “起来吧,”皇上面色温和,望着他道:“可是刚从你母妃那过来?”   “回父皇,正是。”   “听说,你昨日也在西阳寺?”皇上话锋一转,问道。   “回父皇,昨日,是隆裕姑姑的忌日,儿臣去西阳寺,为姑姑,添了盏长明灯。”倪丰秀垂下眼帘,放缓了声音道。   皇上乍听一愣,竟恍然间失神,双眼空洞,喃喃道:“是了,十二年前的今日,阿致走了,是朕,对不起她……”   十二年前,皇家秋季游猎,皇上正手把手地教八岁的倪丰秀射虎,可一支暗箭不知从何而来,带着‘呼呼’地破风杀气,射向当今皇上——和他身前的倪丰秀。在所有人还未曾反应过来时,一直安静地站在皇上身旁几步远的隆裕长公主倪丰致,突然冲上前,用身体,拦住了那支本应射中大豫皇帝的箭,本应射中大豫皇帝最宠爱的皇子的箭。   失神的双眼渐渐清明,可声音却带了丝沧桑:“朕忘了,你年年都去为她点长明灯。”他看向倪丰秀:“是个重情义的孩子。”   “儿臣只是做儿臣该做的。”   韦长欢看向他,他的头微微低着,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觉得,朦胧之中,他浑身似笼了一层淡淡的哀伤。   “好了,”皇上清了清嗓子,环顾殿内每一张面孔,最后看向倪丰秀,道:“告诉父皇,昨日西阳寺的放生湖,到底是怎么回事。”   “回父皇,关于此事,儿臣正打算向父皇请罪。”   皇上听完此句,眼中闪过一丝锐利,道:“哦?不知秀儿何罪之有?”   “前些日子,悬明大师与儿臣说,年月久了,这放生湖的桥不大稳固了,儿臣当时并未放在心上,可正巧昨日儿臣与郡主经过放生湖,眼见那桥抵不住几位小姐的摇晃,堪堪塌了,这才想起悬明大师那日的话来,心中懊悔不已,此罪一。”   “罪二呢?”   “当时混乱之中,儿臣怕塌桥弄伤水里的人,想用内力将桥托起,却不想用力过猛,让池里的鱼遭了殃,此罪二。”倪丰秀一撩衣袍,跪的干脆利落:“儿臣,请父皇责罚。”   此时杨子茗满脸不可置信,怎么也想不到,倪丰秀竟像与韦长欢一样,说出如此冠冕堂皇的谎话来。   袁小姐、谢小姐也是满脸震惊之色,可她们并没有那个胆气,敢直指昭王倪丰秀所说非实。   “你先起来,”皇上朝倪丰秀摆摆手:“这么说,是杨小姐在造谣咯?”   “回皇上,臣女不敢,臣女所说,确实……句句属实。”   “那杨小姐的意思是,昭王所言非实?”   “臣女不敢,只是……昭王殿下所说,确实与事实……有所出入。”   “那杨小姐说说,到底是哪里,有所出入。”   “臣女并未与袁小姐、谢小姐有什么口角,而是,与南风郡主有一些口角。”   “哦?是什么口角?”   “是……”杨子茗一时噎住:“郡主面色不善让臣女等让开,臣女不服气,于是辩了几句,郡主就动起手来……”   “杨小姐,”韦长欢看着杨子茗,慢条斯理道:“以我的功夫,若要动手,不必弄出如此大的动静,更不会让自己也落如水中。”   “你!”杨子茗怒火中烧,视线扫过袁小姐、谢小姐,只见二人皆垂着头装聋作哑,再看看倪丰秀,他安静地站在一旁,视线若有若无扫过韦长欢,却自始自终不曾看向她一眼,她心中更生起一丝泛酸的恨意,将目光投向皇上,只见九五至尊半靠在椅背上,闭着眼,右手轻轻地捻着胡须,不知在想些什么,殿内一时安静异常。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出差,要周五回来再更啦,大家晚安~ ☆、好意难却   “皇上,”杨子茗像是想到了什么,激动的有些微微颤抖:“皇上,那日我二哥也在,他可以作证臣女所言非虚。”   “你二哥?”皇上慢慢睁开眼睛:“嗯……素闻杨家二公子姿容甚好,品德亦高。”   “请皇上将我二哥请来,一听虚实。”   皇上还未开口,韦长欢已朗声道:“昭王殿下已将事情说的十分明白,杨小姐还坚持请杨二公子来作证,可是不满昭王所言,要找自己的亲哥哥来撑腰?”   皇上视线如疾风一般扫过韦长欢,停了一会儿,这才对杨子茗缓缓道:“纵然杨公子素有佳名,可为你作证,难免有包庇亲妹之嫌。”   “皇上!”   “好了,”皇上清清嗓子:“昭王,办事不力,着修葺西阳寺放生湖之桥,一应花费,皆算在昭王府头上。”   “儿臣尊旨。”   “几位小姐,”皇上目光所及,杨子茗以及袁、谢二位小姐皆战战兢兢地跪伏在地,“因口角之争,相互推搡,不成体统,着府中思过半月,抄写《女戒》、《女则》二十遍。”   韦长欢心头浮起一丝轻蔑,腹诽道:“雷声大,雨点小。”   谁知皇上突然望向韦长欢:“郡主,”他顿了顿:“便同昭王一起,修葺放生湖之桥吧。”   韦长欢一愣了愣,屈膝一礼道:“是。”   出了宫门,韦长欢便看见杨子茗站在马车旁,一双眼睛钢刀般地剜向她。   “南蛮……”杨子茗顿了顿,怒中带恨道:“不知道你用了什么下作手段,能得昭王殿下如此维护。若今日二哥在此,我断不会由你们如此欺负。”   “可惜他不在此。”韦长欢看着杨子茗,带着丝明显而又平淡的笑意。   杨子茗看着她这般模样,心头气极,却也无可奈何,一跺脚,拂袖而去。   “杨二公子平日里,想必很疼爱她这个妹妹。”   韦长欢一回头,见倪丰秀站在几步之外,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只一瞬,她便撇开了视线,“回府。”她道,只身钻进马车,未曾再理会倪丰秀。   “郡主今日不让杨二公子来作证,可是担心……他会为了亲妹,不顾郡主你?”云栽纠结良久,还是向韦长欢问出了口。   此话一出,连凌戈都皱了眉看她,目光中带着责怪。   云栽被凌戈一眼看的耳根发烫,却仍固执地看着韦长欢,等着她的回答。   韦长欢缓缓地将目光投向云栽,道:“我只是不想他为难。”   云栽微微低下头,竟有些哽咽,道:“杨二公子何其幸运,得郡主如此相待,端云阁的皎影扇说送就送,小事上也处处为他着想。”   韦长欢皱眉,有些不解道:“云栽,你今日是怎么了?”   云栽抬起头,撅了撅嘴,微微仰着面,朝天道:“我只是气昨日郡主在西阳寺遇险,他却不见人影罢了。若是今日没有昭王殿下替郡主说话,郡主该如何自处?”说罢,偷偷瞅了一眼韦长欢,却望见她正盯着车帘上那一晃一晃的穗,像是根本没听见她说话一般。   回了听风小筑,便见院子里那棵高大的华榛树下的石桌旁,坐了个人,手边搁了壶还冒着热气的茶,不知是刚来不久,还是已然喝上了第二壶。   风吹动了树枝,树枝晃动了树叶,树叶剪碎了光,星星点点地落在树下人那身雨过天青色的锦袍上。   “欢儿妹妹。”杨子项站起身望着她,温和如一汪春水。   “子项……哥哥。”韦长欢一开口忽觉喉头发涩,言语间竟有些不利索:“怎的今日这般空闲,大晌午的跑到我这儿来,我这可是既无美酒,更无佳肴,若是想蹭饭,怕是跑了个空。”她紧接着若无其事地说了一串话,同往常没什么分别。   “无妨,美酒喝与不喝皆可,至于这佳肴,今日我自带。”说完,他笑吟吟地绕着石桌走了半圈,拎起石凳上的食盒放到桌上,边打开边道:“过来尝尝。”   热饭的香气飘出,韦长欢顿感腹中饥饿,提了裙子,快两步走过去,一看,便后退几步,傻了眼。   只见那食盒里装的,和刚摆出来的,一盘盘皆是鱼,清蒸的,红烧的,糖醋的,煎的,烤的,炸的,汤的,五花八门,怕是将天下鱼的做法尽数轮了一遍。   “这是何意?”韦长欢看着他,带着丝微不可闻的不悦,气氛转冷。   杨子项恍若未觉,也看着她,道:“今日一早我便嘱咐我府里的的厨娘做了这些,她是江南人,做鱼最是拿手……”   “我不喜欢鱼。”韦长欢打断道。   “尤其这一道,”杨子项拿起了其中一盘:“糖醋鲤鱼,我亲手所钓,亲手所做,外焦内嫩,酸甜可口,味道鲜美,”杨子项看着她,眼神温柔而又坚持:“欢儿尝尝可好?”   韦长欢看看他手中的鱼,又看看他,终究还是走了过去。   杨子项有些欣喜地将盘子放在桌上摆好,待韦长欢坐下,递给她一双乌木筷。韦长欢无奈地接过,在杨子项地注视下,缓缓伸出筷子,艰难地夹了筷糖醋鲤鱼,十分不情愿地送到嘴边,闭了眼,大义凛然般吃了下去。   “味道如何?”杨子项问道。   “唔……”这着实难倒了韦长欢,方才她并未细嚼,只囫囵吞了下去,还真不知道到底味道如何,原想就这他之前的话,说些“确实酸甜可口,味道鲜美”之类的话,可看着他那期待的眼神,这话与那鱼肉一起,被她咽进了肚子。   “方才我吃的太急……”韦长欢强笑道:“我……再吃吃。”杨子项听的眸光一亮,她却只得再极不情愿地夹一筷子。   这回忍住排斥细细嚼了嚼,确实外焦内嫩,酸甜……可口?可只要想到它是鱼,她终究是不喜欢,终究是想一口吐了,终究是想当下立马走的远远的。   她明白杨子项为她好的用意,他今日不能在皇上面前为她说话,为她指责亲妹,所以换了个办法来表达歉意,来帮她。   她心中了然,也并不怪他,所以她吃了,她试了,可终究改变不了什么,不知她今日的这般勉强而为,是对是错。   “鱼很好吃,”她看着杨子项略带希冀的双眼,正色道:“可我不喜欢,自小便不喜欢。”   “欢儿,其实你并不是不喜欢鱼,”杨子项凝视着她,极为认真道:“你只是不喜欢它的腥味,所以不愿意尝试,可这些鱼经过烹调,已然成了人人喜爱的佳肴,可见世间万物因缘造作,或生或变,进一步退一步,兴许都可解脱,但最忌一味抵抗逃避,原地不动。”   气氛不知何时染上了一丝沉重,原先院中的鸟鸣声也不见了,连自树上掉下的去岁的枯叶,好似也比平日里慢上了几分落地。   韦长欢忽地展颜一笑,道:“论讲道理,欢儿一向极不上子项哥哥你。”   杨子项也笑道:“那快吃吧,”他将鱼往韦长欢那边推了推:“今日一过,你也许不再讨厌鱼了。”   韦长欢在杨子项期盼的目光下,将他带来的鱼全都尝了一遍。最后杨子项满意而又欣慰地走了,她躲开了众人,在听风小筑最不起眼的西北角,吐了个昏天黑地。   “郡主,郡主,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云栽有些好奇走上前来,韦长欢却已没有力气阻止。   “郡主,你……”云栽看了个清楚,眼眸中满是心疼:“奴婢扶你进去吧。”   韦长欢点点头,接过她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嘴,由她扶着进了屋。   “郡主你先坐一会儿,”云栽将她扶到榻上坐了,:“奴婢去给你沏壶热茶。”   “嗯。”   云栽去了厨房,自怀中掏出一个纸包打开,里头是细长青黑,似茶叶却又不像茶叶的小芽。   待罐里的水咕噜噜响了,她便将这些小芽到了进去,咕哝道:“我当做什么要让我带着个回来呢,不想这般料事如神。”   韦长欢喝了云栽泡的茶后觉得好多了:“你今日泡的是什么茶,味道似乎与往常的不太一样。”   “就是平日里常泡的茶呀,许是郡主你今日……不太舒服”云栽意有所指:“才觉得味道特别。”   “兴许是吧。”韦长欢摸着胸口道。   “杨二公子也真是的,郡主有事指望不上,事都完了又来给郡主添事。”云栽抱怨道:“我适才看见他提着个食盒高高兴兴出了将军府,还当有什么喜事,未曾想是郡主吃了这么大苦头。”   “云栽。”韦长欢皱眉道:“子项哥哥他,也是一片好心。”   “可是郡主你现在一点也不好,”云栽不服气道:“郡主当时为什么不拒绝他。”   “你先下去吧,我想歇一会。”韦长欢没什么力气道。   “那我去给郡主煮些清粥。”   云栽走后,她便睡着了,而且睡的格外沉,到了晚膳时分,云栽也不忍心叫醒她,她便连着睡了一夜。   只是到了后半夜,一直为怪梦所扰,一会儿是一团火,烧的四周人尖叫奔走,如临大敌,一会儿是一片海,风浪很大,她独自乘着一叶扁舟荡在其中,茫茫不知边际。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啦~刚到家,修了一章来更新,码字码字~ ☆、冤家救美   晓雾迷离,晨光正美,韦长欢的听风小筑已热闹起来。   一抹玄青色人影刚跃上围墙,便被如鬼魅般出现的十七罗刹团团围住。   “何人擅闯!”   “久闻罗刹阵之大名,我信邪今日,便来试试。”   一炷香后,信邪喊求饶般地道:“罗刹阵果然名不虚传,在下认输,在下认输!”不过扶风、起云二位首尊却并不打算就这么饶过了他,丝毫没有要停手的意思。   信邪一边闪躲一边大喊:“郡主!南风郡主!我家殿下让属下来请郡主你去西阳寺!”   “闭嘴,莫要扰了我家主子清梦!”此人嗓门极大,扶风真想拿布堵了他的嘴。   “啊呀,小柳絮,这般恼怒做什么。”信邪笑像个无赖。   扶风一听,霎时间像个被汉子调戏了的姑娘一般,涨红了脸:“休要胡言!”   十七罗刹其余之人皆有些吃惊地看着扶风,第一惊是,这来人话语之间,竟像是与次首尊认识,第二惊则是,次首尊向来不苟言笑,多年如一日的那张老夫子脸,竟然也会红。   “告诉他,我过会就去。”院子里传来韦长欢的声音。   “是。”信邪趁着这间隙飞快地溜走了。   “你与此人乃是旧识?”待他走后,起云问扶风道。   “不是。”扶风答道,转头便走,显然是不愿意提起。   “那……小柳絮是谁?”   扶风的身子一震,接着越发快步隐入院中。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韦长欢梳洗完毕,简单地用了些早膳,便骑着踏雪乌骓便往西阳寺去了。   二月的春风挟裹着丝丝暖意,迎面扑来,像是柔滑的丝绸轻轻拂过面颊。韦长欢勒了勒缰绳,哒哒的马蹄声缓了下来。   满目青翠之中,她依稀瞥见前方路中央有一人安坐马上,待近了一看,竟是她那多日未见的小师弟倪丰化,看这样子,倒像特地在这儿等她的。   “师弟今日是专程在此等我么?你怎知,我会来此?”   倪丰化不答,只道:“随我来。”便策马走了,也不管韦长欢是答应不答应。   韦长欢一面咕哝:“怎的一个两个都喜欢半路截人。”一面跟了过去。   倪丰化将她带到了一处山谷,山谷中有一方小院,小院里有木屋三间,竹林一片,翠绿挺拔。   “你竟有这么个藏在山里的好地方。”韦长欢环顾小院,称赞道。   “进去吧。”   韦长欢也不客气,脚步轻快,走在倪丰化前头,径直推了门进去。   门一推开,满室鱼腥扑面而来,一眼看去一室皆鱼,有活有死,或放在盆中,或挂在墙上。韦长欢大惊,远远退开,心中隐约明白倪丰化想做什么,冷声问道:“你这是何意!”   “你怕鱼的毛病该改一改了。”   “我只是不喜欢,不是怕!”   倪丰化抿唇不语,只静静地看着她。   韦长欢接着道:“此事你多年前就已知晓,以往不曾说什么,今日倒这般上心!”   “若早知你今日会闯下这般大祸,我多年前定会让你改了。”   “你!”韦长欢气结:“你怎知,改了就一定不会有今日西阳寺之事?”   “我得知你掉入了放生湖,便知事情不妙,果然那一池鱼都遭了殃。”   “那又如何?”   “母后怪罪你了。”   “皇上并未怪罪于我。”说罢,韦长欢抬脚就走,倪丰化胳膊一伸,挡在了她面前。   “你今日非要勉强我吗?师弟。”   倪丰化不答,手却作势要点了她的穴道,韦长欢轻身躲开,他却紧跟不放,过了几招之后,韦长欢眉头渐蹙,眸中胧起丝丝惊讶,收起了漫不经心,交手间使出九分谨慎。   一炷香后,倪丰化如愿地点了韦长欢地穴道:“还差些火候。”   “你……”她犹如惊雷炸胸,满脸不可置信。   “让着你。”倪丰化道,猜到她心中疑问。   “为何……”韦长欢原想问为何要让着她,可转念一想也明白了,师姐敌不过师弟,终究是不像话,为了维护师门尊严,而一直藏拙让着她,倒也像是这个闷葫芦会做出来的事情。   思索间,倪丰化已将她扛起,正要往屋里去。   韦长欢想到那屋子就头皮发麻,有些焦急却力持镇定,道:“师弟,你的一片苦心,师姐我都明白,可师姐这毛病也不是一朝一夕了,今日若强行……来治,恐怕会适得其反……”   倪丰化顿时停住了脚步,韦长欢心中一喜,以为自己的话起了作用,继续道:“不如你先解开我的穴道,待我去寻个名医商量商量,再决定该如何治也不迟,毕竟书上说,这顽疾,用不得猛药。”   倪丰化驻足,似在斟酌她说的话是否可行,片刻,他道:“你说的有理。”   韦长欢听了心里大松了一口气:“快放我下来……”   谁知倪丰化继续扛着她往屋里走,道:“今日便只待一个时辰,明日两个时辰,后日两个半时辰……循序渐进……”   倪丰化将韦长欢轻轻放在桌边的一张椅子上,道:“这几日我弹琴与你听,待你稍微习惯了些,我便解了你的穴道,你可自己抚琴,或临帖作画,时间长了,你便不会再怕鱼。”   倪丰化十指修长,骨节分明,既能握剑,亦可弹琴,弹起来不仅十分好看,也很好听。不过他平日里鲜少弹琴,她只在三年前听过一回,今日是第二回,但此情此境,纵是天籁她也无心欣赏。   韦长欢无力地靠在椅子上,微微闭了眼睛,努力去想风吹柳絮,鸟语花香之景。   一曲终了,一阵意料之外的掌声响起,韦长欢睁眼,但见倪丰秀不知何时来了,她心中一动,眼里燃起几分希冀。   倪丰秀自然读懂了她的意思,目光扫过她苍白如纸的脸庞,眉头拧紧了几分。   “大皇兄以鱼室作琴房,真乃旷古绝今,可未免太过怠慢了郡主。”   “多年师姐弟情谊,谈不上怠慢不怠慢。”   “皇兄所谓的情谊,难道就是让师姐坐在个满是腥臭的地方,听你弹琴?”   “此事与你无关,你最好不要插手。”   “我与郡主皆有皇命在身,一起修葺西阳寺之桥,如今皇兄半道把人截了去,难道想让皇弟我一人修桥,让郡主担个抗旨不尊的罪名?到时皇上皇后一同怪罪……”   倪丰化心知他有备而来,余光又瞥见看着倪丰秀就如看着救星般的韦长欢,心中平添了几分烦闷,不再理会二人,放下琴便走了。   倪丰秀解了韦长欢的穴道,扶着她出了屋子,二人沿着山谷走了几圈,韦长欢才觉得舒坦了些。   “你可好些了?”倪丰秀打量着她渐转红润的脸颊问道。   “好些了,”韦长欢轻声道:“今日,多谢你了。”   倪丰秀带着丝调侃,浅笑道:“昨日皇上跟前,我帮你的忙可比今日大,怎未听你言谢?”   韦长欢横了他一眼,方才因感激而带的温良恭俭不见踪影:“西阳寺之事,因在你师傅,你这徒弟收果,不是应该?那我还道什么谢。”   倪丰秀好笑道:“那今日之事,也算是前日之余殃,不如一同记在我头上,这谢字也不必道喽。”   “我不过道个谢,你倒能说这么些七七八八的来。”她没好气道。   “我也不过几句戏言,你这就恼了?”   “自然没有,”韦长欢断是不会承认:“不是要去修桥吗?走吧。”   因要修桥,且还是昭王与南风郡主一同来修,西阳寺已暂时闭门谢客,一应物料也已安排陆续运来。   韦长欢见如今的放生湖湖无一物,平滑如镜,莞尔一笑,道:“澄塘映浮云,这湖现如今看着倒是顺眼许多。”   倪丰秀也点头称善道:“不错,这般明澈清洌的湖,才与这佛门清静之地相配。”   韦长欢微讶,脱口问道:“你也不喜欢那些生在水里头的东西?”   倪丰秀会心一笑:“谈不上喜不喜欢,只不过,”他顿了顿:“比你好些。”   韦长欢忿忿地拧过头不去理他,却听得倪丰秀继续道:“那这池子便空着吧,那些生在水里头的东西,就不要再放了……”倪丰秀看着韦长欢,果然她转过头嗔怒地看着他,他继续道:“或等桥修好后,再种些莲花进去。”   韦长欢耐着性子不与他置气,面上挤出一丝浅笑,道:“这样甚好,不愧是昭王殿下,既然事情都已定了,那本郡主便先回府了……”   “唉……”倪丰秀长叹一声:“我想着你若终日在此修桥,师傅他老人家看你如此上心,说不定一高兴,就将你那块石头的封印解了……可惜……”   韦长欢迈出的步子又退了回来,却并未顺着他的话说,只道:“不急,不是有昭王殿下你吗?”   倪丰秀听了这话似乎很受用,语气带着几分愉悦:“不急便好,你放心,我说过的话,定不会食言。”他看着韦长欢:“在此处看着也是无趣,不如随我一同在寺里走走,看看还有没有其他要修葺的,索性一块修了。”   韦长欢想着回府也无事可做,对倪丰秀,也算是有求于他,不妨联络联络感情,便点点头,算是应了。 ☆、生人入寺   西阳寺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大寺,几经战乱,百年不倒,是官宦贵胄上香的首选之地,虽建在山脚,规模却极大,寺内植有榕树,大的需□□人合抱,终年荫浓如盖,秋冬不凋。   倪丰秀带着她走走停停,穿廊过院,竟出了寺院后门,走到上山小径上了。   “怎么出来了?不是要找庙里要修葺的地方?”   “山顶可以俯瞰整个西阳寺,站的高,岂不是看的更清楚?走吧!”   “那,看谁先登顶!”韦长欢使出轻功,倪丰秀紧跟上去,一会儿二人就跑了个没影。   不过小半个时辰,倪丰秀与韦长欢后脚跟着前脚都到了山顶,脚还未落地,韦长欢一个转身,向倪丰秀挥出一掌,二人过较量起来。   倪丰秀功力自是比韦长欢高出许多,那日在宫中早已交过手。不过今日倪丰秀倒是没使出全力,反而不紧不慢十分配合地给韦长欢喂招。   “你这套是什么掌法,虚虚实实,灵动飘渺而能四两拨千斤,可否教我?”三炷香后,韦长欢停下了,些微喘着气道。   “这掌法不传外人。”倪丰秀站在原地,挺拔如松。   “那我若要学,岂不是得拜那和尚为师?”韦长欢皱眉:“罢了罢了。”   “谁与你说学这掌法就要拜我师父为师了?这是我自创的掌法。”   “那还得拜你为师才行?”韦长欢有些吃惊地看着倪丰秀。   倪丰秀笑道:“当然不是,你得……”   “郡主,昭王殿下。”   倪丰秀与韦长欢双双回头,但见一位黄衣女子抱拳一礼。倪丰秀依稀觉得有些眼熟,只听得韦长欢道:“高小姐。”她回了一礼:“高小姐怎会在此?”   “我得知今日郡主会在西阳寺,便特意赶来,不曾想郡主与昭王殿下上了山,我也就跟上来了,”高颖道。   “可是有什么急事?”韦长欢问道。   “并没有什么急事,只是……想找郡主说说话。”高颖道,她今日跟着倪丰化,从他劫走韦长欢,到倪丰秀去救,她全都知晓。   韦长欢挑眉,明显不信,谁没事找人说话,要追到山上来?   高颖高颖恍若未觉,道:“郡主与昭王殿下,似乎十分亲密。”   此言一出,韦长欢略带惊讶道:“高小姐何出此言?”   “郡主与殿下时常双双出现,而且,听说殿下对郡主,十分维护。”   “不知是何人传出这等捕风捉影之事,”韦长欢目光看向倪丰秀,正巧他也望过来,对上他那双似笑非笑的眸子,她居然有些失神:“我与殿下……不过是有些交集罢了。”   “昭王殿下也如此认为吗?”高颖问向倪丰秀道。   “不错,我与郡主,确实有些交集。”   “那郡主与雍王殿下,是否,也有些交集?”   韦长欢微微蹙眉:“高小姐问这些做什么。”   “我问这些,只因我倾慕雍王殿下已久。”高颖此语说的磊落大方,坚定有力,丝毫没有女儿家说起心事来那份含羞带怯的春意:“可他对你似乎十分在意,若你二人已互生情愫,我自会放手离去,但若并非如此,那我便要为自己,争上一争。”   韦长欢初听之下,匪夷所思,但高颖言语间的那份洒脱倒是让她刮目相看:“高小姐怕是误会了,雍王殿下乃是我的师弟,我二人之间并未有什么情愫。”   高颖颇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道:“郡主确实没有。”   “高小姐,师弟他为人傲骨冰心,不太容易亲近,我因为与他乃是多年同门情谊,这才少了些距离感。”韦长欢挺喜欢高颖的性子,而且心里觉得,这样一个洒脱不羁的女子,与他那闷葫芦师弟很是相配,便清楚的解释了一番。   “多谢郡主今日坦言相告。”高颖眸中带着真诚的谢意。   “不必,你对待情爱坦坦荡荡,不似寻常女子患得患失,骄矜□□,我很佩服。”韦长欢也真挚道。   二人相视一笑,韦长欢余光瞥见倪丰秀正专注地看着远方,便问道“登高望远,你这是,已经看见了什么要修葺的地方?”   “没有……不过,寺里好像进了人。”倪丰秀语气淡淡,神色却有些凝重。   韦长欢随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寺里人影攒动,隐约还有兵刃之声,像是有贼人闯入。   “回去看看!”倪丰秀与韦长欢异口同声道。   “待我们赶回,怕是该跑的都跑了。”高颖道。   韦长欢询问地看着倪丰秀,她觉得高颖说的有理。   “前头就是合虚崖,从那下去不到一炷香便可到达山底。”倪丰秀当机立断道。   “走。”韦长欢立即应道。   高颖却有些踌躇——她的轻功算不上太好,没有把握能顺利下合虚崖。   “高小姐不如原路返回,我与郡主先赶过去。”倪丰秀道。   高颖点点头,确实也没有别的法子。三人兵分二路,赶回西阳寺。   待倪丰秀与韦长欢到了庙里,贼人已不见踪影,几个小沙弥不慌不忙地在清理‘战场’,韦长欢环顾四周,并未发现有什么大的破坏,倒是几棵树秃了不少,地上铺了一层翠绿。   “师父呢?”倪丰秀朝一个小沙弥问道。   “师叔祖在自己的院子里头。”   二人又去往悬明大师的院子,院子里有些凌乱,架子似乎被人翻过,悬明与利休二人正细细地清点着架上的药材。   “师叔,看来就少了那棵血髓草。”利休道。   “唉,那日只收了大的那棵,因果造化,看来是与这棵小的没有缘分。”悬明大师叹道。   “那蟊贼倒是识货,拣着师父最宝贝的血髓草偷。”倪丰秀道。   “你这臭小子,我不过去后山打了个座,庙里便丢了株血髓草,你不去抓贼,倒来笑话为师。”悬明大师佯怒道。   “不敢,不敢,怕不是个普通蟊贼,徒儿是来与师父商量,这贼抓不抓,如何抓。”倪丰秀望着悬明大师道。   师徒二人四目相对,皆从对方眼里看到一丝了然。   韦长欢心中有些好奇:“这两人在打什么哑谜?”   “你随我进来。”悬明大师转身往屋里去道。   倪丰秀看向韦长欢,刚要开口,韦长欢已抢先道:“我去外头看看高小姐回来了没有。”不等倪丰秀答,便大步出了院子,方才悬明大师那话,显然是对倪丰秀说的,既然没叫上她,她再好奇,也是不会显露半分想跟着去的意思的。   倪丰秀进了屋子,轻掩上门,悬明大师见只他一人进来,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赞意,开门见山道:“今日那偷药贼乃高延人无疑,闭息止心,除了高延巫术,再无他法。”   “高延会巫术之人,除了玉门三巫,便是王族……”   “近日可有高延的消息传来?”   “高延那边并无动静,不过……今日一早渌州暗桩传来消息,及隽诜亚父邹休身负重伤,恐命不久矣。”   “渌州距高延,可就半个时辰的马程。”   “徒儿已吩咐下去查明邹休为何人所伤。”   “嗯,”悬明大师点头道:“京城里头这两日,也看得紧些。”   “师父放心。”倪丰秀道:“只要徒儿不想,那高延人定出不了京城,不过,也不会将他逼得太紧。”   “你看着办便好,”悬明大师见他已有对策,便兴致勃勃地问起他别的事来:“你这两日,你与那小丫头如何了,培养出感情来没有?”   “师父……”倪丰秀语塞,知道他师父这老不正经的毛病又犯了。   “什么师父,我问你话呢!”   “感情尚不明显,徒儿……仍需努力。”   “没出息!”悬明大师恨铁不成钢地哼哼道。   韦长欢在寺里百无聊赖地晃悠了许久,慢慢地踱到了寺门口。远远的,就看见高颖扶着个人,歪歪扭扭地沿着台阶拾级而上。   待走得近了,韦长欢这才看清楚,高颖扶着的乃是位……公子?说是公子,这颜色委实太好看了些,说是姑娘,却是男子装扮。身上并未见血迹,却看似奄奄一息,几乎将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高颖的肩膀上。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过来帮忙!”高颖冲韦长欢喊道。   韦长欢犹豫了一刹那后,身形蓦地移动,转瞬就到了二人跟前,高颖还未反应过来,她已点了那人身上两处大穴,任它是真伤假伤,十二个时辰内想动怕是不能了。   韦长欢这才利索地扛起那人另一只胳膊:“去悬明大师那。”   倪丰秀与悬明大师看清韦长欢与高颖扛着的那人时俱是一惊,愣在了那里,高颖却只嫌他们磨蹭:“大师,你倒是快救人啊!”   “将他扶到榻上去吧。”悬明大师道。   倪丰秀过来打算将那人接过去,高颖忙道:“昭王殿下,男女授受不亲,还是我与郡主来吧。”   高颖心中已认定这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了,不过也难怪,不知这人醒来是何谈吐气质,总之这闭着眼睛的模样,倒真是活脱脱一个病美人。 ☆、相互试探   悬明大师细细地给他把了脉,道:“受了些内伤,怕是要修养一阵子了。”   “内伤?”高颖皱了眉,一个姑娘家怎么,会受内伤,她继续问道:“那她何时能醒来?”   “老衲先给他疗伤,若无意外,明日便可醒来。”   “明日?”高颖惊讶道:“在这寺里,多有不便,不如,我将她带回府吧。“   “这……此伤,不好随意移动。”   “那今晚,我就留在寺里照顾她吧。”   悬明大师一愣,道:“高小姐一片善心,不过高小姐在外留宿,不知令尊大人能否同意?”悬明大师见高颖面有难色,又道:“这样吧,不如高小姐留几个丫鬟在此照料,也是一样的。”   高颖思索片刻,点头道:“也好。”   高颖太挂心,便在屋内候着悬明大师给那位‘病美人’疗伤,倪丰秀与韦长欢二人则在院子里等着。   “不知高小姐明日若得知那‘姑娘’竟是男儿之身,会作何反应。”韦长欢道,颇有些忍俊不禁。   “若不是你点了他的穴,两个时辰后高小姐就能知道了。”倪丰秀无奈道。   韦长欢一噎,辩道:“若他是歹人,想要乘机混进寺里呢?我这乃是防范于未然。”   “你可知他是谁?”   “不知,但想必,不是寻常人等。”   “他乃大永末帝第五子,及隽诜。”   “大永皇族遗脉?”韦长欢微惊:“大豫灭永,家国之仇,不共戴天,你为何要救他?”她颇有深意地看着他。   “他并非只与倪丰家不共戴天。”   韦长欢稍稍一想,问道:“他与高延也有恩怨?”   倪丰秀点点头:“不错。”   “今日那偷药贼是高延人?”韦长欢脱口道。   倪丰秀挑眉,看着她的眼神闪过一丝惊讶和赞赏。   韦长欢看着他,已明白他为何要救及隽诜,这确实是个有野心的男人,他曾对她说的想要这天下,并非戏言,她忽然心中一凛:“昭王殿下好算计,不知我南诏,可也在你的算计之中。”   倪丰秀自然察觉到她言语中的冷意,正色道:“我说过,我要的天下,东至不咸,西至白水,北至高延。”   “当真?”韦长欢有些咄咄逼人:“为何你要的天下,没有南诏?”   “因为我与你有了约定。”   “你我之约,是在近日,可你在不咸与白水的布置,并非一朝一夕,焉知在我南诏,没有你的暗桩?”   “郡主就如此低估南诏王的实力?南诏表面与不咸、白水、高延一样称臣于大豫,可实际呢,只要南诏王不想,连大豫的一只苍蝇,也别想飞进南诏。”倪丰秀看着她,面庞有些冷峻。   “昭王如此了解南诏,还敢说自己对南诏,没有动心思?”韦长欢道,声音如同覆了层寒冰。   倪丰秀心中一寒:“你当真如此认为?认为南诏也在我要的天下之中?”   “是你的话由不得我另做他想,若你不曾打过南诏的主意,如何得知南诏连大豫的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去?”她冷冰冰道。   “因为,我曾经想飞进去,早些与你约定。”倪丰秀说的一本正经,可此话终究带着些情愫的意味,若是一般姑娘,怕是会板着脸佯怒骂他轻浮,或是含羞带怯地低下头去。   韦长欢却只是一愣,随即眯了眼,丝毫没有往男女之情那方面想:“你既早就打着让我助你练成玄岩铠的主意,为何不早些将赤灵石给我?”   倪丰秀看着她,慢悠悠道:“你爹不是都告诉你了吗?”   韦长欢有些纳闷:“那你为何后来又给了我?”   “是你连偷带抢去的,不是我给的。”   “你胡说!元宵那日你故意撞我的马车,不就是为了让我知道赤灵石在你手里。分明是你变着法要给我!”   “撞你的马车并非我本意,”倪丰秀道:“而且赤灵石能影响你的内力,我也是那日才知道,不然与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定不会带着它。”   “你……!”韦长欢只觉他这般泰然自若模样,实在可气,袖中棋子加她一个拳头,纷纷挥向倪丰秀。   倪丰秀几个利落的转身,一边躲过棋子,一边与韦长欢过招。   “你若每天都与我过上几招,功力必定日益精进。”   “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昭王殿下与郡主真是对冤家啊,这才多久,难不成是山上没打够?”刚出了屋门的高颖看着院中纠缠的二人饶有趣味道。   韦长欢闻言率先停了下来,瞪了高颖一眼——高颖的语气听来颇为奇怪,好像她与倪丰秀有什么道不明的关系似的。   “你不好好看着你捡来的那位‘姑娘’,出来做什么。”韦长欢道。   “光看着她就会醒吗?我自然要去城中的药铺抓些药来。”   “高小姐莫不是眼花,你看看这院子里,什么药没有,还要你去药铺抓?难不成,悬明大师竟连几味伤药都舍不得?”韦长欢目光扫向倪丰秀,似有嘲讽之意。   “阿弥陀佛,郡主又在背后编排老衲。”悬明大师出来恰好听见韦长欢这句话。   “不敢,晚辈我不过是说出心中疑问。”韦长欢坦荡荡道。   “我这些药都乃世间罕见,寻常的内伤用不着,用了反而要坏事。”悬明大师笑眯眯地解释道。   “噢……原来大师这儿都是些灵丹妙药。”韦长欢来回看着那些摆药的架子:“可这般敞天放着,不怕散了药性?”其实此问,她第一回来的时候,就想问了。   “哪里哪里,不过是些野草怪花罢了。”悬明大师很是谦虚道:“我的药,都要放在日头底下晒晒,再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地放到匣子里。”他的后一句话,倒是颇有意味。   “大师,”高颖拱手道:“我先告辞了,药抓好了我便让我两个贴身丫鬟送来,今晚就让她们照顾那位姑娘。”   “高小姐如此善心,他日必有福报。”悬明大师单手一礼道。   “晚辈也告辞了。”韦长欢顺势道。   不料悬明大师却面带惊讶道:“郡主不是来与昭王殿下一□□桥么?怎么点个卯的功夫,就要走了?”   韦长欢话结,她从来都是来去自如,哪还要什么理由,不曾想也有这想走而不能的时候:“我……”   “回师父,今日的事务我与郡主都安排好了,早些走也并无不可,你说呢,郡主?”倪丰秀笑盈盈地看着韦长欢道。   “正是,今日事务已安排妥当,其他的,明日来观看进度如何,再另行打算。”韦长欢很是配合道。   悬明大师不着痕迹地横了倪丰秀一眼,道:“郡主与殿下一同出力,想必这桥也可早日修好。”   韦长欢出了寺门,骑了马便要走,不料倪丰秀后她几步,也跟上来了:“你也这么早就走了?”她问道。   “怎么,就你能偷溜,我还走不得了?”   韦长欢想着刚才也是多亏了他解围,有些不自在道:“我以为,你要在寺里看着,毕竟,悬明大师刚丢了一棵血髓草。”   “我这不是怕你在半道又给人截了去吃鱼闻鱼,这才与你一同回城?”倪丰秀看着韦长欢突然黑下来的脸似乎甚为愉悦:“好了,我也是进城抓贼。”   韦长欢脸色稍霁,不过一路上赌气似的,并未与他说话。进了主街后,二人各回各府。   “郡主,诏王来信了。”一回听风小筑,凌戈就迎上来道。   “拿来我看。”韦长欢道,有些想看,又有些不想看。   她抖开信纸,再熟悉不过的字迹映入眼帘,最后的红印章在一片墨黑之中格外显眼。   看完了南诏王的信,韦长欢心中五味杂陈。   南诏王像是料到悬明大师不会帮忙,又告诉她一个法子,赤灵石的封印,除了修炼地宇真经之人能解,还有一物也可以解开。那便是高延王族的至宝——阳燧镜,以阳燧为媒,借金乌之力,可破天下一切封印,不过,会不会连被封印之物一齐毁了,也未可知,毕竟金乌之力,非同寻常。   “祖父难道已知悬明大师不肯助我解开封印?”韦长欢心中踌躇:“可祖父知不知道我与倪丰秀的约定呢?若不知,我可要告诉他?”   “郡主,诏王在信中说了什么?”凌戈见她面色不明,便开口问道。   “让十七罗刹去高延,查阳燧镜之事。”韦长欢吩咐道:“务必让他们小心些,性命为重。”   “阳燧镜?”凌戈一惊,看样子是知道此物的:“是,奴婢这就去。”   倪丰秀一回府,便接到渌州传来的消息说,邹休乃是被高延王世子皋铎翟派人所伤,高延王次子皋铎宰与前大永皇子及隽诜五日前已秘密进京。   “果然如此,怕是二人皆是为血髓草而来,皋铎宰是想先夺取血髓草以便要挟及隽诜。”倪丰秀猜测道。   “殿下打算如何处置及隽诜?”   “待明日他醒来,商谈之后,再做定夺。”倪丰秀道:“皋铎宰今在何处?”   “在城西的一家客栈,一行人打扮成商旅模样,打算今日傍晚出城。”   “让他们出城,告诉渌州那边,待他们接近渌州城时再与他们动一动手,切记,要让其以为,你们是及隽诜的人。”   “是!” ☆、虎狼结盟   第二日一早,高颖便赶去了西阳寺,不想倪丰秀比她更早,陪悬明大师一同用了早膳,这会儿师徒二人正站在院里的药材架子旁,说着话。   “臭小子,如今为师两棵血髓草都没了,你可得再给我弄一棵回来……”   “师父放心,徒儿定给你弄一棵回来。”   “大师,昭王殿下。”高颖行礼道。   “噢,是高小姐。”悬明大师转过身道。   “我来看看那位姑娘醒了没有。”   悬明大师双手合十一礼,道:“阿弥陀佛,高小姐,那位施主今日一早已经离去,只说家人着急,老衲拦他不住,”他自袖袍中取出一物:“这是那位施主留给你的,他说,高小姐救命之恩,不能当面言谢,实属遗憾,以此物相赠,以报恩情。”   高颖接过,是一只通体白色的玉鸽,不过掌心大小,珊珊可爱。她握着那玉鸽道:“不知那位姑娘是哪里人?家住何处?”   师徒二人对视一眼,悬明大师道:“他并未细说,只道有缘日后定会相见。   “小姐。”   “小姐。”   高颖昨日留在这儿的两个丫鬟这时也从厢房内出来,对她行了一礼,二人皆有些睡眼惺忪。   “那位姑娘刚醒来时你们可在身边?她也未同你们说什么吗?”高颖问道。   “小姐……”其中一个丫鬟有些为难地低头道:“奴婢不知那位姑娘何时醒来的。”   “你们……”高颖扫了她们一眼:“罢了,你们照顾她一夜,也累了。”   “高小姐,若是有缘,你与他自会再见,”悬明大师道:“世事不可强求。”   高颖有些失望道:“只是觉得有些可惜,”随即又道:“也罢,有缘再见便再见,无缘再见便不再见,我已做我所能所做,无愧于心。大师,昭王殿下,高颖告辞了。”   悬明大师看着她的背影,叹息道:“若高小姐样样皆能如此洒脱……”   倪丰秀若有所思,道:“样样洒脱?谈何容易。”   悬明大师喃喃道:“是啊,我们做人,大多看的破,忍不过,想的到,做不来……尘世为人,谈何容易噢……”   今日不知怎的,寺门又开了,香客奔涌,高颖走在寺中,看着人来人往,香火旺盛,心中又感慨起来。   她向来不喜寺庙,更遑论上香拜佛一事。以往随母亲来时,看见有妇人拜菩萨,三支香,十文钱饼,磕几个响头,求公婆父母长寿安康,丈夫升官发财,儿子高中状元,媳妇一举得男,富贵功名,家人康健,想要的皆求一遍,临了,十文钱的饼还要带回去,这般少的付出,却要求那么大的回报,这是个什么理?再者,许多人心里有了怨恨,也去拜菩萨,求菩萨给恶报给那所恨之人,要是人人皆这么求,菩萨该帮谁呢,又该报应谁呢?   “高小姐难不成也想去求个姻缘?”刚到寺里的韦长欢见高颖呆呆地望着拜菩萨的人怔怔出神,忍不住出言戏谑道。   高颖回过神来,嗤笑一声道:“我可不是那等把姻缘托付给菩萨之人,我的姻缘,自然是我做主,我的事,我就是天命,干神仙菩萨什么事?”   韦长欢看着她,眼中似有火花闪过,心中生出敬佩,道:“好一个‘我就是天命’”   “告辞。”高颖一抱拳道。   “你这就走了?那位‘姑娘’怎么样了?”韦长欢问道。   “她已经走了,我未曾见到她。”高颖边走边道,并未回头。   韦长欢纳罕地看了一眼她的背影,便转头往放生湖的方向去了,一路上,看着寺中男女老少,人头攒动,又复往日那般香火鼎盛的盛状,她心中叹道:“竟连几日香油钱也舍不得。”   正在院中继续理药材的悬明大师忽然打了个喷嚏:“噢……这药好冲人啊。”   韦长欢到了湖边,见进程还挺快,桥桩已经打好了几个,工匠们也皆认真地干着自己手头上的活,无人闲聊。   倪丰秀就站在不远处,背对着她。   “及隽诜已经走了?”她慢慢走过去,站在他身旁。   “走了,”倪丰秀看着被微风吹的有些皱的湖:“今晨一醒来,便急着要走。”   “悬明大师剩下的那株血髓草,也没了吧。”   倪丰秀转过头看着她笑道:“没了。”   “你若真要施恩于他,何不让你渌州的人,直接夺了昨日被高延人抢去的那一株,他必定早一日到渌州,真要救人,时间很要紧。”韦长欢坦述心中所想。   谁知倪丰秀摇摇头:“我本意,并不是帮及隽诜救人。”   韦长欢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人死了,及隽诜才会更痛恨高延人。   “可焉知及隽诜看不出倪丰秀的意图?”韦长欢不是很赞同,心中沉吟:“只怕到时不要连倪丰秀一同恨上才好。”   三日后,行至渌州城外的皋铎宰一行人果然遇到了埋伏,双方拼了个两败俱伤,只有皋铎宰与一个贴身护卫仓皇逃过。   又过了一日,披星戴月的及隽诜终于在晌午带着血髓草赶到,却终究晚了一步,邹休两只都已脚踏进了棺材。   当日傍晚,高延王世子皋铎翟派人送信与及隽诜,说是有事相商。   及隽诜斟酌再三,力排众议,还是去赴了约。   渌州城西一间不起眼的屋子里,皋铎翟与及隽诜二人,一坐一站。   “五皇子此去大豫京城,可有何收获?”皋铎翟明知故问道。   及隽诜冷冷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看样子是没有了?五皇子有所不知,我二弟也去了趟大豫京城,他可是……不虚此一行啊。”   “听说世子二弟智勇双全,上有高延王器重,下得将士们拥簇,风头盖过你这个世子。”   “你……!”皋铎翟略显肥胖的身躯气的发颤:“我告诉你,血髓草在我手里,你若想救邹休……”   “我若说,我不想救呢?”   “好一个忘恩负义的畜生,竟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亚父死而不顾!”   谁知及隽诜听了此话一个箭步上前,手中短刃刺向皋铎翟咽喉,皋铎翟的护卫自然来挡,却不过三息之间就被及隽诜杀了个干净。   “来……来人!快来人!”皋铎翟惊慌喊道:“及隽诜,你今日若敢伤了本世子,就别想活着走出这院子!”   “哼,我今日就让你,给我亚父陪葬!”及隽诜双眼通红,咬牙切齿道,短刃豁然划开皋铎翟肥厚的脖子,鲜血喷出,溅到了及隽诜苍白的脸上,又汩汩流了一地,像是有什么牲畜在这里被屠宰了一般。   及隽诜用袖子狠狠抹了把脸,看着皋铎翟挣扎痛苦地挣扎,嘴中吐出血沫,良久之后,终于断了气。   及隽诜以长剑将皋铎翟的人头割下,提着他的人头,安然出了院子,并将它亲自送到了倪丰秀的渌州暗桩处。   “告诉你们主子,想为渔翁,先问问别人,是不是那鹬蚌!”他一挥手,将人头抛在地上。   回去的路上,及隽诜只觉得莫名的痛快,这十多年,一个忍字诀压在心头,太过沉重。   “亚父,我已为你报了仇,日后,我必会撑起光复大永的大业,愿你在天之灵,也佑诜儿大事早成!”他心中暗暗立誓:“待诜儿称帝那日,定会好好厚葬亚父,封赏亲族!”   他在邹休的遗体前认真地磕了三个响头,吩咐人将他葬了,便回了自己房间。   刚进房门,只见皋铎宰已在房中候着。   “事儿都完了?”皋铎宰瞟了一眼他尚未换下的衣袍,上面几块滩血迹。   “完了,不出意外,倪丰秀后日便会收到消息。”   “那我们明日就动手吧。”皋铎宰轻飘飘撂下一句话:“我高延大军,已整顿完毕,你意下如何,是继续当缩头乌龟,还是与我一起,奋力一搏?”   及隽诜不回此话,而是挑眉看向他,意有所指道:“你与我合谋,杀了你亲哥哥,不怕我向高延王告密?”   皋铎宰轻声一笑,声音里带着一丝嘲讽:“杀皋铎翟的是你,得罪倪丰秀的也是你,如今你除了与我站在一条船上,还有别的路可以选?”   及隽诜听完眸中染上怒意,一言不发地冷冷看着他。   皋铎宰与他对视了半晌,忽然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道:“我从未将他们当成父兄,我生母当年所遭受的,与你母妃一般无二,只不过她终究还是忍辱生下了我。”   及隽诜惊讶之中带着将信将疑,皋铎宰接着道:“所以,日后你为你母妃报仇,我绝不阻拦,还会助你一臂之力。”   “你要怎么助我一臂之力?”   “待我掌控了高延,当年与大永有牵扯的人,全都交由你处置。”   “我又怎知,你信得过?”   “我皋铎宰,一向言而有信,我是小人不错,可也是那坦坦荡荡的真小人!就如今日,我说助你报亚父之仇,就助你报了,”皋铎宰道:“你不信我,难道要去信,那口不一的倪丰秀?”   “我自然不会信他。”   不信最好,”皋铎宰暗自松了一口气:“倪丰家的人,最是背信弃义,当年,假意联合高延,灭了你大永后,不过几年功夫便倒戈相向,要高延俯首称臣;今日,先是将你重伤,接着又装模作样地救你,好让你对他感恩戴德,实则要你与我高延斗个你死我活,他大豫坐收渔利,如此奸诈狡猾,绝不可信,不如你我二人联手,灭了大豫,你光复大永,我高延称帝,中原与北部,互不干涉!如何?”   皋铎宰举起酒袋豪饮一口后,递给了及隽诜。   及隽诜接过,慢慢举到嘴边,仰脖灌了一大口。 ☆、山雨欲来   传闻大永皇族有一座山,山里头不是石头泥土,花草树木,而是金银珠宝,旷世奇珍。   此山所在之处,皆由大永历代皇帝口耳相传,旁人不得而知,此山入口,有四头开明兽看守,稍稍靠近,便有葬身兽腹之险,此山之门,只有及隽家的血脉,方可打开。   若有人想强行开门夺财,不是死在开明兽嘴里,就是困在在奇门遁甲之中,若是万分侥幸进了去,不是在金银堆里腐烂,就是拥着一怀珍宝,永沉地底。   从大永开国,到国灭的四百多年间,无数人觊觎此山,可最终皆销声匿迹。   大永末帝死的悲怆,未来得及将此皇家秘辛告知太子,便被逼问不得而愤怒难当的侵略者一剑穿了心,以至于这座山,成了永远的秘密。   及隽诜之所以能在大永覆灭后,安然无恙地活了这么多年,除了身边有人保护,更因为他是世间最后一把,能打开这座山的钥匙。   东风渐暖,嫩绿出枝,韦长欢自那日寺里回来后,心境就平和了许多,每日里除了去西阳寺看看,就是在听风小筑等着十七罗刹的消息,不日,她也将亲自前往高延。   什么宿命天命,高颖不信,她也不信,她此生,定不负南诏,也不负自己。   这京城的春日,比之南诏更为生动,有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惊喜,也有春雨贵如油的期盼;在南诏,路边的野花四时皆放,墙边的小草不停地生长,让人不觉间忽视了春日的到来,时节的交替。   韦长欢想起来,这几日因着修桥的事儿,日日都要去西阳寺,许久不曾舞剑了,今日是个难得的好天。   她找出自己压在箱底好多年的两把剑,正打算去院子里活络活络筋骨,迎面却看见杨子项来了,她不着痕迹地瞥了眼他双手,见没有拎着什么食盒之类的东西,心中暗自松了口气。   “子项哥哥,我们来舞剑如何。”韦长欢语气里带明快,扬手丢给杨子项一把通体血红,外观精致华美的剑,剑纹如流水从柄至尖连绵不断,在日光下熠熠夺目。   “好啊。”杨子项望着韦长欢手中另一把一模一样的剑,微微颔首。   青白两色水袖浅浅翻飞,如同随风轻游的绵绵云彩。白衣女子曼妙身姿轻盈如雪,血红的剑身随臂舞动,挽起剑花朵朵。只见她时而翩翩点剑而起,划落几片新绿,时而缓缓踏地而越,惊飞几只小鹊,身旁青衣男子刚中带柔,随她一起一落,如心牵一念,形影相吊。且二人嘴角都带温婉笑意,眸光似春阳晒暖的一汪碧湖,既柔且亮。   倪丰秀与倪丰化刚跃上听风小筑的围墙,便见这样一番情景,看在眼里美如诗画,映在心头芥蒂填胸。   二人对视一眼,都不约而同地提剑插进了那青白两道身影之间,一时间兵器之声铿锵作响,二白一青一红四道身影缠绕,院中剑气大盛,树上新抽的嫩叶簌簌落下,青石砖须臾间像是蒙上了一层翠绿的青苔。   “倪丰秀!倪丰化!”韦长欢堪堪停住,杏目圆瞪,怒道:“你二人今日难不成是来拆我的院子的!”   倪丰化盯着杨子项手中的剑,只字未言,并无开口辩驳之意。   倪丰秀收剑入鞘,淡淡道:“不过切磋切磋剑法而已,郡主何须动怒。”   韦长欢听完更怒,道:“我与子项哥哥乃是舞剑,意在修身养性,而你二人浑身戾气,猝然而入如进沙场,这也叫切磋剑法?”她可没忘记方才此二人冲进来时可是使了十足十的功力。   倪丰秀一挑眉,一脸正色道:“自然,正因我二人戾气太重,需得郡主与杨公子身上的平和之气来涤一涤。”   韦长欢气结,道:“如今涤完了,你二人快走吧。”   倪丰秀一挑眉,慢悠悠的走到石凳前坐下,朝院中丫鬟说道:“你们郡主有客至,还不速去备茶。”   那丫鬟听完征求地望向韦长欢,韦长欢点点头,她便急匆匆地下去了。   倪丰化突然向杨子项伸出手,道:“给我。”   杨子项微诧,并无动作,只询问地望着倪丰化。   倪丰化又道:“把它给我。”目光灼灼地望着杨子项手中那把血色的剑。   杨子项依旧没有动作,倒是韦长欢惊讶道:“师弟想要我的剑?此两把摘星、逐月乃我初次铸剑时所做之物,并没什么稀罕,我留着也只是做个念想。”   杨子项看向韦长欢,惊讶道:“此剑乃你亲手所铸?”就这空当,手中剑冷不防被倪丰化夺去。倪丰秀见此,也起身轻巧地夺去了韦长欢手中的剑。   韦长欢还未回神,倪丰秀早已将剑拿在手中细细端详了一番,道:“这等好料,竟被你如此浪费,铸了这么个华而不实的东西,真是暴殄天物。”   韦长欢脸一沉,就要去夺过来:“还给我。”倪丰秀轻轻躲过,道:“落入我手里,还有还回去的道理?再说,以你我的关系,你送把剑给我怎么了。”   “你想要,就拿去,啰里啰唆的。”韦长欢有些赌气道,眼下阳燧镜之事还尚未有进展,不能得罪倪丰秀,左右不过一把剑,拿去就拿去吧。   “那我便收下了。”倪丰秀把玩着剑道。   倪丰化见二人此般,眸光有些闪烁。   杨子项也感觉到,倪丰秀与韦长欢之间,似乎亲密了许多。   几人心思各异,看剑的看剑,看扇子的看扇子,虽围着石桌坐着,却气氛冷淡,东道主韦长欢被两个不速之客搅了舞剑的兴致,此刻也不想挑话说,只百无聊赖地撑着头,神游天外。等她游了一圈回来,坐着的三个人依旧不是看扇子就是看剑,像是木头成了精。   “哎!”韦长欢心底暗暗叹了口气,伸手捏了块豌豆酥来吃,吃完又觉得太腻,拿起茶杯正要喝口茶缓上一缓,却被旁边的倪丰化伸手拦住了,只见倪丰化自她手里拿走茶杯,“嚯”一下把杯里的的茶水到了,接着拿起茶壶又斟了一杯,推给她,温声道:“凉茶伤脾。”   韦长欢微惊,打量了一边倪丰化,斟酌道:“师弟今日,似乎有些不同。”   倪丰化定定看她,抬手将她唇边的糕点渣拂去,道:“有何不同?是你不同,我才不同。”又伸手拣了块杏仁糕放到她跟前儿的小碟子里:“方才那个我瞧着太甜,你尝尝这个。”   韦长欢瞧着他,只觉从脖子到脚跟都泛起了鸡皮疙瘩,她伸手抓住他的衣领,将他扯得离自己近了些,双手在他脸上摸索,道:“我倒要看看,是何人如此胆大包天,敢冒充本郡主的师弟,还冒充的如此撇脚!”   可摸了半天,也没摸出任何破绽,倒是觉得指尖丝滑柔软,手感很是不错,便忍不住多揉捏了会:“你这是什么□□,触感温软真实,如此天衣无缝,若愿意给我,今日这事我便不追究了。”   倪丰化握住她瞎摸的手,认真道:“这不是什么面具,是我的脸,没法给你。”接着微微思索了会,继续道:“若是你实在喜欢,我每日让你摸一会也行。”话落,一脸你觉得如何的神色认真地望着韦长欢。   这下,除了韦长欢,杨子项与倪丰秀也是满脸惊讶地看着倪丰化。韦长欢拽着他的衣领,想将他拉起来,没想到倪丰化很配合,自己‘嗖’地就站了起来,她不防,一个趔趄,就栽到了他怀里。   倪丰化身子一僵,也没推开她,只道:“师父若看到了,又要训你成日里冒冒失失。”   韦长欢站定便飞快地弹开,道:“你若是能使出一整套我梅里派的双翼剑,我便信你是我师弟。”   “好。”倪丰化跃出几步远,用着韦长欢的逐月剑将双翼剑法一招招使出。   一套剑法使完,倪丰秀、杨子项具是鼓起了掌,杨子项更是道:“雍王殿下剑术造诣甚高,子项与昭王殿下不仅大饱眼福,更是习得了一套剑法,幸哉,幸哉。”   “要习得我梅里的剑法,并非如此简单,你所见,只得其形,不得其神。”倪丰化对杨子项道。   “如此,是子项浅薄了。”杨子项拱手一礼道。   “我要说,我已经习得了呢?皇兄可要与我切磋一番?”倪丰秀幽幽道。   倪丰化并不回言,只看着韦长欢,似是在问:“如今你可信了我就是你的师弟?”   韦长欢对上他的灼灼目光,实在是有些不知所措,道:“师弟今日,甚是温和,像是……变了个人一般,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不曾发生什么事,是我觉得,以往对你有些失礼,今后,不会再那样了。”倪丰化徐徐道:“还有,你以后可否,不要叫我师弟,叫我的名字,或是,像师父那般唤我,阿化。”   倪丰秀与杨子项皆看着倪丰化,惊诧之中带着一丝了然的深意。   许是被他那声阿化惊着了,韦长欢愣了愣,道:“这……恐怕不妥吧,师弟?”   倪丰化略带期望的眸子一沉。   韦长欢见他如此认真,忽然想到,他毕竟是大豫的皇长子,如今又是在京城,便收起了戏谑,道:“你既然不喜我叫你师弟,那我便随旁人一起,唤你一声雍王殿下吧。”   不想倪丰化闻言,脸色又沉了一分。   信之此时却匆匆现身,对倪丰秀道:“殿下,皇上急召!” ☆、硝烟北起   永泰殿内,皇上埋头批阅着案上的折子,看似平静如常,眉间却有一丝往日里没有的焦急与烦闷。   “儿臣参见父皇,不知父皇急召儿臣,所谓何事?”   “哼,所谓何事?”皇上抬起头来,将一纸书信与一道折子一同扔向倪丰秀,喝道:“你自己看!”   倪丰秀捡起,粗粗扫了几眼信纸,面色无多大变化,又打开了折子看,顿时如雷贯胸,惊怒之余,力持镇定,噗通一声跪下:“父皇,高延不知天高地厚,污蔑儿臣在先,滥杀大豫百姓在后,儿臣愿领兵与高延一战,请父皇恩准!”   皇上浑浊的眼里满是锐利:“污蔑?此信乃高延王亲笔所写,直指你联合大永余孽及隽诜密谋篡位,高延王世子无意中发现,便被你杀人灭口!当真,只是污蔑你?”   “父皇,若真是如此,高延王只需将此事告知父皇即可,父皇自会给他一个交代,可高延却不声不响,屠了我大豫边城,这绝非一时起意,而是蓄谋已久,请父皇三思。”   皇上眯起眼睛:“可是,据朕所知,前几日,那及隽诜,就在西阳寺内,你,又作何解释?”   “父皇,那日不仅及隽诜在西阳寺,皋铎宰也在。”   “你说什么!”   倪丰秀便将那日血髓草之事如实告知皇上,最后只说自己无能,让那两人跑了。   皇上听完后,凝眉沉思,不知是信了还是不信。   倪丰秀此刻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父皇,此信漏洞百出,怕只不过是高延挑起战乱的借口,若父皇真的藉此疑心儿臣,这才是正中高延下怀!”   “住口!”皇上满脸阴鸷:“朕是天子!不用你来告诉朕,该如何行事!”   “父皇!父皇这些年一直宠爱儿臣,那儿臣为何要去冒如此大险,去篡位?及隽诜与我大豫不共戴天,儿臣又怎会放心与他密谋?既是密谋,又怎会被高延王世子知晓?若真如此,怕是高延王世子第一个喊着要助儿臣一臂之力,借此与儿臣谈条件。他们高延人的德行,父皇你难道还不清楚?”倪丰秀行礼道,目光直直地望着皇上,并无一丝怯意:“请父皇明察!”   “放肆,这些年当真是宠爱你过盛,由得你在朕面前什么都敢说!”皇上虽还板着脸,语气却缓和了许多。   “儿臣受了污蔑,自然要在父皇面前辩上一辩,让父皇替儿臣做主。”倪丰秀适时示弱,也不知这招,是不是同他母妃学的。   “哼,”皇上眯着眼靠在龙椅上:“那他们为何不污蔑化儿、广儿,偏偏只挑你来污蔑?”   “这……”倪丰秀一愣:“兴许是得知父皇最为宠爱儿臣,爱之深,责之切,这罪名落在儿臣身上,最能让父皇恼怒。”   “哈哈哈……”皇上愣了一愣,忽然大笑道:“你跟你母妃一样,在朕面前,有什么,说什么,从不藏着掖着,这一点,朕最喜欢。”   “父皇,”倪丰秀并未放松下来,仍旧正色道:“儿臣昨日刚收到消息,在渌州发现了及隽诜的踪迹,只是不曾抓到他,已命人继续追查,可今日高延就传来这样的消息,想必及隽诜已与高延,朋比为奸。”   皇上也面带凝重道:“你查了这么些年,一直没有消息,怕就是高延暗中庇护。”   “父皇还是与各位大人商议一番,早做决定。”   倪丰家坐拥大豫江山三百余年,期间四处征战讨伐,使大豫从一弹丸之国跃居强国之列,三十七年前天峭关一战更是大败东边大永,将中原最后一块沃土纳入大豫版图,此后几年陆续将高延,不咸,白水,南诏四大蛮夷列为属国,真正问鼎中原。   高延,是大豫北境以北的马背之国,虽疆域辽阔,却多为荒山大漠,穷山恶水。   高延人以畜牧养马为生,逐水草而居,野蛮好斗,常到大豫境内打家劫舍,民不堪其扰,后朝廷加强边防,这才得以改善,是以大豫百姓以北荒蛮夷呼之。   二十二年前,先皇病危,众皇子夺嫡,朝廷动荡,高延趁机作乱。   大豫三战三败,高延连夺甘、凉二州,鄯州也岌岌可危,延军势如破竹,大有锐不可当之势,直逼京畿,大豫江山风雨飘摇,八皇子,也就是当今圣上,并不似其余皇子那般抱着近水楼台先得月之心,反而自发请命,领兵抗延,先皇龙心甚慰,任命八皇子为元帅,韦谨风为统军,北行抗延。   不想,这一战,竟是一场长达两年的苦战。最后在乌山一战中,大败高延,高延军队节节败退至高延宫城,负隅顽抗三月后,上表投降,愿永世臣服于大豫,年年纳贡,岁岁来朝。   可惜先皇终究没等到大豫江山又复完璧的那一日。   八皇子携众将士班师回朝,刚到京城还未下马,一道所谓新皇圣旨就已降下:“八皇子倪丰律,平乱有功,宣德明恩,守节乘谊,其加封为北庭王,永守大豫北境。”   倪丰律平静地接了旨,可当晚庆功宴便发了难,拿出一道先皇遗诏,曰:若八皇子得胜而归便封为储君,不日继承大统,且有先皇的心腹太监为人证,直指大皇子弑君弑父,天理不容,不配为大豫一国之君,当场斩杀,其余众皇子以帮凶之罪论处。   倪丰律知道,自己没有选择,若就此永驻北庭,如何对得起两年来一同浴血奋战的将士!   他就此般踏着兄弟的尸骨与鲜血,登上了帝位。   史书上只“皇长子弑君篡位,皇八子除之,以正大义,后继位。”寥寥一笔,便盖过了那个腥风血雨不下沙场的夜晚。   今日晌午,代州传来八百里加急,高延王次子皋铎宰,率七万兵马屠了朔州,距朔州八十里的代州危在旦夕,请朝廷火速派兵支援。   消息传来,朝野上下一片震愤,纷纷进谏:“高延北荒蛮夷,蝼蚁之国,狼子野心,跳梁小丑,当诛之以慰我朔州枉死百姓之魂,当诛之以扬我大豫大国之威!请陛下出兵,灭了高延!”   “请陛下下旨出兵,灭高延!”除了当朝御史杨道宽一党,其余众臣纷纷跪伏在地请旨出兵。   待群臣都求完了,杨道宽才缓缓出列,不紧不慢道:“皇上,我朝得陛下励精图治,休养生息十余载,才换来这今日一片国泰民安的锦绣江山图。”果然是官场老油条,开腔就不着痕迹地拍了个马屁。   果然皇帝很受用,点头捋须,问道:“杨爱卿有何高见?”   杨道宽侃侃道:“高延本就是靠天吃饭的荒芜之地,前些日子北方边陲也传来过消息,今夕天公不作美,高延全境大旱,牲畜马匹成群死去,且祸不单行,又遇天火,烧了大漠枯草的同时,也烧了高延百姓一冬的粮食和来年的希望。臣以为,高延不过是想要些裹腹之物,并非真要与我大豫为敌。陛下不防赐些粮食布匹,再许一公主下嫁,一来可彰显我大豫泱泱大国,气度非小国可比,二来可免去一场劳民伤财之战,免我大豫百姓受那战争之苦,实乃一举两得!”   皇上还未开口,尚书令大人便冷冷道:“杨御史可是老而昏聩,我看不出你此举有何利处,倒觉得满口荒唐,尽显窝囊之气!高延若真只想要粮食不想与我朝为敌,为何还会屠了朔州?我大豫泱泱大国,被一北方蛮夷屠城,竟还要奉上粮食和公主,反了不成,或是御史以为我大豫才是那属国?不知御史如此是非不分,帮着那高延,是何居心?”   此话一出,百官噤声,这可是直指杨御史有通敌卖国之嫌!也就尚书令大人敢说!   尚书令大人高炯是当今皇上登基初年名动天下的状元郎,也是官场罕见的愣头青,谁都敢驳,十几年如一日,可谓官场中的一股清流。他素来为官清廉,为人耿直,且才高八斗,很得皇上与廉官钦佩,而立之年就已官拜尚书令,至今已有十余载。   杨道宽并未动怒,镇定自若道:“高尚书,政见不合乃官场常事,无须血口喷人。这往好了说是尚书关心国事,一时失言,可往坏了说,便是尚书你心术不正,妄害忠臣!”   高炯的脾气就像炮仗,一点就着,气愤地指着杨道宽:“你!”   皇上看着这形势,有些犯难,两位都是肱骨之臣,帮谁都不好,且二人各自有理。环视一圈,便把这烫手山芋扔给了韦谨风:“韦将军以为如何?”   韦谨风出列道:“皇上,臣以为,高延屠我朔州,不战难平民愤,示好会让高延更加肆无忌惮,是以我朝与高延,必有一战。高延饥荒,死者无数,活着的想必也是些戾气深重的亡命之徒,而我朝士兵大多许久未尝血腥,生于安乐,不知战场杀戮。但有一点,我军远胜于延军,那就是军纪,我军操练多年,规矩严明,而那延军多为乌合之众,为私欲而聚,也会为私欲而散。所以我朝既要战,就要胜,须得好好部署,不可妄然迎战。” ☆、行军代州   韦谨风话音一落,倪丰化、倪丰秀也附议道:“儿臣认为韦将军说的极是。”   大殿里,以尚书令高炯为首,大半官员都纷纷附和道:“臣等赞成韦将军所言。”   倪丰化、倪丰秀皆跪下道:“儿臣请旨,领我朝铁骑与高延一战!”   韦谨风跪下:“臣也请战,卫我大豫疆土!”   殿里顿时乌泱泱跪倒一片:“请皇上下旨出兵!”   当今圣上倪丰律虽不复青春壮年,可往昔带兵打仗的热血尚在,此时更是被群臣激昂之情激的沸腾起来,遂大手一挥,一道圣旨落下:“封辅国大将军韦谨风为行军元帅,倪丰化、倪丰秀为副帅,领十三万兵马,出代州,反击高延!”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道圣旨,举国沸腾。不论是军中将士还是普通百姓,都满腔豪情壮志,气吞万里,立誓以大豫铁骑踏平高延王都,不灭延决不归师!   京中青年才俊的一腔热血,也纷纷上书从军,奈何被家中高堂、妻室拦住,只得将满腔豪情化作强愁,日日聚在风鹤楼借酒来浇。   昭王府,倪丰秀书房。   “及隽诜回渌州当日就与皋铎宰联手杀了皋铎翟?”倪丰秀微惊,接着问道:“那邹休,是不是没救回来?”   “是,邹休在及隽诜回来前就已咽气。”   “四日前的消息,为何今日才传来?”   “途中曾遇一黑衣人阻拦,身法极其怪异,属下从未遇见过,好不容易甩开他,一路上的马匹又接二连三出事,因此耽搁了两天。”   倪丰秀沉思道:“将渌州铁铺的暗桩撤了,查一查及隽诜的下落。”   辅国将军府,韦谨风书房。   “爹要上战场!”韦长欢得了消息,急急跑进韦谨风的书房。   “是啊!”韦谨风抚着韦长欢送他的那件胴丸铠,不胜唏嘘地说。   “请爹,带欢儿一起去。”韦长欢噗通一声跪下道。   韦谨风手上一顿,转身瞪着韦长欢:“胡闹!战场岂是女孩子家能去的地方!”   韦长欢依旧跪着,却昂着头,反驳道:“昔日娘亲与爹于沙场并肩作战,娘亲去得,欢儿为何去不得!”   “你!”韦谨风望着韦长欢倔强的目光,宛如又一个阿述,可当年若有选择,他如何会让阿述尝那样的腥风血雨,更别说如今的韦长欢!   他开口,带着平日不曾有的领兵时的威严,道:“当年你娘是随我征战沙场,可她的武功比起我,有过之而无不及,是我的臂膀,我的后背,我放心她!”   韦长欢不服道:“即便我武功不及爹爹,可自保绰绰有余,绝不会拖累爹爹。”   “欢儿,你几时才能长大,两国战场,不是你能儿戏的地方。”韦谨风看她率性的模样,长长地叹了口气,她这十几年太过顺遂,行事到底任性自大了些:“你不要想了,我绝对不会带你去的。”   大豫皇城,上善宫。   “你说韦长欢来找你,说要一同去代州?”倪丰善问道。   “嗯,”倪丰化点点头,接着道:“她当时神色坚定,像是非去不可。”   “当真?”倪丰善睁大眼睛,然后笑道:“阿善要恭喜大皇兄了。”   倪丰化诧道:“恭喜我?”   倪丰善凑近了倪丰化,神秘兮兮道:“定是我教你的法子起了效果了,她这才要跟你同去。”   倪丰化还是不明就里:“为何要跟我同去?”   倪丰善看白痴一样看了他一眼,道:“自然是心里牵挂你!”   倪丰化皱眉:“可是……”   他还未说完,倪丰善就急急打断道:“我早跟你说过,这女人得哄着,你以前老跟她对着干,背地里呢,又偷偷地让着她,还说合她的意,简直大错特错!她过去可有将你放在心上?没有!你再想你那日听我的待她温声细语,嘴甜些,手脚再勤快些,她这不就马上就将你放心里去了?巴巴地还要跟你去代州,代州是什么地方,是战场!如此危险的地方,有几个女儿家愿意去?可为了你,她就愿意去!你说就那么一日的功夫抵上你过去好些年挨的挤兑和拳头!所以说,拿女人的心是讲究法子的!   倪丰化闻言闷声不语,倪丰善碰了碰他肩膀,问道:“唉,你可答应了她,带她一同去代州?”   “不曾,”倪丰化摇头道:“代州必定硝烟战火,我不想她涉险。”   倪丰善重重地一把拍在他肩膀,怒其不争道:“呆子!多好的机会!”见倪丰化仍不为所动,继续道:“你想想,十三万大军,再加一个你,一个韦大将军,还护不住一个她?而且她若是看你不答应,自己只身前去,岂不是更危险!”   倪丰化思索半晌,道:“你说的,似乎有些道理。”   倪丰善气结,谁曾想她这样样皆好的大皇兄,能在这情之一字上如此迟钝?她实在是看不过去,推了他一把,道:“快去,告诉她你愿意带她去代州,快去啊!”   二月初九,韦谨风与倪丰化、倪丰秀并十三万大军,浩浩荡荡往代州而去。   倪丰化随行的亲卫里,有一肤色黝黑,身量稍瘦,五官寡淡的小伙,穿着大豫步兵服饰,与旁人一般无二,只眼眸流转间透露丝丝灵气——正是韦长欢。   “你,小子,”一个体格肥硕的兵推了韦长欢一把:“说你呢!去溪边打些水来。”   韦长欢正好好地坐在草堆上揉腿,冷不防被推了一把,心中不快,那人却已将水壶扔给了她:“麻利点!”   韦长欢看了他一眼,微微点头,便起身取了。   那人被她这一眼看的有些莫名其妙,对周围人道:“嘿,这小子,呆头呆脑的!”   韦长欢到了溪边,先洗了把脸,接着脱了鞋袜,踏入溪中,走了几步,微凉的溪水,和自脚掌传来的石头的凹凸感,大大缓解了她脚上的酸痛,她情不自禁地多逗留了一会。   大约走了半刻种,她才上了岸,拿过水壶准备舀水。   “看你面相普通,可这双脚倒生的白嫩,”耳旁冷不丁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跟个女子似的。”   韦长欢抬头,心中一惊:“倪丰……昭王殿下。”她连忙放下水壶,低下头,行了个礼。   “不必多礼。”倪丰秀道:“你叫什么,你是哪儿的人,今年多大了?”   “小的陆合,城郊大寺村人,今年十八。”   “家里有几口人?”   “三口。”   “殿下,韦将军有事相商。”正待倪丰秀要继续问时,信之忽然走过来。   倪丰秀淡淡看了韦长欢一眼,才转头走了。   “恭送殿下。”   待倪丰秀走远,韦长欢偷偷看了眼自己的脚,赶忙穿上了鞋袜,“他不会认出我了吧?”她虽然准备万全,自认为天衣无缝,可心中仍旧忐忑。   十日后,大军在代州百姓翘首以盼中,抵达代州,代州都督张公靖直呼:“将军至,心安矣,心安矣。”   高延屠了朔州后,出奇的,并未有后续动作,只龟缩在城内,纵是如此,代州百姓仍夜不能寐,怕敌军在睡梦之时攻城,皆坐以待旦。   忧心忡忡的代州都督锁了城,以免百姓未战先乱,流民四起。也不敢贸然前去打探消息,怕打草惊蛇,惹来祸事。   到了代州后,韦谨风当即命全军扎营稍作整息,自己则与倪丰化、倪丰秀并一干亲随商议对策,代州的百姓今夜,终于能得个好眠。   为时半月的急行军,削瘦了韦长欢的脸庞,可眉宇之间,却更添坚韧。如今她作为倪丰化的亲卫,随他一同住在刺史府东边的院自里。   此刻,韦长欢正拿着朔州城地图,在灯花下仔细地看着——待到夜深人静,那朔州城,她也要去上一去!   若顺利,便取道去高延,如今高延国内大空,兴许与十七罗刹能将他们的老窝端了,顺道,再取了那阳燧镜,她如是想。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身风尘的倪丰化走了进来,显然是一刻也未曾歇息,也未来得及换洗。   “随我去我房里。”   “何事?”   倪丰化并未回答便转身走了,韦长欢想了想,放下手中的地图跟了上去。   到了倪丰化房中,只见一个热气腾腾的木桶,旁边放着一套干净的中衣。   韦长欢望着倪丰秀,只听他淡淡道:“你如今的身份多有不便,若要沐浴,来我房中即可。”他接着嘱咐道:“沐浴完你就早些歇息吧。”说罢不等韦长欢答,就出去了,还顺手替她关了门。   韦长欢心下暗叹,倪丰化竟也有这体贴的时候,随即飞快的脱了衣裳没入了木桶里,只觉浑身说不出的舒适。   洗去了将近半个月的风尘,她一身轻快地回到了自个儿屋里,不曾想,早已有个不速之客在候着她。   只见那人一身黑色劲装,正拿着她原先看的代州地图在看。   韦长欢一惊,脱口而出:“倪丰……”眼下她并未带面具,怕是要被认出,情急之下,她略微低了头:“昭王殿下?这深更半夜的……不知昭王殿下来小的处,有何事?”   倪丰秀头也不抬地甩给她一套黑衣,道:“换上,随我一同去朔州。”   韦长欢低头接过那套黑衣,装傻道:“小的不知殿下,这是何意?”   倪丰秀终于抬头,直直望着她道:“韦长欢。”橘色灯火下,他眸光带着丝冷意,叫人心中一寒。   韦长欢看了看怀中的黑衣,思索片刻,不情愿地开口道:“你不出去,我怎么换。”   倪丰秀一挑眉,眸光一转,睨着她,道:“你都能在倪丰化房里沐浴,怎么,现在换个衣服,倒扭捏起来了。”话罢冷哼一声,倒也出去了。   今晚月色有些晦暗,适合做些偷偷摸摸的事,比如,夜探敌营。   两道黑色身影越过代州城墙,跨上城墙外早已备好的马,往朔州奔驰而去。 ☆、密探朔州   临近朔州,天已微亮,倪丰秀与韦长欢藏好马匹,准备混进朔州刺史府,据悉,高延王皋铎兆与他的次子皋铎宰,夺了朔州后,就住在那里。   为以防万一,二人还换上了高延人的装束,乔装打扮了一番。   离屠城之日已过去半月,街道上并未如想象般满布恶臭横尸,反而干净的有些反常,连一丝血迹都不见,尽管如此,这整个朔州城,仍充斥着修罗场般的压抑之气。   刺史府南墙外,倪丰秀一把拉住正要跃进去的韦长欢,示意她跟在身后。接着,自怀里掏出一枚玉璜,移动身形,在墙上轻敲了几下之后,才带着她进了去。   在连续走了两三个院子之后,二人都察觉到了不对劲,偌大的刺史府内,似乎,空无一人!   “嘘。”前方忽有脚步声伴着交谈声传来,倪丰秀拉着她闪入旁边拐角的一根大柱后头。   “大人可要去看祈雨仪式?”   只听得另一人冷哼一声,道:“蛮夷陋俗,愚蠢之至,有何可看。”   “属下去看了一眼,实在是……目不忍睹!”   “这些百姓,原也是大永子民,也算是……为国,捐躯。”   “想我大永当年,也算是堂堂中原一霸,到如今,竟要与蛮夷为伍!”   “也只是,待到他日,公子复国,再慢慢收拾高延也不迟。”   “愿苍天保佑公子,大业早成,早日复国!”   待脚步声过去,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到了震惊。   方才说话的其中一人,乃是朔州刺史宁少钦,没想到,他竟是及隽诜的人!想必高延之所以能够悄无声息地夺了朔州,缘由,就在于此了。   那祈雨仪式,宁少钦不去看,倪丰秀与韦长欢却要去。   既是祈雨,那必定在宽阔之处,韦长欢脑中闪过朔州地图,心下了然,脚下生风,已知要往哪里去了,几乎同时,倪丰秀随她一同起步,两道身影疾速往城南陵门而去。   韦长欢站在陵门城楼上,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眼前的情景。   只见一个十丈左右的圆形大坑,堆满了□□的尸体,白色的皮肉交织着赤红的鲜血。鸡皮鹤发者有之,夭桃秾李者有之,牙牙学语者有之,人高马大者有之,形销骨瘦者有之,这样对比鲜明,这样毫无遮饰,这样□□地展露于人前。   空中盘旋着猎隼与秃鹫,时不时尖叫,似乎在等待着,伺机而动,饕餮一番。   坑外东西南北四个方向支了四个木制高台,高台周围堆满了柴火,每个高台上,皆绑着一个脸盖五彩面具,身穿青色衣裳的女子,看样子,是要被施以火刑。   一群黑衣巫师,手持羽葆幢,看似毫无章法地挥舞着手臂,踮着脚尖跃来跃去,披发而舞,嘴里嗡嗡地念着什么,样子滑稽而又古怪。   韦长欢抿着唇,一动不动地看了那些尸体好一会,问道:“他们在做什么?”   倪丰秀看着那群巫师,似乎也被眼前之景震撼,缓缓道:“高延旧俗,天旱求雨,暴巫焚巫。以千人尸体为牲祭,再将女巫打扮成旱女魃的模样,或暴晒或焚烧,希冀上天哀怜而降雨。”   “荒唐!”韦长欢眉眼染上丝丝恼怒,她望着东南方那个稳坐在王座上的人,似乎要喷出火来:“巫者死不足惜,可朔州百姓何辜!”说着,就想下了楼去,杀了那些始作俑者,被一直看着她的倪丰秀紧紧抓住了手臂。   “不要冲动,死者已矣。”倪丰秀的声音有些沙哑,“我们先回去,好好商议,绝不会让朔州百姓,白白死去。”   柴火被点燃,发出噼里啪啦的爆破声,伴着女子的嘶喊,浓烟渐起。   围在大坑旁的人,提着一坛酒走到坑边,将其高举过头顶。安坐上首的高延王皋铎兆,这时也站起身,接过站在身旁的皋铎宰递过来的酒,缓缓走下王座,一步一步走到大坑旁。   他也将手中的酒坛举过头顶,并转了一圈,向四周示意,然后,才慢慢将酒倒入坑中。   待坛里的酒倒的一滴不剩,他又单手将酒坛举过头顶,转了一圈,接着,四周的人皆将酒坛倾斜,霎时间,成百数千道酒柱,反射着朝阳的金光,倾泻至坑中,很快没过了尸体,混融了血液,汇成一片波光粼粼的红色湖泊。   待酒倾倒完毕,众人将坛子狠狠砸在地上,用力喊出一声浑厚震耳的“哈——”   一支火把自高延王手中抛出,在半空中划过一道朱红色的弧线,‘噗’一声,落入了那片红色的湖泊之中。   一瞬间,火焰如一道赤金色的风,飞快地给这片红色湖泊,披上了一件轻薄,却又炽热的羽衣。   耳边嘶喊声不曾间断过,淡淡的皮肉烧焦味四处飘散。   韦长欢心中久久不能平静,在此之前,地狱止于想象,今日之后,地狱止于朔州陵门!她手指紧紧地扣住栏杆,指甲嵌入那涂了漆的木头里。   倪丰秀怕她伤了自己,拍了拍她的肩,轻轻将她的手拿开。   韦长欢看着他,忽然想起他在进宁少钦府前的举动,再结合高延尚巫的传闻,问道:“你是不是,早已知晓。”   倪丰秀看着她略带水光的双眼,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到代州前一日,信邪便已将此事禀告我,只是……这些百姓,已来不及救了。”   “这么多的人命,妇孺老弱,他们,如何下得了手。”   “高延人事先将这大坑挖好,再施以巫术,城中百姓会自行走来,褪去衣物,跳入这坑中,再自己抹了脖子。”   “巫术?”韦长欢仍有些难以置信:“到底是什么样的巫术,才能……”她忽然又想到了什么:“若是高延再用巫术与我大豫交战,岂不是……”   “你放心,此巫术使后极为伤身,用了一次后,再难用第二次。”倪丰秀向她解释道。   “我自诩无惧杀戮,可今日所见,依旧叫我触目惊心。”韦长欢道。   “我也一样。”倪丰秀道:“我们回去吧。”   二人心事重重地回了代州,广寒初现,韦长欢刚踏入东院院门,便见她爹迎面走来。   “参见元帅。”她忙低下头行了个礼。   好在韦谨风并不怎么注意到她,急匆匆地自她面前走过。   韦长欢回了房,并未看见期待之中的那只金雕,心中有些许失落。她昨日刚到代州,便写了信给十七罗刹,按理,今日该有回信。   “你回来了。”   韦长欢转过头,但见门外立着一个人影。   她并未作声,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倪丰化带着一丝夜色的凉意,走了进来,望着她的冷淡的眸子里,有些责怪。   “天色已晚,你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要说?”韦长欢有些不明地问道。   “我找了你一天。”   “我……”韦长欢语塞,她并不知道倪丰化是何时发现她不见的,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   “既然回来了,随我去韦将军那里吧。”   “你告诉我爹了?”   “嗯。”   “为什么要告诉他。”她看向他的眸子里也带了些责怪,她当初就是觉得倪丰秀与她爹关系不错,怕他不愿,这才求倪丰化带她来,没想到到头来,倪丰化还是说了。   “你失踪了一天一夜。”   “我只是有些事……”   倪丰化不等她说完,就转身出去了,韦长欢想了想,跟了上去。   她跟在倪丰化后面,进了韦谨风屋里,也许是有些心虚,她一直低着头。   “雍王殿下。”   “皇兄。”   “还不跪下。”   屋子里里很安静,只听得他爹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她忍不住悄悄抬头偷瞟,恰好碰上韦谨风严肃的目光,她这才反应过来,这话,是对她说的。   “爹……”   “你可知错。”   “爹,我——”   “住口,你是不是又想说你没错?”韦谨风看着她,负手而立,肃色道:“你不听爹的话,擅自跟来代州,这是其错一,来了,又一天一夜不见人影,让爹和雍王殿下担心,这是其错二,你还敢说你没错!”   韦长欢哑口无言,微微低头,小声嘀咕道:“还不是爹你不让我来,此路不通,那我只好另寻他法了……”   她说的虽然小声,可足够屋子里的几个人听见,韦谨风刷漆般的眉蹙的像个倒八字:“你老实交待,这一天一夜你跑去哪里了!”   韦长欢飞快地睨了韦谨风一眼,又看了一眼他身旁的倪丰秀,琢磨着,到底是实话实说呢,还是想个借口搪塞过去。   “郡主与本王一同去了朔州。”正捉摸不定时,倪丰秀替她开了口。   “昭王殿下!”韦谨风吃了一惊。   “韦将军,恕本王直言,以令爱的性子,还是将她带在身边安心些。”   韦谨风一噎,道:“可殿下也不能由着她胡闹……”   “元帅,当务之急,是先讨论对敌之策。”倪丰化道。   韦谨风不好再训韦长欢,便瞪了她一眼:“你给我回院子里好好呆着。”   “是。”韦长欢闻言一喜,知道自己这回是能光明正大地留下来了,朝倪丰秀眨了眨眼,便识趣地退下了。   倪丰化自是将韦长欢的这个小动作看的清清楚楚,他微不可闻瞥了浅笑着的倪丰秀一眼,拳中五指收紧。 作者有话要说:  biu~今天更两章 要打仗了,欢秀在慢慢产生感情ing…… 放飞自我写的欢快(????)?? 可爱的小天使们,要不要跟我讨论下剧情?(捂脸) ☆、前后夹击   宁少钦乃原大永太子府幕僚,大永灭国后侥幸逃出,心中不甘,得知五皇子及隽诜筹谋复国大业,便去投靠。   大豫灭了大永后对大永百姓一视同仁,这宁少钦也考取了功名成了大豫朝中一名官员,他以为边陲百姓效犬马之劳为名,自发请愿朔州刺史一职,这种远京的边疆之地,本就没几个人愿意来,遂宁少钦没费什么力气,就顺利调到了朔州。   韦谨风、倪丰秀、倪丰化几人商议后决定,由韦谨风亲自领五千骑兵连夜悄悄行军至朔州城外,在天明时攻入朔州,倪丰秀领十万兵马为后援跟在后方,倪丰化坐镇代州。   倪丰秀跨上马背,眸光在周围扫了一圈,似乎在寻找什么。   “你不用找了,我没让欢儿跟来,她会跟雍王殿下一起坐镇代州。”韦谨风似是明白他心中所想,开口道。   倪丰秀看着他,露出不赞同的目光。   韦谨风没有理会,轻喝一声打马而去。   倪丰秀又回头看了一眼代州城门,一夹马腹,跟了上去。   天色大明,刺史府东院。   “郡主,您不能去朔州,元帅让您与雍王殿下坐镇代州,您的肩上,担着保代州百姓安危之重任!”   “住口!有我爹在前线,雍王在代州,我在不在,于代州百姓的安危都无任何影响。”   “是,元帅英明神武,我军将士也骁勇善战,可若那高延人狡猾,兵分二路来偷袭代州,即使前头有元帅挡着,也需要您与雍王殿下领着这剩下的两万多兵马,安代州百姓的心!”   “本郡主从未带过兵,而且,有雍王在,这两万多兵马何愁没有人统领。”   “元帅有令,必须将郡主留在代州城内,还请郡主不要为难末将。”   “若我偏要让你你为难呢。”韦长欢有意无意的扫了一眼手中的赤霄剑,轻轻拔出。   “那末将,只能与城内一干兄弟一起,尽力留住郡主了。”虞列右手不动声色的搭在剑柄上,缓缓握住。   “虞校尉,”韦长欢浅笑道,随即“吭”一声将赤霄剑推入刀鞘:“这才像是个沙场之人,你前头说的话差点叫我以为是哪个长袖善舞的文官走错了地方。”说罢往外走去,经过虞列时,正色道:“虞校尉放心,我不是任意妄为之人。”   韦长欢果然没有驱马赶去朔州,她昨日午夜时分收到了起云的回信,信中说,阳燧镜的下落尚未查明,让她不必着急入高延。   不过她确实有些气她爹,去朔州也不告诉她一声。如今落了个两头无事,她去看了会儿倪丰化布置城内防备,又百无聊赖地在代州城内逛了起来。   代州东靠鸿山,北朝大漠,土地不及中原肥沃,却也不似荒漠那般贫瘠,有其独特风光。   此处的用水,乃是来自地下之河,名为井渠,在高山雪水潜流处,寻其水源,在一定间隔打一深浅不等的竖井,再依地势高下在井底修通暗渠,沟通各井,引水下流,即可满足平日所需,又能灌溉良田,而且夏日炎炎之时,还是个避暑的好去处。   除井渠之外,代州城还有另一特色,便是家家户户都养着几窝胡蜂。   韦长欢一开始还纳闷,怎街上随处可见卖盐炒蜂蛹的,原来是代州百姓家中都养着几窝。   上至无牙老者,下至黄口小儿,人人好食。除了蜂蛹,胡蜂也是好物,气味甘平, 微寒, 无毒,可入药,治风头,除蛊毒,补虚赢伤中,久服令人光泽,好颜色,不老,轻身益气。治心腹痛,面目黄,大小儿五虫从口中吐出者,主丹毒,风疹,腹内留热,利大小便涩,去浮血,下乳汁,妇人带下病,大风痢疾,颇有可治百病之象。遂有“养用诸蜂子,盖赤足阳明”之说,可见代州百姓对胡蜂之喜爱。   若说代州城中,尚不显要打仗的样子,可在朔州城外,却是战况正酣。   韦谨风在黎明之时攻城,高延军似是将将被战鼓惊醒,便匆忙迎战,许多兵士甚至连铠甲都穿反了,头盔也是歪扭地扣在头上。自然不敌井然有序、早有准备的大豫军,不过半个时辰,朔州城门已被攻破,五千铁骑如潮水般涌入。   “不好,有诈!”刚入城门的韦谨风惊喝道。   城中放眼望去空无一人,只那些黑洞洞的窗牖上驾着一把把蓄势待发的弩,锋利的箭头偶尔射出丝银色的光。   五千多人望着这些箭羽,寂静无声。   “哈哈哈……韦将军,你也有今日。”一锦袍编发的男子自街头策马而出,气焰张狂。   “好一招请君入瓮,不过,你以为以这区区几架□□,就能困住本将军?”韦谨风稳坐马上,不紧不慢道。   皋铎宰阴阴一笑,道:“困不困的住,一试便知。”轻轻挥手:“放箭!”   霎时间箭雨流星,快如飞电,韦谨风一方却未见慌乱,这五千铁骑乃都是各营选拔出的尖子,由韦谨风亲自操练三年之久,自非一般小兵能比得。   只见其每二人相互配合,护住对方后背,手上箭花不断,一时间断箭残羽铺了满地。趁着弩手上弦落出的空挡,十几人自人群中跃出,飞入一个个窗牖,弩手们来不及惨叫,便被抹了脖子。   皋铎宰无关痛痒一般,甚至还带着丝钦佩赞道:“飞将营果真名不虚传。”   韦谨风冷声道:“你只须记着,当年我大豫铁骑如何将你阿翁逼的退入宫城,围困三月,今日便能如何踏平你高延王都。”   皋铎宰不怒反笑,“啪,啪,啪”鼓掌三下,道:“韦将军果然老骥伏枥,往昔豪情今犹在,不过……”他眸光一转,脸色转浅笑为阴鸷:“韦将军还是先操心操心自己,能不能活着出这朔州城吧!”   只听得长矛敲击地面的声音响起,渐渐聚成一片,震动经过大地,由脚掌传入四肢百骸,那咚咚声伴着自身心跳,一下一下震的耳内嗡嗡,那样真切却又飘渺,叫人一下分不清,到底是什么在响。   代州都督府,韦长欢望着天上那弯残月,使劲按下心中想去朔州之念,准备歇息。却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郡主!郡主可歇下了?”来者乃是虞校尉,语气听着很是焦急。   “什么事。”韦长欢淡淡道,随即自房中走出。   虞列见她出来,忙行礼禀报道:“二十万高延军已将代州围住,雍王殿下让末将护送郡主速速出城!”   “什么!二十万?”韦长欢微惊道,片刻又复平静:“带我去城墙上看看。”   “郡主……”虞列为难道。   “既然二十万延军能悄声无息地将代州围住,我又如何出去?”韦长欢反问道,“再者,就算侥幸逃出城去,就能安全无虞了吗?”   “郡主请随末将来。”   韦长欢站在城墙上望去,二十万延军身着黑色铠甲,手执长矛,黑压压的一片立在几匹枣红色骏马后方。   居于最中的那匹枣红色骏马上,坐着已年过甲子的高延王皋铎兆,也许大漠的风沙将他吹的略显老些,或是丧子之痛的打击太大,火光下,一张黄黑的脸骨瘦如柴,可那双陷在深邃眼窝里的眼珠,却闪着狡黠的精光。   韦长欢站在城楼上,望着如黑色潮水般的延军,神色有些凝重,余光瞥见身旁满脸焦急的虞校尉,却忍不住打趣道:“虞校尉神机妙算,高延人果然来偷袭代州了。”   虞列单膝跪下,惶恐道:“郡主!末将……”   “虞校尉不必惶恐,本郡主只是开个玩笑。”韦长欢只看着前方微微出神,喃喃道:“我说为何高延屠了朔州后按兵不动,原来是悄悄行军布阵至代州,竟然还无人发现……”接着她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朝虞列急道:“快命人将城内的井渠堵了!”   “回郡主,雍王殿下已带人去堵了。”   原本按兵不动的延军忽然擂起鼓来,接着全军大喝一声齐齐往前跨了四五步站定,颇有些气吞山河的气势。只见皋铎兆身旁一位统领模样的人喊道:“代州城的人听着,若开城门表降,我高延军士绝不伤你们分毫,若是负隅顽抗,定将你们杀的片甲不留!”   韦长欢冷哼一声道:“虚张声势!”   虞列道:“将军曾布下守卫,城门外已有挖好的壕沟,壕沟内置有粗木桩与尖木栅,如若敌军来袭,如此可抵挡一阵,只是,”他有些迟疑道:“代州地势普通,并非难破之城,且眼下这兵力太过悬殊……”   韦长欢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如今我们只能巧取,伺机而动,万万不可先有了弃念。”韦长欢指着延军:“这二十万人内总会有立功心切的,待到冲锋令下,定会一举袭来,自然会在在壕沟内受阻,此刻正是我方侯在城墙上的弓箭手便开始射击之时。”   “倘若敌军于弓箭手上弓之时袭来又该如何?”虞列问道。   “所以,要于城墙上设两列弓箭队,首先命一列齐射,狙击爬出沟壕的敌军,与此同时,另一对准备下一次射击,如此一来便不会给敌军可乘之机。”韦长欢答道。   “如此我方便只守不攻?”虞列又问。   “不,你看那,”韦长欢指着不远处的壕沟:“待到敌军后方见到壕沟内的无数沉尸时,定会有畏惧不前之意,我方只需在此时冲出,与敌军前锋厮杀一番,再退入城中,如此反复循往,虽只能消耗一部分敌军军力,却会大挫敌军士气,更能为我军拖延时间,以待后援。”韦长欢娓娓说道,区区几言竟有指点江山挽风云之势,让虞列这个久经沙场的老将也不觉间心服。   “郡主用兵之神,末将深感不及!”他单膝一礼道:“末将这就去安排!”   行军在路上的倪丰秀接到探子来报,延军四十万兵马兵分二路在朔、代二州,韦谨风与五千精兵被困朔州生死未卜,倪丰化握两万兵马守代州,岌岌可危。   倪丰秀几乎在听完消息那一刻,就做出了决定,不容置喙。由他率四万兵马往代州,统军李承机率六万兵马往朔州。   天色微明,奋战了一夜的代州兵士渐露疲惫之象,射出的箭矢也不似夜里那般有破风之力,韦长欢心里似有一把火在烧,眉头也不觉微蹙,如此下去,城被破是迟早的事。兵力如此悬殊,正面交锋乃最下之策,而如此包围之下要想绕至敌军后方突击也是痴人说梦,就在韦长欢快要想破脑袋的时候,一只嗡嗡叫的胡蜂,让她计上心来。   “张都督,”韦长欢问道:“你可知胡蜂喜食何物?”   “这……”代州都督张公靖一阵支吾,显然不知。   正巧张都督的夫人来给将士们送吃食,此时便走上前来,落落大方道:“胡蜂喜食花蜜和小虫。”   韦长欢抿嘴沉思。   张夫人见状,斗胆问了句:“郡主可是已有了抗敌的法子?”   韦长欢点点头,道:“不错,只是,是否可成还有待商榷。”   “郡主不妨说说,如若需要,妾身也愿尽一份绵薄之力。”张夫人望着她,神色坚定。   “代州并不难破,敌军又粮草充足,我方若想重创敌军,惟有,投毒。”韦长欢自怀里摸出一只深紫色瓷瓶:“此乃‘封喉’之毒,将此毒化于水,胡蜂之足过之,再将胡蜂喜食之物以炮仗投入敌军阵中,此时放胡蜂叮之,必死无疑。”   “可若胡蜂咬死敌军后误伤我代州百姓……”张都督迟疑道。   “都督放心,封喉之烈,胡蜂活不过十息,叮咬过一人之后必然无法再叮咬第二人,更甚者也许在途中就死了。”韦长欢淡淡道。   “如此,倒是一出奇招,可……。”张都督道,虽如此说,心中难免有一丝芥蒂,战场上,真刀真枪为正,以毒物取胜,实属末流。   “照郡主所说的做。”倪丰化迎面走来,铠甲上的鲜红点点,想必井渠那,定是一场血战。“是,殿下,”张都督应道:“只是这胡蜂喜食之物……”   “含笑花的香气,最能吸引胡蜂。”张夫人微笑道:“妾身去岁冬天,刚刚收了上百坛含笑花做酿酒之用,如今,都在都督府地窖里存着呢。”   韦长欢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多亏张夫人是个爱花之人。”   胡蜂之术,折损了一小半高延军,剩下的皆如惊弓之鸟,四处逃窜,深怕下一个死的就是自己,本就纪律不严的高延军队,此时更是乱做一团。   “你在城内守着。”倪丰化见时候差不多了,对韦长欢道,自己则率兵出城,打算歼灭剩下的高延军。   “我随你一起去!”韦长欢跟上他道。   “你留在城内。”倪丰化不容商量地拒绝道。   “高延如今溃不成军,应速战速决,分而灭之,不可拖延!”韦长欢道。   倪丰化有些迟疑,韦长欢却不等他再开口,便大踏步往前,边走边道:“各军摆开骑兵阵势,率精骑出击,战车不要用了!”   领援兵赶来倪丰秀,在离代州三十里处,遇到了溃逃的皋铎兆一行人,他们身后是领着大豫将士,一身战袍的韦长欢,她手握赤霄,眉目飞扬。   他传下军令,与韦长欢一前一后,两面夹击,全灭延军残兵,生擒高延王皋铎兆。   皋铎兆被擒住时,千分不信,万分不甘,愤然道:“我皋铎兆,纵横大漠十余年,带兵数十万,横行大豫、白水、不咸边境,谁亦莫奈我何,不料今日竞败于几个乳臭未干的竖子之手!”   “高延王难道不知道,后生可畏四字。”倪丰秀嘴角含笑,接着对韦长欢道:“郡主兵法了得。”   “昭王殿下谬赞,”韦长欢虽眉目之间难掩自豪之色,说出的话倒还谦虚:“不过习得我爹的一些皮毛。” 作者有话要说:  听说今晚是个狂欢夜? 祝大家都抢到想要的 ☆、血战到底   高延王忌惮韦谨风用兵如神,所以在有四十万兵马的情况下,仍采用分而灭之的法子,却不料偷鸡不成蚀把米,身陷敌营,沦为俘虏。   且说朔州一战,五千精兵几近全陨,终于在二十万延军的包围圈中撕出一道缺口,韦谨风得以脱身,可尽管如此,延军仍由黑蚁一般穷追。   千钧一发之际,李统军率十万兵马及时赶到。   皋铎宰勒停了战马,眼下难以判断大豫到底来了多少兵马,只能先按兵不动。   夜幕时分探子查明,大豫援军不过区区十万,皋铎宰当命骑兵与步兵一分为二,将豫军左右两翼包抄,韦谨风则下令全军撤退,并将辎重粮草一概抛下。   满地的粮草辎重,高延军中便有人住了脚,把追击抛在脑后,自顾自地开始抢夺起来,一人如此,众人纷纷如此,什么上阵杀敌,皆比不上眼前这一口粮食。   “将军料事如神,那高延军见了粮草,果然走不动了。”   “他们也是饿怕了,一个朔州城,哪够四十万人吃?”   “将军,我方是否准备反击?”   “让骑兵为前锋,弓手紧跟,步兵在后,”韦谨风道:“战车在哪?”   “在后头。”李统军道,他跟了韦谨风很久,知道他是不爱用战车的,而此时也不是用战车的时机,他有些疑惑,问道:“末将记得,将军一向不用战车。”   “不错,战车太过笨重,作用并不大,不过,今日,我军怕是要用一用了。”韦谨风指着前方道:“退至山谷时,前锋用战车。”   “是!末将领命!”   皋铎宰骑在马上,挥舞着鞭子,左右狠抽那些只顾着抢粮草的高延军:“快给我住手!”他一边骑马,一边四处甩着长鞭:“这堆破烂你们也要!拿起你们的长矛,打赢了仗,大豫的一切都是我们的!山珍海味,金银珠宝,温香软玉,都是我们的!杀!”   “杀——”皋铎宰给他们画了一个美好的幻想,比如今唾手可得的残粮更有诱惑,激起了他们心中的欲望。   一时间,原本争抢粮草的高延军下一刻就拾起了长矛,开始厮杀。   豫军边战边退,如同苟延残喘。   皋铎宰看的心中大快:“冲啊,弟兄们,灭了这群残兵败将,我高延必胜!”   “高延必胜!高延必胜!”高延军瞬间士气高昂,皆高声大呼,不顾一切地往前冲。   刚越过一个小山包,便见数百辆战车扬着尘土伴着震天的杀声,滚滚而来。   皋铎宰心中一紧,胸中正打着鼓,却不知听谁喊了一声:“快跑啊!大豫的二十万援军来啦——”   看着那扬起的尘土和闪着银光的兵器,不少高延军心生退意。   “收紧,收紧,给我往中间攻!”皋铎宰喊道。   原本在两翼的高延军皆往中间收拢,攻向他们以为的援军主力。   待冲的近了,全都傻了眼,战车上根本空无一人,只有几套支起来的铠甲,因着满天的尘土,在远处根本看不清楚。   战况反转,此时高延军已被豫军侧面包抄,而包围圈正一点一点缩小。   豫军此时以步兵为前锋,用盾牌立起一道铁墙,在阻挡高延军长矛之外,适时出击,在杀敌的同时,将伤亡减到最小。   步兵之后是弓手,之后才是骑兵。   箭矢与长矛齐飞,土地被鲜血染红。在这离大漠最近的地方,正进行着一场屠杀的狂欢,鲜血的盛宴,每一个人都是刽子手,杀红了眼,谁能活着回去,谁就是英雄。   韦长欢与倪丰秀、倪丰化三人赶至朔州时,才知皋铎宰已率残军北逃,韦谨风率轻骑追击。   “我们也快追上去吧,随爹爹一起全歼高延大军!”韦长欢道:“皋铎兆,不如就在此杀了,以祭朔州百姓亡魂!”   “他不是一般的俘虏,不可随意处置,”倪丰秀道:“而且,高延王还有用处。”   韦长欢何尝不知,只不过,她一踏入朔州城,便想起了那日的情形,心中实在不平。   “郡主!郡主!”倪丰化的侍卫越衡匆忙来到,面露急色:“请郡主快随我去看看殿下。”   冷冷清清的屋子里,倪丰化端坐在榻上,眼下带着黑青,脸色比平日里更白上了三分。   韦长欢心里‘咯噔’一声,忙过去给他把了脉,惊道:“你……你是不是被胡蜂蛰了?”   “没有。”倪丰化道,淡淡的扫了一眼越衡一眼。   “都这样了,你还想硬撑?”韦长欢由惊转怒道:“封喉是什么毒,你不知道吗!”   倪丰化见她面带怒色,眼底却是清清楚楚的关切,不由得心头一暖,道:“我知道,我已及时运功将毒逼出了。”   韦长欢气结,封喉之毒,越是动用内力,毒入的越深。她从袖中掏出一个瓷瓶,道:“把这颗药吃了,暂时能压住你身上的毒性。”接着又点了他几出要穴:“为免你毒入骨髓,毒解之前,你别想着再动用内力。”   韦长欢又摸了摸他的额头,并未有发热之兆,她暗自松了一口气。中了封喉之毒后,若没有当即毙命,则后续会有些发热,有些像风寒的症状,几日内将人熬死。   韦长欢悬着的心稍稍放了些下来,道:“我去找血髓草为你解毒,你这几日,就好好歇着。”   倪丰化温和地点点头:“好。”   出了屋子,韦长欢便去找了倪丰秀:“我要带着皋铎兆北上,去见皋铎宰。”   “我随你一同去。”倪丰秀并不意外道。   韦长欢微讶:“你知道我想做什么?”   “知道。”   “那你方才说,皋铎兆还有用处,不知你原先,想如何用他?”   “与你差不多,不过是让皋铎宰投降时再加上一株血髓草罢了。”   “可是,皋铎宰并不见得会因我们抓了皋铎兆而投降。”   “不愿意,我们便打的他愿意。”   “你是不是早就打算将皋铎兆放回去。”   “不错,不仅要放,而且,要让他平安回到王庭,在途中,他会知道,是皋铎宰联手及隽诜,杀了皋铎翟。”   “昭王殿下好计谋,”韦长欢道,的确,一个窝里斗的高延,对大豫,最为有利:“如此,我们走吧。”   韦长欢与倪丰秀只带了一队人马,押着皋铎兆便出发北上了。   次日黎明,两人恰好赶上韦谨风与皋铎宰最后的激战,韦谨风带的轻骑虽是兵中翘楚,但对抗皋铎宰士气尽失的几万残军,和及隽诜精心训练的死士,仍是一场不能掉以轻心的恶战。   “爹!”韦长欢有些焦急,一夹马腹就要冲上前去,倪丰秀拦住,示意她不要冲动,跟着他走。   众人随倪丰秀来到不远处的高地,倪丰秀轻轻点了点头,信之便喊道:“高延王已经投降,你们还不快放下兵器!”   囚车内的皋铎兆一听便急道:“你休要胡言乱语来污我的名,我是高延的王,自落入你手的那一刻就说过,决不投降,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果然,高延军看清囚车内手脚桎梏的那个人时,手中杀伐纷纷迟疑。皋铎宰见此,大喊道:“此人乃假冒,莫要上大豫奸人之当!”   倪丰秀冷笑道:“高延王,这就是你的好儿子,不但弑兄,连父亲的生死也毫不关心。”   “住口,是你杀了我儿,还想拿言语来离间我父子!”   “高延王糊涂了吗,世子死了,谁才是最大的受益者?”   “你们大豫人,就是那么多弯弯绕,要杀便杀,休要多言!”   “高延王此言差矣,就算死,也应当做个明白鬼。”韦长欢道。   “不错,”倪丰秀道,“不知高延王可知,世子的隐卫,皆是被一刀毙命,且根据刀口来看,是你们高延独有的弧刀。”   “那必定是你们大豫人故意如此。”   “不如,我今日,放你回去,慢慢查,如何?”倪丰秀看着皋铎兆道。   皋铎兆惊喜之中带着丝狐疑,道:“你……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不过……”倪丰秀轻笑,眼中闪过一道寒光,道:“信之,把人吊起来!”   “倪丰秀,你竟敢戏弄本王!”皋铎兆又气又惊。   高延军看到皋铎兆被缓缓吊起,不由得停下了手上动作,询问地看向他们的主帅——皋铎宰。   皋铎宰怒喝道:“谁让你们停下来了!我说了,此乃大豫人的奸计,那人根本不是我父王!给我杀!赢了豫军,我们就有粮食就能活下去!”   “哈哈哈……”倪丰秀大笑道:“好一番冠冕堂皇的说辞,皋铎宰,你为了这高延王位,真是不择手段,不仅弑兄,还要杀父!”他面带哂意:“高延的将士们,你们好好看看,此人,是你们如假包换的王!”倪丰秀剑尖轻挑,高延王身上那件绛紫色的披风便随风飘下,落在高延军阵前,披风上那象征着高延的图腾——草原雄鹰,也失了锐气一般,灰扑扑的戚戚在地。   高延将士看看那雄鹰,又看看被狼狈吊在半空的皋铎兆,面色沉重,眼神晦涩。   皋铎兆倍感受辱,红了脖子喊道:“要杀便杀,我高延人绝不为降兵!”   “高延王果然有风骨,”倪丰秀瞥了眼皋铎兆,接着望向皋铎宰道:“不过……禽兽尚不杀父母,皋铎宰,你难道真狠的下心,不管生父的死活?”   “我们高延男儿,绝不会为苟且偷生,而令举国蒙羞。”   倪丰秀对着皋铎兆道:“看来,皋铎宰是不打算救你了。”   皋铎宰握着缰绳的手渐渐收紧,道:“父王,为了您的风骨,与我高延的气节,儿臣,对不住了!父王放心,儿臣定会踏平大豫,为你报仇!”   皋铎兆有些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倪丰秀见皋铎宰如此凉薄,略带嘲讽道:“那今日,我大豫,便与你高延血战到底!”   “杀——!” ☆、玉门三巫   皋铎宰打算拼死一搏之际,四周突然泉水般涌出许多豫军。原来,韦谨风早有布置,方才倪丰秀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好让豫军能再从四面包抄。   倪丰秀与信之杀进高延军的中心,对付及隽诜的死士,韦长欢则亲自与皋铎宰交手。   不过半柱□□夫,及隽诜的死士已死的七七八八,但在此战中,并未发现及隽诜本人的踪影。   “想不到,你的功夫还不错,不过,本郡主没空陪你玩了。”韦长欢轻巧地一个转身,反手在皋铎宰右肩胛骨重重拍了一掌,骨裂的声音很轻,却十分清脆。   皋铎宰左手扶着右臂,面带痛色,后退多步方才站稳,将将站稳,抬头便是十几把兵刃横在颈边,败局已定,再无还手之机。   “皋铎宰,你如今也是败了,是以死明志,还是降了我大豫呢?”韦谨风道。   皋铎宰面带不忿,一双眼睛阴鸷地盯着韦谨风。   “看来二王子所说的风骨与气节,皆是在别人身上,到了自己这,便没有喽!”一旁的李统军也奚落道。   皋铎兆紧抿着唇,盯着皋铎宰,眼中有恨意闪过。   “好了,”韦谨风扫了这父子二人一眼,道:“二位随我进京,亲自向吾皇,上降表吧!”   这边韦长欢翻遍了皋铎宰的随行辎重,却始终没有找到他那日自西阳寺盗去的血髓草。她思索再三,来到了皋铎宰的囚车旁。   “血髓草在哪?”韦长欢开门见山道。   皋铎宰闻言一愣,接着嘴角浮起一丝阴笑:“郡主要它做什么?”   “我答应了悬明大师,要将血髓草寻回。”韦长欢道,自然不会说是自己要找血髓草。   “那……”皋铎宰故意拉长了声音:“郡主恐怕要失望,我不曾拿到过什么血髓草。”   韦长欢冷冷地望着她,眼中泛起有杀意,手中赤霄刺向皋铎宰咽喉。   “欸——郡主何必如此动怒,在下不过开个玩笑,开个玩笑,”皋铎宰艰难地转动手腕,将眼前的赤霄剑推开了一点:“血髓草我已给了及隽诜,我这儿,再没有了。”   “及隽诜,如今在何处?”   “这……我就不清楚了,”皋铎宰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精光:“想必,就在这附近吧!”   韦长欢扫了他一眼,“吭”一声将赤霄收入剑鞘中,转头挑了匹还算健硕的马,骑上便要走。   “你要去哪?”倪丰秀站在韦长欢马前。   “回朔州,及隽诜十有八九在朔州。”韦长欢握紧缰绳,示意倪丰秀让开。   “宁少钦被抓后,已在牢中自尽,及隽诜,绝不会在朔州。”倪丰秀丝毫没有要让让开的意思。   韦长欢抿唇,想到倪丰化剧毒未解,眉头就又紧了一分,她下了马:“我再去找皋铎宰,非逼他说出及隽诜的下落不可!”   “等等,”倪丰秀喊住她道:“不必去问他了,及隽诜在去高延王都的路上。”   韦长欢不置可否:“你如何得知?”   “猜的。”倪丰秀随口道:“上马吧,我随你一同去找及隽诜。”   “不用了,”韦长欢道:“你还是随我爹一块押送皋铎兆与皋铎宰上京吧,万一路上有变。”   “有变想必韦将军自能应付,”倪丰秀看着她道:“而且,再往北走,就是高延的地盘了,我怕,你到时不但没能拿到血髓草,还要人去救你。”   韦长欢此时倒是没逞能,默默地上了马,倪丰秀说的不错,高延她并不熟悉,十七罗刹自那日之,后再未传来消息,她也没把握定能得到血髓草,这个时候,倪丰化的性命最为重要。   夜色渐浓,走了一天路的大豫士兵,终于回了朔州城。   一个大豫普通小兵模样的人,不动声色地往倪丰化营帐靠近。   “郡主与昭王殿下已去取那血髓草,想必不日就会回来。”   “辛苦她……京城来回一趟。”倪丰化淡淡道,语气之中却有不难察觉的欢愉。   越衡闻言抬头望他,神色复杂,随即又低下了头,心道:“罢了,还是莫要告诉殿下郡主是北上去取那血髓草。”   那小兵留心听着,心里却泛起了疑问:“什么血髓草?韦长欢与昭王明明是北上了,怎么听雍王的意思像是先进京了?”   “韦将军!”   “韦将军!”   韦谨风大步流星地走进倪丰化的营帐,抱拳一礼道:“臣,参见雍王殿下。”   “韦将军不必多礼。”倪丰化道:“将军此时前来,可是有事相商?”   韦谨风一愣,道:“禀殿下,没什么事,是小女走前让臣多加看护殿下,若毒发的厉害,便运功替殿下压制,还让臣嘱咐殿下,切不可自己强行运功来硬撑。”   倪丰化嘴角绽开一抹淡的几乎看不出的笑意:“那这几日,麻烦将军了。”   “殿下客气了,”韦谨风道:“我已吩咐下去,全军火速进京,殿下身中剧毒,还是先回京中,悬明大师或许有办法,总归比在这等着强,欢儿与昭王取到那血髓草,便会马上往京城赶。”   一旁的越衡听的心跳加速,却不知该如何出言阻止。   倪丰化窦的眸光一紧,却状似无意道:“不知长欢与二弟如今到哪了。”   “唉,”韦谨风长叹一口气,道:“两株血髓草皆在及隽诜手里,而那及隽诜已往高延王都逃去了……他俩如今,大约已经进了高延境内。”   倪丰化听完面色一震,提上剑就要走。   “殿下!”越衡就要跟上去,韦谨风将倪丰化一把拉住:“殿下要做什么。”   倪丰化不语,奋力挣脱韦谨风,韦谨风这时已明白过来,暗骂自己多嘴,可他哪知道倪丰化不知情呢,而且韦长欢也没不让说啊,罢罢罢,还是点了穴道吧。   韦谨风一手拉住倪丰化,一手电光火石地般点了倪丰化几处大穴,连带着哑穴也一并点了,在倪丰化倒下前,招呼越衡一起,将人抬到了榻上。   倪丰化急得干瞪眼,越衡很不厚道地竟觉得有趣,跟了倪丰化十多年,头一回见他露出这般生动的表情。   将他在榻上安顿好,韦谨风安慰道:“殿下放心,欢儿功夫不错,且现如今高延的大王小王和喽啰都在咱们手里,又有昭王殿下一起,不会有事的。”其实他也是心里打鼓,但他也知道,拦不住的,倪丰化中封喉之毒,虽不能全怪韦长欢,可用毒之计是她提的,她绝不会袖手旁观。   倪丰化急得腮帮子紧紧的,几乎要将一口银牙咬碎,玉门三巫,可是在高延!眼下高延王及其嫡亲血脉皆落入敌手,玉门三巫作为高延王族的守族人,岂会袖手旁观?   倪丰秀与韦长欢策马狂奔了一天,已入了高延境内的荒漠之地,攘攘黄沙,萧索寂静,风一吹,身后的蹄印也没了影。   “我们下来歇会吧。”倪丰秀见韦长欢有些疲惫,出声道。   韦长欢点点头,将双手放在嘴边,哈了口气搓了搓,下了马。这夜间的大漠,确实冷了些。   地上黄沙辽辽,天上群星闪烁,浩大无垠,平白叫人生出一丝寂寥之感。   “在想什么?”倪丰秀见她仰头望着天空出神。   “没什么,”韦长欢道:“只是觉得此处夜空不同于大豫、南诏,便多看了会。”   “你可认得星宿?”   “不认得,不过眼熟一个北斗七星。”韦长欢看着夜空中那个大勺子道。   “那也不错,”倪丰秀道:“识得北斗七星,便也知道北极星,孤身在外,也不怕迷了方向。”   韦长欢转过头看向他,见他虽神色平和,目光中却有一抹郁色,淡如薄雾,影影绰绰,很远,又很近。   “是吗?”韦长欢看着他喃喃道:“北斗七星,这么厉害?”   倪丰秀听了她这孩子气的话,忍不住轻轻一笑,方才那抹郁色也已消失不见:“是啊,一年四季,天上星宿的移动,皆围绕着北斗星,每天十二个时辰,北斗星的方向,都在变动,所有的星宿,也跟着它运转。”他指着天上那星:“你看,如今是春天,北斗星指着的,是东方的寅宫。”   “那,它那斗柄前方的两颗星,叫什么。”韦长欢指着天道。   “那是招摇二星,”倪丰秀道:“最亮的两颗星。”   “你好像,很懂星宿。”韦长欢意有所指:“经常奔波在外?”   “不过略知一二。”倪丰秀避重就轻:“你爹,才叫很懂,他曾说过,做大将的,要上通天文,下通地理,中通人事,才能带兵。”   “可你的理想,并不仅仅是成为大将。”韦长欢脱口道,倪丰秀却沉默了。   二人都望着天空,耳畔是风吹过沙子的声音,如同蛙鸣,回荡在沙丘之间,余音环绕,久久不息,更有越来越响之像。   倪丰秀察觉到有些不对,一手拉住韦长欢,往四周环视了一圈,却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人或物。   忽然,蛙鸣般的声音戛然而止,突如其来的寂静如同一只有力的大手,捏住了倪丰秀与韦长欢的心脏。   接着,唰唰几道白影闪过,二人已被三个身穿白色长袍,面盖白色面具,头戴七色雉羽帽的人,如同鬼魅般围着。   韦长欢尚来不及反应,那三个白袍已嗡嗡地一齐念起咒来。不多时,一个如烟雾一般的黑色圆圈凭空出现,圈住了倪丰秀与韦长欢二人。   二人衣袍晃动之间,与那黑圈有些碰撞,可所触之处,竟像日出冰化一般,消失了!二人俱是大惊,纷纷后退一步,撞到了各自的脊背。   “他们是谁?”韦长欢的声音有些颤抖。   “玉门三巫。”倪丰秀答道,声音中带了丝凝重。 ☆、挟恩以报   “不好了!不好了!有人劫囚车!”营帐外头忽然嘈杂起来。   厚重的帐帘一晃,韦谨风嚯地冲了出来,眉头微皱,他已隐约预料到回京之路不会太平,不想来的这样快。   只见外头火光冲天,虽有些混乱,却不曾听见兵器交接声——这才是最要命的。   一般此番状况只有两个原因,一是贼人已经跑远,二是贼人混在我方士兵之中,浑水摸鱼。不论是哪一个,皆是糟糕中的糟糕。   方才那偷听的小兵此时正失了魂似的,边走边喃喃道:“身中剧毒……”冷不防肩后被人重重撞了一下,险些要跌倒地上去,踉跄好几步终于站稳,胸口却掉了个物件出来,昏黄的火光下,依稀看得出这是枚玉色极好的玉鸽。   走在前头的人见了那枚玉鸽,突然回头,眸光狠厉,道:“这玉鸽……”   那小兵似没听见般,只慌忙去捡那只玉鸽,刚站起身,便被人掐住了脖子:“我问你,这玉鸽,你从何处得来!”   那小兵喘气不得,艰难道:“这……这是我的玉鸽。”   那人显然不信,加重了手上力道,小兵面色痛苦,继续道:“我在……西阳寺……救……救了……位……姑娘,她……”还未说完,那人忽然松了手,那小兵双手轻握着脖子,弯着腰,一边咳嗽一边喘着粗气。   那人粗粗地扫了小兵几轮,一把拉过他,道:“跟我走。”   小兵被带着一路狂奔,最后竟被拉上了马,稀里糊涂的,不知要被带到哪去。   约莫半刻钟光景,狂奔的马儿终于有停下的意思,那人先下了马,随即伸出手来,示意小兵也下来,谁知那小兵一撑马鞍,自己轻巧地就下来了。   那人虽有些惊讶,但并不意外,他细细地打量了她一会儿,伸手轻轻打落她头上的帽子,三千青丝如流动的墨汁般倾泻下来,在月色之下显得格外柔顺,脸上虽有些故意抹上去的污垢,却不掩眉目间的英气,不是高尚书之女高颖又是谁?   “你!”高颖忙去捡地上的帽子,被一陌生男子当场卸去了伪装,她既惊且气。   那人却微微一笑,双手自脸颊上一掀,露出了那绝色真容,正是及隽诜。   “你……”高颖瞪大了眼,手中刚捡起的帽子又落下了:“你不是……那位姑……”她堪堪住了口,眼前这位明明是个男子。   “果然是你,”及隽诜笑的很是灿烂:“本公子是生的好看了些,可从未叫人认作是女子,姑娘你是头一个。”   高颖有些讪讪,倘若他那日是睁着眼的,她决不会认错了去,可初见时偏偏他一副病美人模样,谁会想到竟是个男儿身!   “公子!”一群人围上来,应当是及隽诜的人马。   为首一名中年男子下了马,走上前来:“公子,一切可还顺利?”   及隽诜摇头:“看守严密,并未得手,如今已打草惊蛇,再难有机会了。”   “来日方长,公子,”那人道:“公子接下来,有何打算?”   及隽诜沉吟片刻,道:“去不咸,渌州已不能待了,高延也不成气候,待大豫结束了与高延的战事,马上会腾出手来对付我们,不如,去不咸避避风头。”   “属下也是此般想法。”那人点头赞成道。   看着一群人纷纷上马动身,高颖忙道:“等等……那我怎么办?”   “我自然会带你一起去。”及隽诜以为她害怕自己被丢下,宽慰道。   高颖瞪他:“谁要跟你们一起走,你为何要将我劫过来?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   及隽诜也瞪着她道:“我明明是救……”他狐疑之中带着丝警惕:“你难道是……”   “高颖,大豫高尚书之女。”   “高颖……尚书之女。”及隽诜松了口气,若有所思道。   “公子,此处不便久留,我们还是早些启程吧,若被豫军发现……”人群中有人催促道。   “你是……”高颖眸光一紧,盯着他道:“及隽诜!”   “是。”及隽诜迎着她的目光。   他身旁的中年男子看了她一眼,眼中胧起杀意,右手不动声色地握紧了剑柄。   “我有话,要单独与你说。”高颖对及隽诜道。   “公子,不可!”那中年男子忙道。   及隽诜抬手制止道:“你们先走。”   那人还欲说些什么,望及及隽诜冷冷地目光,终究还是把话咽回了肚子,策马领着其他人先走了。   “你要与我说什么?”待人都走干净了以后,及隽诜先开了口。   “给我一株血髓草。”高颖道,她才不管他是不是什么前朝遗脉,她只记得,能救倪丰化性命的血髓草,在他手里。   及隽诜脸上闪过一丝震惊,冷冷道:“是谁让你来的。”   高颖乍听觉得这话问的没头没脑,道:“我自己来的。”   “你要血髓草做什么。”   “我有用。”   “何用?”   “我……”高颖思索片刻,道:“我的意中人,他……病了,要用血髓草来治。”   “你的……意中人?”及隽诜挑眉:“不知你芳心暗许的,是何人?”   高颖目光一躲,微微别开头,道:“我不能告诉你。”   及隽诜细细看着——她并无半分羞涩之意,他不由暗自生疑,道:“血髓草……”   “我以你救命恩人的身份,”高颖生恐他不答应,捏着那枚玉鸽,眉目坚定地望着他:“向你要一株血髓草。”   “好,我给你,”及隽诜看了她许久道,翻身上马,朝高颖伸出手道:“跟我来。”   高颖咬咬牙,握住他伸到眼前的手,也上了马,她捏着及隽诜的锦袍,隐约闻到一股异香。   不过几息功夫,就追上了及隽诜适才那些先走的那些部下,他们自觉地让开一条道,让及隽诜畅通无阻地策马至最前头,那中年男子见她马背上还有一个高颖,脸色一变。   及隽诜骑过他们前头几步远,便勒马转头,对那名中年男子道:“耿叔,将血髓草拿给我。”   耿叔虽面带迟疑,还是自马脖子上挂着的包袱里摸出了一方匣子,走过去,递给了及隽诜,及隽诜转手就给了高颖:“拿去吧。”   耿叔惊的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公子,你这是……做什么?”   及隽诜淡淡的瞥了他一眼,跳下马来,将缰绳递给高颖,道:“你走吧。”   高颖朝他感激一笑:“多谢!”她接过缰绳,一夹马肚,轻喝一声‘驾!’便绝尘而去。   及隽诜望着高颖离去的方向,久久不曾移开视线。   “公子可知自己在做什么!”耿叔有些痛心疾首道。   “自然知道,耿叔。”及隽诜道:“我们回去,豫军之中,一定有要紧的人,出事了。”   高颖一路狂奔回大豫军营,却在入口被几个兵拦了下来,火已扑灭,各营之间又复井然有序。   “何人敢擅闯军营!”   “带我去见雍王殿下!”高颖猛勒缰绳,马儿长叫一声,跃的老高。   那为首的兵头打量她是个女子,还嚷嚷着要见雍王殿下,不由得生出轻视之意,说出下流龌龊的话来:“想见雍王殿下,可以,不过,要先让我们哥几个,快活了!”   “你们要是敢碰我,我就将你们的头割下来插在长矛上。”   那士兵见她来势汹汹,气宇不凡,底气稍稍弱了些,但仍梗着脖子:“好大的口气!雍王殿下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吗!”   “我乃高尚书之女高颖,要见雍王殿下,现在你们是给我让开,还是要我赏你们几个耳刮子才听得懂!”   那士兵看了她两眼,将信将疑:“你在这等着,我去通报。”   高颖再懒得与他们啰嗦,一扬马鞭,就往前头冲。   “快拦住她!”那兵头忙对左右道,接着扯了嗓子大喊起来:“有刺客!有刺客!快抓刺客!”   高颖见渐渐聚拢在周围的士兵,吃人的心都有了。   她索性下了马,站在原地喊道:“高尚书之女高颖,求见韦将军与雍王殿下,有要事相商!”操戈举刃的士兵飞快地将将她团团围住。   “何事嘈嘈嚷嚷!”恰巧韦谨风在外巡视,见此处嘈杂,便走过来看看。   高颖的一颗心渐渐定了,松了一口气,抱拳道:“韦将军!”   就着忽明忽暗的火光,韦谨风从头到尾打量了她一遍,有些惊讶:“高小姐?高小姐怎么会在此处!”   “韦将军可否借一步说话。”高颖扫了眼周围,对韦谨风道。   “你随我来。”韦谨风当即道。   到了韦谨风帐内,高颖便迫不及待地拿出血髓草,道:“这是血髓草,还请将军带我去见雍王殿下。”   韦谨风这回是真吃了一惊,道:“你从何处得来的!可遇到了欢儿与昭王殿下?”   “没有遇到,说来话长,”高颖摇摇头,道:“眼下先救雍王殿下要紧。”   “好,你随我去见雍王殿下。”   倪丰化已经睡下,韦谨风示意先不要惊扰,与高颖轻手轻脚地进去了。   帐内点着几盏油灯,摇摇晃晃,倪丰秀俊逸的侧脸投下一片阴影,如同绵延起伏的山脉,橙黄的光线下,他面色苍白如纸,唇无血色,连呼吸也十分绵弱,如那灯火般飘忽不定。   高颖紧紧握着手中的匣子,似乎要将它捏碎。   血髓草虽有了,可眼下的难题是,韦长欢不在,如何用它解毒,无人知晓。 ☆、送死行刺   高颖静静地看着倪丰化,她是头一次,可以这般近,这般肆无忌惮地看着他。   不知他是有心事,还是一直以来就是这样,睡着了,也是皱着眉,抿着唇的。   “欢儿!欢儿!”倪丰化忽然喊道,像是做了噩梦般。   “倪丰化!倪丰化!”高颖忙放下手中的匣子,轻轻摇着他的胳膊,想将他唤醒。   倪丰化慢慢睁开了眼睛,恍惚间见一个人影守在床前,三千青丝柔顺地垂在耳后,他有些激动地撑起身子,道:“你回来了……太好了。”   “你醒了,倪丰化!”高颖顺手扶了他,欣喜道:“你觉得怎么样?”   倪丰化这才看清了眼前人,眸子暗了暗,一言不发地将高颖扶着他胳膊的手捋下去,道:“高小姐,怎么会在本王的营帐里?”   “我……”高颖小声道:“我担心你。”   倪丰化闻言,脸色又冷了几分,喊道:“越衡!”兴许是喊得急了,他咳嗽起来。   “你没事吧!”刚退后两步的高颖又忙上前去拍他的背。   他侧身躲过,道:“你出去吧。”   高颖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便出去了,走前,将匣子放在了他手边,倪丰化不解其意,皱了皱眉。   “殿下,你醒了。”越衡与高颖一前一后,交替着进了来。   “发生了什么事,高小姐怎么在我的帐中,”倪丰化皱眉道:“她……回来了吗?”   “禀殿下,郡主尚未回来,倒是高小姐……”越衡目光投向他手边的匣子:“带着血髓草来了军中。”   倪丰化打开匣子,拿出里头那株血髓草,细细地看了半晌,道:“真的是高小姐拿来的?”   “是。”   “请高小姐进来吧,本王有话想问她。”   对上高颖满是关切的眸子,倪丰秀道:“高小姐,适才,是本王无礼了。”他是真心实意地表示歉意,却奈何,言语听来总是淡淡的。   高颖想起他适才冷冰冰的态度,小性子也有些上来了,硬邦邦道:“不敢,是高颖惊扰了雍王殿下好梦,殿下自然不快。”她可是听的清楚,他方才嘴里喊的‘欢儿’二字。   “不是什么好梦。”倪丰化像是自言自语,接着问高颖道:“你是,从哪拿到这血髓草的?可遇到了昭王,与……南风郡主?”   “及隽诜那儿。”高颖坦然道,接着看着他:“我,并未遇到韦长欢。”一字一句,如一盆凉水,‘哗啦’浇在了倪丰化心头。   果然,听完她的话,倪丰化的双眸暗了下去,微微低着头,不说话,高颖心中渐凉:“你不问问我,是怎么从及隽诜那儿,拿到这血髓草的吗?”   倪丰化慢慢看向她,却迟迟不开口。   “挟恩以报,他就给了。”高颖不再等他发问,带着几分自嘲地自己继续说道:“是我愚笨了,雍王殿下自然知道,我前些日子在西阳寺,救了谁。”   倪丰化望向她的目光多了几丝探究,却仍旧不打算多说什么,只道:“多谢高小姐,”接着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看着她:“及隽诜,就在附近?”   高颖点头道:“不错,方才想劫囚的,就是他,他劫囚不成,如今,正打算往不咸去。”   倪丰化当即对越衡道:“看好皋铎兆与皋铎宰,派人去追及隽诜。”   “是,属下马上命人追上去,殿下放心,高延王父子,韦将军早已多加了人手看管。”   “多留意一些。”   “属下遵命。”越衡抱拳道:“只是,殿下,这血髓草,郡主不在……”   倪丰化竟反常地带了丝浅笑道:“她不在……你忘了,本王与她,同出一门?她习毒,我学医,她的毒药,我都会解。”   高颖听着他这话觉得刺耳万分,心中更是苦涩:“他是想说,她与他,会像毒药与解药一样难分吗?”   越衡看着倪丰化有些发愣,在他的记忆里,喜也好,忧也好,自家主子鲜少有这等情绪外露的时候,不过遇到南风郡主这个师姐嘛……他问道:“殿下需要何物,属下去准备。”   “准备药罐,炉子,柴火。”   “是,属下这就去。”越衡应声而去。   “这不是稀松平常的东西?但凡熬个药,都要用到,有什么特别。”听完倪丰化要的东西,高颖不是很明白道。   倪丰化看向她,十分难得地接话道:“我并未要水。”   “难不成,就放在药罐里干烤?”高颖吃惊道:“烤熟了,就直接吃了?”   这边正说着话,越衡已抱着药罐、炉子和一把细柴回来了,放下东西,便着手准备生火,手脚利落,不过片刻功夫,炉子就烧起来了,他照着倪丰化的吩咐,架上了罐子。   约莫半刻钟,倪丰化见那炉子干烧的差不多了,便将匣子内的血髓草径直丢了进去。   越衡与高颖皆目不转睛地盯着药罐,面色紧张。   说来也怪,那黄中泛紫的草在那热罐子里烤了一会儿,竟慢慢显出翠绿。   “去舀碗水来。”倪丰化注视着血髓草吩咐道。   “欸,你适才还说不要水。”高颖看着越衡的背影瞪大了眼,转头向倪丰化问道。   倪丰化这回并未答话,只专注地看着罐中越来越绿的血髓草。   ‘哗’一碗冷水浇下去,罐子吱吱地响了几声便安静了下来,里头是一滩翠色。   倒进去的一碗水,很快就开了,咕咕的冒着绿泡,接着汁水渐渐变成黄绿色,黄褐色,终于在快被烧干之时,重新被倒进了药碗里。   高颖看了眼那不过刚没过碗底的药汁,颇有些目瞪口呆,这就完了?   果不其然,倪丰化端起药碗晃了几下,便一口喝了下去。   “怎么样,毒解了吗?”高颖期待地看着倪丰化。   “十二个时辰后就无碍了。”倪丰化淡淡道。   高颖此时方才觉得,倪丰化与韦长欢真是同出一门,不过是煎个药,也能弄的这般神神秘秘。   “谁!”越衡倏忽站起,看向四周,大声喊道。   只听‘嘶啦’几声,数名黑衣人自帐顶而入,手中长剑射出寒光,皆朝倪丰化而去。   “殿下!”   “倪丰化——”   倪丰化并不惊慌,闪躲之间抽过了放在榻前的长剑,虽暂时还不能用内力,对付几个喽啰倒绰绰有余。   只是那几人委实粗鲁,挥个剑打翻了炉子,转个身掀倒了案几,噼里啪啦之声不绝于耳,看着声势浩大,可连倪丰化的半片衣角都没摸着。   这般大的的动静,不但引来了巡逻的士兵,就近几个营的大豫兵士也都往这边来了。“有刺客!”   “雍王殿下遇刺了!”   “快去保护雍王殿下!”   “……”   人越来越多,倪丰化七零八落的营帐已被大豫的士兵围了半圈,巧的是,黑衣人也来了帮手,这回来的显然比方才那几个要厉害一些,动静也更大一些,像是给人砸场子的,连韦谨风也惊动了。   “大豫雍王已身中剧毒,武功尽失,兄弟们快上啊!”众多黑衣人奔涌而来。   一个五大三粗的兵头,挥着大刀,一下子砍死了两个黑衣人,抹了把溅在脸上的血,喊道:“我还当是什么厉害人物,还不是死在了俺老张的刀下,都给我看着点,老子这回一刀砍仨,两刀砍六!”   “主子说了,谁割下大豫雍王的人头,赏黄金千两!”黑衣人首领见众人犹豫不前,大声喊道。   “别说千两黄金,你们主子就是赏一座金山,你们,也没那个本事,伤到雍王殿下一根头发丝儿!”老张不屑道,手中大刀继续挥舞。   一圈挥下来,老张的刀下亡魂不下七八个,他甩干刀上的血迹,吐了口唾沫,不屑道:“就你们这些货色,是来送死的吧!还妄想行刺咱们雍王殿下,真是臊也替你们臊死了!”   不多时,全部黑衣人尽数伏诛,倪丰化心中隐隐生疑,这些黑衣人,如何得知他身中剧毒的消息?而且他们,确实不像是来行刺的,倒真像是老张说的那般——来送命的!   倪丰化与韦谨风对视一眼,韦谨风转身就往皋铎兆与皋铎宰的囚车那去疾步而去。   “元帅!元帅不好了!有人将高延王次子劫走了!”韦谨风走了没几步,就有兵头奔走来报。   “什么!那高延王呢?”   “禀元帅,高延王还在。”   “快随我过去!”   韦谨风带人赶过去时,皋铎宰的那辆囚车,已然空空荡荡,与之相反,皋铎兆倒是安静地坐在囚车内,一言不发。   “高延王,你可真是养了个好儿子,两次三番不顾你的死活,”韦谨风对着皋铎兆道:“如今你与高延残兵皆降于我大豫,你那好儿子却屡次想逃,难道,还妄想卷土重来?”   “将军,再将他抓回来,问一问,不就清楚了?”皋铎兆终于开口。   闻言,韦谨风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发现他一张脸格外苍白,说话之间,时而咬牙,紧闭双目,唇无血色,眉宇之间更是依稀有隐忍未发的痛楚。   韦谨风登时觉得不对劲,视线迅速来回扫过他全身,并未发现什么明显的不妥,只是,他所坐之处,隐隐带着丝湿意,凑近了才看清楚,那是一大滩血!   将皋铎兆的衣袍掀开一看,韦谨风大惊失色:“快,叫袁军医过来!” ☆、京中之况   晨鸡早鸣,下弦的残月发出淡淡的光,轮廓依旧清晰,越国公府池塘的一汪碧水之上,映着九曲回廊中疾走的人影。   “站住,天色未明,你这般鬼鬼祟祟要去哪。”   “大哥,”杨子项转过身,将手上的包袱藏到背后去,不自然地笑道:“你今日,怎么起的这样早。”   “大哥不来,难道由着二哥你偷偷跑去代州!”杨子茗从另一头走过来,瞪了他一眼道。   “三妹你——”见被揭穿,杨子项带着一丝央求道:“大哥……”   “不必说了,”杨子盖摆摆手:“我看你这几日一直心神不宁,就猜到你会做什么傻事。爹吩咐了,大军回朝前,你连院门也不许出。”   杨子项不可置信道:“爹怎么会……”   “二弟,你就别再惹爹生气了,你这般斯文的一个人,可从小到大,你为了那个南蛮……你为了南风郡主,惹爹娘生气多少回了,虽说爹娘从未重罚过你,”杨子盖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可这次不一样,我们也都大了,不可向幼时那般肆意行事。”   “就是,二哥,你可不能为了那个妖女,让自己涉身险地,让爹娘,还有我跟大哥担心!”杨子茗面看着他,面带责怪道。   杨子项心中生愧,微微低了头,默默不语。   他几次去将军府寻韦长欢,都见不了一面,后来听到前线传来南风郡主与雍王、昭王二位殿下大败敌军,生擒高延王皋铎兆的消息,他方知欢儿竟在军中,思来想去,终归安心不下,也想去前线。   杨子盖见他如此,叹了口气,继续道:“二弟,你也不必担心郡主,我本打算今日给母亲请安时同你说的,昨日傍晚,刚刚传来捷报,韦将军与雍王、昭王二位殿下大败高延军,已俘获了高延王皋铎兆与其次子皋铎宰,不日就要班师回朝了。”   杨子项激动地扔掉手中的包袱,上前握住杨子盖的双臂,双眸发亮道:“当真?”   “大哥何时骗过你。”杨子盖笑道。   “太好了,”杨子项欣喜之中带着丝庆幸道:“欢儿没事。”   他松开了杨子盖,有些不好意思道:“大哥勿怪,子项一时激动……”   杨子盖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下放心了吧。”   “欢儿,欢儿,你就知道想着她!你到底是谁的亲哥哥!”杨子茗很不高兴道。   “当然是我们子茗的亲哥哥啦。”杨子项温和地看着她道。   “那你为何如此关心韦长欢!”杨子茗依旧气鼓鼓的:“还一口一个欢儿妹妹,喊得那般亲密!”   “因为……”他弹了她的额头一下:“将来,你就知道了。”   “二哥!”杨子茗又气的跺了脚:“我可不要她做我的二嫂!”   杨子项一愣,搭了她的肩,推着她往前走,道:“好了,今日,我们早些去给父亲母亲请安吧。”   杨子盖看着笑语熙熙的杨子项,双眸幽深,神色复杂,不知在想些什么。   月白风清之夜,良宵美景之时,岂能没有丝竹管弦之兴,更何况,还恰逢前线传来捷报这样的大喜事。   宫里办了个小宴,除了皇上与众位后妃,只邀了敏文长公主倪丰倩。   清凉殿内,灯火通明,裙声窸窣,语声娇嫩,舞姬的侧脸也格外柔美。   “韦将军,果然是我大豫的常胜将军,大战告捷,臣妾,敬皇上一杯。”荣妃捏了个酒杯,站在席间,笑语盈盈道。   “好,好,”皇上也端起酒杯道:“秀儿此次,战功赫赫,待他回京,朕要好好赏他。”   “那臣妾,就先替秀儿谢过皇上了,”荣妃娇声道:“此次,南风郡主也是立了大功呢。”   “嗯,”皇上道:“郡主巾帼不让须眉,朕,也会好好赏她。”   “不知皇上,打算赏郡主何物?”   “这……”皇上一时有些犯难,道:“待郡主回京,让她向朕提吧。”   “要臣妾说啊,”荣妃眸光微闪:“郡主一个女儿家,又是十七芳龄,皇上赏什么,也不如赏一段,好姻缘。”   “哦?”皇上顿时来了兴趣一般:“那依爱妃所见,何为好姻缘,谁家的的公子,方可与郡主相配?”   “这……臣妾不知,”荣妃道:“不过,臣妾却知,有几位公子,天下,谁人也比不上。”   “哦?”皇上看着笑盈盈的荣妃:“爱妃又卖关子,快告诉朕,这几位公子,到底是谁。”   “自然,是皇上的皇子们了。”荣妃道。   “哈哈哈哈……”皇上大笑着望着荣妃:“爱妃此议,朕定会好好考虑。”   “多谢皇上。”荣妃恭俭地福了福身子,二人对饮了手中的酒。   皇后的脸色有些难看,只干坐在皇上旁边,一字不说,反正这是个家宴,干脆,连强笑也省的装。   倪丰倩看在眼里,便开口道:“皇上,若不是雍王殿下部署得当,守住了代州城,此战,兴许不能如此迅速就取胜。”   “敏文说的不错,”皇上欣慰地看着皇后道:“化儿稳重,到哪儿,都挑的起大梁。”   皇后面色稍霁,不语气还是有些生硬:“皇上过奖了。”   “那父皇,要赏什么给大皇兄呢?”临泰公主倪丰善问道,眼里带着丝探究。   “依善儿看,父皇,该赏你大皇兄什么?”皇上反问她道。   “善儿觉得,不如,也赏一段好姻缘,刚好与南风郡主的姻缘相配,”倪丰善壮着胆子,天真道:“而且善儿看得出,大皇兄,喜欢南风郡主。”   “叮”一声,皇后手中的那只色泽典雅的青瓷酒杯拦腰断了,一半落在地上,边沿磕了不大不小一个豁口,一半捏在皇后五指之中,露出了青釉内的白芯。   殿里有一瞬间的安静,皇上侧过头,扫了一眼皇后,淡淡道:“给皇后再拿一个杯子。”   “公主这般着急地想让皇上给你大皇兄赐婚,是不是,自己想嫁人啦?”敏文长公主眸光转了一圈,对着临泰公主揶揄道。   “敏文姑姑!”倪丰善娇嗔道,脸颊飞起两片红云。   “看来呀,是被我说对了。”敏文长公主道。   “善儿,你告诉父皇,你敏文姑姑,说的可是真的?”   “皇上,自然是真的,临泰公主倾心杨家二公子,每逢人家进宫,都要想方设法缠住人家往自己的殿里坐坐,这宫里,谁不知道。”皇后给皇上斟满了一杯一杯酒,又给自己新呈上来的酒杯满上。   “皇上,皇后娘娘,宫中风言风语众多,事关善儿的名声,还请皇后娘娘明察。”一直静坐在席间的宜妃闻言忙起身维护倪丰善。   “宜妃,你这是在说本宫,捕风捉影吗?”   “娘娘息怒,臣妾不敢。”宜妃忙跪下道。   皇后冷哼一声:“前不久,临泰公主与杨二公子在上善宫内作画品茗,这可是许多双眼睛都看到的,你还不认?”   “这……杨公子画工书法皆是上乘,善儿向他讨教,也并无不可。”   “二人足足待了一下午,若不是宫里落钥,临泰她还舍不得放人,再怎么说,也是堂堂公主,像什么样子。”皇后道。   “临泰。”皇上看着她,目光不悦。   临泰公主跪下道:“父皇,善儿那日只是一时画的兴起,忘了时辰,这才……”   “跟着莘华尚宫学琴学画的时候,刚去就恨不得立马就下学,怎么跟杨二公子一起,就能学的忘了时辰,真是稀奇。”皇后继续添柴加火。   “不成体统,真是不成体统。”皇上拍了拍桌子道。   “都是臣妾的错,皇上,是臣妾没有教导好善儿,要罚,就罚臣妾吧,善儿她还小,不懂事,皇上!”荣妃急忙磕头道。   “母妃!”临泰公主看着一旁不停磕头的生母,有些不知所措。   “父皇,皇姐她不过是喜欢与杨公子一同作画,情之所至,忘了时辰,又有何错?”   “广儿,你在说什么!”宜妃惊慌道:“皇上,广儿他护姐心切,一时口不择言……”   “够了!”皇上将面前的酒杯狠狠掷在她面前:“你何止没有教好善儿,你看看他!”皇上指着倪丰广道:“他的两个哥哥在战场涉险杀敌,他安坐府中也就罢了,可你听听他说的话,连什么是礼义廉耻都不知道了!”   他看着底下惊慌失措的宜妃,和跪在她身旁的那对不成体统的儿女,只觉得今晚的好兴致全给搅了。   “皇上,广儿他是不如雍王殿下、昭王殿下出挑,可只要皇上一声令下,广儿也不是那贪生怕死之辈啊!”宜妃哭着道。   “父皇。”倪丰广忽然端端正正地行了个大礼,正色道:“儿臣文武不如二位皇兄是真,家国危难之际坐在府中安享富贵是真,可儿臣对大豫,对父皇、母后、母妃、二位皇兄以及皇姐的感情,也是真。儿臣,愿为父皇而死,愿为国捐躯。”   皇上看着他跪的直直的脊背,怒气稍退,道:“朕,要你的命做什么,大豫,更不缺你这一条命。”   “皇兄,襄王殿下一番话,确实是情之所至。”敏文长公主道:“皇兄的几位皇子们,能文能武,又是真性情,阿倩真是羡慕。”   皇上闻言看向倪丰倩,见她面上是情真意切的羡慕之情,脸色转了晴,对跪在地上的三人道:“起来吧。”   “谢皇上。”   “谢父皇。”   三人起身入席,宜妃感激地看了敏文长公主一眼,想起方才皇后的刻薄,荣妃的幸灾乐祸,心中悲凉,待他日皇上驾崩,这宫里,怕是更没有她们母子三人的容身之处了。 ☆、赤灵冰焰   倪丰秀与韦长欢被玉门三巫用一个灰色烟圈制服了之后,便手铐脚铐加身,被一群人看着,跟在那三个白面白袍的人后头,一步步往高延王都去了。   这三个白袍,便是那鲜少现于世间,却大名鼎鼎的玉门三巫。白衣袍,白面具的那个号契与灵师,乃玉门三巫之首;白衣袍,白面具额上带一紫色柳叶状细纹的号甲微灵师;白衣袍,白面具额上带一黑色眼珠的号隐疾灵师。   一路上,二人都出奇的配合,让走就走,让停就停。玉门三巫话少的像是哑巴,身后那群人更是像死人一般安静,倪丰秀与韦长欢也如哑巴附身,你不说话我也不说话。   可今日晚上倪丰秀却一反常态地开了口:“各位长老,连日来赶路辛苦,不如,歇会吧。”说完便自顾自地坐了下来:“本王,着实是吃不消了。”   两小巫询问地望了大巫一眼,大巫点点头,遂三人一起齐刷刷地盘腿坐下,如鸿毛轻抚水面,一粒沙子都没扬起,一名虬髯大汉如大山一般伫立在他们身旁。   寂静的大漠暗夜,星空不语,黄沙无言。‘呲啦’一声布料撕裂的声音突兀响起,惊没惊动黄沙底下的白骨精不知道,那三个打坐的巫者倒是给惊动了,三颗脑袋整齐一致地转过来,苍白的面具在暗夜里格外显眼,黑洞洞的眼眶甚是骇人。   倪丰秀没事儿人般,把撕下来的锦袍往地上一铺,端着四平八稳的声音对韦长欢道:“坐吧。”   韦长欢但觉心头冒出一丝熨帖,轻身坐下,道了声多谢。   倪丰秀笑了笑,索性躺了下来,也不怕发丝沾了沙子,随意道:“你说这大漠的星空好看,这几日可看过瘾了?”   韦长欢抱膝坐着,歪着头又看了会星空,道:“看久了也无趣。”   “那就别看了吧。”倪丰秀闭了眼睛轻声道。   韦长欢看着倪丰秀,心里泛起疑问——他太若无其事了,倪丰化剧毒待解,而他们这两个负责找解药的却已为人所制,她心里,说不着急是假的,可眼下,根本没有脱身之法。   “倪丰化,你千万要挺住。”韦长欢心中默念道。   沙子被踩踏的声音,由远及近,倪丰秀倏忽睁开眼,坐了起来,韦长欢全神贯注地听着响动——有人过来了!   “皋铎宰,见过契与灵师、甲微灵师、隐疾灵师。”皋铎宰骑着匹高大的马,右手握起放在左肩,微微颔首道。   “二王子殿下。”三个白袍依旧坐着,只微微点头道。   皋铎宰余光瞥过倪丰秀与韦长欢,笑的愈发恭敬,对着玉门三巫道:“果然,遇上灵师,谁也逃不了。”   “二王子一个人逃出来的?不知大王如今身在何处?”契与灵师见他只身一人前来,狐疑道。   皋铎宰眼神有一瞬间的闪躲,下了马,痛心疾首道:“我得父王与众将士拼死相护,这才侥幸逃出,”他单膝一跪:“还请各位灵师,助我反击大豫,救回父王。”   “二王子此举不妥,高延如今满目疮痍,需要休养生息,再经不起战乱了。”隐疾灵师道。   “那灵师为何要抓他二人?”皋铎宰指着旁边的韦长欢与倪丰秀二人道。   “此战大豫大获全胜,班师回朝之际,此二人却鬼鬼祟祟潜入我高延境内,十分反常,自然,要看管起来。”甲微灵师道,契与灵师也点头表示赞同,道:“原想将他们带回王庭,待你与大王平安归来后再放他们回去。”   “依我看……到时放一个回去,也就够了。”皋铎宰皮笑肉不笑地勾起嘴角,望向韦长欢的目光带着阴毒。   甲微灵师面具下看不清的双眼对着皋铎宰,道:“二王子,想做什么?”   “我高延久不降雨,定是没有献上神灵满意的祭礼,不如……将南风郡主,祭与高延雨师。”皋铎宰像只嘶嘶吐着红信的毒蛇:“南风郡主乃韦将军之女,南诏王之孙,身份高贵,又有蛮子血统,这样的祭礼,雨师定然满意。”   “皋铎宰,你若真这么做,可是既得罪了大豫,又与南诏结仇,不怕将来,北边再无高延吗?”倪丰秀语气之中带着丝威胁道。   “大豫早已得罪,南诏天高水远,谅他不能,也不敢出兵高延!”皋铎宰不屑道。   韦长欢嗤笑一声:“睥睨自傲也要有个度,蝼蚁之国,我爹的手下败将,还用不着我祖父出马。”   “郡主还是先担心担心自己,还有几时可活吧。”皋铎宰道:“如何?各位灵师?”   “那么,就依二王子所说!”契与灵师道,心想倪丰秀不能杀,韦长欢死了就死了,到时高延不认,他们又能如何,南诏与大豫怎么会为了一个女人,再挑起战争,而且高延,确实太需要一场大雨了。   “如此,便快些赶回王都吧。”隐疾灵师提议道。   谁知皋铎宰意味深长一笑,道:“不,不用赶回王都,灵师今夜好生歇息,明日,就在此地,祭了南风郡主。”   三个白袍沉吟半晌,甲微灵师缓缓道:“阳燧镜几十年没用了,是该见见天日。”   不知道是不是不明白被祭意味着什么,韦长欢闻言,眼里眼里只有跃跃欲试的惊喜,不见担忧。   十七罗刹入高延多日未曾探到一丝踪迹的阳燧镜,难道就在这里,就在这片黄沙底下?   倪丰秀见她如此,心下了然,韦长欢非要跟着来代州,果然是为了乘机去高延,为了阳燧镜。“你真的心急至此,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了吗?”倪丰秀对韦长欢耳语道。   韦长欢面色有一瞬间的煞白,道:“我不会有事的。”   “明日要受阳燧之照的,不仅仅是赤灵石,还有你,”倪丰秀道:“你不要解了封印,却丢了性命!”   “可如今,也由不得我了,”韦长欢淡淡地笑了:“我总觉得,我不会有事,你,信我一次吧。”   红日在大漠与天空交汇处露了一点边,面前的东方已进入黎明,脚下的黄沙尤在夜中,中间那一丝鱼肚般的白色是这热烈与宁静之间的过度。   契与灵师又跳起怪诞的舞,接着朝东走了五十七步,摘下头顶的一枚雉羽,插进了黄沙之中。皋铎宰当即命几个壮汉过去,在那个地方不断深挖。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一个巨大的铁盒子被起了出来,这里头,大约就是阳燧镜了。   未时,万里无云,烈日当空,整个大漠,如同这金乌喷洒岩浆一个熔炉。   “今日就以大豫的南风郡主祭天,祈一场绝世大雨!”皋铎宰视线扫过韦长欢,见她不哭不闹不求饶,眼神愈发阴毒:“来人,将‘郡主’绑上祭台!”他刻意咬重郡主二字,像是在炫耀一种胜利。   韦长欢被绑在祭台上,头顶烈日如炙,苍茫的大漠里连空气都是让人难以忍受的滚烫。   “上星汉阳燧镜!”   只见一面半人高的凹面铜镜缓缓抬来,此镜之面坑坑洼洼,边缘却打磨的非常光滑,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目的光芒。   “咚”一声,镜子被放在了东南面,韦长欢的左手边斜对面三尺处,镜背对着她。   “郡主,待会要是太痛苦,就尽管喊出来,要知道,七尺男儿在这阳燧镜下,也只有哭爹喊娘的份。”皋铎宰‘好心’提醒道。   “堂堂高延王次子,怎么跟个妇道人家一般喋喋不休,怪不得,屡次败给我爹。”韦长欢故意道。   “你!”皋铎宰被她戳中痛处,极为恼怒:“等这阳燧镜照到你身上时,看你的嘴,还能不能像现在这般硬!”他转过身,示意三位灵师,祭典,可以开始了。   倪丰秀看着台上被五花大绑的韦长欢,面色如常,却心急如焚。   “咚咚咚……”虬髯大汉抡起两根粗大的骨槌,重重地敲在狼皮鼓面上,玉门三巫围着祭台上的韦长欢,一边吟唱,一边跳着怪诞的舞,身上饰器随之发出的叮当之声,在这浑厚的鼓声里尤为清脆悦耳。   木桩投射在沙子上的影子越来越短,越来越短,巫师的舞步越来越疾,越来越疾,吟唱越来越快,越来越快,鼓声越来越密,越来越密。   窦的,一切忽然停了下来,半丝响动也无,似这漫无边际的黄沙地狱,连声音也能吞噬。巫师们在韦长欢正前方站定,鼓声又复响起,“咚,咚,咚,咚,咚,咚!”第七声落下,那面铜镜蓦然一转,苍空烈日的光与热,在坑坑洼洼的镜面上打了个弯,如同岩浆一般喷涌向韦长欢。   “啊……”韦长欢的衣裙瞬间燃起火星,越来越旺。慢慢地,铜镜所照之处红光一片,韦长欢自开始时叫了一声后就再无声音传出。   阳燧为媒,以其日者,太阳之精,取火于日,炙于人身。   此乃暴巫祈雨仪式中,最为隆重,也最为残酷的一种,一般不轻易动用。而此次皋铎宰将它用在了韦长欢身上,多半是为了泄私愤。   皋铎宰看着那团赤焰,带着一种大仇得报的快意,仰天大笑。可这笑意并未维持多久,便停了下来。 ☆、玄岩之铠   只见,那团赤色火焰里,慢慢荡出了月白色的火焰,赤焰被一点一点地蚕食,直至消失不见。月白色火焰虽然浓厚,但依稀可见里面被包裹着的人影。   倏然之间,月白火焰动了起来,疾疾冲向皋铎宰所处的方向。   众人纷纷不由自主地退让,但仍旧被火舌余温灼伤。眼看着,那火球就到了皋铎宰跟前,许是惊变太快,他竟忘了闪身退让,眼睁睁地看着它迫近。就在火舌将要舔上皋铎宰前额的那一刻,玉门三巫终于反应过来,有了动作。   他们纵身一跃,在皋铎宰身旁围成一个圈,飞快携他后退三步站定,扬手用巫力结了一个球形黑罩,将他护在了里头。   月白火球微微一顿,又横冲直撞地朝他们去,而那黑罩明显不敌,霎时就被灼出一个窟窿。   玉门三巫一惊,大抵也想不到这火焰如此厉害,契与灵师示意甲微灵师与隐疾灵师先将皋铎宰带走,自己则挡在火球前,双臂交叉在胸,微微垂头,唇边嗡声细语溢出。   火球并未着急着去追皋铎宰,而是不紧不慢地围着契与灵师转了一圈,如同狮子玩弄已经到手地猎物一般,那大火球缓缓地放出一缕细焰,绕上领头巫师头上的七彩雉羽,它还未来得及燃烧,就已化为灰烬。   火焰慢慢地向下移动,发髻,面具,被遮掩的原貌一点一点显露出来,不多时,面具已燃烧了大半,露出一个苍白却又光洁的额头,契与灵师自管盍目垂头,不为所动。那跟发丝般的火焰似乎也并不着杀他,只一点一点地烧去他的面具,相对于性命,火焰似乎对面具下的这张脸更感兴趣。   契与灵师的眉眼渐渐暴露于人前,只见他眉飞入鬓,眼窝深遂,鼻梁高挺,肤色苍白。就在将要露出鼻尖之时,他窦的睁开两眼,仰头伸臂。   漫天沙尘扬起,往两处去,一聚在巫师周围,将他包裹成枣核状,二包向月白火球,一层一层将它裹的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并且毫无停歇之意。   约莫过了半刻钟,涌动的黄沙终于归于宁静,契与灵师也自黄沙枣核中破出,定定地看着眼前那个巨大的沙球。   须臾,他手掌一晃,一枚紫色玉环自他手心飞向沙球,在这炽热的荒漠之中划过一丝冷意。   “叮”一声,只见一道银光闪过,将就要钉入沙球的玉环打了回去。   “昆吾之刃!”巫师一声惊呼,紧接着,“嘭”一声巨响,裹住韦长欢的巨大的沙球陡然炸开,溅起漫天沙砾。   “啊!”惨叫声此起彼伏,周围之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浪灼的非死即伤。   一片混乱之中,倪丰秀拉韦长欢上了马,二人一起飞快地消失在黄沙之中,而面具被烧了一半的契与灵师,盯着二人的背影,风驰云卷地追了上去。   一抹猩红伴着一抹月白驰骋在漫无边际的大漠里,正是倪丰秀与韦长欢,契与灵师保持二十尺的距离,幽魂一般地跟着他们。   倪丰秀领着韦长欢跳入一处沙坑,滑入一个地底山洞。   “坐下,我帮你调息。”倪丰秀言简意赅道。   韦长欢也不客气,当即就盘腿坐下,运气游身。   因祸得福,经阳燧镜的洗礼,她终于突破了最后一重,冰焰自生,赤灵诀大成!   不过那契与灵师也不可小觑,玉门三巫之首,坐拥一百二十年巫力,赤灵冰焰虽“可燃尽世间万物”但韦长欢毕竟将将练成,方才虽然只是小小交手,却也惊险之至,幸亏倪丰秀及时出手,即便如此,她如今也是气息不稳,确实需要功力深厚之人为之调息。   三刻钟后,倪丰秀收回内力,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气,眼前韦长欢面色莹润,带着些微红晕,已无大碍,他自己倒额头有些薄汗,唇色苍白。   韦长欢刚睁开眼便迫不及待地运出冰焰两手把玩,在她对面的倪丰秀猝不及防,猛往后一仰,才勉强躲过冰焰余波,有惊无险:“韦长欢,”他瞪着她:“你要我做你焰下第一个亡魂吗!”   韦长欢连忙收起冰焰,凑过去,关心道:“你没事吧!”细细地打量了他一会,见他确实面色不佳,气息有些紊乱,眼底浮起一丝歉意:“对不起。”   倪丰秀见她如此,心里一软,刚要出言宽慰,韦长欢开口道:“你修的是地宇真经,按理是不怕我的冰焰的……”说罢一双杏目狐疑地看着他,语气带着一丝责怪,像是在质问他如何能这样弱似的。   倪丰秀气的胸口一闷,心底刚泛起的那丝柔软霎时间消失的无影无踪,他咬牙,极不情愿地将真经的最后一句念了出来:“玄岩铠大成者,将不惧冰焰!”   韦长欢一挑眉,了然一笑,道:“那,看在你救我的份上,我们一起,将这最后一重给破了吧,届时,你的玄岩铠,便大成了。”   倪丰秀此时半卧在地,眼前女子坐在他对面,撑着头靠在膝上,一双眼眸笑意盈盈,如同初夏清晨落在初绽睡莲上的露珠。   他一直觉得,她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不过是从未涉过险的任性。   若非今日亲眼所见,他怎么也无法将她与方才那个受阳燧之照面不改色,对抗玉门三巫之首如同儿戏的人联系在一起。   世间如此像冰又像火,像雾又像风,像日又像月的人,只她一个吧。   “好。”倪丰秀唇边也浮起一个浅浅的笑容。   地宇真经第十重,有铠玄岩,金芒一现,金乌隐退,不畏水火,上天入地!   古往今来,练成这玄岩铠的,还不足一个手掌之数。   原因有二,其一,玄岩铠须经赤灵冰焰淬化后方能成,而练成赤灵冰焰的,据记载,不过二人而已,所以即使有人地宇真经炉火纯青,没遇到那拥有冰焰之人,那就至死都只能停留在炉火纯青这一步。其二,赤灵冰焰之力,非常人所能忍受,若无扎实内功,以及强健体魄和最重要的坚韧心智,多半会折陨在这最后关头。   韦长欢与倪丰秀自然不会不知其中凶险,却仍一派轻松。原因无他,不过是一个对自己一身武艺爱惜又自信,认为世间无做不成之事,而另一个,不仅信自己,也信韦长欢。   二人盘膝对坐,虽神色淡然,但气氛已不知不觉间转为凝重。韦长欢一手与倪丰秀相合,内息相连,以便即时得知他体内状况;另一只手放出一躲梅花大小的火焰,轻轻飘向倪丰秀周身如风般虚无,又如岩般坚实的青黑色鳞甲上。   火焰刚刚覆上鳞甲,倪丰秀身躯便微不可闻地震了一震,连体内真气也为之一荡,直至一股纯阳之力源源不断自掌间传来,,那火焰带来的剧痛才稍稍缓解一些。   那股真气在七筋八脉游走了一圈后,一分为二,一半护在他心脉处,一半继续在七筋八脉游走。   韦长欢看着倪丰秀额上青筋暴起,面色紧绷,却从始至终未哼一声,不由心下暗生一丝佩服。   方才赤灵石的封印解了之后,石内那股强大的真气涌出,将她护了起来,可她还是能感觉到阳燧镜射过来的灼热之意,直到她将这股真气与自身的相融合,进入忘我的赤灵诀第十重,才感觉不到那灼人的疼痛。普通火焰尚且如此,更何况赤灵冰焰!   好在一切都进行的较为顺利,不多时,他全身已金芒一片,只有心口那一处仍是青黑。   韦长欢晃动手指,灵活地操纵着火焰在倪丰秀心口处移动,异常专心,并未察觉一团暗紫色雾气正游游靠近。   但倪丰秀察觉到了,所以内息有些翻涌,正心无杂念地操控火焰的韦长欢微微一顿,有些不解地看着倪丰秀,这一顿,她登时感觉到了不对劲。   她眸光一转,便放出一簇火焰扑向那团暗紫色雾气,将它吞噬。还未来得及松口气,便见无数团暗紫雾气自四方扑来,在石洞中刮起阵阵冷风。   不容犹豫,霎时猛烈而浓厚的火焰自韦长欢后背涌出,瞬间就将她与倪丰秀二人包裹,也阻绝了那无数团紫色雾气,暂时是安全了,只不过倪丰秀要受些苦。   果然,倪丰秀额上顿时挂满了豆大的汗珠,面色紧绷。韦长欢见此又渡了些内力给他,越在这时候,越不能乱,更不能急于求成,就加快速度,疾疾了事。须知这淬化之过程,须得缓慢而又精细,越到最后关头,越是如此,遂二人都咬牙坚持着。   任他契与灵师巫力通天,暂时也奈不了这赤灵冰焰何。   可如今天赐良机,这二人正值脆弱之时,此时不杀,日后怕是更难动得一丝毫毛。而且,今日若他们成功,大豫不仅有一个练成赤灵冰焰的郡主,更有一个练成玄岩铠的亲王,届时他们诸方蛮夷,只有任人宰割,纳贡称臣的份。   一念闪过,契与灵师便下了决心,今日,无论如何,也要让此二人,命丧于此。   他正思索着对策,突然瞥见地上一道银光。他嘴角渐渐掀起一丝冷笑,阴声道:“昆吾之刃,今日就让你尝尝,你主人的血。” ☆、再落敌手   昆吾之刃,带着一股疾风,穿过赤灵冰焰,跃入,正聚精会神地对付倪丰秀心口那最后一块青黑鳞甲的韦长欢眼底。   就在那刃与倪丰秀左胸后背相差不过三寸的千钧一发之时,韦长欢尽力带着倪丰秀身子一转,二人顿时转小了半圈,而昆吾刃,不偏不倚地自她右侧的蝴蝶骨上贯穿了右肩。   她闷哼一声,所余的后劲让她不可控制地微微前倾,一丝温热的气息划过倪丰秀的前额。   韦长欢忍着剧痛,将倪丰秀的最后一块鳞铠淬化完成,随即她转过身,面带杀意地盯着契与灵师,缓缓举起左手,伸向后背,“嗤”一声,干脆利落地拔下了昆吾刃。   契与灵师面具下的双目微微睁大,满眼不可置信。   若为昆吾之刃所伤,伤口血不凝,肉不愈,被伤之人,无一不死于血液流干。   不过韦长欢并没有给他发愣的时间,已持着覆上冰焰的昆吾刃,向他袭去,剑剑凌厉,皆是夺命的招式。而且冰焰可烧天下一切巫蛊,而作为巫师,契与巫术通天而武艺不精,韦长欢占了些许上风,虽未刺中他要害,但躲闪之间,这位巫师之首已有狼狈之象,但凡闪躲不及皆以后背为盾,此时背上已有数道伤痕,涓涓流出的血液竟呈紫色。   陡然,一堆紫色符咒在韦长欢四周圈起了一道屏障,接着两道白色身影闪出,一左一右扶住契与灵师,待韦长欢破开屏障,洞中早已没有了他们的身影。   韦长欢正要飞身去追,却被一只有力的手紧紧抓住,她恼怒地转过头,眼前的情景不由得让她眼前一亮,她暂且忘了去追人,轻呼道:“倪丰秀!”声音不掩喜悦,她挣开他的手,将他从上到下细细打量了一番,只见眼前人金芒覆身,身姿挺拔,眉目之间更隐隐有了些睥睨天下之感。   她欣慰地点点头,满面满意之色,像是自个儿完成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不错,不错,金铠上身后,看着越发俊秀了。”   倪丰秀却没见得有多开心,径直将她拉了过来,仔细查看她背上的伤势,一个桃核大的眼儿大的窟窿,还淌着血。   他的脸色很奇妙,好像是心痛,却又阴阴沉沉,如山雨欲来,狂风将至。   韦长欢却是一脸不甚在意的样子,不过是方才刚入肉时有些痛,现在并无多大感觉,她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别愣着了,快追上去,我今日,非杀了这三个白袍不可。”   “你受伤了。”倪丰秀拉着她不放。   韦长欢一挑眉,拧头看了眼后背:“暂时死不了,我能借冰焰之力止住血,不过若让它要愈合,还得想别的法子,”她朝倪丰秀道:“到时候,你师父那儿的药,得让我随便用,心疼可不管用。”   “自然随你用,”倪丰秀道:“不过你这伤,要先包扎一下。”   “可是……”韦长欢还是惦记着去追那玉门三巫。   “不必急于这一时,”倪丰秀劝道:“你已练成赤灵冰焰,待伤养好了,我陪你再来一趟高延,杀了他们就是。”   韦长欢想了想,点点头:“好。”忽然想起了朔州那个大坑内的百姓,她又看了一眼自己右肩的伤口,道:“不能让他们死的太痛快,怎么也得让他们也照一照阳燧镜,我再用冰焰将他烤上一烤,名震天下的玉门三巫,总得死的壮烈些,才对得起他的身份……”   韦长欢说着说着,便晕了过去,倪丰秀把了脉之后才知,她是心神耗费太过,以至于晕了过去,心中有些内疚。   赤灵冰焰两极,一是尽,烧尽世间万物,二是生,生机绵绵不息。   韦长欢方才冰焰熊熊,看似十分损耗内力,实则不然,真正费神费力的是控制,赤灵冰焰火力难训,若是任其燃之,才是世间大祸。   两个时辰后,韦长欢一觉方醒,便在噼啪的柴火声里闻到了烤肉的香味。果然,倪丰秀正专心地烤着一只野兔,翻转间偶然瞥见韦长欢已经醒来,并且正目光灼灼地望着他——手中的兔子,笑道:“醒的倒是时候,给!”说罢把兔子径直向她抛去。   韦长欢接住,凑到鼻尖闻了闻:“好香啊。”轻轻咬了一口,果然满口生香,接着便满足地吃了起来。   倪丰秀看着她,面色温柔,无声地笑了许久,信繁看不过去,将自己手上的兔子递了过去:“你也吃吧,殿下。”   吃着吃着,韦长欢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忽然停下来,看着对面三个男人,道:“有酒吗?”   三个男人齐齐一愣,只听她接着道,像是自言自语:“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乃人间一大美事,以往我沾不得酒,如今我赤灵诀已大成,想必可以肆意喝一回了。”   倪丰秀朝还未从震惊中缓过来的信繁信玄问道:“你们可有带酒?”   二人齐齐摇头:“没有。”   倪丰秀便朝韦长欢道:“待回京后再喝吧。”   韦长欢并无失望之色,不可置否地点点头。   四人一人一只野兔祭了五脏庙后,便动身回大豫。   此时正值烈日隐去,星辰初现,正是赶路的好时候。   韦长欢觉得路上无趣,便放出一缕冰焰来玩,其实她如今尚有恍若梦中之感,多年夙愿,一朝圆满,任谁也是喜不自胜。   不过正是因为这冰焰,让有心人,不费吹灰之力,便找到了他们。   一阵箭雨,朝韦长欢、倪丰秀一行人而去。   倪丰秀与信繁、信玄皆挥剑抵挡,韦长欢被他们围在中间,叮当声不绝于耳。   韦长欢皱眉,看了不停地挥着昆吾刃的倪丰秀一眼,道:“你不会用玄岩铠吗?”接着就放出冰焰,化身火球朝那些放箭之人滚去。   倪丰秀恍然,他也是一时有些不习惯。随后便玄岩铠上身,握着昆吾刃,也到前头去了。   韦长欢在东面用火杀人,惨叫声此起彼伏;他在西面握着昆吾刃一根根地抹人脖子,相比之下,倪丰秀这边动静小些。   箭雨渐渐停了,韦长欢与倪丰秀刚好一人杀了半圈,碰在了一处。   “接着来,这回你东我西!”韦长欢止了火焰道。   “好!”   月白色焰火又复燃起,一白一红两道身影飞快地画出两道弧线,又拼成了一个圆圈。   信繁、信玄二人愣在原地,此时此处,他们已毫无用武之地了。   只是如这般大象踩蝼蚁似的杀戮,时间长些,就容易叫人感到厌倦,两人又杀了两圈之后,便没了兴致,不过这么多圈杀下来,所余的也不多了。   倪丰秀随意捞了一个人过来,昆吾刃横在他脖子上,道:“说,谁派你来的!”   那人本已闭了眼等死,谁知迟迟没有等到那一刀,睁开眼见倪丰秀与韦长欢正盯着他,低头瞥了眼脖子上的道,咽了口唾沫,战战兢兢道:“是……”   忽然远处飞来许多暗器,二人一一挡了,却不料最后一个竟一分为二,一个向倪丰秀,‘叮’一声撞在玄岩铠上后落在地上,一个向韦长欢,在离她眉间一寸处被烧了个没影。   “看来又有人来送死。”韦长欢道。   “不如你今天放把大火?”倪丰秀朝她一挑眉道。   韦长欢眼睛亮起来道:“好主意,”随即又有些担忧道:“若我……控制不住,伤了无辜……”   “你控制的住,”倪丰秀望着她道:“玄岩铠你都已助我虚化了,在这大漠中玩火,又有何难?”   韦长欢抿嘴一笑,道:“那我今日就试试,这冰焰到底有多厉害。”她心想道,张开双手,拥抱虚空,心神合一,放出冰焰,任它燃烧。   他二人适才被那最后一枚暗器吸引了注意力,没有发现,两团拳头般大小的暗紫色浓雾,轻轻靠上他们的后背,不见了。   毫无征兆地,韦长欢只觉心口一滞,接着整个身子动也动不了,周身冰焰也瞬间烟消云散。   倪丰秀率先察觉到了她的异样,一把扶住她,急声道:“你怎么了?”他轻轻摇了摇她:“韦长欢——”剩下的话皆被噎在了喉咙里,他也一样,动不了了。   身后传来衣袍行走间摩挲的声音,待走到面前发现,竟是那玉门三巫,以及皋铎宰。   “昭王殿下,郡主,”他装模着样地行了个礼,不掩得意:“你二人最终还是落到了我手里,切勿自大,年轻人。”   “这话,我原封不动奉还给你。”韦长欢冷声道。   “被人刀趄还这般嘴硬,这可要不得啊,郡主。”皋铎宰难得的没有动怒,笑眯眯道。   “怎么要不得,刀太钝,趄太薄,我与郡主,确实没什么好怕的。”倪丰秀淡淡扫了皋铎宰一道。   “好!好!好!好一对狗男女,”皋铎宰面带戾气:“你们到时,可别求饶!”   “二王子殿下,当务之急是赶紧将这二人带回玉门,此地离大豫太近,二王子还是莫要与人逞口舌之快。”契与灵师出声道。   “灵师说的是,是我皋铎宰疏忽了。”他当即赔礼道。   韦长欢皱了眉,心中诧异:“带回玉门?竟不是带回王都么?”余光瞥见倪丰秀也是一脸凝重,难不成,也在担心这个?   二人被抬进一个大箱子里,箱子很窄,大约只有二尺,韦长欢左半边身子,有大半是靠在倪丰秀的身上。   虽隔着两个人的衣料,她还是能感觉到他的体温,很烫。颈间偶尔划过倪丰秀的气息,像只温热的小手,挠的她脖子痒痒的,想抓而又不能。她觉得耳根有些发烫,脸颊亦然。   “这地方有些闷。”她心想道。   一开始,二人都很有默契的没有说话,最后还是韦长欢先开口道:“你知道,我们……为什么动不了吗?”她觉得心快跳到了嗓子眼,不说点什么,不太好。   “应该是……那三个白袍动了什么手脚。”倪丰秀的声音有些干涩:“你放心,信繁和信之没有一同被抓,很快就会搬救兵来的。”   “不知道起云、扶风他们在哪儿。”韦长欢担忧道,听他讲到信繁、信之,她也想起了她的十七罗刹,许久都没有他们的消息了,不知道可否遇险。   “你的十七罗刹,不是天下无敌么,”倪丰秀半是调侃道:“我可是见识过的。”   韦长欢一噎,心中陡然生出一丝愧疚,这些日子与他相处下来,早已没有了当初那份敌意,不过她依旧嘴硬道:“怎么,你还记仇,我当时不过是吓吓你而已。”   “是,我当然知道是郡主你,高抬贵手、网开一面——”倪丰秀戏谑道。   韦长欢轻哼一身,没有再说话,嘴角却不自觉向上弯起,忽然觉得,在这狭小又晃来晃去的箱子里呆着,也挺有趣。 ☆、巫武之战   “将军,高延王醒过来了。”   “随我去看看。”   到了皋铎兆帐内,韦谨风见他半躺在榻上,眼睛望着帐顶,不知在想些什么,旁边小几上放着一只空了的药碗,残留着几滴药汁。   “知道吃药,皋铎兆,还是爱惜这条命的。”韦谨风心想道,他一直怕高延王想不开,毕竟一个男人丢了命根,是奇耻大辱。   “高延王,”他清了清嗓子,道:“可好些了?”   “好多了,”皋铎兆道,就要从榻上下来:“多谢将军。”经此大变,皋铎兆的性情,变了许多。   韦谨风忙拦住他,道:“高延王不必多礼,”见他面色尚好,韦谨风试探问道:“是谁将你伤成这样?”   皋铎兆眼中闪过一抹愤恨,道:“是及隽诜!”   韦谨风心中早已猜到,继续问到:“可那及隽诜,为何要将二王子劫走?”   皋铎兆想起那日被及隽诜羞辱时,袖手旁观的皋铎宰,渐渐喘起了粗气:“他二人早已勾结。”他朝韦谨风做了一揖:“我高延此次真心降伏于大豫,日后一定唯大豫马首是瞻,还请将军助我,将那不肖子擒住!”   “高延王放心,不用你开口,雍王殿也要带兵去高延追击,想必用不了多久,就能将皋铎宰擒获。”   “等等!”高延王大声道,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我高延,有玉门三巫,若他们出山,怕是难逢敌手,”他自怀中掏出一样东西,递给韦谨风   韦谨风接过,只见是一匹黑铁做成的狼,很有些分量:“这是何物?”   “此乃苍色狼。”皋铎兆道:“只传于历代高延王,为高延最尊贵的人所有。玉门三巫本为高延王族的守族人,但因其巫术通天,如若反叛,对王族来说,是灭顶之灾,所以先祖铸此物为掣肘。”   “原来是这般来历作用,”韦谨风看着那匹铁狼,心中有些担忧:“欢儿与倪丰秀已在高延,可不要出什么事。”   倪丰化领了五千轻骑,带上韦谨风给他的苍色狼,掉头北上,直往高延。   刚出关不久,但见前头二人双骑绝尘而来,仿若身后有豺狼鬼怪追赶。   “什么人!”   “雍王殿下!”马背上之人利落地跳下来,抱拳道,:“还请雍王殿下速速去救我家殿下和南风郡主!”   此二人正是回来搬救兵的信繁、信玄,倪丰化认出了他们,即刻道:“带路。”   摇晃狭窄的箱子里,韦长欢十分放松地伸了个拦腰,只觉得这一觉睡的如稚子一般纯熟,整个人神清气爽。   睁开眼睛,并没有想象中的刺目光线,周围很暗,身下摇摇晃晃,对了,她怎么给忘了,她跟倪丰秀一起被人关在车里呢。   “不知道倪丰秀醒了没有。”她心想道,转了个身,只见倪丰秀一双眸子亮晶晶地正瞧着她,如同被他呼出的气息烫到了一般,韦长欢像只受了惊的兔子似的弹开,当然——毫无意外地撞到了车壁。   “嘶——”她捂住后脑勺,倒吸了一口气。   倪丰秀被她逗笑:“你如此激动做什么?”   韦长欢揉着脑袋,心想道:“明知故问。”揉着揉着,突然意识到:“我能动了?”接着试探地伸了伸胳膊,欣喜道:“我能动了!”   “你快试试,能不能动。”她用脚踢了踢躺着的倪丰秀。   倪丰秀将原本横放着的右手收回,轻轻揉着:“我知道,早就能动了。”   韦长欢闻言将手搭在肩上,防备地看了他一眼,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你将我的手拉去作枕头,还四仰八叉的将半个身子压。在我身上的时候。”倪丰秀揉完了胳膊,撑着头悠悠道。   韦长欢脸一热,心虚道:“你胡说!本郡主才不会睡成那样!”   “郡主难道不清楚自己的睡相?经昨夜这一遭,本王……”倪丰秀看了眼韦长欢,见她正直勾勾地瞪着自己,话在舌尖打了个转,道:“本王倒是有些同情郡主未来的夫君。”   “你!”韦长欢气结,接着又冷哼道:“那又如何,我的夫君,定是甘之如饴。”   “甘之如饴,哈哈哈,”倪丰秀失笑道:“甘之如饴。”   韦长欢瞪了他一眼,眉心微蹙,道:“我感觉不到任何内力,更没法动用冰焰。”   “我也是。”倪丰秀道,他一醒来,就试过了。   “我定要杀了那三个神棍,”韦长欢很是不忿:“不仅乘人之危伤了我,还不知道用什么巫术封了我的内力!”   倪丰秀饶有趣味地看着她,心想:“武功果真是她的逆鳞,碰不得啊。”   “还弄成白面白袍的模样,真是扎眼!”   “你不也是成日里穿着白衣白裙吗,怎么到了别人那,就成了扎眼了?”   “我——”韦长欢欲言又止。   “你什么。”倪丰秀追问道。   “那是因为——我继任神女后,要穿赤衣,我想,这后半生都要穿这么重颜色的衣服,那这前半辈子,还是穿的清浅些才好。”   倪丰秀诧异之中又带着一丝恍然道:“原来是这样。”   韦长欢不着痕迹地扫了他一眼,道:“你倒是很喜欢红色。”   倪丰秀看着自己这身又皱又破的猩红锦袍,道:“也不全是。”   马车窦的疾疾一顿,幸亏韦长欢机灵,紧紧地贴着车壁,才不曾撞到哪儿,倪丰秀就没那么幸运了,手撑着的脑袋一滑,咚一声撞在车壁上,依稀伴着一声闷哼。   韦长欢很不厚道地‘扑哧’一笑,看见倪丰秀瞥来的目光又若无其事地咳了声,转过头,把脸贴在车壁上,借着透气用的小孔吃力地想看清外头出了什么事。   “救兵来了?”倪丰秀问道,恰巧一阵兵刃相接之声传来。   “嗯,救兵来了。”韦长欢嘴角勾起一抹浅笑,慢慢放大,她在那不足瞳仁大的小孔里,看到了扶风和起云,她的十七罗刹,来了!   过了一会儿,木箱的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主子,属下来迟!”   光亮如潮水般涌进来,韦长欢与倪丰秀二人皆下意识地举起手挡在眼前,过了一会儿才适应了周围的光线。   “起云!”韦长欢迅速从箱子里出来,见脚边横尸数具,问道:“大家都没事吧?”   倪丰秀也跳了下来,起云看见他似乎有些吃惊,随即便低头道:“大家都没事,属下查到阳燧镜被埋在高延南边的大漠里时,就马上返回来寻找,得知主子被抓,便循着踪迹一路追来。”   就在他们说话的档口,数个七尺壮汉轮着锤子朝他二人挥来。韦长欢小心地闪躲,却并不怎么出手,只偶尔捡要害处,一击毙命,倪丰秀也是一样。   起云自是看出了异样,疑惑道:“主子你……”   “我们如今没有了内力。”韦长欢道,说来也可笑,相隔不过月余,她竟两次尝到了没有内力的滋味。   “这些小兵不足为惧,我们定会带着主子杀出去。”起云惊愕之余一招杀了那大汉,坚定而又恭敬地对韦长欢道。   韦长欢点点头:“嗯。”   她看着那站在远处沙丘上不动,被几名虬髯大汉围着的玉门三巫,心头疑惑渐浓,一个大胆的猜想浮起。   “起云,你与扶风,去将那三个白袍拿下。”韦长欢吩咐道。   “是!”   虬髯大汉武艺高强,攻守得当,如几座大山一般将玉门三巫护的密不透风,以十七罗刹首尊起云与扶风的功力,一时竟也难以撕开他们的防守。   皋铎宰见十七罗刹杀人如切白菜,自己这方颓势已显,跨上马背,掉头便走,他左右副使具是一愣,随即喊道:“撤退!撤退!”   十七罗刹并没有去追皋铎宰等一众逃兵,而是按照韦长欢的吩咐,去对付玉门三巫。   那几个大汉并不是他们的对手,不过在奋力支撑,更有甚时,以肉身为盾。   直到起云与扶风一人杀了一大汉,几滩鲜血溅上了白袍,玉门三巫终于出了手。   甲微灵师与隐疾灵师伸出双手,十指变换,捏出各种令人眼花缭乱的印结,口中念念有词,契与灵师站在他们俩中间,双手拢在袖中,安静异常。   邪异诡谲的紫色浓雾再现,分成许多缕柳条般大小,分别攻向十七罗刹。   韦长欢见得分明,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十七罗刹小心闪退,一次次避开那浓雾,若避之不及碰在了身上,便径直倒了下去。   倪丰秀紧拉着她,将她拖到马匹旁,道:“快走!”   韦长欢用力挣脱不得,情急喊道:“打中间那个全白面具的!”   此时虬髯大汉尚还幸存的,只余一人,扶风、起云二人配合,手中三尺青峰,直指契与灵师。   出乎意料的,契与灵师并没有闪躲,任凭长剑穿过他的双肩,哼也未哼一声。   韦长欢却有那一瞬间感到心中一颤,仿佛燃烧的火焰被风一吹忽然变小,待风过后,又倏忽一下蹿大,而后又变小。   “刚才那是内力?”她心想道,时间短的叫她以为是错觉,可看见倪丰秀的神情,她知道——她猜对了。 ☆、苍色狼出   起云、扶风看着那没入骨肉,穿出后背的长剑时,皆有些许微怔。接着,他们用力拔出了剑,再刺向契与灵师,这回对准的,是心脏。   紫雾却蓦然出现在他们背后,如利爪般朝他们抓去。   “小心——”韦长欢喊道。   扶风、起云堪堪躲开,同时,也给了间隙,让甲微灵师与隐疾灵师携契与灵师退后。   已带人撤退的皋铎宰突然带着一大群人冲上来,围住了他们。   甲微灵师与隐疾灵师对付扶风、起云二人,皋铎宰一众部下与十七罗刹交手,而皋铎宰,带着若干人,亲自来擒倪丰秀与韦长欢。   “将昭王、南风郡主,拿下!”   这回围上来的人,皆是身手不凡之辈,不似前几次送命的那般好对付,应当是皋铎宰,最后的精锐。   倪丰秀韦长欢二人背靠着背,躲避为主,偶出巧招,倒叫人好一会儿钻不得空。   忽有两人自头顶攻来,剑尖直刺倪丰秀、韦长欢的天灵盖,二人只好分开闪躲,可后背一分开,便空门大开,所要防备之处甚多,顿有虎狼环伺之感。   起云、扶风对于那两个白袍的巫术颇为束手无策,须时时躲着那紫雾,以武对巫,确是有劲使不出。   “嗷呜——”一声狼嚎响破长空,一匹烟雾状的大狼,自空中狂奔而来,将那些紫色浓雾尽数吞噬。   “苍色狼!”玉门三巫见了那狼,身躯明显一震,这苍色狼,怎么会落入大豫之人手中!   “高延逆贼!雍王殿下在此!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五千轻骑勒紧缰绳,马儿急急止住了前蹄,扬起一片黄沙,倪丰化骑在马上,盯住那个被围住的月色身影——她受伤了,背上那片鲜红,跟他今日披的披风一个颜色。   他自马背上跃起,飞身到了韦长欢与倪丰秀跟前,将他们挡在身后。   “师弟!”韦长欢看见他,惊中带喜:“你的封喉之毒解了?”   倪丰化微微颔首,长剑轻挑,剑起人灭,很快,周围已横尸数人。   “保护灵师!”皋铎宰大喊道,看向仍在使巫术奋战的甲微、隐疾二位灵师:“敌众我寡,再拖下去恐难脱身,灵师!”   皋铎宰不知,自苍色狼出现的那一刻起,他们三人,便已没有退路了。   甲微、隐疾二位灵师手上动作并未停息,寻隙看了契与灵师一眼,见他双唇微动却无声,双臂渐渐展开,一个刻着密密麻麻符文的紫色圆罩显现,将他罩在其中。   “契与!”天上的苍色狼也好,地上的人也罢,甲微、隐疾二人皆不再管顾,放出两团紫雾将起云、扶风二人裹住,便朝契与奔去,如入无物一般跨进了圆罩内,也似契与一般展开双臂,仰头吟唱,三人在圆罩连成一圈。   紫色圆罩瞬间胀大了数倍,苍色狼吞噬完剩下的紫雾,便上前,或是以利齿将那圆罩一通啃咬,或是以双爪猛拍,却皆不能将它击碎。   略通巫术的信繁、信玄控制这苍色狼,十分吃力。原来这苍色狼,只能为高延王室血脉所用,临行前得了高延王一滴血,这才能使得动它。   玉门三巫正是知道这一点,这才在‘苍色狼出,千巫皆灭’的预言下,仍舍命一搏!   苍色狼越发猛烈地拍打、啃咬着圆罩,玉门三巫不为所动,圆罩也坚如磐石。   忽然,几缕符文自那紫色圆罩表面飘向苍色狼,将它四爪双双锁住。   “嗷呜……嗷呜……”苍色狼仰了脖子长嚎,翻滚挣扎,信繁、信玄猛地吐出一口鲜血,跌倒在地。   “皇兄,擒住皋铎宰,用他的血,再浸苍色狼。”倪丰秀当机立断道。   “越衡,保护郡主,和昭王殿下。”倪丰化朝不远处厮杀的越衡喊了一声,自己直奔着皋铎宰而去。   皋铎宰无处可逃,看着越来越近的倪丰化,心中慌乱渐盛,危急之时,陡然心生一计。   “雍王殿下,”皋铎宰道:“殿下若今日肯放了我,他日我整个高延,必定只效忠,殿下一人。”   倪丰化看着他,神情淡漠,不言只字片语,皋铎宰一时猜不透他心中所想。   “听闻昭王殿下颇受陛下宠爱,跟那南诏的南风郡主,似乎也颇为……亲密,他日若要夺嫡,助力可不小啊。”   倪丰化突然想回头想看看韦长欢在哪,头转了一半又止住,将目光淡淡扫向皋铎宰。   皋铎宰以为倪丰化已被自己说动,继续添柴加火道:“不如今日将昭王与郡主让我一齐带走,殿下日后朝堂、眼前也干净些。”说罢,笑眯眯地看着倪丰化,一副,我料你定会答应的模样。   谁知倪丰化手中三尺青锋骤然挥动,皋铎宰登时猝不及防,只觉眼前一阵缭乱,待回过神来,已被人拿剑卡了脖子,接着衣领一紧,半挟半就的,人已被带到了信繁、信玄跟前。   “雍王殿下。”他二人捂着胸口,方才那一下反噬,显然伤得不轻。   “将苍色狼拿过来。”倪丰化道,一脚踢向皋铎宰的膝盖,他闷哼一声,便跪在了地上,他剑尖一抖,划破皋铎宰的掌心。   “你!你这是干什么!你敢……”他手握成拳,暇眦欲裂地瞪着他。   倪丰化直接握住了他的手腕,往前一拉,流出的鲜血便‘啪嗒啪嗒’地滴在了信繁手中那只黑铁刻成的狼上,黑红相间,黑的深邃,红的耀眼。   “已经够了,殿下。”信繁道。   “你们继续吧。”倪丰化道,一把放开皋铎宰的手腕。   “你们……这是要做什么?”皋铎宰跪在地上,看了眼自己尚在流血的手掌和地上斑驳的黄沙,心中掀起不安的巨浪。   有了皋铎家之人鲜血的浸润,苍色狼的力量,强大了许多。   只见,空中那匹苍色狼,如嗜了血的巨兽,爪子一撑,那紫色镣铐便被崩开,他再次张开血盆大口,咬向紫色圆罩。   渐渐地,三个白袍许是有些支撑不住了,紫色的圆罩小了一圈,苍色狼咬起来,省力了许多。   这苍色狼是个有脾气的,时间一长,它竟暴躁起来,也不咬了,直接双爪一左一右拍起那圆罩来,一下一下,如同用了排山倒海之力。   终于,在苍色狼猛烈的掌下,紫色圆罩先是自上而下,有了丝丝裂缝,最后摧枯拉朽的一掌,它终于四分五裂碎开,接着,如日出雾散,消失不见。   玉门三巫被这巨大的冲击掀倒在地,紫黑色鲜血自面具下颚处滴下,落在黄沙上犹如一只只破沙而出的黑色甲虫,四处乱爬。   苍色狼对着他们示威一般地嚎叫,似乎是要他们臣服,而并不想赶尽杀绝。   三个白袍很识时务,当即跪在苍色狼跟前,伏身黄沙之上,以额触地,恭恭敬敬。   苍色狼围着他们转了一圈,嗷呜一声长啸,便整个钻入了那黑色狼符之中。   信繁、信玄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大大松了一口气。   不料甲微、隐疾骤然暴起,径直冲向韦长欢与倪丰秀,杀意毕现。   倪丰化心中大急,要飞身前去,却被皋铎宰绊住了一会,就那么一会,眼睁睁地看着眼前一切发生。   “殿下!”信繁、信玄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提了剑才发觉,全身已再无半丝力气。   二位灵师这次并未动用巫术,而是拔了剑相刺,万分凌厉,越衡以一敌二,以一护二,有些勉强,所幸,有周围轻骑相助,并不十分凶险。   真正凶险的是,契与灵师不知何时,已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了韦长欢身后,手中握的,是倪丰秀的昆吾之刃。   “当心!”倪丰秀喊道,一个箭步冲过去。   韦长欢闪身躲避,一脚踢向契与握剑的手,可他并不吃痛,飞快地刺来了第二刀。   她不过转了个身,闪着银光的昆吾刃,已近在咫尺。   她忘了闪躲,已到她面前的倪丰秀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拉,她只觉得,身子轻飘飘地转了个圈,再定睛时,昆吾刃已自左背贯穿了倪丰秀的胸口。   “倪丰……秀?”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   他嘴角的微笑刚扯出了一般,人已昏了过去,鲜血由唇齿间溢出,渐渐染的他双唇赤红。   “倪丰秀!”韦长欢轻喊道,扶住他倒下去的身子,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慌失措。   忽然间,原本消失的内力如潮水一般涌来,她转头一看,倪丰化站在契与背后,手中长剑已然刺穿了他的的心脏。   韦长欢看着契与,满眸怒火,她与倪丰秀的内力之事,果然是他在捣鬼!   倪丰化‘嚯’地将剑拔出,契与捂住胸口,踉跄了几步,却并未倒下。   韦长欢将倪丰秀轻轻放下,慢慢转过身,手中火焰凝聚成形,如离弦的箭一般,扑向契与灵师,瞬息之间,人已灰飞烟灭,一丝尘埃也未留下。   “契与!”   “契与灵师!”   所见之人皆惊惧不已,甲微、隐疾二位灵师以及皋铎宰,更是惊惧夹杂着悲愤,哀嚎出声。   韦长欢并不在乎别人怎么想,她只想杀了玉门三巫,为倪丰秀报仇,为自己报仇。   她转动身子,目光扫向剩下的两个白袍,冰焰再次燃起,在她的手掌上,更为浓烈与厚重。   甲微、隐疾,对视一瞬,相护点头,像是达成了一种共识,他们手掌慢慢抚上对方的心口,一把将心掏了出来,举过头顶。   “我甲微——”   “我隐疾——”   “以身祭黄沙,以心祀高延!”   他们悲怆地喊完此句,将手上那颗还热着的心,用力抛向了身后的黄沙地上,便断了气,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韦长欢仍放了冰焰过去,将他们的尸身烧了,她甚至还想去找他们的心,一同烧了。   倪丰化将她拉住:“人已死,勿堕执念。”他看着她:“权当,日行一善。”   韦长欢对上他的眼睛,又瞥开,挣开了他的手,走向倪丰秀。   “倪丰秀,”她轻轻摇了摇他,他没有反应,她伸出手,去探他的鼻息,修长的手指有些颤抖,许久才放到他的鼻下。   一丝微弱的温热,如同柔软的春风,拂过她略带凉意的手指。   她呼吸一滞,又凝神感受了一会儿,是的,不是错觉,是有温热的气息,就跟昨晚拂过她脖子的气息一样,“他没死,他没有死,没有死。”韦长欢心里一松,随后,也失去了知觉。 ☆、儿女私情   韦长欢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   “郡主,郡主你醒了!”耳边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丝哭腔,紧接着,一个脑袋凑上前来:“你可吓死云栽了。”   韦长欢被这一声震的双耳嗡嗡,又恼又喜,撑起身子道:“好了,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嘛。”   云栽扑到她腿上:“郡主你不知道,雍王殿下将你和昭王殿下带回京的时候,昭王殿下满身是血,你又昏迷不醒,云栽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提到倪丰秀,韦长欢忙问道:“他如今怎么样了?可醒过来了?他为我挡了一刀……”她轻轻推开云栽,就要从床上下来:“他在哪儿?我要去看看他。”   云栽连忙拦住:“郡主,你放心吧,昭王殿下他没事,早就醒了。”   “那就好,”韦长欢道,环视了四周,问云栽:“我们现在,是在何处?”   “郡主,这里是西阳寺的厢房,”云栽扶她半靠在床沿上,掖好被子:“那日一进京,雍王殿下就将郡主你,和昭王殿下,带来了这里,他说,天下只有悬明大师有办法救你们了。”   “我并未受什么伤,”韦长欢皱了眉,喃喃道:“我依稀记得我那日好像昏过去了……”   “还说呢,郡主,你的伤可比昭王殿下重多了。”   “嗯?”   “昭王殿下的伤看着凶险,可那都是外伤,虽说那昆吾之刃到了京城才拔出,殿下途中一直疼痛着,可那不过是些皮肉之苦,拔了剑,悬明大师给上了药,止了血包扎了,第二天就能下床了,”云栽有些心疼道:“倒是郡主你,伤了心脉,这都七八日了,才醒过来。”   “伤了心脉?”韦长欢咋舌:“谁说的?悬明大师?”   “嗯,”云栽点点头:“他说郡主你赤灵诀刚刚大成,便倾力操控冰焰,极是费神,后来又急火攻心,大怒大悲,十分伤身,身心不堪承受,这才晕了过去。”   “我哪会这般柔弱。”韦长欢不信道,掀了被子就要起来:“将衣裳拿来,我要去看看倪丰秀。”   “又逞强,还想再晕一次么?”刚说着话,倪丰秀已推了门进来。   “昭王殿下。”云栽行礼道。   “你怎么来了,”韦长欢看着他的胸口,那日那把昆吾刃的寒光,似乎犹在眼前,她按住从床上起来的冲动:“看来你恢复的不错。”   “皮肉伤而已,不过……”倪丰秀看着她,有些为难道:“你身上的伤口,恐怕会留疤。”   韦长欢闻言轻声一笑:“留疤便留疤,有什么要紧。”   “你不在意便好。”   “有何好在意的,你的伤不也会留疤?难不成,你很在意?”韦长欢目光将他从头到尾扫了一遍,戏谑道:“昭王殿下难道……怕心上人嫌弃?”   “不,”倪丰秀目光炯炯地看着她,笑道:“本王的心上人,定然不会嫌弃。”   “郡主,该喝药了。”凌戈端了药碗进来。   “那你喝完药歇一会儿,”倪丰秀轻咳了一声,看着她,眼神关切:“我过会儿再来看你。”   韦长欢点点头,目送他出去。   “这是什么药,可真是苦。”韦长欢喝了一口便皱了起眉头。   “这是悬明大师开的药方,良药苦口,郡主快喝了吧,早些好了,我们也好,早些回南诏。”凌戈道。   “回南诏?”韦长欢惊讶地看着凌戈。   “郡主如今赤灵诀已大成,自然要尽快回南诏。”凌戈兴奋之中带着期待道:“终于等到了这一日,奴婢已经派人传信给诏王了。”   “郡主,郡主,”云栽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郡主,你喝完药,吃一块这个就不苦了。”她晃了晃手上的盒子:“昭王殿下亲自吩咐奴婢拿给郡主的。”   “拿过来。”韦长欢伸了手接过,打开一看,原来是小豆凉糕,做成花朵的模样,精致诱人。   “殿下说,药太苦,蜜饯又太甜腻,郡主定然不喜欢,所以啊,特意准备了这个呢。”   韦长欢浅浅一笑,甜中带羞,仰头把药喝了,赶紧拣了块咬上一口,果然香甜中带着清爽,盖过了药的苦味。   “怎么样,郡主,好吃吗?”云栽双眸亮亮的。   “好吃,”韦长欢将盒子递过去道:“你也拿一块尝尝。”   “不用了,不用了,”云栽忙摆摆手,带着丝暧昧道:“这是殿下给郡主准备的,奴婢可不敢吃。”   “你说什么呢,云栽。”韦长欢古怪的看了她一眼。   “没什么,”云栽调皮的眨眨眼:“就是觉得,殿下对郡主,可真好。”   韦长欢闻言出奇的没有反驳,反而愣着浅笑。   “郡主,”凌戈看着韦长欢,神色严肃,问的直接:“郡主是否,已对昭王殿下生了情意?”   韦长欢险些被嘴里的小豆凉糕给噎着,好容易咽下去,刚要张口,凌戈又道:“郡主难道忘了诏王的嘱咐了吗?郡主你,此生无缘儿女私情。”   “我……”   “儿女私情,不过是一时快活,郡主,你听奴婢一言,”凌戈继续道:“天下难得有情郎,此时情浓,焉知彼时不会变心?且郡主是南诏的神女,身有重任,怎能,纠缠于情爱之中。”   “姑姑,你多虑了,我不会置南诏于不顾的。”   “是奴婢多虑就好,”凌戈道:“等郡主伤好了,就回南诏吧。”   “姑姑为何如此着急?”韦长欢心中犯疑:“皇上下旨召我进京,我又怎能擅自回南诏?”   “郡主只管回去便可,剩下的,诏王自会解决。”   “可我爹,”韦长欢道:“我与我爹刚重逢不久……”   “郡主,将军身边有敏文长公主,还有他们的两个孩儿,”凌戈道:“可诏王膝下,只有郡主你一人。”   韦长欢沉吟片刻,道:“姑姑不必多说,我自有决断。”   “欢儿妹妹。”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   韦长欢看着门口的那个人,他依旧是一身雨过天青色的锦袍,嘴边总是挂着淡淡笑意,修眉秀目,温润而泽,让人忘记心中的沟沟坎坎,磕磕碰碰,只余舒服二字。   “子项哥哥。”   “欢儿,”他缓缓走近,将她细细打量了一番:“你没事,真好。”   “放心吧,我好着呢,”韦长欢道,看向他手中的食盒:“给我带了什么好吃的?”   “你定然喜欢,”杨子项把食盒搁在案上打开,将里面的东西端出来:“对你的伤也有好处。”   “鱼……鱼汤?”韦长欢为难地接过杨子项盛给她的一碗鱼汤。   “嗯,尝尝。”   “子项哥哥,”韦长欢道:“我刚喝了一大碗药,现下还不太想吃东西。”她将碗搁在小几上。   “这是我一直煨着从府上带过来的,待会凉了可就不好喝了。”杨子项道。   “杨二公子,郡主她,不喜欢吃鱼,也不喜欢喝鱼汤。”倪丰秀走了进来,看着杨子项,淡淡道。   “昭王殿下,”杨子项做了个揖道:“殿下怎知,欢儿不喜欢吃我做的鱼汤?”虽是对倪丰秀说的话,眼神却看向韦长欢。   韦长欢也不再隐瞒,道:“子项哥哥,我确实不喜欢吃鱼,也不喜欢喝鱼汤,那日,我与你说过了。”   “可是欢儿,你那日明明……”杨子项不可置信道。   “杨二公子,”倪丰秀打断道:“杨二公子也许懂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那,杨二公子可知,己所欲,亦勿施于人呢?本王知道,杨二公子最爱吃鱼,家里更是有个极会做鱼的厨娘,可郡主她不爱吃,为着杨二公子的好心,她勉强吃了一次,你还要再勉强她吃第二次吗?”   “我……”杨子项有些不知所措:“对不起,欢儿,我……那便不要吃了吧。”   杨子项有些慌乱地收拾了食盒,说了声:“我改日再来看你。”就匆匆走了。   “你这些话有些重了。”韦长欢皱了眉道。   “很多事,早些说清楚方为上策。”倪丰秀看着她:“你这次继续勉强自己喝了,以后要勉强的次数,更是数不清了,待到忍无可忍的那一天再说,越发伤人伤己。”   韦长欢想反驳,可又觉得他说得对,正不知该如何开口,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咕’了一声。   她忙捂住肚子,余光瞥见倪丰秀嘴角勾了勾,横了他一眼,又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云栽见此,笑道:“粥应该快好了,我再去瞧瞧,”她转头看向站在一旁的凌戈:“姑姑,我不知道该挑哪些菜,你随我一块儿去挑挑吧。”   凌戈不露痕迹的瞟了倪丰秀一眼,对他二人福了福,便随云栽一块出去了。   屋子里很安静,淡淡的檀香浮动,倪丰秀站在离她床榻几寸远的地方,挺拔如松。看着他,竟觉得莫名安心。   他左胸有些微微凸起,想必是伤口太深,包扎的严实。   “你哪日,为何替我挡那一刀?”鬼使神差地,韦长欢脱口问道。   倪丰秀嘴角泛起浅笑,反问她:“那,你那日,又为何替我挡那一刀?”   “因为,”她顿了顿,努力端出一副一本正经道:“若你在我为你淬化玄岩铠时出了事,岂不是显得我武艺不精。”   倪丰秀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一层:“所以你便是舍了命,也不会让我出事?”   “这要如何答?”韦长欢心中没了主意,眸光流转间,看见倪丰秀气定神闲的模样,慌乱的心镇定了下来,也反问道:“你不是也舍了命,不让我出事?”   “是,”倪丰秀答的快且利落:“所以你我,都可为了对方舍了命去,我说的,对吗?”   “被绕进去了!”韦长欢心中惊觉,暗叹倪丰秀狡猾,索性岔开话题:“云栽怎么还没回来。”   话音刚落,门又被推了开,云栽的欢喜的声音传来:“郡主,厨房竟然有你最爱吃的板栗蒸鸡!” ☆、春意已浓   韦长欢又在床上躺了一日,期间,倪丰化与韦谨风一同来看了她。   倪丰化刚进了屋,二话不说就给她把了脉,说了句“好多了,可以下床走动了。”一边说,还一边将她从头到尾扫了好几回。   他言下之意,是让她早些回府,住在寺院里,多有不便,而且对外宣称的是,南风郡主在战场上受了些伤,要在将军府中修养一阵子,这几日,不知挡了多少上门探望的。   她爹则相反,表示,她还是在西阳寺将伤养全了再回府为妙,若有什么事,悬明大师就在旁边,到底周全些。   不过她面色红润,若要再有事,着实不大可能,可倪丰化听完觉得有理,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二人没坐多久,就回了京郊大营——高延投降一事,还有许多重要的细节需要商议。   韦长欢内心,也并不想回府,不过既然倪丰化说她可以下床走动了,她自是再躺不住了,这许多日,她人都要发霉了。   只是她一个女子,在寺院里随意走动,引人注目不说,也不合佛门清静之地的规矩,于是她拐了个弯,沿着之前倪丰秀带她走过的那条路,往后山去了。   三月的天气已不那么冷了,风和日丽的,后山树木青翠,花草鲜美,山间流水潺潺,鸟鸣声声,鼻尖偶尔飘过幽香阵阵。   “出来怎么不多穿一点。”话音刚落,肩头已落了一件淡绯色披风,抬头一看,正是倪丰秀。   他正细心地替她将结系上,低头敛目的模样,有石的冷硬,又有玉的润泽。   韦长欢轻轻后退几步,与他拉开了一些距离:“你怎么在这。”   “怎么,你能出来,我就不能出来透透气?”   “我爹跟师弟忙的脚不沾地,你到这般空闲。”   “我受伤了,需要好好休养。”   “你不是说,只是皮肉伤吗?”   “是啊,是皮肉伤,”倪丰秀道:“只是,那刀距我心脏不过半寸,取出来的时候,动了些许筋骨。”   韦长欢心中一紧,微微睁了眼睛小心地问他:“那你现在,好些了吗?”   “好,”倪丰秀答道:“也不好。”   “你这是……何意?”她马上瞥开了目光,不敢与他视线交汇。   倪丰秀上前两步靠近她:“我何意,你不明白?”   她又后退两步,倪丰秀再进两步,二人便一直你进,我退,我退,你进。   “啊——”约莫退了六七步光景,韦长欢脚底一滑,整个人往后仰去,马上要跌倒,而身后已是溪流,这一跌倒,身上会弄湿不说,刚好好养了几天的伤口,怕又要裂开了。   倪丰秀忙伸手拉了她,“嘶——”不料动作太大,牵扯到伤口,不但没将韦长欢拉住,反而也随她一块往下,情急之中,他身子微微一侧,借着最后的力气将韦长欢往上一拽,将自己垫在了下面。   溪水很浅,远远看去,如同盖在石头上的纯色琉璃,倪丰秀与韦长欢这这重重一摔,没溅起多少水花,全磕在石头上了。   韦长欢听了见耳边那声清清楚楚的闷哼声,目光扫向他胸口,有一片濡湿,在那猩红的袍子上,不知是水,还是血,直到她余光瞥见了,他身下水流间的几缕红丝。   她慌忙爬起来,用力想将他拉起:“倪丰秀,你没事吧,倪丰秀!”   他怕她扯了背上的伤口,立刻直起腰,但仍坐在溪流里,他掩着嘴咳了几声:“没事。”   “我扶你起来。”韦长欢蹲下,将他的胳膊搭在肩上一扛。   倪丰秀却将胳膊收了回来,道:“你先站起来,拉我一把就行。”   韦长欢蹲着不动,赌气似的瞪着他。   “我可不想再摔一跤。”他半带调侃,半带无奈道。   她这才不情愿地站了起来,朝他伸出了手。   “左手。”他不容商量道。   韦长欢瞪了他一眼,只得又换了左手,“明明是右手比较有劲。”她心中咕哝道。   韦长欢只是轻轻一拉,没用上什么劲儿,倪丰秀便已站起。   他的手有点凉,锦袍淌着水,背后从头到脚,已是湿透了,山间还吹着微风。   韦长欢没有说话,只暗自运气替他把衣服催干,才放开他的手。   “我们快回去吧,你的伤口,怕是裂开了。”她低声道,说完,不等他回答,便先抬脚走了。   倪丰秀看着她的背影,唇边缓缓地绽开一个笑容,那明亮的笑容里,像是融了甜的化不开的蜜饯。   春风拂槛露华浓,春。色满寺,悬明大师禅院里,依旧飘着一年四季都有的药香。   “你们年轻人就算是……”悬明大师一边替倪丰秀鲜血淋漓的伤口重新上药,一边抖着胡子训他:“血气方刚也要有个度!这伤口全裂开了,这几日,算是白养了!”   “大师,这事怪我,若不是我……”韦长欢有些过意不去,开口道,她虽背对着他师徒二人,心却一刻不漏地注意着他们。   “怪你?”悬明大师将信将疑,想了片刻,便否定道:“不,这事儿怪不了你,你身上也有伤,定是他逼的你,就怪这小子,不知轻重,”他将倪丰秀的伤口重新包扎好,继续吹胡子瞪眼骂道:“你就这么猴急吗!等了这么多年,还差这两三日?”   “师父你……误会了。”倪丰秀一时无言以对,默默地将衣袖套上。   “什么误会!”悬明大师显然不信他,转过头来问韦长欢:“你说,是不是他逼的你?”   韦长欢冷不丁被点了名,愣了愣,回想起方才的情形,虽说是摔了倪丰秀,可若不是他步步紧逼,她也不会不小心滑了一脚,险些栽倒溪里去,“还是实话实说吧。”她心想道,可终归觉得有些对不住倪丰秀,她低下头来,双眼看着脚尖,道:“是。”   见她这般羞答答地认了,悬明大师马上恨铁不成钢地指着倪丰秀:“你你你……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倪丰秀觉得这事是解释不清了,便另起了个话头,道:“师父,你也替她把把脉吧,方才我们在山间吹了些风。”   谁知悬明大师像是听见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双眼圆瞪如铃,道:“什么!山间?你们……老衲真是,越来越看不明白你们年轻人了,唉!”   倪丰秀抚额,百口莫辩,只得先对韦长欢道:“要不然,你先回去吧,记得让她们给你煮碗姜汤。”   韦长欢听的不明不白,但这毕竟是人家师徒之间的事,她并不好多问,轻身行了个礼,对悬明大师道了声:“告辞。”就出去了。   刚走进自己的小院,云栽就迎了上来:“郡主,你去哪了,怎么不让云栽陪着,你的伤还没好全呢。”   “这两日在房里待的有些闷,我便去后山走了走。”   “欸,郡主何时多了件披风,”云栽眼尖地看到了她身上的披风,伸手摸了摸,道:“这颜色真好看,很衬郡主呢,郡主以后,应该多穿穿,省得老穿月色的。”   “云栽!”凌戈也过来了,有些凌厉道:“郡主穿衣服你也敢编排,真是平日里对你太放纵了。”   “郡主!”云栽有些委屈地往韦长欢身后缩了缩。   “没事,”韦长欢拍了拍她的手,接着对凌戈道:“姑姑可是有事?”   凌戈欲言又止,最后道:“奴婢只是不见郡主人影,有些担心。”   “是我不好,出去也没有说一声,”韦长欢浅笑道:“不过,方才在山间确实吹了些风,姑姑,能否为我煮碗姜汤?”   凌戈匆匆扫了她几眼,目光最后落到她的绯色披风上,道:“奴婢这就去。”   云栽看着凌戈的背影,小心地摇了摇韦长欢的胳膊,轻声道:“姑姑这两日,也不知是怎么了,一点小事就要训人,就今日半天的功夫,云栽已经给姑姑训了两次了,方才,都是第三次了。”   韦长欢心下明了,只对云栽宽慰道:“那定是你做事还不够仔细,谁都有脾气不好的时候,你做事再细心些,莫要让她寻到错处,再多哄着她些,过几日就好了。”   云栽点点头:“嗯,想必姑姑也是近些日子一直挂心着郡主你,才有些心神不宁的。”   姜汤熬好后,韦长欢让云栽给倪丰秀那儿也送两碗,美其名曰,近日要变天,提前给那师徒俩驱驱寒,白在人家这住了这么些时日,应当表示表示,云栽自是万分乐意地去了。   “昭王殿下,”云栽端着姜汤站在门口:“郡主让奴婢给殿下和大师送碗姜汤。”   “进来吧。”里头传来悬明大师洪亮的声音。   云栽将两个碗一一摆在桌上,悬明大师看着那姜汤,怪里怪气道:“哟,老衲我也有份啊,”他瞥了眼已经喜滋滋地拿起姜汤喝的倪丰秀:“老衲今日,可没去溪边吹风呀。”   倪丰秀险些呛到:“师父,您老人家就喝了吧,我看这天,明日就要变了,您就当是,提前驱驱寒。”   “你师父我,身强体健,不怕寒,”悬明大师将自己面前那碗也推给了倪丰秀:“要不,你把这碗也喝了?说不定,是人家小丫头亲自熬的。”   “那师父您,就更应该喝了,这是郡主的一片心意,怎好推却?”   “不喝不喝,”悬明大师右手捏着佛珠,左手连摆了两下:“还是你喝了吧,若是明日还要去溪边吹风,也能提前,驱驱寒。” 作者有话要说:  魔怔了,一直在哼哼金莎爱的魔法 确定,其实还不确定,只是四目相对有心悸~ 不见你会想你,在人群中找你,找到后又假装不看你~ 还好这是一首柔柔的歌~ ☆、牵挂之人   含元殿中,一派端肃;龙椅之上,九五至尊;梁柱之间,文武百官;君臣一同见证,大豫与高延一战的胜利。   众人的注视之下,高延王缓缓跪下,手中降书举过头顶:“今,我高延王皋铎兆,自愿投降,并永远臣服于大豫,永不在边境生患。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文武百官纷纷跪倒。   “众爱卿平身,”皇上龙颜大悦,声音更是洪亮了几分:“高延王与二王子,也起来吧!朕会与百官商量边境互市一事,日后大豫与高延定会,亲如一家,哈哈哈哈……”   “谢皇帝陛下。”二人一齐磕了个头,才缓缓起身。   皋铎宰眼中闪过寒光,拱手道:“陛下,臣有一议。”   皋铎兆防备地看了他一眼,今时今刻,此父子二人,已貌合神离,相互憎恨。   “噢?”皇上到时和颜悦色地看着皋铎宰:“讲。”   “说到亲如一家,再没有什么比血缘姻亲,更亲如一家,臣以为,不如,大豫高延联姻,以结永世之好。”皋铎宰重重跪下:“我皋铎宰,愿意迎娶大豫公主为妻。”   此言一出,堂下议论纷纷,礼部尚书率先道:“陛下,此事不可……”   “为何不可!”皋铎宰打断道,恶狠狠地盯着礼部尚书:“莫不是,大豫看不上我这个北蛮女婿?哼,鸟鼠亦可同穴,我又如何娶不得大豫公主?什么亲如一家,都是假的不成!”   “住口,狂妄竖子!”尚书令大人高炯大喝道:“你难道忘了自己身处何处?今日在此又是所谓何事?一条败家之犬,安敢吠于胜者之庭!”   “你……”高延王觉得败家之犬四字尤为难听刺耳,面上一阵青红交加,他捂着心口:“我高延此战虽败,可若要再战,挣个鱼死网破也不是不可!”   “欸——”当朝御史杨道宽又出来做了圆滑和事佬:“高延王稍安,莫要说气话,方才你上降表的那席话,不会这一会儿就忘了吧?高大人所言,虽然刺耳,可也不无道理,如今确实你高延战败,若想娶公主,还得,看陛下的恩典。”   “陛下,”皋铎宰眼珠子转了一圈,拱手道:“听闻南风郡主乃南诏王之后,与我同属蛮夷,这蛮夷娶蛮夷……”他单膝跪下:“还请陛下恩典,将南风郡主赐于我皋铎宰。”   韦谨风闻言,忙跪下喊道:“皇上——”   不想倪丰化反应更快,他虽面上虽不显,心下早已愠怒:“放肆,南风郡主乃我朝大将韦将军之嫡长女,你安敢呼之以蛮夷!”   皋铎宰轻拂鼻下八字胡,嬉笑道:“雍王殿下何必动怒,我自是知晓郡主乃韦将军之女,可也是南诏王之孙女,你们中原人向来看重血统,想必比我更清楚吧。”   “那又如何。”倪丰化目光轻轻扫过去,语气中带着丝威胁。   “郡主既是南诏王的血脉,且又自小养在南诏太和,前不久才进的京,自然与我这北蛮一般无二,高延大豫两国若要和亲,郡主当是最好的人选。”   “南诏王乃我大豫郡王,南风郡主乃我大豫郡主,你一口一个蛮夷,可是有离间大豫君臣之贼心!”倪丰化露出了明显的怒意。   “哎呀,不敢,不敢,这好大一顶罪帽,雍王殿下可不能就这样往我头上戴啊。”皋铎宰故作惶恐道:“若臣娶不得大豫的公主郡主,那不如,让我高延公主嫁与大豫皇子为妃,陛下以为如何?”   此言一出,许多老臣皆变了脸色,心中已哂笑暗骂了这毫无自知之明的高延二王子千百回了,可嘴巴却依旧闭的跟老蚌一般。   不过,照例,尚书令大人高炯是憋不住的,尤其是在这个该站出来表明大豫态度的时刻:“荒唐!蛮夷之身,安能做我大豫皇族之妇,孕育皇嗣!”   “哼,你们大豫,就是看不起我们高延人,看不起我们这四方蛮夷!”   “够了!”一直站在一旁插不上话的皋铎兆,此刻终于与皇上同时出声,并狠狠地抽了皋铎宰一耳光。   “皇帝陛下息怒,我儿确实配不上大豫公主、郡主,我皋铎兆更不敢肖想大豫皇子为婿,小儿无礼,臣日后定会,”他盯着皋铎宰,眼中怨毒一闪而过:“好好管教。”   “好了!”龙椅上的皇帝似不耐烦再纠缠于此,道:“二位远道而来,不妨在京城多逗留几日,和亲一事,系两方友好之意,事关重大,不可轻率,高延王且在等几日吧。”皇上说完,颇有深意地看了倪丰化一眼,便起身走了。   “退朝——”   又过了寺中过了两日,韦长欢打道回府。   刚到听风小筑,便见十七罗刹在院中跪倒一片。   “属下无能。”   “若不是有冰焰,巫术连我也奈何不得,”韦长欢道:“不能怪你们,都起来,各司其职去吧。”   “是!”   “郡主打算何时回南诏?”凌戈跟在韦长欢身后,边走边问道。   “姑姑,我说过,我自有决断。”韦长欢停下:“不要再问第二次。”   “郡主!”凌戈喊住头也不回往前走的韦长欢:“郡主迟迟不回南诏,是否只因心中放不下昭王。”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韦长欢道:“难道姑姑以为,我自小敬爱你,你就能事事为我做决定吗?我记得,这已经不是你第一次驳我了。”   “奴婢不敢。”凌戈半跪道。   “你放心吧,”韦长欢道:“我很快,就会回去的。”   红日西斜,恕风阁,韦谨风书房。   “爹,欢儿有事相问。”   “何事?”韦谨风眼睛盯着书案,头也不抬道。   “可有法子,让我既为神女,又能生儿育女?”   韦谨风自一堆书信折子里抬起头来,看着她的神情有些微妙:“你既然找到了想为之生儿育女的人,为何还要去做那神女?”   “南诏养育之恩,祖父教导之情,欢儿不能辜负。”   “哼,”韦谨风冷冷地哼了一声:“教导之情?他只不过想完成再次一统南诏的夙愿!一己私欲!”   “你赤灵诀大成的消息,应该已经传到了他耳朵里,”韦谨风看着韦长欢:“他可有催你回南诏?”   韦长欢摇头。   “当真?”韦谨风轻蔑道:“南诏神女断代了三十多年,周围诸诏皆蠢蠢欲动,如今你赤灵诀终于大成,他岂会不着急让你回去?”   “我还不曾寄信给祖父,也未收到他的信件。”   “你身边的人难道不会告诉他,难道,不会间接传达他的意思?”   韦长欢低头沉思。   “欢儿,”韦谨风正色道:“不管你的心上人是谁,爹爹都为你高兴。你不要忘记,你除了外祖父,还有个爹,爹还是那句话,若你不想为神女,谁都强迫不了你。”   “爹……”韦长欢心头一暖,眼中泛起晶莹的泪光。   韦长欢满怀心事地回了听风小筑,却倍觉心中难安,她想起了她的娘亲。   身随心动,下一瞬,她已出了听风小筑,往他娘亲的墓前去了。   “娘,时至今日,欢儿方才明白了你的苦心,”韦长欢跪在阿述墓前:“欢儿心中,已有了牵挂之人,可欢儿,同样放不下南诏,娘,你说我该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她在她娘亲的墓前,呆了许久,直至广寒升空,方才下山,刚到山脚,便见倪丰秀一人一马,仿若恭候已久。   “跟我来。”她还未来得及开口说话,已被他拉至马前,她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轻身跃了上去,紧接着,倪丰秀也跟着跃了上来。   “坐稳了。”他双手握住缰绳,策马而奔,却也刚好将她整个人圈在了怀里。韦长欢自始自终低头不语,安静中带着一丝温和,温和中带着一丝羞怯,只觉得,那颗扑通扑通跳着的心里,有一丝丝的甜意荡漾开来,像是,前几日在西阳寺吃的小豆凉糕。   马儿跑的不紧不慢,后背传来倪丰秀暖烘烘的体温和沉稳的心跳,‘咚咚咚……’一下下,清晰而又有力,却搅得韦长欢的心有些乱。   不一会儿,到了银泉山脚下,倪丰秀勒停了马,却依旧抓着缰绳,没有要下来的意思。   “我们,不下去么?”半晌,韦长欢开口道。   “下去。”他答道,韦长欢只觉背后一空,他已站在马前向她伸出手。   韦长欢将手搭上去,轻轻一跳,也下来了。   倪丰秀与她随意地在这山脚下走着,似乎并不打算说什么。   还是韦长欢先开口道:“你为何带我来这儿?”   “我想见你。”倪丰秀道:“想与你,单独呆一会儿。”   韦长欢未曾料到他会如此直白,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接口。   他看着她微微窘迫的模样,轻轻地笑了。   “我先回去了。”韦长欢落荒而逃。   “别走,”倪丰秀一把拉住她:“韦长欢,你看看这周围,月照松间,泉流石上,一切那么自然协调,没有一丝刻意,但你为什么,一定要隐藏自己的心意呢?”   他握着她的双臂,让她看着自己。   “倪丰秀,”她慢慢对上他的双眸,缓缓道:“我确实对你动了心,可是……”   她还未说完,已被他一把拥在了怀里:“我终于,等到你对我说这句话。”   韦长欢轻轻挣开他,看着他的双眼,认真道:“可是,我不知道这份心动,该如何处之。”韦长欢的声音很轻,语速很慢:“我若因此而弃南诏于不顾,是错,可我若因南诏,将对你的感觉视而不见,也是错,你说,我该怎么办?”   倪丰秀的手慢慢从她肩上滑下:“怎么办?我若要你为了我,弃了南诏,你可愿意?”   “弃了南诏?”韦长欢喃喃重复道。   “你方才说了,我与南诏只能择其一,你,选哪个?”   “我……”   “韦长欢,我不信你心中没有答案。”倪丰秀看着目光游离的韦长欢:“我等你来找我。”   他转身走了,却将马留了给韦长欢。 ☆、醉不解愁   韦长欢看着他越走越远,渐渐变成一个模糊的小点,山风拂过脸颊,比夜色更凉。   过了许久,她才失了魂一般地骑上马,折返回去,已到城门处,她犹自不知,还由着马儿自顾自地走。   直到一声轻喝将她惊回了神:“站住!城外何人!”   韦长欢掏出怀中令牌道:“我乃南风郡主!”   “南风郡主。”为首的侍卫过来看了令牌,抱拳一礼,吩咐道:“放行!”   韦长欢虽然握着缰绳,然而依旧不管方向,任马儿在城中乱走,不过这马到是认路,带着她往将军府的方向走。   马蹄嗒嗒,清脆又十分规律,可倏忽停了下来。   “郡主如此失魂落魄,是为哪般?”高颖拉摸着马头,看着韦长欢道。   “是你,”韦长欢定睛一看是她,却也不讶异,不过多日不见,她似乎有些消瘦了,她兴致忽起,问道:“去风鹤楼喝一杯如何?”   “好啊!”高颖干脆地应了,翻身上马,自后头扯过韦长欢手中的缰绳:“驾!”   二人裙裾扬起,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城内夜市长街,酒馆青楼灯火通明,人流往来络绎不绝;城墙上兵士守将各司其职,与月色为伴,守一方百姓。   “可有什么可疑的人进城?”   “禀殿下,没有。”那守卫恭敬道:“自卑职等刚换岗起,便没有发现过可疑之人,不过……方才南风郡主倒是刚从城外回来。”   “她……?”倪丰化轻声道:“知道了,下去吧。”   上弦的春月当空,时有琴笛之声响起,风鹤楼雅座内,高颖高声道:“小二,给我上两坛你们这儿最烈的酒!”   “最烈的酒?”小二见是两位姑娘家,好心建议道:“二位姑娘,我们这儿的松花酒,气郁芳香,甘甜醇厚,姑娘不妨尝尝?”   “我们今日,只饮烈酒。”韦长欢道:“不必多说了,快拿上来。”   “好,那就给二位姑娘上不咸运来的烧刀子,”小二道:“此酒天下最烈,威风凛凛的壮汉,三碗下去也倒。”   “那还不快拿来。”高颖催促道。   “好嘞,好嘞,”小二边退出去边道:“二位姑娘稍等。”   待酒上了来,高颖对韦长欢道:“今日这酒,你一坛,我一坛,没喝完,谁也不准走!”   “好!”   韦长欢拿了个酒盅来喝,叫高颖好生讥笑了一番,只见她端了个海碗,喝的那叫一个豪爽。   酒刚入口,韦长欢便猛烈地咳嗽起来,又引的高颖一阵大笑:“郡主你,不会是第一次喝酒吧。”   “是又如何,”韦长欢止了咳嗽,再轻轻抿了一口:“难不成你常喝。”   高颖眸中闪过一抹悲色,低头闷了一大口。   “看你这样子,是遇到了什么伤心事?”韦长欢道:“你不是钟情我那个闷葫芦师弟,你与他,现如今如何了?”   “不如何。”高颖道:“你又是有什么烦心事?”她想,韦长欢长至今日,一定还不知道,什么叫做伤心事。   “风花雪月本闲,而扰攘者自冗。”韦长欢道:“我为何事烦忧?我知,亦不知。”   高颖嗤笑一声,只当她是无故寻愁觅恨。   接下来二人皆未言语,自顾自喝着酒儿。   一个捏着酒盅,一盅一盅好似心中柔肠愁千缕,越浇越浓;一个捧着海碗,一碗一碗犹如斗酒恣欢,却愿长醉不醒。   烧刀子名副其实,果如烧红的刀子进喉咙一般,既辣又痛,可喝的多了,也不觉的浓烈了。   一个时辰过后,二人的酒坛子都见了底。   “韦长欢,我倒小瞧了你。”   “彼此彼此。”   “小二!再来两坛!”却久久不见应答,高颖又喊道:“小二!”   “我出去叫。”韦长欢道,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地走了两步,迎面撞上一堵肉墙。   韦长欢有些迷糊地揉揉额头,拍了拍那人的胸口,道:“这位兄台,麻烦让让,你挡着我了。”   不料手腕叫人捉住,“嗯?”她愣了愣:“大胆!”她一面抽回手一面抬起头,但见倪丰化清冷的面孔模模糊糊地跃入眼帘,她眨了眨眼睛:“师弟?师弟你……怎么,在……这儿……?”   慢慢倒下去的韦长欢稳稳地跌在了倪丰化伸出的双臂上,他胳膊一抬,轻松将她抱起,转了个身,便要走。   “倪丰化!”一丝醉意也无的高颖冲上前来,拦住了他。   “高小姐,”倪丰化微微地皱了皱鼻子:“高小姐以后,不要再找她喝酒了。”   “是她找我喝酒的!”高颖看着他冷淡的眸子,歇斯底里中带着一丝伤情:“倪丰化,她眼里心里,都是倪丰秀!根本没有你,半点位置,你看不见吗!你不明白吗!你还不放手吗!”   倪丰化后退了几步,扫了一眼靠在他肩膀上,安静地昏睡过去的韦长欢,慢慢地看向高颖:“让开。”   “让开?”高颖上前几步,捏住他抱着韦长欢的手腕:“是我救了你,你就这样对我吗!”   “我已向父皇请旨,封你为县主,以报高小姐你的救命之恩。”   “封我为县主?以报救命之恩?”高颖大笑,面容苦涩,眼角划过一丝晶莹。   倪丰化看了她一眼,依旧是没什么表情,把身子微微一侧,抱着韦长欢出去了。   高颖瘫坐在地,小声地啜泣,渐渐转为悲恸的大哭,哭她多年深情没有半点回应,哭她心爱之人真心另许,哭她一往情深却爱而不得。   第二日晌午,韦长欢宿醉犹未醒。   她一夜之中出了很多汗,要了很多回水喝,天色微明时才消停,累坏了云栽与凌戈。   凌戈已非青春年少,一宿未睡人便有些吃不消,云栽好说歹说,才将她劝到榻上歇息。她自己则继续守着韦长欢,怕她又要水喝。   傍晚时分,韦长欢终于醒来,只觉头沉的要命,五脏六腑火烧火燎,屋子里弥漫着酒味。   “云栽……”韦长欢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嘶哑,也没有几分力气。   “郡主!”幸亏云栽就在外面的隔间,听见声音连忙冲进来,半蹲在韦长欢床前,担心地看着她:“郡主醒了,可要喝水?吃些东西?”   韦长欢摇摇头:“我要沐浴。”   在热气氤氲的木桶里泡过后,整个人舒服了许多。韦长欢靠在榻上,由云栽给她轻轻擦拭着头发。   “郡主,你若是有什么烦心事,可以与云栽说说。”云栽小声地开口道:“也许云栽帮不上什么忙,可是郡主说出来,心里也会舒服些。”   “我想吃板栗蒸鸡。”她喃喃道,整个人还是恹恹的,没什么精神。   “板栗蒸鸡?”云栽道:“好,我现在就去吩咐厨房做,粥早就备好了,郡主不如先用点?”   “嗯。” ☆、两心朝暮   你若是想念一个人,会是哪般情形?   在韦长欢这儿,是茶里饭里都是他,勉强举箸,食而不知其味。   “拿下去吧。”韦长欢放下碗筷。   “郡主……”云栽想劝,想了想还是道:“那,郡主等会吃板栗蒸□□。”   “我昨日怎么回来的?”她突然问道,她只记得,昨日与高颖在风鹤楼一块儿喝酒,到底喝了多少,她记不清了。   “是……雍王殿下将郡主送回来的。”云栽道:“还嘱咐我们多给郡主你喝些水。”   “师弟?”韦长欢有些吃惊,倪丰化怎么会到风鹤楼去?   “韦长欢!”门‘哗啦’一下被推开,杨子茗怒气冲冲地进了来,后头是一脸掩不住的看好戏模样的韦长音。   “二妹今天有客人,不好好陪着,”韦长欢道,顺带瞟了眼杨子茗:“跑到我这儿来做什么。”   韦长音以帕掩口,假笑道:“大姐误会了,杨家姐姐是来找你的,长音不过是个带路的,陪着来罢了。”   “韦长欢,你少装模作样,我今日为何而来吗,你难道不知!”   “不知。”   “你!”杨子茗指着韦长欢道:“我二哥一番好心给你送鱼汤,你还不知好歹!为着这鱼汤,二哥他亲自在厨房待了好几个时辰!你凭什么敢不喝!”   “我不想喝,便不喝。”   “好啊你,韦长欢,你如今以为自己傍上了昭王殿下,便不再把我二哥当回事了!你也不想想,是谁从小因你挨训挨罚,你没了娘,爹又不疼的日子,是谁日日陪着你!你都忘了吗!”   “杨小姐请自重,休要乱议昭王殿下与我家郡主的关系。”   “我在与你家郡主说话,你插什么嘴!”杨子茗一个眼刀过去,伸手就要抡云栽一个耳光。   云栽也是有功夫在身的,要收拾杨子茗简直轻而易举,不过碍着她的身份,并不与她硬碰,只是轻巧地转了个身,躲开了。   杨子茗扑了个空,踉跄两步,气的柳眉倒竖:“好!好!我竟是忘了,有这般主子,奴才又能好到哪里去!”   “那像杨小姐这样,跑到人家家里,破口大骂,动手打人的,又是哪般的主子?”   杨子茗语塞,轻哼一声道:“我不与你耍这嘴皮子功夫,我今日来,就是要告诉你,以后我二哥与你再无半点情谊,你也不要来找他,我杨家人,不屑与你这等忘恩负义的蛮子来往!”   “这些话,是他让你说的吗?”韦长欢看着杨子茗,眼神陡然锐利。   杨子茗眸光一闪,作不屑状:“当然,就是我二哥让我来说的,你这般伤他的心,还想让他像以前那般对你不成?”   “既然话已带到,你可以走了。”   “哼,”杨子茗眸子向上一翻:“若不是要来替我二哥传话,谁稀罕来你这儿,我们走!”   “杨姐姐等等我。”韦长音追了上去,临走前飞快地扫了眼韦长欢,似乎是没看到好戏,有些不甘。   “郡主,杨二公子不会真的……”待人都走后,云栽试探地问道。   韦长欢淡淡一笑,肯定道:“子项哥哥定然不会说这样的话,肯定是杨子茗……不过,他也许是有些失落吧。”   “那郡主,可要去瞧瞧杨二公子?”云栽睁大了眼睛问她,期待之中参杂着些许紧张。   “不用,”韦长欢摇摇头,若有所思:“要他自己明白。”   “奴婢去看看板栗蒸鸡好了没!”云栽努力压住不自禁翘起的嘴角,飞快地跑出去了。   韦长欢看着她难掩雀跃的背影,颇有些疑惑。   “郡主!诏王来信了,施浪与越析二诏已反……”凌戈手上拿着一个暗黄色的信封,急匆匆走进来。   “你说什么!”韦长欢嚯地站了起来,兴许是一下子站的太快,脑袋有些眩晕,她扶住桌子:“你继续说。”   “施浪与越析二诏已反,如今已兵临太和城下,蒙巂、邆赕、浪穹三诏虽未有动作,却也绝无施以援手之意,还请郡主带着十七罗刹,速回南诏!”   韦长欢已恢复了镇定,伸手让凌戈将信拿过来。   韦长欢低头细细地看了一遍:“备马。”   凌戈大喜:“奴婢这就去。”   凌戈一走,韦长欢坐在椅上,揉着额头,呢喃道:“南诏,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出事。”   “郡主,不好了!”云栽像只受了惊的兔子,一头扎进屋里:“郡主!出大事了,宫里来圣了旨,给你和雍王殿下赐婚!”   “什么?”韦长欢还未从方才南诏的消息里回过神来,恍惚道:“给谁赐婚?”   “给郡主你和雍王殿下,”云栽急的跺脚:“一同赐婚的还有昭王殿下和杨家三小姐。”   韦长欢静静的站着,呆了半晌。   “郡主?郡主?”云栽上前,五指张开在她眼前晃了晃。   韦长欢忽然将云栽一推,大步跑了出去。   “郡主,”凌戈立在院中央:“马已备好。”   韦长欢看也未看她一眼,足尖一点,轻松越过院墙,消失不见。   “郡主!”凌戈大喊道。   昭王府朱漆大门敞开,出奇的竟连个守门的都没有,心急如焚的韦长欢却没有注意到这个,一股脑儿的就进去了。   “倪丰秀!”   “倪丰秀!”   偌大的王府没个人影,她穿梭在雕栏画柱之间,寻那抹早已放在心间的猩红身影。   今日的天特别好看,南边是浅浅淡淡一片嫩蓝,北边又是影影绰绰一抹烟灰;地上一棵高大的白玉兰,枝头白色花朵盛开。   他就站在树下,一身狂狷傲骨,如刀出鞘,沉而有峰,而眉眼里,尽是满腹柔情,只在看向她时溢出。   “倪丰秀!”她跑过去,在离他一步之遥时停下,轻轻喘了一口气。   “你来了。”他柔声道,好似站在此地多时,只为等她。   她欣喜地,迈出那最后一步,踮起脚尖,拥住了他。   “倪丰秀。”   “嗯。”   “你此生若要娶妻,只能娶我。”   “求之不得。”倪丰秀双手轻轻环住了她的腰。   “我此生若要嫁人,”她顿了顿,薄唇轻启,坚定地吐出三个字:“只嫁你。”   韦长欢觉得腰间的手紧了紧,耳边响起他的声音,温柔而又有力:“卿心即我心。”   二人静静相拥,白玉兰树十分应景地簌簌落下几片花瓣,由风吹的扑扑飞舞;玉兰花的香气夹杂着彼此身上温热的气息,是世间最好的情药。   “欢儿,”良久,倪丰秀轻唤她。   韦长欢只觉一股酥意自耳边一直麻到心里:“嗯。”   “我们该进宫了。”   两人缓缓地松开对方,四目相对,尽是柔情蜜意,韦长欢双颊微红,女儿家的羞意尽显。   倪丰秀轻轻握了她的手,十指相扣,心意相通。   ……………………………………   张公公在将军府大堂干等了两柱香时间,被南风郡主身边的一个婢女给顶了回来,说是郡主人不在,而且就算在,也绝不会接旨,将军府奴才跪了一片,就是没一个正经主子出来管事。   昭王府就更厉害了,干脆唱起了空城计,府门大开,无一人影,王公公他们一行宫人有些忐忑地进了去,一口热茶也没喝,四处寻人,吊着心儿等了三炷香时间,无功而返。   “王公公,你这是……”正要去皇上那交差的张公公,看了一眼王公公手上的圣旨,心中泛起了一个已有七八分确定的猜想。   “咳,甭提了!”王公公欲哭无泪,一张脸皱的跟个苦瓜似的:“咱家真是不知道该如何在陛下面前回话,万一迁怒了……”他余光瞥见张公公手上那明晃晃的圣旨,惊讶道:“莫非你也……?”   张公公苦笑着点点头,二人皆长叹了一口气。他们是万分没想到,这圣旨,也有颁不出去的时候。   “真是提着脑袋在当差,”王公公道:“咱俩,一块儿去给陛下说吧。”   “二位公公请留步。”   王公公、张公公一转身,只见倪丰秀、韦长欢两人大大方方牵手立着。   “昭王殿下,”两位公公稍稍愣神,便马上神色如常地行了个礼:“郡主。”   “二位公公辛苦传旨,不妨先去歇会,待父皇见了本王与郡主,再来面圣。”   张公公与王公公对望一眼,拱手道:“多谢昭王殿□□恤。”   ………………………………   皇上看着面前十指相扣的两人——即使跪着也未松开。   若抛却心中其他思量,确实是一对再般配不过的璧人。   “你二人,这是何意?”皇上轻咳一声,明知故问道。   “父皇,儿臣与郡主两心朝暮,终生不渝,”   “请父皇赐婚——”   “请皇上赐婚——”   “好一个两心朝暮,终生不渝,”皇上看着跪伏在地上的两人,窦然拔高了声音:“所以你们,便有了胆子抗旨吗!”   “儿臣不敢,儿臣与欢儿急着赶来宫里向父皇请旨,先前,并未接到父皇的圣旨。”   “昭王,是在给朕装糊涂吗?”   “儿臣不敢,儿臣确实未接到父皇的圣旨。”   “哼,”皇上冷哼一声,眸光转向韦长欢:“那你呢,郡主,你也没有接到吗?”   “回皇上,臣女亦未接到皇上的圣旨。”   “好!好!好!”皇上怒极反笑:“那你们现在就去永泰殿门口跪下,当着朕的面,把旨接了。”   “多谢父皇赐婚。”倪丰秀道:“欢儿,你听见了吗,父皇答应给我们赐婚了!” ☆、一个成全   皇上面色一变,抓起桌上的砚台就朝倪丰秀砸去:“逆子!竟敢将小聪明用在朕的头上!   倪丰秀身子微微一侧,躲了过去,砚台重重地摔在地上,磕下一角,在地上滚了几声,不知到了哪个角落里。   倪丰秀回头,见皇上正盯着他,有些浑浊的双眼之中是不加掩饰地怒意,他对上那双眼睛,毫不退让:“儿臣只求父皇成全。”   皇上看着二人自始自终未曾松开的双手,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湿冷的雨夜。   “阿述,嫁给我,做大豫的皇后,与我共享这万里江山。”他轻轻握住眼前女子的手臂,深怕自己那只拿惯了兵器的手,拿捏不准力道,伤了她。   “皇上自重,我已有了夫君。”她面色冰冷,毫不留情地推开他。   “胡说,不许这般气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阿述待他变的这般冷冰冰了?   “我与韦谨风已有了夫妻之实,”她将手轻轻放在小腹,面上泛起一丝温柔:“也许我腹中,已有了他的骨肉。”   “你!”他上前抓她的手腕:“我不信,随我回宫!”   她灵活地躲开:“我此生只愿嫁与韦谨风为妻,”她话中带着丝哂意:“皇上天下之主,三宫六院,佳丽三千,何必纠缠于我这个有夫之妇。”   他以为她是因此而有了醋意,故意说这话来探他,忙表明心意:“我愿弃了三宫,废了六院,只守着你一人。”   “你当这是天大的恩典,可我半分也瞧不上。”她字字如刀,凌迟他的心脏。   “阿述,阿述你在这。”韦谨风似是寻她良久,见了她三步并作两步走来,手中披风盖在她肩头:“小心着凉。”   他们何时,变得如此亲密?竟是像没看见他这个皇上,“咳咳……”他不由得咳了两声。   “啊……皇上,参见皇上。”他恭敬地行了一礼:“皇上……怎会在此?”   “我要带阿述回宫,做我的皇后。”他盯着他,直白道。   韦谨风大惊失色,跪下道:“皇上,我与阿述情投意合,真心相爱,请皇上成全。”   阿述却想将韦谨风拉起来:“你情我愿的事,为何要求他成全!”   他放声大笑,心中却苦如黄连:“你情我愿,好一个你情我愿……”   韦谨风却不起来,依旧跪着:“请皇上看在一同征战沙场的情分上,成全我与阿述,如若不然,韦谨风便长跪不起。”   只见阿述嗔怪地看了他一眼,竟提了提裙摆,也跪了下来:“你是我的夫君,你既然要跪,我便与你一起。”   他只觉丝丝酸涩自心头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几乎支撑不住身子:“好,朕,成全你们,成全你们!”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了这句话。   “谢皇上。”韦谨风磕了个头道,她也随他一起磕头,夫唱妇随,情深意笃。   今日又是一对情比金坚的鸳鸯跪在他面前,求他成全。他可还要像二十年前年前成全那两人一样,给他们一个成全?   “若朕,不成全你,你要如何?若朕,非让你们另娶她人,另嫁他人,你要如何!”   “儿臣不娶。”   “臣女不嫁。”   “那便是违抗圣意!”   韦长欢心中愠怒,站了起道:“婚嫁本就是你情我愿,皇上何必以圣意之名压迫,拆散有情人!”   “你放肆!来人——”   “父皇!”倪丰秀也站了起来,将韦长欢挡在身后。   “皇上!”御林军应声而进。   “将他们俩押入天牢,不许任何人探视!”皇上怒道:“朕要让你们知道,什么是皇命难违!”   “是!”   不过一下午的时间,此事已传遍了京城大街小巷。   对于此事,女人的看法基本一致,不论是待字闺中的少女,还是已为人妻为人母的少妇,都认为:南风郡主好福气,遇见昭王殿下这个品貌兼具的有情郎,此事堪为一段佳话;男人们倒是各有不同,少年郎们认为,昭王为一女子顶撞皇上,身陷囹圄,自毁前程,是在是愚蠢之至;为人父的则认为,昭王殿下因不满婚事而顶撞皇上,实在不忠不孝;祖父母辈的则认为,这南风郡主引得昭王殿下如此为她,实属红颜祸水。   不过这外界的种种议论,倪丰秀与韦长欢浑然不知,在牢中自得其乐。   永泰殿里,皇上心口痛的旧疾又犯了,可他宁愿强忍着,也不想叫太医来,不想喝那苦的要命却没什么作用的药。   “皇上,雍王殿下求见。”   “这么晚了,他来做什么?”皇上批奏折的笔停顿了一下:“让他进来。”   “参见父皇。”   “不必多礼,”皇上扫了他一眼,心中隐约知道他为何而来:“你有何事?”   “请父皇给皇弟和郡主赐婚。”   皇上抬眼看他,放下手中奏折:“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儿臣知道,儿臣请父皇成全皇弟与郡主。”   “哼,”皇上重重搁下手中朱批:“化儿,你对韦长欢的心思,朕早就看出来了,所以,朕才给你们赐婚,可如今,你却要我成全他们?”   “臣不愿娶心许他人之人为妻。”   “哦?”皇上道:“那高尚书之女高颖心中皆是你,你可要娶她为妃?”   “父皇,”倪丰化跪下:“儿臣暂时还不想成亲,儿臣只想做好父皇交代的的差事。”   “欸——”皇上摆摆手道:“成亲和差事又有什么冲突,难道你成了亲,就办不好差事了不成?你既心喜韦长欢,父皇定会给你赐婚,旁的你不必操心。”   “父皇,”倪丰化问道:“儿臣有一事不明,皇弟也心喜郡主,而父皇向来宠爱皇弟,郡主心属之人更是皇弟,父皇却为何要将郡主赐婚于我?”   殿内氛围霎时冷了下来,皇上微眯了眼睛看着他:“好啊,朕真是养了几个好儿子,一个个都敢来反对朕,置疑朕!怎么,你也想去牢里陪他们?”   “父皇恕罪,儿臣不敢。”   “那就给朕退下!”   “父皇……”   “退下!”   “是。”   皇上看着倪丰化缓缓退出去,心中烦乱,对着满案的奏折,也没了继续批阅之意。   “皇上,韦将军来了……”   “不见。”皇上脱口道,想了想又道:“让他进来。”   “臣,参见皇上。”韦谨风一丝不苟地行了个大礼。   皇上看着眼前这个跪在地上的大将军,国之重臣,帝王肱骨,心中,感慨万千。   在他面前,他从来恭谨守礼,赤胆忠心,但自己坚持的,绝不会有半分退让。在国事上,他全心信任地倚重他,在私事上,他一腔不甘地厌恶他,二人兄弟般的情谊,自爱上同一个女人起,就渐渐成了这般模样。   “起来吧。”他道,语气里有一丝连自己也不曾察觉的叹息。   “谢皇上。”他缓缓起身:“臣夜幕前来,只求皇上一事。”不待皇上再问,便说明来意:“求皇上,成全小女与昭王殿下。”   静坐着的皇帝,既未发怒,也不说话。好半晌,才带着一丝无奈,自嘲道:“朕是天子,却从未能随心所欲。”   “皇上,是万民景仰,百官心服的好皇帝。”韦谨风道。   “哼,”他从鼻子里冷冷地哼了一声:“你可知,多少回,朕从梦中醒来,都在后悔,二十年前,没能做一回,为儿女私情而不顾家国天下的昏君!”   “二十年前,皇上的成全,臣,感激万分。”韦谨风拱手,鞠一大躬。   “所以你今日,要向朕,要第二个成全?”   “回皇上,正是。”   “天下谁人都可以问朕要成全,唯独你韦谨风,不能!”皇上忽的站起,勃然大怒,将案上奏折横扫在地。   “皇上!欢儿她,是阿述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血。”韦谨风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哽咽。   “是,”皇上不为所动:“是阿述与你,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血!”他慢慢走到韦谨风面前:“一看到她,朕就会想起,朕当年,是怎么将阿述拱手相让的。”   韦谨风沉吟半晌,道:“阿述若在,定也希望欢儿能嫁心中所爱,请皇上今日,就当成全阿述。”   “就当成全阿述?将军真是,字字诛心,”皇上道:“可谁,来成全朕?”皇上状似随意地叹道,话音之中却暗藏了一丝试探。   “皇上是一国之主,无需任何人成全。”韦谨风依旧恭敬道:“满朝文武,莫不只尊皇上之命。”   皇上冷笑一声:“此话,将军自己信不信?”   “臣信,臣此生,只尊皇上之命,若侍奉完皇上一生,尚有余力,也只尊皇上立的太子之命。”   “好!”皇上仿佛只等他这句话:“将军向来一言九鼎,朕信。”   “臣绝不辜负皇上的信任。”   “郡主与秀儿的婚事,朕允了。”皇上道,面上露出一丝满意。   “多谢皇上。”   “皇上!让我进去!我要见皇上!”   “谁在殿外喧哗?”皇上不悦道。   “皇上,好像是荣妃。”   “朕下午不是就吩咐过,不许她出广华宫的门吗!”   “许是宫人们实在拦不住……”   “罢了罢了,让她进来吧。”   “皇上,臣先告退了。”韦谨风道。   “嗯。”皇上点点头。 ☆、指日大婚   “皇上,”一进来,荣妃便捏着帕子,我见犹怜地跪倒在地:“皇上为何要将秀儿关入天牢,他犯了什么错,皇上要罚,连臣妾一起罚了吧!”   皇上凝视着她那与阿述有三分相似的面庞,不由得心头一软:“爱妃……”   荣妃听见他这一声,心中有了些底,继续哭道:“皇上,可还记得,当年如何将不顾大臣们反对,将臣妾带进宫中?秀儿这都是随了陛下您啊!”   看着跪在地上嘤嘤啜泣的荣妃,皇上想起了初见她的那一日。   那时韦谨风已娶了阿述,两人日日蜜里调油一般,常去郊外踏青游玩。他也娶了皇后,但仍旧心中郁郁,明知只会给自己添堵,却仍会偶尔出宫悄悄跟着他们,他觉得,能多看阿述一眼也好,哪怕她已在别人怀中。   那日同往常一样,他跟了他们一路,看着他们出府,游玩,再回府。看完了,他却不想回宫,在街头随意乱逛。   他就那样看到了荣妃,操着把大刀随她那屠夫父亲在集市贩肉,她切肉,他父亲来称,一刀一块,切的又干脆,又利落,眉眼清澈,没有半分害怕与寻常女子的娇柔做作。   他瞬间想起了阿述在沙场上杀人的模样,也是这般干脆利落。再看那女子,轮廓之间竟与阿述有三四分的相似!   一打听,原来在街坊四邻也是有名的,是有‘贩肉娇娘’之称的金家三娘子金铃兰。也是因着她,她家摊上的猪肉总是卖的快一些。   不过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她也因着这几分好颜色引来过那意图不过的登徒子,不过能当街切肉的女子,也不是那么好惹的,一把杀猪刀将几个登徒子削的溅了几两血后,再无人敢来造次,不过,也因此无人敢上门提亲。   于是他在看了她一段日子后,一顶软轿将她抬进了宫,力斥众臣反对,封了她家人为侯,虽无官爵实权,但有食邑俸禄,衣食无忧,她也一路生子封妃,荣宠后宫。   可在后宫浸淫十多年,她身上原先的那份清澈爽朗不再,丝丝算计绕上眉头。他一度觉得可惜,那是她与阿述最为相似的地方。   “荣妃,你先回去吧,秀儿的事,你不要再多言。”   “皇上,儿有难,母担忧,臣妾如何能按的下心中不安,不闻不问啊,皇上。”   “难道朕,就不是秀儿的父亲了吗?”   荣妃止了泣愣住,很快又道:“皇上当然是,可皇上,先是这天下的主人,大豫的皇上,然后,才是秀儿的父亲,臣妾的夫君。”她声音柔美,不高不低,不急不缓,带着恰到好处的情绪,既表现了一位母亲对孩子的关心,又不会哭哭唧唧的让人厌烦:“皇上,儿子犯了错,做娘的,总要帮着在夫君面前求求情,臣妾知道皇上的难处,所以臣妾才在深夜前来,不打扰皇上与大臣们议事,而且皇上劳累了一整天,身边也要有个知心人服侍着睡下。”   皇上听她这一番话说的深明大义,认真地看了她一眼,但见她正好眼里噙着泪看着他,眼波流转间,千娇百媚,风情却不风。骚。   皇上只觉下身一阵燥。热,但他此时并没这个心思,只道:“你先起来吧。”   “谢皇上。”荣妃缓缓站起身,恭敬地立着。   “明日我就会放了秀儿。”皇上重新拿起了奏折:“夜深了,你回去吧。”   荣妃闻言一喜,刚想问给倪丰秀与韦长欢赐婚的事,可看了眼皇上的神情,心中一思量,生生按下,道:“是。”   长明宫中,皇后还未睡下,撑着头半靠在榻上,双目微盍。   “娘娘。”红玉凑到她耳边轻声唤道。   “怎么样了?”皇后闭着眼道。   “荣妃在永泰殿呆了一会儿,便回了自己宫中,皇上,并未责罚她。”   皇后窦的睁开眼,好半天才从从鼻子里冷冷‘哼’了一声:“这贱人好手段。”   “娘娘,”红玉出主意道:“要不要让老爷联合朝臣上书,请皇上治昭王、南风郡主抗旨之罪?”   “不必了,”皇后摇头:“本宫总觉得,皇上此次赐婚,没那么简单,还是先不要让爹参和进去。”   皇后的父亲齐恒,官任大理寺卿,两朝元老,深受先帝敬重,当今皇上登基之时为了拉拢他,娶了他最小的女儿为后。   “倪丰秀若真娶了韦长欢也好,这样化儿也就不必娶她了。”皇后忽然叹了口气道。   “那娘娘打算……静观其变?”   “暂且,先观望一阵吧。”   四周墙壁如同一年四季皆泡在水里,湿漉又冒着寒气,连墙上的火把看上去也没有一丝热气,唯一的生气,来源于吱吱叫着,乱窜于各个牢房的老鼠。   “在牢里呆了一夜,可想明白些了,还坚持,要朕赐婚吗。”皇上背对着他,看着眼前的那面墙——韦长欢就在对面,他们说什么,她能听的一清二楚。   “儿臣与欢儿两心朝暮,请父皇赐婚。”倪丰秀跪在地上,缓缓磕下了头。   “朕今日告诉你,你若非要娶她,朕便封雍王为太子。”皇上转过身敛眉盯着他:”你若听朕的安排娶杨子茗,朕便暂且不封太子,让你们光明正大争上一争,能者得之。”   他转过身,将倪丰秀扶起,弯腰凑到他耳边:“如何,江山美人,你,自己选。”   “儿臣与欢儿两心朝暮,请父皇赐婚。”倪丰秀双眼望着前方,又稳稳地磕下了头。   “好——你可莫要后悔!”皇上怒其不争地盯了他一眼,拂袖而去,经过韦长欢的牢房时,驻足片刻,深深地打量了她好几回。   韦长欢浑然不知,她脑中一直回响着倪丰秀那句:   “儿臣与欢儿两心朝暮,请父皇赐婚。”   “儿臣与欢儿两心朝暮,请父皇赐婚。”   “儿臣与欢儿两心朝暮,请父皇赐婚。”   “……”   壁上的火把随着人走动带起的风舞动,将这天牢的阴暗霉气驱赶了一些,露出了它原始的干燥与温暖。   “欢儿!”   “欢儿!”   倪丰秀的声音将她拉回了神,她忙跑过去,在门边坐下,沿着墙缘伸出手去,果然碰到了倪丰秀的手。   他们所在的,是大理寺专门关押重犯的牢房,所有的墙皆是由天山运来的整块巨石筑成,坚固如铁,凿不动,劈不开。   所幸二人的牢房只一墙之隔,隔了人却隔不了心,顺着墙的边缘,可以握住对方的手。   “欢儿,”倪丰秀紧紧握住她的手:“我们很快就可以成亲了。”   倪丰秀没有听到韦长欢的回话,却感觉到了她用力地回握他的手。   ***************************   门下:朕获承天序,钦若前训,用建藩辅,以明亲贤,斯古先哲王之令典也。   朕之长子雍王倪丰化,贤长之顺,天资睿哲,蕴东平为善之心,尚河间好学之志,是用举其成命,可立为东宫太子,宜令有司择日,备礼册命,主者施行。   ***************************   朕膺昊天之眷命,朕之二子昭王倪丰秀,人品贵重,行孝有嘉,文武并重,今已至弱冠。   今有辅国大将军韦谨风之嫡长女,待字金闺,品貌端庄,行端仪雅,钟灵毓秀,故朕下旨钦定为昭王妃,择吉日大婚。   布告遐迩,咸令知悉!   三月七日,皇上连下了两道圣旨,一道册立倪丰化为东宫太子,一道赐婚倪丰秀与韦长欢。   皇后大喜,荣妃大惊。   倪丰秀为免夜长梦多,奏请二十日后完婚,皇上没说什么便准了。   那日两人打牢里出来,接了旨后便进宫谢恩。   皇后十多年来头一次在荣妃跟前占了上风,话语之间夹枪带棒,狠狠地讽刺了一番荣妃,好似要将这十几年来受的气尽数出完,□□妃今日难得的温良恭俭,拉着韦长欢瞧着瞧那,似乎十分满意这个儿媳,皇后说什么,全没在意。   单独到了荣妃宫中,她才说了句心里话:“秀儿你虽失了太子位,可若是你们夫妻同心,母妃,也不担心什么了。”她状似无意地瞥了韦长欢一眼。   “母妃放心,欢儿与我,再同心不过了。”倪丰秀眸光像覆了一层水波一般柔和。   韦长欢也道:“娘娘放心,日后殿下,就是长欢的夫君了。”   “好,只要你们好,本宫,再没什么不放心的了。”她看着二人,微笑道。   出了宫,倪丰秀却拉着韦长欢上了马车,说要去趟西阳寺。   “常言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应该是要去见悬明大师吧。”韦长欢心想,便随口问道:“去见你师父吗?”   他轻轻‘嗯’了一声,便靠在车上假寐。   马车摇摇晃晃,韦长欢看了他一路,忽然问道:“倪丰秀,你后悔吗,失了太子之位,你如何要这天下?”   “那……你不做那神女,又如何一统南诏?”   韦长欢手撑了脑袋,率性道:“我不做神女,一样能一统南诏。”   “我也一样。”他睁开眼望着她:“而且我……本就没想过大豫太子之位。”   韦长欢眸中闪过一丝不可置信,刚要询问其中缘由,马车却停了下来,信繁的声音响起:“殿下,郡主,西阳寺到了。”   倪丰秀领着她,却没往悬明大师的禅院那边走,她正心中暗暗奇怪,却听倪丰秀缓缓开口道:“欢儿,我今日要与你说一件事,”他一脸正色:“一件关于我的,很重要的事。” ☆、心慌心悸   “什么事,”韦长欢情不自禁打趣道:“难不成,你想悄悄告诉我,你是狐狸精变的?”   “你……唉,”倪丰秀停下来,无奈地刮了下她的鼻子,佯装生气道:“你见过狐狸精吗,竟敢说我是狐狸精。”   谁知韦长欢极为认真地点点头:“见过的。我七岁那年在梅里山追雪狐,追了它好几十里,最后看到它钻到一个山洞里,我便跟着进去了,可等我进去时,洞里却没有雪狐,只有一个披着银狐大氅的小男孩,睁着一双澄亮的眼睛惊讶又有些害怕地看着我,我便问他‘你……是狐狸精吗?’他点了点头,承认了。”   倪丰秀神色古怪地憋住笑:“所以,你便信了,还一直深信不疑?”   “你!”韦长欢自是看出了他的嘲笑之意,辩道:“他若不是狐狸精变的,怎么会一人呆在那冰天雪地里。”   “好了,”倪丰秀道:“我跟你说正事。”二人踏进一个不起眼的偏殿。   “你说。”韦长欢见他神色严肃,便收了心听他后话。   “我的生母,是隆裕长公主。”   她愣了许久,转头看向桌台灵位上隆裕长公主几个字,问道:“皇上知道吗?”   “不知道,此事,没有几个人知道,我母妃,也不知道。”   “那……你的生父是谁?”   “她不愿意告诉我。”倪丰秀看着隆裕长公主的灵位出神。   “那你可曾查到什么?”   倪丰秀摇摇头:“她一过世,她身边的人也跟着她去了,这么多年,我什么也没查到。”   “你……很想知道他是谁吗?”   “我想知道,又不想知道。”倪丰秀从旁边拿了几支香,放到烛火上点燃:“我怕我费尽心思查出来,却得知他跟我母亲一样已不在人世,可若尚他在人世,我又会怨他当初为何抛下有孕的母亲,让她一人承担这些。”   “也许,他并不知情。”韦长欢接过他递过来的香。   “来,”倪丰秀牵过她的手,对着灵位道:“母亲,孩儿已找到了心上人,日后再来给您上香,不会再孤孤单单了,您,可以放心了。”   ………………………………   夕暮天色阴沉,骤雨初歇,刚绽开的花朵残落一地,嫩竹的新叶上挂着水珠,随微风颤动,院里的春意平白有一丝萧索。   杨道宽推开门,一室浓烈的酒香。杨子项瘫坐在地,脚边堆了三四个空酒坛。只见他发髻散乱,锦袍褶皱,盯着那把韦长欢送的扇子,神色茫然,一口接一口地灌着酒。   杨道宽上前,将他手中酒壶一脚踢掉,噼里啪啦的碎裂声与残酒溅在身上的凉意将杨子项惊回了神:“爹!”   他慌忙起身,用袖子揩了揩嘴,便垂手而立。   “我问你,这,”杨道宽环视了一圈房间,接着轻轻踢了踢脚边的空酒坛。“是怎么回事。”   杨子项看着酒坛骨碌碌地滚远,道:“父亲恕罪,是子项一时贪杯。”   “哼,”杨道宽一甩袖子:“你别以为我不晓得,你,就是为了那个韦长欢。”   杨子项几度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最后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不争气的东西。”杨道宽看他这模样,心中腾起怒意,将手背在身后,来回踱步:“打小就跟在人家屁股后头,一跟就是十几年,到如今,娶不到也就算了,做出这副模样来,给谁看,要你母亲为你操碎心吗!”   “娘她……”杨子项直直跪下:“子项不孝。”   “唉……”杨道宽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该把这事儿放下了,日后,爹定会给你寻一门好亲事。”   杨子项身子一瘫,凝视着捏在手里的扇子:“好亲事……”   杨道宽斜眼看去,只见他将扇子慢慢展开,一寸一寸地轻抚扇面上的画。   “这是谁给你的。”他一把将它从杨子项手里夺了过来。   “父亲!”杨子项手伸在半空,眼睛不离扇子:“这是……欢儿给我的。”   杨道宽拿了扇子翻来覆去仔细地看着,眉间跃上一丝凝重。   杨子项觉得莫名,试探地唤道:“爹?”   “二哥!二哥!”杨子茗提着裙摆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   “爹爹。”她看见杨道宽,面色微讶,忙止住了脚,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   “子茗,”杨道宽自扇子里抬起头,皱眉看她:“你这么风风火火地做什么,一点没有大家闺秀的样子。”   杨子茗瘪了嘴,委屈道:“爹……当初皇上明明是给女儿和昭王殿下赐婚,到如今,为什么换成了韦长欢那个南蛮妖——”   “住口!”杨道宽啪一声收了扇子:“什么给你和昭王殿下赐婚,圣旨没有传到我们家来,且这事关你的名声,休要乱议。”   “怎么会,爹你不要骗子茗,子茗去宫里问过了,皇上的圣旨明明已下来了……”   “那要问你一心想嫁的昭王殿下,是怎么将那道圣旨拦住的。”杨道宽看了她一眼,不甘又坚定道:“我杨道宽的女儿,还由不得别人挑挑拣拣,你放心,爹一定为你寻一个好归宿。”   杨子茗却犹如没有听见,转头就去扯杨子项的袖子,哀求道:“二哥,二哥你去与韦长欢说,就说你要娶她,只要你说了,她一定会嫁给你的。”她眸中带着一丝希冀:“这样子茗就能嫁给昭王殿下了。”   “荒唐!”杨道宽气愤地指着杨子茗:“你的诗书礼仪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若此话传出去,你,连带着整个杨家,要如何立身处世!我杨道宽,怎么会有你们这双不知羞耻的儿女!”   有闻风声的杨子盖此时也跑了来,只见杨子茗跪在地上轻声啜泣,杨子项低头跪着,一言不发,杨道宽怒瞪着他们,喘着粗气,显然是气极。   “爹,”杨子盖扶着杨道宽坐了:“爹,您消消气,二弟、三妹不懂事,您好好教,可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子盖,你派人好好看着他们俩,别叫他们干出什么蠢事来,污了我杨家的门楣!”杨道宽余怒未消,心头暗叹还是长子懂事得力。   “爹爹放心,二弟、三妹都是知礼数的,孩儿好好跟他们说说,也就好了。”   “嗯。”杨道宽点点头:“为父还有事,这里就交给你了。”他又朝跪在地上的那两个说了声:“听你们大哥的话。”便起身往外走。   “爹!”杨子项喊住他:“扇子,扇子可否还给孩儿。”   “孽障!到现在还惦记着扇子!”杨道宽抬脚就要踹他,杨子盖眼疾手快地拦住:“父亲息怒,二弟,还不给爹认错。”   杨子项梗在一旁不出声,杨道宽摇摇头:“逆子,做不得用,做不得用!”甩了袖子怒气冲冲地走了。   “你们俩快起来吧。”待杨道宽一出去,杨子盖便马上将二人扶了起来。   “二弟,你何苦呢,”他道:“还有你,子茗,明知爹已经生了二弟的气,还来添乱。”   杨子茗撅了嘴,满脸不服气,杨子项则一副失了魂的模样。   “你们这是什么样子!”杨子盖见好言相劝无用,便板了脸道:“你们不会不知,这婚是昭王殿下与南风郡主抗旨求皇上赐的,你们俩还不死心!”   “我不信,一定是韦长欢用了什么南诏妖术,才逼的昭王殿下如此!”杨子茗道。   “子茗!”   杨子盖看了一眼一言不发的杨子项,继续道:“不管如何,如今昭王要娶南风郡主为妃,已经是尘埃落定,你们趁早断了念想,不要有什么不得体的举动,坏了家族名声!”   ………………………………   日渐临近大婚,韦长欢激动之余,心中更有有隐约的不安,只要一闲下来,便会涌上心头。   她正全神贯注地写着字,最后一笔却未收好,一大块墨汁在纸上蕴开,手中的笔也因为力道‘啪’地一声折了。   “欢儿难不成每回练字都要折支笔?怕是平日里,剑握多了。”韦谨风不知何时到了她书房,打趣道。   “爹。”韦长欢放下手中的断笔,行了个礼。   “何事忧扰你心?”韦谨风见她双眉似蹙非蹙,问道。   “我也不知。”韦长欢道:“祖父说会进京,可直至今日半点消息也无。”   “你是怕,你那外祖父会责怪你?”韦谨风看着韦长欢,不知为何,韦谨风在提起她外祖父时,语气里总有一丝鄙夷。   “嗯。”韦长欢点头承认。   “不过,你的婚事,你那外祖父如此轻易的就接受了,倒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我……也是。”韦长欢沉吟道。   “放心,”韦谨风道:“这里是京城,就算到时,你外祖父有什么坏心,爹也能护你周全。”   “爹……”韦长欢眼眶微热,心中感动。不知为何,她近来总是很容易流泪,仿佛以往十七年的眼泪全汇聚在了这段时间:“祖父他不会的。”   她那日撇了凌戈,去找倪丰秀,后来又被关进天牢,无暇顾及南诏,虽然派了十七罗刹赶回南诏火速平定了叛乱,但她心中觉得,祖父定已对她失望。诸事皆定后,她给南诏王去了一封信,言明了自己对倪丰秀的情意,以及二人的婚期,坦言她不做神女,但会守护好南诏,请祖父成全,之后,便一直忐忑地等他的回信。   几日之后,终于收到南诏王伽延罗的回信,说是会亲自进京一趟,她很是松了一口气,但觉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可时至今日也未见他进京,凌戈自那日之后便不见踪影,难不成他们真的要在明日的婚宴上才会出现? ☆、嫁娶之时   “好了,不要想多了,”韦谨风道:“明日你就要出嫁了,今日好好歇息。”他喉头有些哽咽:“你娘亲若在,不知道有多开心。”   “娘亲……”韦长欢也觉得鼻子一酸:“我前日与倪丰秀一起,去她墓前祭拜了,她在九泉之下,也会为欢儿高兴吧。”   “是啊,你娘她最大的心愿,不过是你能一生平安喜乐。”   “我会的。”韦长欢道,她有疼爱她的祖父和爹爹,有自幼相伴的师父和师弟,有青梅足马情谊的兄长,又马上,要嫁给命中良人了,若这样的人生还不算平安喜乐,那要怎样才算?   …………………………………………   朦胧春月夜,照见池面一派清幽,庭花含苞待放,□□恰到好处。   “欢儿,欢儿,你睡下了吗?”韦长欢正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时,忽然听到一阵轻轻的叩窗声。   “倪丰秀?”韦长欢起身走到窗边,隔着窗户问道:“你怎么在这?”   “我睡不着,我好久没见你了。”   韦长欢只觉心头有一块蜜糖正慢慢化开,笑里也融了甜:“胡说,不过才一日不见。”   “一日不见,思之如狂。”倪丰秀轻柔的声音自窗牖的另一边传来:“料想欢儿应如是。”   韦长欢抿唇一笑,嗔道:“昭王殿下何时成了登徒子。”   “想你之时。”倪丰秀一本正经道:“欢儿,将窗户打开,让我看一看你,好吗?”   韦长欢刚想答个‘好’再把窗户打开,却突然想到不知何时听到的的一个说法,迟疑道:“照惯列,婚仪前新人不能相见,不吉利。”若在以前,她定嗤之以鼻,可真的轮到自己了,竟是宁可信其有的。   “那,你我都闭上眼睛,这样,也不算坏了规矩。”倪丰秀道:“好不好?”   “好。”耳朵里尽是他情意绵绵的嗓音,口中怎能说得出个‘不’字。   她将手缓缓放在窗扉,闭上眼睛,吱呀一声将窗户打开,凉凉的夜风刚扑面而来,唇上就覆上了一抹温热。   “唔……”韦长欢下意识地想睁眼,想到忌讳,又紧紧地闭着。   蜻蜓点水般的,那抹温热片刻便消失了。接着好似一阵疾风划过,整个人已落入一个炽热的胸膛,两只有力的胳膊自后肩将她紧紧箍住,过了许久才松开。   她终究是没忍住,小心翼翼地将眼睛睁开,却看见倪丰秀一双明亮的眼眸,满含笑意地望着她。   “你!”她有些恼,却有些受不了他那灼热的目光,低下头,伏在他怀里轻声咕哝道:“说好闭上眼睛的。”   倪丰秀将下巴抵在她头顶,轻轻摩挲,她的头发光滑而又柔软,让他舍不得移开:“我忍不住。”   她心中掀起一片甜蜜的浪花,化作一只粉拳,挟裹着七分欢喜,三分羞怯,轻轻柔柔地锤在了倪丰秀胸口:“油嘴滑舌。”   他低声浅笑,执起她锤过来的手,吻了吻,道:“既然已经坏了规矩,索性,坏的更彻底一些。”   “去哪儿——”韦长欢还未反应过来,身子已随他拉着走了。   弯月清光皎洁,四周云霞灿烂,偶尔传来的山鸟野禽的鸣叫声,回荡在山间。   他带她来到了银泉山上的朝露之牙,银泉山是坐不大不小的山,比不得北齐云,南梅里,但胜在别有一番景色。   白日里,站在朝露之牙上,远可望阡陌农田,茅屋草舍,袅袅炊烟,近可观飞流瀑布,陡坡低地,郁郁花田。此刻,皎洁的夜色之景与白日之景相差无几,虽少了几分人间烟火之气,却凭添一丝静谧。   倪丰秀望向她的眼神,比月色动人,来此处何意,韦长欢心中猜到了七八分。二人心有灵犀一般,对着夜空那瓣月牙,缓缓跪下。   “天上朗月群星为鉴,地上青山江河为证,我倪丰秀,愿聘韦长欢为妇,斗转星移,桑田沧海,永不分开。”   “山精鬼怪,圣人神仙,菩萨佛祖共听,我韦长欢,愿嫁与倪丰秀为妻,海枯石烂,天崩地裂,绝不分开。”   倪丰秀与韦长欢各自拔下一根发丝,将另外一头递给对方,四只手,将两根发丝紧紧密密地结在一起。   “夫人。”   “夫君。”   二人相视一笑,相携着站起,眸光中有淡淡温情涌动。   “此后,我与欢儿便是结发夫妻了。”   “此后,我与倪丰秀便是结发夫妻了。”   他们如是想。   …………………………………………   大豫仁昌二十五年,三月二十七,宜嫁娶。   当日祥风庆云,融融怡怡,十里红绸铺尽京城街角,万盏红灯挂满京城屋檐。   百官齐祝,万民同贺。   “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发齐眉,三梳梳到子孙满地。哎呀,老婆子梳过那么多头,从未见过郡主这么好的头发。”   “是啊是啊,老婆子我也是今日方知天底下竟有这样标志的人儿,昭王殿下啊,一定放在心尖上疼着。”   “郡主与昭王殿下定会恩恩爱爱,白头到老……”   韦长欢面带笑意,任由她们梳理她的长发,按着新妇子的模样打扮她,也听了满耳朵的吉祥话。   “昭王殿下来迎亲啦……”云栽高高兴兴地跑进来道。   “莫急莫急,待老奴帮郡主把凤冠戴上……”   韦长欢只觉脖子一沉,凤冠已落到了她头顶。   这顶凤冠,是端云阁的巧匠不眠不休十八个日夜,为她所制。通体为红色,珠花之中镶嵌着宝石,周围饰以翠云、翠叶,色泽亮丽,光彩照人。   韦长欢看着铜镜中的女子,有些陌生——她头顶赤色凤冠,一身鲜红嫁衣,乌发亮泽,肤白似雪,唇如丹蔻,目若繁星。   正望的出神,镜中又映出半张熟悉的脸庞。   “倪丰秀!”她转头轻呼。   虽然他平日里惯爱穿猩红色的衣裳,但到底不同于今日的新郎官服。他轻轻执起她的手,拉着她缓缓站起身,看着她,一遍又一遍,似乎怎么也看不够。   烛影摇红,这一对锦绣年华的璧人,映在旁人眼里,如英雄情长,相逢红颜如画,可写为千古之佳话,不朽之盛事。   “殿下,吉时快到了……”嬷嬷不忍心地出声打断道。   “盖头给我。”倪丰秀伸出手道,眼神却不离韦长欢半分。   他亲自将盖头缓缓给她盖上,眼看着它一点一点遮住她的眉眼、鼻子、嘴唇、下巴,最后坠下的红穗轻轻摇晃。   “殿下,这……”几位嬷嬷有些为难地看着牵着韦长欢就要往外走的倪丰秀。   “无妨,之后万事,皆有我。”倪丰秀道,不知是对嬷嬷们说,还是对韦长欢说。   倪丰秀牵着韦长欢,一步一步,走出将军府,一齐上了马车,马蹄嗒嗒,往昭王府而去。   万人空巷,男女老少的目光皆追随着车队,只为能有一眼侥幸,瞥见这场盛世良缘的主角。   可有一人,对这遍地红绸视而不见,丝竹唢呐充耳不闻,只在自己的院子里,弹着自己的曲子。   “雍王殿下好兴致,不过……这举国大喜的日子,怎么不去昭王府蹭一杯喜酒?”高颖立在院中,朗声对正在弹琴的倪丰化道。   可倪丰化似乎醉心于琴,旁人说些什么,他一概听不见。   “倪丰化,你今日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另嫁他人,是不是说明,你已经放下了?”高颖继续道,心中期盼他能答一个‘是’字。   倪丰化如高颖所愿,停下了指间的动作,唇间却吐出与她的期盼相反的字句:“我此生都不会放下她。”   “她已嫁做人妇,你还想怎么样!你是要在他们洞房之时去抢亲,还是妄想今日韦长欢会悔婚,择日再嫁你!”高颖恨他固执,更恨自己固执,她喜欢他多久,他就喜欢韦长欢多久,哪怕对方心有所属,仍不改初心。   “越衡,送客。”倪丰化抱了琴,转身回屋。   “救命恩人来访,殿下,一杯清茶也不给喝吗?”高颖并不想就这么走了,无计可施才出此言。她心中更是辗转彷徨,她什么时候起,竟这样挟恩以报?   倪丰化果然顿住了脚步,道:“给高小姐上茶。”他转身看着高颖:“高小姐喝了茶,早些走吧,这是本王最后一次,因救命之恩而容忍你。”   “最后一次,哈哈哈哈……”高颖接过婢女奉上来的茶,缓缓倒在地上,茶杯自她手中滑落,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一如她那颗,装满他的心。   越国公府离昭王府很近,可以清清楚楚地听到丝竹唢呐之声。   杨子项安静地呆在自己屋里,一幅一幅地看着以往为韦长欢所做的画。或安静垂首,或俏皮灵动,有她幼时的,也有近日的。   天色已暗,屋里已掌了灯,看着那摇曳的烛火,杨子项想,今晚她洞房里的红烛,不知是怎样的鲜红明亮,娇媚动人。   他‘嚯’地拔下烛台上是一根红烛,几滴滚蜡泼在手背也浑然不觉。   他举着蜡烛,慢慢走到桌边,倾斜了手臂,烛蜡啪嗒啪嗒地滴在雪白的宣旨上,一点一点,盖住了画中的倩影。   最后他轻轻松了手,整根蜡烛重重地砸在了那踏宣旨上,书桌上瞬间腾起几朵赤红色的花。   自那日西阳寺一别,他与韦长欢再未相见,他一直在等她,等她来笑着唤他子项哥哥,告诉他,其实她喜欢他的鱼汤。   可等来的,却是皇上给二人赐婚的圣旨,以及后来送到越国公府的,南风郡主与昭王婚宴的请柬。 ☆、惊变横生   到了昭王府,倪丰秀扶着韦长欢下了马车,却没有往正殿走,而是径自搂了她的腰,足尖一点,在众人惊呼之中,不见了踪影。   没多久,韦长欢觉得脚下一实,刚刚站稳,眼前便一亮,盖头已被揭开,却不是在意想之中的洞房内,而是在一处高台。   “欢儿,此处,乃王府内最高的乘风台,前些日子,我特意命他们建的。”   “建这个做什么。”韦长欢有些不解问道。   “你看。”倪丰秀带她缓缓转过身。   漫天彩色纸鸢飞扬,天空的蓝色与红日西斜的余晖偶尔自间隙之中露出,像是这些纸鸢们灵动地眨起了眼睛。   “喜欢吗?”倪丰秀问道。   韦长欢点点头。   “你曾说过,此生只会穿红白两色的衣裳,今后我要你,凡是世间有的颜色,皆可上身。”   韦长欢忍不住低头笑道:“那岂不是像个花里胡哨的妖精。”   “又胡说。”倪丰秀轻轻捏了捏她的鼻子。   天色又暗了一度,此处可以俯瞰整个王府,她看见小斯穿梭在屋檐下,大红灯笼一个接一个地亮起来。   “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她柔声问道。   倪丰秀闻言笑的暧昧,叫韦长欢耳根一红,心中暗骂他不正经。   “再等一等。”他道,目光落在不远处一座假山上,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   刹那间,火树银花,千棵万朵绚烂盛放,如星落月悬,秋水梨花。   韦长欢转头看着倪丰秀,千言万语埋在双眸的粼粼波光之中,焰火的光亮下,他的脸庞一半明亮,一半阴影,如同他的爱意,热烈而又深沉。   她伸出双臂,轻轻地拥住了他,将耳朵贴在他的胸膛。天上的纸鸢不知何时已经不见,只有一道道烟火,划着刺目的光,鸣叫着冲上天空,前赴后继地绽放出,它那,转瞬即逝的盛世瑰丽。   耳边倪丰秀的心跳声与烟火声交织在一起,奏出了她新婚之日,最难忘的天籁。   以至于她,许久许久才反应过来,淹没在这天籁里的,是龙武禁卫军的脚步声、抽剑声。   出了什么事,能让皇帝亲辖的禁军,披坚执锐地走进,正在办婚宴的昭王府?   “下去看看。”韦长欢道。   倪丰秀点点头,眉间不自觉爬上一丝凝重。   二人脚尖方才着地,已被禁军围住。   “龙武卫大将军这是什么意思。”倪丰秀看了眼横在面前闪着银光的长矛,问道。   “卑职只是奉旨行事,还请昭王殿下配合。”龙武军将领王将军拱手道。   “笑话,今日本郡主大婚,你们龙武军来做什么,难不成,是来喝喜酒。”韦长欢不善道。   “郡主说笑了,龙武军自然没那个空闲来喝喜酒,”王将军看着韦长欢:“而且,今日这亲,恐怕是成不了……”   “你放肆!”韦长欢喝道:“本郡主与昭王殿下的婚事乃是皇上亲赐,岂容你随意置喙!”   王将军闻言嘴角倒是划过一丝笑意:“卑职今日奉旨请昭王殿下进宫,也是皇上亲命,容不得郡主你置喙。”   “你!”韦长欢头一回被气的不知该怎么回话,倪丰秀暗自拉了她的衣袖,示意她莫要冲动。   她也是关心则乱,片刻便已冷静下来,冷冷地看着王将军。   只听倪丰秀缓缓道:“不知父皇有何事急召本王,竟连本王拜堂成亲也等不了。”   “这,卑职也不知,待殿下随卑职进了宫,便知晓了。”王将军油盐不进道。   “今日,天大的事,也要等我倪丰秀,与韦长欢拜完堂再说。”   “不错,王将军且等等吧,待拜完堂,我们夫妻两,自会跟你进宫。”她与倪丰秀交织在一起的五指渐渐收紧。   “这……卑职恕难从命!”王将军手握腰间长剑,双眼将四周环视了一圈,并不想答应他二人的提议。   “那,韦长欢,与倪丰秀,也恕难从命。”韦长欢伸出右手,掌心月色焰火腾起,映在她茶色的眸子里,是锥心的杀意,刺的龙武军心口一缩。   “好,那龙武禁军,便等一等殿下,与郡主。”王将军清了清嗓子,高声道。   “我们走吧。”   “嗯。”   “盖头。”倪丰秀正要将一直捏在手中的盖头给她盖上。   韦长欢却微微摇头,惹得凤冠叮铃作响:“我要看着你,不是这一方红绸。”   “好,我们不盖。”他将它叠起来,小心地塞在胸口,看的韦长欢嘴角上扬。   倪丰秀替她理了有些繁复的裙裾,相携往大堂的方向走去。   “欢儿。”一声苍老却又沉稳的声音缓缓传来。   “祖父!”韦长欢欣喜地半转过身子,果然看见南诏王伽延罗立在院中:“祖父你能来,欢儿很高兴。”   她拉了倪丰秀又往回走,凤冠的叮当声与裙裾的摩挲声交接响起,竟在这明明是满院红绸的院子里,显得格格不入。   “祖父,他就是那个欢儿想要厮守一生的人。”韦长欢道,语气之中坚定较羞涩更胜。   南诏王见二人走来,既无言语,也无动作。最后,只看着韦长欢,问了句:“欢儿,你知道他是谁吗?”   韦长欢闻言一愣,眸光微动,扫了眼龙武军,心中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他是我要厮守一生的人。”她道,侧了身子,又往倪丰秀身边靠近了一些,斜在南诏王与倪丰秀之间。   “欢儿。”南诏王的声音里有不加掩饰的责怪:“你当真,要与杀母仇人之子厮守一生?”   “祖父是,不愿看见欢儿成亲吗?”韦长欢看着南诏王,不想漏过他脸上任何一个表情。   “是,祖父不愿看见,你忘记自己的责任,困于儿女情长,更不愿你蒙在鼓里,嫁与仇人,让你娘亲在九泉之下难安。”   “难道孤独老死,才不叫忘记责任?祖父,欢儿不明白,儿女情长,与守护南诏,到底有什么冲突!”   “儿女情长,在南诏有难时,拖住了你回去的脚步。”   韦长欢一噎,道:“我派了十七罗刹回去。”   “我南诏需要的是神女,不是只会杀人的罗刹。”南诏王不想再与在他眼里已经执迷不悟的韦长欢饶舌,指着倪丰秀道:“他,是隆裕长公主与,白水先王岩晁之子。”   韦长欢感觉到倪丰秀身子一震,却只当他只是知道了生父身份的震惊。   “那又如何。”她道。   “二十年前,白水不愿称臣,图壁一战,被你父母大败,退至白水王庭,拒不投降,被围城三日后,白水王岩晁于城门之上,自刎而死。”   这回是韦长欢身子一震,拉着倪丰秀的手有些颤抖,直到手掌传来他的力道,才稍稍好些,可那句底气十足的‘那又如何’却是再也说不出了。   南诏王看着二人面色,心中已有了几分底:“当时与他暗通款曲的隆裕长公主已有了身孕,对你父母自是怀恨在心,处心积虑地骗取你母亲的信任后,在她身怀六甲之时暗下毒手,以至于,她拼死生下你后虚弱而亡。”他看了一眼依然呆滞的韦长欢:“这就是为什么赤灵石,会在他们母子手中。”   “南诏王好一招以仇离人,可惜,我与欢儿,皆不会信。”自南诏王出现就一直未出声的倪丰秀终于开口,他往前挪了一步,又与韦长欢并肩而立。   韦长欢终于转过头看他,目光里有感激与松了一口气后的庆幸。   “自欺欺人,害人害己。”南诏王目光在他们身上扫了个来回:“王将军,还不快拿下这个白水反王之子,皇上,可等着呢。”   龙武军手握长矛利剑,几百双眼睛皆盯着倪丰秀,伺机以动。   “谁敢动他,”她晃了晃倪丰秀的手臂:“快将玄岩铠穿起来,咱们就当这些人,是来闹洞房的。”   倪丰秀闻言顿时忘了心中沉重,笑出了声:“是,尊夫人命。”   霎时间二人一身金芒,一身月白,映的院中如同白昼。   “欢儿,”南诏王看着她周身冰焰,心中又是欣慰,又是生气:“莫要执迷不悟,他接近你,只是为了让你,助他练成玄岩铠,再夺取你的赤灵冰焰。”   “祖父,今日无论你说什么,欢儿,都不会信。”   “将她带上来!”南诏王看了一眼韦长欢,大声道。   只见云栽被两个侍卫架着拖了过来,推在地上,她慌忙地膝行几步上前,拉着韦长欢的裙角,拼命摇头:“郡主,不是这样的,郡主!”   倪丰秀瞳孔微缩,眼角飞快地闪过一丝担忧。   “云栽?你先起来,”她忙扶起她,接着看向南诏王道:“这是怎么回事,祖父。”   凌戈自后头走上前来,递给韦长欢几张信纸:“郡主请看。”   韦长欢将信将疑地接过,粗粗扫了几眼,眉头便轻轻皱起,神色转为凝重。   她将手中那几页纸一一看了一遍,抬起头,手一松,看着南诏王道:“祖父您,为了不让欢儿成这个亲,真是,煞费苦心。”   南诏王看了一眼自韦长欢手中飘落的信纸,对着倪丰秀道:“这些信,可是你亲手所写,昭王……岩秀?”   “祖父,他叫倪丰秀,是当今圣上的二皇子,大豫的昭王殿下。”韦长欢脱口道。   南诏王并未理会她,而是上前了一步,盯着倪丰秀道:“这些信,是不是你亲手所写,你七尺男儿,难道要躲在一个女儿家后头,连个‘是’字也不敢答!”   韦长欢缓缓转过身子,看向倪丰秀,心中坚定道:“倪丰秀,只要你否认,今日,谁也别想动你一分。”   倪丰秀对着她期盼之中带着祈求的目光,眼眶酸涩,喉头一滚,缓慢而又沉重地吐出了那个,韦长欢最不想听见的,‘是’字。 ☆、两相生怨   南诏王眼中闪过一丝大事已成的快意。   韦长欢踉跄了两步,双颊划过两道晶莹,哽咽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倪丰秀看着韦长欢:“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信我?”   “是。”韦长欢望着他,眼中闪过一丝迟疑,缓缓道。   倪丰秀看在眼里,唇边泛起一丝苦笑,转身对王将军道:“我随你进宫,龙武卫大将军。”   他一步一步走出了院子,不曾回头;她看着他一步步走远,不曾喊住他。   “欢儿,闹剧已了,该随祖父回南诏了。”南诏王对怔怔地站在那儿的韦长欢道。   韦长欢慢慢地转过头,看向南诏王的目光里,半怨半痛。   …………………………   “禀皇上,昭王殿下带到。”龙武卫大将军将倪丰秀直接带到了永泰殿内。   “王将军,你先退下吧。”皇上负手而立,背对着他们。   “是。”   “儿臣,参见父皇。”倪丰秀撩起绣着精致花纹的新郎吉服的下摆,稳稳地跪了下去。   回答他的是殿内的一片寂静,和两人微不可闻的呼吸声。   许久,皇上终于有了反应,他嗤笑一声,缓缓转过了身子,道:“父皇?这声父皇,你叫了这么多年,想必忍的,十分辛苦。”   “儿臣这些年,一直将父皇,当作亲生父亲,真心敬爱。”倪丰秀道,迎上皇上那双带着哂意的眸子,坦荡而又真诚。   “哈哈哈哈哈……”皇上不怒反笑,盯着倪丰秀,眼神陡然锐利:“你果然知情!说!你这么多年,蛰伏在我大豫,是不是为了有朝一日为你那死去的亲生父亲,报仇雪恨!”   “隆裕长公主乃儿臣生母,儿臣确实早就知晓,可仅凭南诏王的几句片面之词,父皇,便信了岩晁就是儿臣生父,疑心儿臣心怀不轨?”   不料皇上听完他这番话神情更加阴鸷:“到如今这个时候了,你还敢不认!你若是隆裕亲生,那生父,必定是岩晁那个反贼!”   倪丰秀一直镇定的脸上,终于爬上了震惊之色。   “当年,隆裕与他互生情意,朕当时本打算给他们赐婚,谁知他不识时务,不但宁死也不肯称臣,更害的朕与隆裕生隙,害的隆裕一生孤苦!”即使岩晁已死了二十年,皇上提起他时,脸上仍不减杀意。   “害母亲一生孤苦的,是你!”倪丰秀道,语气中不知何时也参杂上了恨意。   “好,”皇上道:“今日朕便送你去黄泉底下,见你的生父!”   倪丰秀慢慢站起身子,道:“我既然敢来,你必困不住我。”   “万骑龙武军,还困不住一个你?”皇上轻蔑地看了他一眼:“你真以为,在军中汲汲营营了这么些年,便能大权在握了?你真以为,练成了玄岩铠,便无人能敌了?   倪丰秀冷哼一声,便冲出了永泰殿,果然,殿外站满了密密麻麻的龙武禁军。   他面不改色,金甲覆身,飞身而入,赤手空拳相搏,身形腾跃宛如蛟龙,手臂伸收之间,拧断了一根又一根的脖子,咔咔声一声接一声地响起,如此过了半晌,他终于就近夺过一把普通的长剑,开始了见血的厮杀,一如身在沙场,长剑穿云,一人可破千军。   ”皇上,如此下去,不妙啊,即使最后将昭王耗的精疲力竭而擒获,我龙武军必也损失过半。”王将军看着眼前的战况,有些焦急道。   皇上皱了眉,他何尝看不出来?可事到如今,绝不能就这样放了他,即使陨折半数龙武军,也要将他擒获!   “皇上!皇上!”正当皇上与王将军心里万分着急时,荣妃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皇上,秀儿是臣妾的儿子,是臣妾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   到了皇上跟前,她尚未来得及停住脚步,人已重重地跪在了地上,:“皇上,秀儿是您与臣妾的亲骨肉啊,定是有人要害他!皇上!”   皇上看了她一眼,心头浮上一个不太磊落的计策,他弯腰将她扶起:“你先起来。”   “皇上若不饶了秀儿,臣妾便长跪不起!”荣妃坚持道,跪伏在地。   皇上也不再言语,朝身边的两个内侍使了个眼色,他们便心神领会地一左一右将荣妃架起,荣妃大惊,挥拳踢脚地喊道:“你们做什么,皇上!皇上!”   不料王将军却走了几步过来,在她身旁站定,佩剑出鞘,横上了她的脖子,对着龙武禁军中那个赤金色身影喊道:“逆贼!你看看这是谁!还不快束手就擒!”   倪丰秀间隙间望向这边,果然看到了被挟制住的荣妃,他手上动作一顿:“母妃!”   这么一瞬间,数十支长矛已无孔不入地刺向他全身,他双手各执数支,将其纷纷折断,复将手中断矛扔出,面前的龙武军又倒了一大片。   皇上双眸充血,睚眦欲裂,凛冽地扫了王将军和荣妃一眼。   “看来,荣妃娘娘的命是没人在乎了。”王将军继续喊道,利剑将荣妃细嫩的脖子划出一道血痕,如融化了的红烛蜡,慢慢淌下来。   “母妃!”倪丰秀轻呼:“你住手!”   他踏着刺过来的长矛,轻轻一跃,便到了皇上几人跟前。   “快放了我母妃!”   “用你的命,换她的命。”皇上轻轻吐出这八个字。   内侍将一把闪着银光的短刃呈到他面前,他抬头将它拿过,眼睛却一直看着皇上,心里思索着如何安全地将他母妃救下。   他自信身法足够快,却快不过荣妃身为一个母亲的决心。   只见她决绝又用力地将脖子贴在剑上一抹,霎时间,鲜血泉涌,溅红了王将军的半边脸,也濡湿了她今日穿的那身金彩纹绘的靛青色宫装。   “母妃!”他扔了手中的短刃,跨了一大步,接住她缓缓滑落的身子。   王将军好似怔住了,连脸上的血也忘了抹;方才还杀气腾腾的皇帝似乎也怔住了,喃喃道:“荣妃……”   “母妃!”倪丰秀捂住她脖子上的伤口:“母妃,儿臣……儿臣一定会救回你的,你坚持住。”   荣妃缓慢地摇了摇头,目光坚定而又慈爱,望着倪丰秀道:“秀……儿,无论……别人……怎么……说,你都是……我的……儿子,你要……好好……活下去,活下……去,做你……想做……的……事——”   “母——妃!”倪丰秀许久未湿润过的眼眶如潮汐将至,几滴清泪划过他的脸庞,滴在荣妃的衣裙上,与血相融。   “将他拿下!”皇上终于从荣妃的死中回过神来。   倪丰秀小心翼翼地放下荣妃的尸体,慢慢站起,看向皇上的眼里,是不共戴天的杀意。   “主子!”宫墙之外,一女子的声音传来:“属下领九仙姝与先王旧部前来相助!”   …………………………………………   一度春风归泡影,淡月笼纱,韦长欢提着那顶繁复又沉重的凤冠,一袭嫁衣如血,三千青丝垂落,在将军府的回廊里飞快地跑着,长长的嫁衣在地上曳出一片火红。   她要去找她爹,问问他,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咦,这不是我们的新娘子吗?怎么这新婚之夜,竟回娘家来了。”韦长音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拦在她面前,幸灾乐祸道。   “长音,你姐姐新婚之夜出了这等变故,自然要回娘家来诉诉苦。”敏文长公主自韦长音身后款款走来。   韦长欢此时没有心思理会这对母女,侧了身子就要走过去,却被敏文长公主一把拉住了手臂。   “你爹他一个时辰前被召进了皇宫,至今尚未回来。”   韦长欢顿住了脚步,转过身来看着她,似乎在思索她说的有几分可信。   “不过,长欢不必担心,”敏文长公主继续道:“你爹他很快就会回来,在此之前,我有些事,要告诉你。”   韦长欢轻轻脱开她的手,对上她阴柔的目光:“你要说什么。”   敏文长公主慢慢凑到她耳根旁:“想知道你娘,是怎么死的吗?”   韦长欢双眸一震,警备道:“你做了什么。”   “我,与隆裕联手,什么手段都用尽了,依旧没伤着她,”敏文长公主眼中闪过一丝愤色,接着又笑的十分畅快:“不过,老天开眼,她怀你八个月的时候自己跌了一跤,早产了,我不过在她的被褥里加了点香,她就——”   她话还未说完,已被韦长欢一把掐住了脖子。   “韦长欢!你在做什么!快放开我娘!”韦长音要上前去推开韦长欢,却被与长公主一起来的李嬷嬷给拉住了。   敏文长公主分明受着窒息之痛,眼中却带着笑意:“这就是……天意,若没有……你,你娘她……兴许……不会……死。”   韦长欢捏着她脖子的右手逐渐收紧,左掌月色火焰燃起,渐渐靠向敏文长公主心口。   “娘——”韦长音大喊着,身子却被李嬷嬷紧紧抓住。   “欢儿!你在做什么!”刚刚回府的韦谨风走到这,看见这凶险的一幕,大惊失色。   “快放下你母亲!”韦谨风三步并作两步赶过来,身上穿着的,是前些日子韦长欢送给他的胴丸铠,只是将头盔脱下拿在手上。   “爹,是她,害死了娘亲。”韦长欢的身子有些颤抖,眸中有水光溢出。   “老爷!”李嬷嬷一个箭步冲上前,噗通一声跪在韦谨风脚边:“老爷,方才公主见郡主大婚之日回了府,便上前询问,谁知郡主不分青红皂白就说是长公主害了先夫人,要杀了长公主啊,老爷!您快让郡主住手吧!”   一旁的韦长音看着李嬷嬷的举动,一开始还有些发愣,片刻后便回了神,也跟着噗通一声跪了下去:“是啊,爹爹,您快救救母亲吧,姐姐她……她疯魔了!”   “裕……郎。”敏文长公主虚弱地朝韦谨风喊道。   此二字,韦长欢听来只觉得万分刺耳,心中更是厌恶,她松开了她,将左手的冰焰朝她挥去。   敏文长公主捂着胸口大口地喘着气,根本来不及躲避,也无躲避之力。   情急之下,韦谨风扔出手中的头盔,挡了这一下,乘着这间隙,将敏文长公主拉到身旁。 ☆、远走南诏   “裕郎!”长公主握住韦谨风的手臂,又惊又怕道。   那顶头盔已化为了灰烬,轻飘飘地铺在了地上。   “爹!”韦长欢不可置信道。   “事实并非如此。”韦谨风道:“不可滥杀无辜。”   “滥杀无辜?是她自己亲口说的!”韦长欢道:“爹你还要什么事实!”   “欢儿!你听爹说,你今日所听的一切,皆非事实,你与昭王——”   “不要提他!”韦长欢后退两步,踢到了方才落在地上的凤冠,一阵叮铃声清脆地响起。   “欢儿,你……”   韦长欢慢慢地摇着头,眼前的人影树影皆变的模糊,她几个时辰前还拥有的平安喜乐的世界,如今已不负存在。   “你不仅有个祖父,你还有个爹。”   “天上朗月群星为鉴,地上青山江河为证,我倪丰秀,愿聘韦长欢为妇,斗转星移,桑田沧海,永不分开。”   “这就是……天意,若没有……你,你娘她……兴许……不会……死。”   “……”   所有的一切如同黄粱一梦,梦醒之后,只剩一地碎片。   她将身后长长的裙摆‘哗啦’整片撕了下来,扔在地上,转身便跑。   “欢儿!”韦谨风连忙追了上去。   造化老儿,真会玩弄世人。   她爹与杀妻之人生儿育女,心爱之人私心害她,却无半句解释,撇下她而去,果然是杀母仇人之子。而她,竟为了这情爱,忘了自己的初心,让祖父失望,让南诏垂危,她愧对历代神女,无颜再回太和。   昏黄的暗月不知何时被云层隐去,原本就暗淡的夜色又黑上了一度。   “郡主。”   “凌戈姑姑?”像只无头苍蝇般乱撞的韦长欢见了她,有三分的不自然,她自嘲道:“姑姑是来,笑话我吗。”   “凌戈不敢。”   “我不听姑姑相劝,一意孤行,不信祖父之言,执迷不悟,如今自食其果,姑姑若笑话我,我也无话可说。”   “欢儿既已知错,便随祖父回去吧。”南诏王自阴影中走出:“年少时犯一些错,并非坏事。”   “祖父……”   “你是祖父膝下唯一的血脉,南诏的土地,注定由你来继承。”   “祖父……”韦长欢有些怔怔,接着坚定道:“我随祖父回南诏,此生,若非必要,绝不踏出南诏沃土。”   “好!”   主仆三人翻身上马,身披夜色,向南而去。   “站住!”韦谨风自后头追来:“伽延罗!你今日,休想将欢儿带走!”   “韦将军,”南诏王道:“欢儿要去哪,由她自己决定,我带不走她,你,也带不走她。”   “欢儿!”韦谨风有些着急:“你随爹回去,爹将所有的一切,清楚明白地告诉你。”   韦长欢笑的有些淡漠,她今日,一下子知道了太多真相,但她并不想继续在这个泥淖中挣扎:“我不想听。”   “欢儿,你若真的披上了赤衣,便再没有回头路了。”   “我不要回头路,我也没有回头路。”   “欢儿,随爹回去,将军府内的听风小筑,才是你的家。”   夜色如墨,韦长欢的表情并不分明,她紧握着手中的缰绳:“爹,你我来日轮回路上,皆无颜面对娘亲,保重!”   韦长欢打马而去,扬起一地烟尘。   “韦将军,你我,终有一日会再见,”南诏王拱手道:“保重。”一夹马腹追上韦长欢。   “长欢!”马儿正跑着,倪丰化突然从道旁闪身而出。   “师弟?”韦长欢连忙勒住了缰绳:“师弟你……”   “太子殿下!”南诏王恰巧此时追了上来:“今日,多亏太子殿下相助!否则,臣,必定不能如此顺利见到陛下,澄清事实!”   韦长欢闻言,看向倪丰化,眼里先是震惊,接着,平静如一潭死水,看的倪丰化心中一紧,他对南诏王道:“不知南诏王能否让我与郡主单独说几句话?”   “臣与欢儿还要赶路,望太子殿下不要耽搁太久。”南诏王拱了拱手,便调转马头,到一旁去了。   “你今后,会不会恨我?”倪丰化沉吟片刻,缓缓道。   韦长欢出乎他意料地摇摇头:“我不恨你,也不怪你,上一代人的恩怨,并非由你而起。此事今日若不揭晓,他日迟早会揭晓,不是你,也会是别人。我若一定要怨恨,也只能怨恨这命,可是怨命,又有什么用呢?”   倪丰化听完,并没有松了一口气,反而觉得,这样的韦长欢,让他陌生。   “师弟,我此去南诏,也许永不回京城,天各一方,愿你安好。”   韦长欢翻身上马,扯了扯缰绳,马儿头一偏,哒哒地自他身旁走过。   倪丰化猛拉住垂下的缰绳,马儿轻轻地叫了声,便停了下来。   “师弟?”韦长欢不解地看着他。   倪丰化低着头,只能依稀看到他浓密的剑眉与煽动的睫毛,不辨神情。   半晌,他轻声道:“安好。”缓缓放开了缰绳。   笼闭屋中的杨子项听闻韦长欢与倪丰秀婚礼上的变故,心中竟泛起了几丝不明的欣喜之意。   “欢儿遇人不淑,想必会来找我倾诉?”他如是想。   可等了一个多时辰,也不见她来,终究忍不住心中念想,打算跑出府去找她。   念头刚起,房门已被人推开,杨道宽走了进来,警告地对杨子项道:“你以后,不要再与韦长欢有来往,她此回南诏,多半,是不会回来了,下次再见,也许是,兵戎相见。你心里的念头,今日起,彻底断干净!”   大豫仁昌二十五年,三月二十八日。   百姓还未从昭王殿下与南风郡主这场盛世大婚中回过神来,便看到了大理寺贴出来昭告天下的告示。   告示云:昭王倪丰秀叛国弑母,如今已畏罪潜逃,发现其踪迹并助官府擒获者,赏金千两,拿其人头者,封侯拜相!   皇上还下密诏给诸方四夷,若发现倪丰秀,格杀勿论,若有敢庇佑者,必将迎来大豫铁骑。   与此同时,褫夺韦谨风兵权,并免了他上朝,只让他在将军府做一个闲散将军;下旨赐婚临泰公主与杨家二公子子项,来年二月初三完婚。   谁能想到,一场看去明明是金玉良缘的大婚,却会是这样收尾。   昭王殿下叛国弑母,失去踪影;南风郡主远走南诏,永不回京;辅国大将军兵权不在,枯坐府中;唯有杨家算得了个喜事,与皇家结了亲。   不过,不论是街头巷尾,茶楼酒馆,皆无人敢公开谈论此事,私下里才会为倪丰秀与韦长欢这对璧人惋惜几声。   不过日理万机的皇上自然不会关心老百姓的内心怎么想,他只要求听不到关于此事的任何闲言碎语。   “皇上,太子殿下到了。”   “让他进来。”   “参见父皇。”殿里虽灯火通明,将皇上的脸照的清楚分明,可倪丰化仍旧猜不透,他父皇在想些什么。   “起来吧。”皇上抬起头来,道:“朕这么晚宣你来,有要事与你商量。”   “父皇请说。”倪丰化道,心中猜测,会不会是关于倪丰秀之事。   “你已二十有一,如今是国之储君,还未成家,有些过不去。”皇上淡淡道:“朕现在有两个人选,想问问你,钟意哪一个。”   “父皇——”倪丰秀下意识地想拒绝,却在皇上逐渐转寒的目光里闭了嘴。   皇上轻哼一声,道:“你表妹韦长音和高尚书之女高颖,你,自己选一个吧。”   倪丰化抬头看着皇上,眸子里有些许震惊。   皇上却目光飘渺,轻声道:“朕近来,总是做一些不详的梦,紧接着,就出了昭王那事……倪丰家的江山,绝不能在我手里动摇。”   “父皇,梦只是梦。”倪丰化言简意赅道。   “化儿……”皇上双鬓已生白发,他看着眼前这个向来话不多的长子,心头莫名多了份踏实,忍不住谆谆道:“韦谨风,是天生的将才,他虽向朕承诺过,日后只效忠于朕立的储君,可是,与昭王的关系,不明不白,朕如今,难以信任,且朕与他……不提也罢,你取了他女儿,总多份安心;高炯虽才华忠心皆有,却不够圆滑,此生,只能做个孤臣,连累子孙仕途,可他的长子,博闻强识,正而不谲,堪为良相,你往后,可以与他联络起来了,到时,你对他既有提携之恩,又娶了他妹妹,他对你,必定,再添一份忠心;杨道宽此人,太过奸猾,朕至今看不透他,便将临泰许给了他家二公子,想必能定定他的心,也圆了临泰的一个心愿。”   “儿臣,多谢父皇教导。”倪丰化跪下,端端正正行了个大礼。   “好了,告诉朕,你先娶谁?”皇上道:“朕建议你,先娶你表妹,日后再娶高颖,以她的名声,加上她那个鲁直的爹,一时半会,也嫁不出去。”   “儿臣,全听父皇的安排。”倪丰化微微低着头,皇上看不清他的神情,不过他的回答让他甚为满意,总算这个长子不会像他那假儿子一样忤逆他。   “不过你表妹年纪尚小,怕是还要在等两年,不过,先定下来也是一样。”皇上捋了捋胡子道:“夜已深,你回去吧。”   “儿臣告退。”倪丰化缓缓退了出去。   即使是春日里,宫中的风吹来还是那样凉,倪丰化心中苦涩难喻,他与她,永远是只差那一步吗? ☆、披衣之礼   倪丰秀被手下的九仙姝与岩晁旧部广骑卫救走后,并未赶往白水,而是向东往不咸而去,据广骑卫统领卢玄所说,岩晁生前曾与不咸肃慎氏族长肃慎铮有些渊源,在此关头,也算是一个容身之处。   四月里,中原早已繁花似锦,可远东的不咸,如今还在冬日的尾巴上,阳光还未将大地暖透,黑土地上,大片的积雪尚未融化,望着有些萧条死寂。   倪丰秀一行人一路马不停蹄,风餐露宿半月有余,终于来到了不咸山下,镜泊湖旁的莺歌岭。   “来者何人!”一个披发纹面,身披兽皮大氅,手执石弩的壮汉气势汹汹道。   “你们的族长可在?烦请壮士通报一声,”卢玄抱拳道:“你只需说,是西边的故人来访。”   那壮汉打量了他们一会,道:“你们等着。”便转身往林子深处去了。   不过一刻钟光景,那壮汉就折返了回来:“你们随我来。”   那人带着他们走进了林子,肃慎人皆筑城穴居,屋形似冢,是已一眼望去,如入坟场。屋子的门位于上方,那壮汉带他们进了最大,最中心的那一幢。   穴中纵横三丈有余,一切摆设器具井井有条,且屋中光线恰好,想必是平时的会客之所。   “各位先坐,族长很快就来。”   此洞穴有九层,以梯相接,以深为贵,身为族长的肃慎铮,自然是在第九层。   不一会儿,只见那地上的穴口处爬出一人,戴毛边皮帽,衣毛边皮裘,宽额编发,不怒自威,正是肃慎铮。   “西边的故人,”肃慎铮道:“我只与白水先王岩晁有一场不打不相识的交情,你们同他,是何关系?”   “我乃白水先王岩晁之子,岩秀。”   …………………………………………   青山浮碧,微风弄袖,麋鹿出游,花开一片,五月初五的太和城,热闹非凡。   不单单因为今日是端阳节,更是因为今日,是他们的神女殿下,举行披衣之礼,成为南诏,名正言顺赤衣神女的日子。   名义上是南诏之主的蒙舍诏自不必说,其他五诏的首领与长老,今日,也皆会前来观看。   韦长欢一袭红裙,立在神女殿中,司殿自帷幔后慢慢走出,后面还跟了个侍女,手持托盘。托盘上铺着一方白绸,白绸上是一只掌心大小的尖嘴青铜方壶,一枚毛笔般长,鱼骨般粗细的银针。   司殿对着神女像行了个大礼,这才转身面向韦长欢,一步一步朝她走去。   韦长欢缓缓跪下,微微仰了头,合上双目。   司殿拿过托盘上的方壶,稍稍倾斜,那青铜方壶的尖嘴里,滑出一滴晶莹剔透的水珠,砸在了韦长欢的眉心处,沿着她的眼窝、鼻梁散开,惹得她睫毛轻轻颤动。   接着,司殿放下青铜方壶,拿起那枚银针,刺向韦长欢眉心,一下一下,动作温柔却又迅速,如同以针作画,很快,一颗颗细小的血珠浮起,如同凭空生出的玛瑙石。   一炷香后,司殿终于停下了动作,放下了银针,又复拿起方壶,往韦长欢眉心滴了一滴水珠。   豁然间,水珠裹着血珠,沿着她的鼻间滑落,而她的额间,赫然是一朵盛放的杜鹃花。   她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看见南诏王自殿内深处走来,手上拿着一叠赤红色的布帛,比她身上的这袭红裙还要红,还要浓。   他走到韦长欢跟前,将手中布帛抖开,轻柔,而又沉重的披在了韦长欢身上,朝她微微点了点头。   韦长欢徐徐站起,踩着冷硬的杜鹃花浮雕地面,一步步朝殿外走去,南诏王与司殿落后几步,跟在她后头。   殿外祭桌早已摆好,桌上是白色雉鸡一只,白色乳猪一只,白色羊羔一只。   她走过去,举起桌上的三足鸟纹酒爵,将里头的血,缓缓倒了在这白色三牲之上。   手心各聚起一簇月白色火焰,在众人惊恐而又畏惧的目光中,轻轻一挥,火焰便飘向了殿门两旁的黑曜石制火炬上,时隔三百年,神女殿前的赤灵冰焰,终于又熊熊燃烧。   众人纷纷跪下,以额触地,口中高呼‘神女’二字,庄严神圣,远道而来的五诏首领看着那冰焰,心中颤抖难抑,他们面对天、地、水三大自然神与五岳四渎之灵,率各位长老发誓:“请全诏归复南诏,永为蒙舍之臣。”   上继传承,下护蒙舍,赤衣加身,一统南诏!   韦长欢看着眼前跪倒在地的这片人,心中并非预想一般激动,整个披衣之礼,她自始自终都很平静。   可毫无意料地,她忽然想到了他,大婚一别,已有月余,他如今,在哪儿呢?   南诏王满意地看着这一切,心中充斥着前所未有的豪情,夜夜出现在梦里的场景,今日,终于落到这阳光下,六诏再合,他的一桩心愿,已了。   夜幕降临,天上挂着一弯上弦月和稀稀落落的几颗星,南诏的红土地上,澜江水奔流不息,舞姬围着篝火载歌载舞,今晚,南诏王设宴款待各诏首领与长老。   席间觥筹交错,劝酒恭维之声不停,不过皆是朝着南诏王去的,韦长欢坐在那一话不语,微微垂目,把玩着手上的酒杯,好似隔绝在这片火光歌舞之外,众人自披衣之礼过后,皆对这位神女心生畏惧,不敢上前打扰。   可自古,人堆里总有那不长眼的,不知是人傻胆肥,还是自恃厉害,偏爱挑事。   只见一个肥胖的身形,擎着酒杯,大腹便便地走到韦长欢桌前:“这喜庆的日子,神女殿下怎么好像,不开心啊。”   韦长欢抬起头,眸光轻飘飘地落在来人身上,那张贼眉鼠眼的脸有些熟悉,不是数月前在太和见过的施浪少主又是谁?   她这一抬头,竟将这施浪少主看的呆了,旁的不说,单单额间那一朵血红的杜鹃花,就足够动人心魄,只是,看着他的那双眸子实在有些令人发寒。   不过,俗话说酒色壮人胆,他已在席间看了她好久,如今既然已经走上前,怎能就这样灰溜溜地回去?他一仰头,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道:“神女若不嫌弃,本少主愿意牺牲一下,让神女,开心开心。”   席间之人自他走到韦长欢跟前,就已悄悄地关注着这边的情形,施浪少主说的这话,声音不小,刚好一字不漏地落在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众人皆是一愣,接着便是等着看好戏的神态,施浪诏首领大为惊惧,喊道:“施千!你在做什么!”他起了身,对南诏王与韦长欢拱手一礼:“小儿顽劣不懂事,还请诏王与神女……”   “好啊。”施浪首领话音未落,韦长欢忽然浅笑着,对施浪少主道了声好。   施浪少主闻言喜上眉梢,笑的形容更加猥琐:“那……啊——”   他还尚未来得及惨叫,已被赤灵冰焰烧成一摊灰烬。   “施千——”施浪首领踉跄着跑过去,跪在地上,捧了一把地上的灰烬:“我的孩儿——”   可他满含恨意的目光,对上韦长欢那双清冷的眸子时,忽然地泄了气势,低下头来,攥紧了手中的灰烬,敢怒,却不敢言。   倒是施浪诏一位华发苍颜的长老还有几分胆气,拄着拐杖自席间站起,指着韦长欢,梗着脖子,吊着嗓子道:“你蛇蝎心肠,滥杀无辜,难堪我南方六诏之神女!”   不用韦长欢开口,南诏王早已一记眼刀扫过去,指着那摊灰烬道:“此人不敬神女,挑衅南诏,放浪形骸,不仅丢了你们施浪诏的脸,更令我们六诏蒙羞,杀了也不为过!”   “你……!”施浪长老心中愤慨:“好一个南诏王,好一个蒙舍诏,无神女时,治下以徳义,如今有了神女,治下则用武威!”   “欸,我说施浪长老啊,明明是你们少主无理在先,你怎么敢怪罪起我们神女来?”浪穹诏首领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见机出声道:“而且,退一万步说,方才可是你们少主亲口说的,愿意牺牲自己。”   施浪长老冷哼一声:“罗铎首领少说风凉话,她方才烧死的,可不是你家少主!”   “哼,”浪穹长老也出声呛道:“若我浪穹诏有这样的少主,我头一个容不下,利令智昏,满脑肥肠,不夹着尾巴做人,还敢出来丢人现眼!”   施浪首领自地上站起,冷冷地看着方才说话的那位浪穹长老,道:“我的儿子,还轮不到旁人说三道四,你若再敢多说一句,我定让你暴死异乡!”   “放肆!”南诏王道:“敢在太和城威胁本王的子民,施浪首领,是想去黄泉陪你那儿子吗?”   施浪首领看着坐上面色不善的南诏王,与他身旁不辨情绪的韦长欢,咽了口唾沫,低下头去,深深鞠了一躬,头压得低低地的,道:“不敢,是我儿罪不容诛,可他是我施川唯一的儿子,我情急之下,这才……。”   “施千罪有应得,不过,本王念你中年丧子,你方才大逆不道之言,本王,就不追究了。”南诏王眼底闪过一丝满意,朗声道:“将本王珍藏的那座纯金狮子像,赐给施浪首领。”   “多谢诏王。”施浪首领恭敬地跪下言谢,施浪诏的人,也都纷纷跟着跪下。 ☆、肃慎围猎   三更火把五更狼嚎,转眼间又是两月过去,到了流火的七月,大火星日过一日地西坠,暑渐退而秋将至。   “走,岩秀,”肃慎铮之子肃慎索离拍了拍坐在石头上发愣的岩秀道:“我们去打猎!”   “我不去,你去吧。”岩秀道。   “今日是我肃慎氏一年一度的围猎,”肃慎索离道:“不仅林子里的野味任你打,漂亮的姑娘也任你挑,看对眼了就能领回家,你,当真不去?”   “不去。”岩秀干脆道,在石头上躺了下来,半盍着眼,穿过枝丫树叶射过来的阳光有些刺目。   “不行,”肃慎索离将他拉起来:“你一定得去。”   莺歌岭山峭壑深,古树荫蔽,野兽出没,镜泊湖时而风平浪静,时而湖恶浪险,是以肃慎人皆成群结队地活动,夏季围猎是他们一年中最盛大的一场活动,以楛木为杆,以青石为镞,便是打猎的利器,他们肃慎人,自古就是白山黑水的主人。   不论男女老少,今日人人皆朝气蓬勃,跃跃欲试,聚在了不咸山脚下,最大的那片绿森林里。   女人们穿着轻便的布裙,长长的发辫披在肩上,姣好的身段一览无遗;男人们身穿猪皮袍子,颈上和腰间挂着野猪牙串子,头上插着一根花纹夺目的虎尾或豹尾,看上去勇猛雄壮。   “呜——呜——呜——”围猎的号角响起,青壮年男人们握着腰上的弓,背着背上的箭,朝心爱的姑娘送了个秋波,便穿林入山,打猎去了,老弱者跟在他们后面。   岩秀不得已,被肃慎索离拉着,挤在一群青壮年之间,也跟着去了。   经过一个夏日的滋养,林中的野鹿、山猪长的膘肥体壮,领头的发现了野兽的足迹蹄印,沿着它,顺利地找到了野兽聚集的场所,青壮年人张开网,拉好弓箭,老弱者一边呼号一边搜索,山鸣谷应,声震原野,野兽纷纷惊吓的聚拢在一个狭小的范围内,围在一旁的人放箭结网,圈中野兽纷纷被斩杀。   岩秀也放了好多支箭,不过却不知自己到底射中了多少猎物,肃慎人的围猎更偏向于团体活动,大家的猎物都堆在一起,不像他以往在大豫的围猎,单独行动,比谁猎的多,以取乐为主。   惊天动地的围捕如惊涛骇浪一般汹涌而过,山林的一切又归于寂静。人们手拎肩扛,哼着小调,带着战利品走出密林,凯旋而归。   肃慎索离见岩秀自始自终兴致不高,心中一动,忽然兴起:“岩秀,你我,再往林子深处走走,猎一个大家伙回来,如何?”   “少主,再往林子深处去,可都是些吃人的猛兽……”不等岩秀回答,看着肃慎索离长大的云伯已出声相劝。   “欸,正是因为本少主与岩秀武艺高超,普通的围猎,无法尽兴,这才要去猎猛兽。”肃慎索离满不在乎道:“岩秀,去不去?”   “走。”岩秀道,脚下一跃,踏着树枝率先往林子深处去了。   “等等我!”肃慎索离喊道,马上跟了上去。   “这……”几位长辈有些微愣:“要是少主出了什么事,怎么跟首领……”   “走了走了,”青年人并没有这个顾虑:“少主天生神武,那位中原来的岩秀公子也武艺高超,不用担心。”   “就是就是,”那些未出声的也赞同道:“我们先回去,升起篝火,烤起肉,等着少主与岩秀公子回来!”   “走走走……”   林子深处,树木越加浓密,光线不明,一派深绿,偶尔传来几声鸟鸣。   岩秀的自树枝上下来,在林子里慢慢走着,脚下踩到的枯枝与落叶悉悉簌簌。   “这几个月来,我见你常对着镜泊湖那头沉思,是不是在遥远的南方,有你的牵挂之人?”肃慎索离早已追了上来,跟在他身后走了有一阵子。   岩秀并未作答,依旧如方才一般走着,只是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郁色,不过,后他一步的肃慎索离不曾发觉。   “你这个人,怎么跟个老头子似的,一天也不说几句话。”肃慎索离抱怨道:“还说与我年纪相仿呢。”   “小心!”岩秀忽然转身,猛拉了肃慎索离一把。   只见一只一人多高的的肥硕黑熊朝他们扑来,头圆身粗,锋利的前爪长且尖锐,张着大嘴,露出黄牙,粗浓的涎液如银丝般坠下,嚎叫着冲过来。   肃慎索离被岩秀这一拉,先是一愣,接着嘴角勾起一抹坏笑:“大家伙自己送上门来了。”   他灵活地避开黑熊拍过来的利爪,拔出腰间短刃,狠狠地扎入黑熊腹中,黑熊仰头惨叫一声,震的山呼林啸,接着身子狠狠一甩,将肃慎索离狠狠拍在了地上。   “索离!”刚跃上黑熊后背的岩秀一边稳住身形,一边喊道。   “我没事!”肃慎索离抹了一把贴在脸上的碎叶与泥土,敏捷地站了起来:“这头熊,定是夏日里吃的太多了,长了这么肥一层膘!”   “用你们肃慎特有的楛矢石弩来射它!”岩秀道。   “好!”   岩秀今日并未将昆吾刃带在身上,他自背后箭囊里抽出一只青石镞箭,用了十分的力气,往黑熊的后颈上扎下去。   “吼——”箭受不了那力道,楛木制的箭杆已拦腰断了,青石制的箭头整个没入熊身之中,黑熊吃痛地整个熊身腾起,以后掌撑地站立起来,抖动着身子,全身的肥膘翻腾起来,想把背上的岩秀抖落下去。   就在此时,肃慎索离松开手上拉的近乎满月的弓,青石箭呼呼破风而去,直至刺进了黑熊的咽喉。   黑熊的嚎叫声戛然而止,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在地上剧烈而痛苦地挣扎抖动了会儿,便咽了气。   岩秀拍了拍袍子上的尘土,道:“回去吧。”便往回走了。   “欸——这熊怎么办?”肃慎索离忙喊道。   “你杀死的,自然由你背回去,”岩秀头也不回道:“堂堂肃慎少主,总不会对一头死熊没辙吧。”   “你!”肃慎索离看看走远的岩秀,有看看地上那只硕大的黑熊,着实犯起了难。   肃慎族人见只有岩秀一个人回来有些吃惊,纷纷惊讶地看着他。   “你们少主在后头,”岩秀道:“他啊,猎了头黑熊。”   “黑熊!”人群中有人惊叹道:“少主可真厉害!”   “那,岩秀公子猎了什么?”说话的是个女音,岩秀循声望去,只见是个十六七岁的肃慎女子,一头乌黑的秀发编成两股鞭子垂在胸前,见岩秀望过来,有些羞怯地低了低头,才鼓起勇气眨着灵动的双眼看着他。   “什么都没猎。”岩秀淡淡道。   “主子,”雾隐自人群中挤过来,对岩秀轻声道:“主子你回来了!卢玄自白水传了消息回来。”她轻轻将手上的纸条递了过去。   岩秀不动声色地看了,道:“准备准备,明日启程,回白水。”   雾隐大为惊喜,道:“是!”便兴冲冲地去准备了,她自一来肃慎就呆不惯,可岩秀派她与卢玄他们一起回白水,她又不回去,说是一定要亲自守着岩秀才放心,这回终于要走了,自是欢天喜地。   天色渐晚,族里果然燃起了篝火,架起了今日猎的野味,不一会儿,肉香飘逸。火焰伴着山风跳起了欢快的舞,在这摇曳的火光里,远远走来个人,四肢粗大,腰宽膀圆,头大如斗。   原本放松的人们有些警惕起来,拾起了一旁的弓箭,原本喜气洋洋的气氛变的凝重起来。   谁知待那人走得近了,竟就是迟归的肃慎索离。原来他扛不动那头肥黑熊,索性将它的皮毛剥下,披在身上带了回来。   “少主!是少主!”已有人迎了上去:“少主真的猎了一头黑熊!”   “不过,怎么只带回来皮啊?”有人疑问道。   肃慎索离一听这个就来气,两只眼睛瞪着在一旁安静地烤山鸡的岩秀,可后者却浑然不觉。   他只得恨恨道:“黑熊吃的太肥,身上,也就剩这身皮毛尚入得了眼。”   “可是,不是说熊掌是天下难得的美味?”一位小兄弟直白地道出心中疑惑。   肃慎索离心中咯噔一声,是了,适才光顾着骂岩秀,忘记割熊掌了!他抖下身上的熊皮,清了清嗓子,道:“将它给父亲送去。”   “是!”   大口喝酒,大口吃肉,肃慎人的生活简单又快活,若是肩上无事,心中无人,岩秀很愿意就在此地了此残生,可惜,他不能。   已有人围着篝火跳起舞来,男人一边,女人一边,男人们的手上皆拿着一根羽毛。   原来,肃慎氏旧俗,男子若是看中了哪个姑娘,只需把手中的羽毛插在姑娘的头发上,姑娘若是不将它拔下退回,男子便可把姑娘带回家,准备婚礼了。   许多人拾掇着肃慎索离去插羽毛,其实大长老的女儿谷雨倾心少主已久,除了少主他自己,整个肃慎都知道。   在起哄声中,肃慎索离走到今日下午打来的一堆雉鸡旁,拔下了一根斑斓的羽毛,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中,走到了篝火边。   肃慎族人唱起了歌,更有人将谷雨自人堆里推出来,让她与篝火旁的姑娘们一起跳舞,她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有些羞怯地躲在姑娘中间,像只幼兔一般偷偷看肃慎索离一眼,又转开目光,如此反复。   肃慎索离随着几位青年跳了几轮舞,这才慢慢地往姑娘那边踱过去,众人眼也不眨地看着,他到底会把这羽毛插在谁头上,连岩秀也被勾起了好奇,随着大家一块看着。   谁知肃慎索离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最后竟把那根羽毛插在了自己头上。   众人哄笑,他却像成功地戏弄了所有人一般,得意地朝岩秀抬抬下巴,岩秀笑着摇摇头,便不去理他。   谷雨有些许失落,后来便释然了,毕竟,索离大哥也没将羽毛插在别的女子头上。 ☆、近在咫尺   第二日,岩秀等人打点完毕,将一路向西,往白水而去,肃慎铮只带了肃慎索离来相送,原本肃慎铮要送他两车楛矢石弩,岩秀不想将肃慎卷进来,便拒绝了。   “愿你早日夺回白水,为你父王报仇。”肃慎铮道。   “是啊,岩秀,哪日你夺下了中原,做了皇帝,要请本少主去做客,为上宾。”肃慎索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   岩秀失笑,肃慎索离总是能语出惊人。   肃慎铮横了他一眼:“闭上你的嘴。”   “我说错什么了吗?爹?”肃慎索离不明白道:“前几日我听长老们说,洛常树开始生皮了,你们不是老说,只要洛常树生了皮,中原就会出现明君吗?这树都光了上百年了,这会儿突然生皮,不就是说,岩秀就是那明君?”   肃慎铮闻言沉吟片刻,对岩秀拱手道:“公子心怀天下,也请不忘苍生。”   “族长放心。”他道:“我岩秀若得天下,必也不负天下,保重!”   “保重!”肃慎铮与肃慎索离一同道。   岩秀一挥马鞭,带着雾隐几人,绝尘而去。   “岩秀!放在心间的人,要早些去见!”待岩秀跑的只剩一个小点时,肃慎索离忽然喊道,也不知那马上的人听见了没有。   “臭小子!你又瞎说什么!”肃慎铮教训似的拍了一下肃慎索离的头。   “爹!我今年都都二十了,按照中原的说法,已经及冠了,你不能再像打小子一样打我了!”肃慎索离跳的老高。   “小兔崽子!老子教训你你还敢顶嘴!”肃慎铮当即就要将他抓过来打一顿,却不料肃慎索离身手变好了,一下子溜了个没影。   岩秀在不咸肃慎氏这儿避风头的同时,暗地里也派了在各地经营的势力偷偷探查中原以及四夷情况,不出意料,皆在大力搜捕他。   肃慎偏远,密诏最后一个到达,好在肃慎铮为人义气,庇佑他至今,虽然只有短短三四个月,却也是冒着灭族的风险的,这份恩情,他永远记在心里。   虽说各地一直在搜捕他,却也避他为不及,唯有白水,不仅在自己境内大肆搜捕,还将手伸到了外面,大肆杀戮,颇有一种不抓到他,不杀了他,誓不罢休的意思,这就极为反常了,现任白水王岩锤乃是先王岩晁的亲弟弟,若知道哥哥唯一的骨血还在世,再有密诏相逼,想必,也不会是如今这般动作。   后来风头稍降,他派卢玄带着信繁信玄回白水彻查生父的死因,果然发现了蹊跷。   岩晁,根本不是自刎而死,而是被岩锤的一杯酒毒死的,这毒酒的提供者,就是当今圣上倪丰律。   处理了尸体后,岩锤选了个与他身形相似之人,举剑从城门上跳下,借此做岩晁在大豫大军压阵时,不堪重负自杀的假象!   难怪,在得知他的生父是岩晁时,哪怕他的生母是皇上一直心怀内疚的胞妹,皇上也一定要置他于死地!他原先一直想不明白,如今,他明白了!   一方英豪,被自己的亲弟弟背叛,不知当时心中,是什么滋味;也不知死后枯骨,埋在了哪里,上头的青草,长的高不高。   “新仇旧恨,我岩秀今后,一笔一笔,慢慢还给你们。”他心中暗暗发誓道。   岩秀赶到了白水境内时,竟发现大豫的两万守军,也到了,领军的,正是那日抓他进宫的龙武禁军统领王将军。   “大豫的狗皇帝果然狡猾,料定公子会想办法先夺下白水,才使了这么一招!”卢玄愤慨道。   “卢叔,不必着急,既然对方有备而来,那我们,只能徐徐图之。”岩秀道。   “主子说得对,”雾隐道:“不如我们先在白水混下来,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她确实是这么想的,也确实怕要再回肃慎那地方。   岩秀要在白水王都蛰伏下来,并不难。   白水与南诏接壤,东边就是南诏土地,过去因南诏王作梗,进南诏多有不便,为了接近韦长欢,他便在白水设置了许多暗桩,王都最大的酒楼望东楼就是他的产业,他当时并不曾想到过这些暗桩,今日能派上这样的用场,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这一蛰伏,就是五个多月,旧岁迎新年,眼看着,又到了新一年的元宵。   肃慎索离那日说的话,他其实听见了,但他并没有照他说的,去见那个放在心间的人。   他放在心间的人,根本不信任他,现在,怕是更恨上他了吧,他又何苦再凑上去,自找伤心。   可去岁元宵相遇的情景,不由自主地浮现在眼前,更连带着,将过去这一年关于她的记忆,走马灯一般在眼前一幕幕划过。   “韦长欢……”他呢喃道:“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   岩秀不知道,他一直放在心上的韦长欢,此时正在南诏王府里,招待当今太子倪丰化。   倪丰化于元宵当日一大早微服而来,身边只带了越衡一人,说是来给南风郡主祝寿,寿礼,是一篮子开着黄灿灿金口的板栗。   “糖炒板栗!”韦长欢轻呼,高兴地接过,当即就吃了一个,惊讶地问道:“这是……梅里山的板栗?”   倪丰化微笑着点点头:“好吃吗?”   韦长欢心中一时万般感慨:“师弟先去了梅里山?师父他老人家可好?”   倪丰化想起他去时,铁舟大师因他们师姐弟久不去看他,阴阳怪气的挤兑完他又挤兑韦长欢,还与他交手了足足一个时辰,便用力地点了点头道:“挺好的,你得空,去看看他。”   韦长欢眼眶有些湿润,是啊,梅里山那么近,就在南诏与白水的边界,她回南诏将近一年,竟不曾想到过去见一见师父,实在有些惭愧。   “我过几日,就去看他。”韦长欢道。   “嗯,”倪丰化道:“师父那有很多板栗,吃不完。”   韦长欢见他一本正经的模样,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一篮子板栗,是师父特意让你带来馋我的?好让我上他那儿去吃板栗?”   倪丰化有些尴尬地点点头,确实是这样的,他到了梅里山第二日便要动身走,又被铁舟大师数落了好一顿,好不容易挨完训,他说要拿几袋板栗带给韦长欢,结果铁舟大师死活不肯,还是他说了句:“师姐幼时最爱吃这梅里山的板栗,怎么也吃不够。”   铁舟大师这才哼哼唧唧地给他拿了一篮子,还亲自炒熟交给他,让他带给韦长欢,不然,他怕是一颗板栗也没法从梅里山拿出来。   “师父定是没了徒儿与他拌嘴,在山里呆的无趣。”韦长欢笑道。   倪丰化见她谈笑间恢复了以往的那种灵动,心宽了许多。   今日刚见到她时,一袭红裙光华夺目,额间杜鹃盛放如火,天真不再,眸光清冷,像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灵魂,住进了他熟悉的那副躯壳。   所幸,虽然与以往有些不同,但她还是她,骨子里的东西,没有变。   “你带我在这太和城里逛逛吧。”倪丰化忽然道。   韦长欢愣了愣,道:“好。”   如今她的身份不好随意上街,为免增添不便,她戴上斗笠,披上斗篷,与倪丰化一块出了门。   鬼使神差地,她策着马就带他来到了滇池旁,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出了王府,她就一路奔来这里。   这将近一年里,她并未出过门,不是在神女殿内抱着块石碑刻训导,就是在王府里练剑,云栽不在,她身边,也一下子安静了许多,再无人在她耳边叽叽喳喳地说什么,她想不到,那样一个放在心中当妹妹的人,竟是岩秀放在她身边的细作,她到现在,依旧难以置信。   “这里景色很好,”倪丰化粗略地扫了周围几眼,转看向她,道:“韦将军如今闲赋在府,不过,一切都好,我在京中自会照料,你不必挂心。”   “是啊,很漂亮,在太和,我最喜欢这个地方,”韦长欢与他说着话,眸光却一直看着湖面:“谢谢你,师弟。”   现在还在正月里,只开了几株红梅与一些不知名的野花,可这片滇池之景,依旧美的动人。   “你与他,后来,见过吗?”倪丰化斟酌半晌,问道。   韦长欢轻声一笑,眼里闪过一丝嘲讽,果然,大豫太子,不会无缘无故千里迢迢地,跑到南诏来为她祝寿,将近一年还未抓到岩秀,大豫皇上,心急了吧。   她半转过身子,看向他,道:“没有。”声音里不辩情感,好似在说一个不相干的人。   “那你,放下他了吗?”他又问道,若说,前一问是为了交差,那这一问,是为了自己。   “师弟今日,不是来为我祝寿吗,提那些往事做什么。”韦长欢眸光一闪,沉默半晌,才开口道。   “你不愿意提起,便是没放下了。”倪丰化道,虽心中早已猜到,却仍有些失落。   “没放下如何,放下又如何。”韦长欢忽地心生烦闷,自大婚那日以来,她身边所有人,皆心照不宣地,对那件事,那个人,缄口不提,时间久了,她以为自己放下了,可是今日,倪丰化突然提起,这般直白,这般□□,她才发现,倪丰化说的对,她从没放下,更可能,已在不觉中日渐深陷。   “并不如何,”倪丰化道,见她的反应,他已心中明了:“我只是想看见你过得,如那些年在梅里山一般,天真无虑。”   “我们回去吧,祖父今晚,会为你设宴。”她不想再答,索性翻身上了马。   “好。” ☆、相遇梅里   过了五六日,韦长欢动身去梅里山,倪丰化与她同行,他他这几日在南诏并未查到什么,接下来,要去白水一趟。   “以后,我们每年元宵都在梅里山一聚如何?看一看师父他老人家,也为你庆生。”到了梅里山脚下,倪丰化勒住马道。   “好啊。”韦长欢道。   二人在此地分了手,韦长欢上山,倪丰化继续往西走。   梅里山是座雪山,铁舟大师住在半山腰山,以往,韦长欢除了练功外,不是在山谷打板栗,就是上雪山追雪狐,逍遥自在的很。   “师父?师父?徒儿来看你了。”韦长欢推开半掩着的院门喊道。   迎面一颗板栗带着香气袭来,她灵活一个翻身,胳膊一伸,便将它接住,剥了吃:“果然,还是师父炒的板栗最香!”   “回来快一年了,也不知道来看看我这个老人家,还要送一篮子板栗,才请得动你。”铁舟大师自茅草屋顶上飘身下来,幽幽道。   他一身布衣,一头银发,因驻颜有方,虽一把年纪,面上也没长几道褶子,且瞧着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样子。   “过去一段日子,徒儿心中有事,怕忧扰了师父,所以才迟迟不上梅里山。”韦长欢也不找借口,直言道。   铁舟大师听完,心中自是明镜儿似的,不过也不点破,只道:“今日既然来了,便多住些日子吧。”转过身子往屋里去了:“你那一手臭棋,也不知有进益了没有。”   韦长欢一听,浅笑着的脸就垮了下来:“师父,你若真想找人下棋,我这就去把师弟给你抓回来,你可饶了我吧。”   “不成,你若是一局都赢不了我,就别想别下山了。”铁舟大师的声音自屋内传来,在小院里荡起阵阵回声。   韦长欢万般不愿地进了屋,果然,桌上棋盘已经摆好,铁舟大师手执白棋,正等着她。   毫无悬念地,铁舟大师连胜三局,却连连叹气:“有时候,为师真想敲开你的脑袋瞧瞧,里面装的是不是都是板栗。”   韦长欢不以为意地摆起了第四局:“师父你棋艺高超,徒儿输给你,实属平常。”   铁舟大师落了一个子,将它推到棋盘中央:“借口。”   二人你来我往地又下了大半会儿,眼看着韦长欢又要输了,铁舟大师拦住她刚要落下去的棋子:“你真要下这儿?不再想想?”   韦长欢刚要点头,可看见她师父那意味深长的目光,又迟疑地收回了手,斟酌起来。   她看看棋盘,又看看铁舟大师,循环往复,摇摆不定,思来想去,觉得兴许是她师父看着她要赢了,故意诓她,这样一想,她不禁仔细地去观察铁舟大师的表情。   铁舟大师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咳嗽了一声,道:“下棋就下棋,你这般瞧着为师做什么?”   韦长欢有心戏谑,道:“徒儿在想,师父你长的这般玉树临风,怎么没给徒儿找个温婉贤惠的师母?”   韦长欢挨了一记棋子儿,耳边响起铁舟大师淡淡的声音:“为师若娶了妻,再生几个孩儿,就没你跟那个闷葫芦什么事儿了。”   “噢?那这么说,是我跟师弟,耽误了师父你?罪过罪过。”韦长欢马上接口道。   铁舟大师睨了她一眼,到底没忍住,慢悠悠开口道:“你跟岩家那小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提起岩秀,韦长欢脸上的笑容立马消失不见,她垂了眼帘,力作淡然,道:“不过是我那时年少无知,做的一件傻事。”   铁舟大师听了轻笑一声:“年纪轻轻的,学什么老人家说话。”   “确实如此罢了。”韦长欢落下了手上的黑子,还是原先想下的那个位置。   铁舟大师又摇头轻叹,他这徒儿,认准的,再想千百遍,也还是不会变。他也落下手中的白子,这一局,依旧是韦长欢输了。   韦长欢一挑眉,便伸手去收捡棋子准备下一局了,她虽然棋下的臭,不过棋品不错,从来都是落子无悔,也不会开口叫人让她。   “今日就到这里,明日再下吧。”铁舟大师将手心的棋子放回藤编的棋篓里,起身道:“我去歇个觉。”   “欸——”韦长欢一愣:“那我做什么啊?”她好不容易来一回,师父就将她撂在这?   “你若实在无趣,便去山上追雪狐吧。”铁舟大师边走边道。   韦长欢在原地哭笑不得,师父还拿她当小孩子,她明明,早已过了追雪狐的年纪。   不过,反正也无事,不如上山去看看,不知十年前在山洞遇见的那个狐狸精男娃娃,如今,长大了没有,还在不在。   她随手拿了件银色的斗篷披上,便往山顶去了。越往山顶走,越是寒气逼人,她紧了紧身上的斗篷,加快了脚步,不过雪越来越厚,她走的很小心。   此时正值傍晚,几丝晚霞浮在天上,雪峰独享落日的余晖,金碧辉煌。时隔数年,她又见到了这日照金山之景。赤金色的雄峰,让人心生敬畏,那座最高的峰,谁也不曾上去过。   她远远地就瞧见了那个山洞,它并没有被风雪掩埋,看来,那只小狐狸一直住在那儿?再走的近些,竟然有模糊不清的火光射出,她心中惊喜,顾不得脚下轻柔,嘎吱嘎吱地踩着雪飞快地往山洞那儿去。   “小狐狸!”她喊着,兴冲冲地跑进山洞。   却意外地看见了自己最想见,又最不想见的人,虽然只是一个背影,但,足够让她认出。   只见山洞深处那个背影缓缓转过身来,他今日穿的是一身月白的袍子,在这冰天雪地里,更添几分寒意,与以往那个总是一身猩红锦袍的他,截然不同。   韦长欢愣住了,待回过神来,他已走到了她跟前:“你这是第几次,叫我狐狸精了?”   韦长欢喉头哽咽,只觉得心中有一块千斤重的石头,一直往下坠,她下意识地转头就跑,却被岩秀铁钳一般的手紧紧拉住:“你就那么,不想见到我吗?还是,不敢见我?”   她强迫自己转过身子,对上他的目光,张了张嘴,却终是无言。   岩秀苦笑:“韦长欢,原先,就算我们之间隔着山海,我也不曾怕过,我想着,我踏平了山,填实了海,我们总能在一起。可是现在,我不确定了,因为,世间万物,我皆自信可以掌控,可你,独独是我最想要你的,却是我唯一的不可知。你告诉我,你对我,到底有没有动心?”他的眼眶有些红,捏着韦长欢的手越加用力。   韦长欢却并未觉得吃痛,也没有挣开他,只是看着他,艰难地,一字一句道:“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让云栽,在我的饮食里,下化功散,你知不知道,这一身武艺,对我有多重要,你知不知道,我做梦,都想早日练成赤灵冰焰。”   岩秀眼中划过痛色:“对不起,我……那时我还太小,是我思虑不周,可后来我……”   “别说了!”韦长欢终于甩开他:“你步步为营,算无遗漏,如今玄岩铠大成,身份明了,大可放手去争这天下,何必费时费力在我面前惺惺作态。”   “惺惺作态?”岩秀反问道:“你觉得,我对你,是惺惺作态?”   韦长欢后退一步,抚了抚方才被他捏皱的衣袖,道:“你我志在四方,各负使命,不应纠缠于儿女情长之事。”   “那你之前说的话,都是在做戏吗?”   “我向来即兴而为,若你觉得那是在做戏,便是吧。”   “韦长欢,我真不知道,你到底只是嘴硬,还是心硬!”岩秀上前一步,冷硬的目光,看的韦长欢心头发颤。   她不想答,干脆转了身朝外走。   “你站住!”岩秀伸手抓过她的肩膀。   韦长欢翻身一躲,斗篷掀起一阵风:“你做什么。”   “做什么?”岩秀道:“我,不想让你走。”   “你——”韦长欢面带哂意:“你越活越回去了吗,岩秀?”   “是,”他脱口道:“我就是,越活越回去了。”   只有重逢时,才会明明白白地知道,时光不减深情,更添浓烈。   “你要与我动手?”韦长欢冷眼看着他。   “我不会伤了你的。”他一直很清楚,该怎么激怒她。   三白四黑七枚棋子迎面飞来,岩秀手中昆吾刃轻挥,一一挡了回去,小小的山洞已容不下二人施展拳脚,外头广袤的雪地,才是个打架的好地方。   韦长欢除了没放出赤灵冰焰,其他招式皆使了十成十的力气。岩秀也十分谨慎,并未让着她。   两人打了两刻钟的时间,不但不觉得疲惫,反倒觉得畅快了不少。   “欢儿,你明明下的一手臭棋”岩秀接了飞过来的棋子,又一颗颗抛回去:“又为何偏爱它做武器?”   “闭嘴!”这一声‘欢儿’听的韦长欢莫名来气,抽出腰间赤霄剑朝他劈去。   天色已暗,雪山仿佛盖上了一层薄纱,暗淡了下去。刀剑相接之声中,似乎还夹杂了别的声音。直到一片半大不小的雪块砸在了韦长欢肩膀上,二人才隐约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小心——”岩秀喊道,朝韦长欢扑过去。   一条银色的巨龙,扬着漫天雪尘,自山峰轰隆而下,呼啸着吞噬它前方的一切。 ☆、二次诀别   万幸这场雪崩只持续了十几息的时间,便归于平静,如同山神爷打了个个长长的哈欠后,沉沉睡去。   韦长欢艰难地从雪堆里爬出来:“岩秀!岩秀!”   周围的一切皆被雪掩埋,放眼望去,一片灰蒙蒙的银白。   韦长欢就近在雪地里挖了起来,“他一定就在附近。”她心想,适才岩秀扑过来,为她挡住了大部分冲击。   挖着挖着,不同于雪的蓬松,她抓到一把柔软,仔细一看,是岩秀的衣袍!   她更加快速地挖了起来,岩秀的半个身子露了出来,只见他双眸紧闭,唇无血色,韦长欢将手放在他鼻间探了探,悬着的心放下了,他还有呼吸。   “岩秀,岩秀。”她轻声喊道,不敢随意挪动他。   他睫毛颤动了一会儿,慢慢睁开眼睛,看见韦长欢有些焦急的脸色,唇边泛起淡笑:“我没事。”   韦长欢瞪了他一眼,他却笑的更加灿烂,撑着身子半坐起来,将胳膊搭在她肩膀上:“扶我起来。”   两人又回到了山洞里,韦长欢在那堆烧了一半熄灭的柴火旁忙活了半晌,也没能叫它重新燃起来,索性扔了手上的柴火,放出一大团赤灵冰焰出来。   岩秀无奈,慢慢走过去蹲下来,拿着枝丫细细地钻了会,便有小火苗腾起,他将它伸到柴火底下,渐渐地火焰高了起来,山洞里,顿时有了明火特有的暖意。   韦长欢熄了冰焰,也走到火堆旁坐下,二人静静地烤着火,谁也没有说话。   火堆里偶尔‘啪啪’爆出几颗火星,外头山风呼啸,冰天雪地,更显得这一方暖意弥足珍贵。   岩秀看着她的侧脸,比以前削瘦了,眉间那朵杜鹃花好像一件沉重的心事,无时无刻不压在她的心头。   “这一年,我每天都在想你。”   韦长欢拨弄柴火的手顿了顿,道:“大婚那日,是你先走的,一句解释也没有,就撇下我走了,”她继续拨弄着柴火:“如今却来质问我,心里到底有没有你,却来告诉我,每一天都在想我,”她终于看向他:“你不觉得可笑?你又叫我,如何回答你?”   “我——”岩秀道:“那时我只是气,你迟疑了,你不信我,那是我唯一一次意气用事,也让我后悔至今,欢儿,你——”   “岩秀,”她打断道:“我心里有你。”   他还来不及高兴,只听韦长欢继续道:“可你应当知道,你与我,再无可能。”   “你父母并没有逼死我父亲,我已经查清楚了,”他迫不及待道:“你娘亲也不是我母亲害……我也会查清楚的。”   谁知韦长欢听完轻轻摇头,对上他迫切又带着几分希冀的目光,异常平静道:“后来我也明白,别人告诉我的,不一定是真的,可事实究竟如何,我也不想再去追究了,而我们,错过了,就是错过了,这世上,从来没有回头路可以走。”   “有回头路,”岩秀有些激动的握住她的双臂:“有回头路。”   “如今我已是南诏,名正言顺的神女,”韦长欢笑的很平静:“你要我,再弃南诏一次吗?”   岩秀慢慢松开了她,几度张嘴,却终究无言,沉默地转过了身子。   洞外传来悠长的鸟鸣,一声又一声,好似盘旋在这周围不去,韦长欢忽然站起:“是师父的金雕。”   她跑出山洞,果然看到了那只熟悉的白额金雕,她吹了个哨,将金雕唤过来,自斗篷上撕下一块布条,打了两个结,让金雕带回去,这是她与师父的暗号,两个结,代表平安无事。   她返回去,见岩秀已经在地上铺好了兽皮,见她回来,道:“将就一晚,待天亮了,再下山。”   韦长欢回想起今日的偶遇,如今见他连兽皮都有,可见准备齐全,想必是有事前来,可她不会去问,只道:“你还记得你与我的约定吗?关于你的天下。”   岩秀眸光一暗,道:“记得。”   “我希望你言而有信。”   “你放心。”   韦长欢慢慢躺下,兽皮已被火烘的有些温热,她将斗篷盖在身上,背对着他。   一整晚过去,柴火燃成碳,余温还在,山洞里暖的有些干燥。   韦长欢睁开眼睛,支起身子,环视了一圈,岩秀已经醒了,正在炭火旁,专注旁捣鼓着什么。   “醒了?”他抬头间撞上她的目光,拾起地上的水囊扔给她:“先喝点水吧。”   她拔开盖子喝了两口,便起身要走。   “等等,”岩秀喊住她:“吃完这个再走吧。”   韦长欢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一把板栗,圆圆润润地躺在地上,开着焦黄的口。   她有些惊讶,难道他还带了板栗?她走过去,轻轻剥开一颗放入口中,微焦的表皮带着恰到好处的脆,又有板栗特有的清香和甜味,不逊于她师父炒的板栗。   “很好吃。”她道。   他绽开一个浅笑,慢慢拉过她的手,将上面炭火的黑灰一点一点擦掉。   韦长欢却像被烫到一般,迅速地抽回了手:“我要走了。”   “好,”岩秀收回悬在半空的手:“这一回,我看着你走。”   韦长欢走到洞口,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他微笑着,双眸很温润。   她转过身子,踏出了山洞,一颗水珠自洞顶落下,不偏不倚,‘啪嗒’一声砸在了她额间那朵杜鹃花上,她抬手抚上额间,恍惚间,她忽然想起来,她昨晚,好似做了一个梦,在梦里,岩秀温柔地吻了她。   ……………………………………   韦长欢刚推开铁舟大师的院门,迎面而来又是一颗板栗,这回她没有接,侧身躲过,眼风一扫,瞪过去:“师父!”   “你昨晚,上哪去了?”铁舟大师倚在门上道。   “追雪狐去了。”韦长欢随意搪塞道。   “胡说,追雪狐能追一整晚!”铁舟大师摆明了不信:“我这个老人家可是担心了一夜,你还不老实交待。”   “碰见狐狸精了,被困了一夜。”韦长欢睁眼说瞎话地哄他。   “噢?就是你七岁那年一直念叨着的那个狐狸精?”铁舟大师来了兴致:“快带为师也去看看。”   “晚了!”韦长欢没好气道:“已经走了。”   “你七岁就遇见了人家,都是老相识了,也不请来师父这儿坐坐。”铁舟大师哼哼道。   “人家是狐狸精!怎么会来你这个臭道士家做客?”   “欸,你这臭丫头,今天吃□□啦?”铁舟大师狐疑地看着她。   “吃板栗了!”韦长欢径直走到屋里,倒了一大杯水咕咕喝完,便撑着脑袋,不知在想些什么。   “喂!”铁舟大师往她脑门上扔了一颗棋子:“来下棋。”   韦长欢这回没说什么,乖乖的走了过去,执了子,却不知该落在何处。   铁舟大师静静等着,也不催她。他早已看出来,她思潮汹涌,连带着情绪波动,如洪水决堤,夹泥沙而俱下,来势汹汹。历来治水的办法,唯有堵防疏导四字,所以首先要用智,来制心一处,先让滚滚的思潮慢下来,再渐渐分散,加以疏导,下棋,不失为一个制心的好法子。   若那天他这徒儿能到他这样,止水澄湖,清风徐来而毫波不兴,活在世上,便会轻松许多。   可铁舟大师看着韦长欢那心不在焉的样子,暗自摇头。   韦长欢终于落下了子,依旧是万年不变的一步臭棋,自己却浑然不觉,道:“徒儿今日方知,师父不去碰儿女情长之事,实乃明智之举。”   “你怎知为师我没有……”铁舟大师有些吃惊地多扫了她几眼,话到中途又改口道:“你今日,怎么出此高论?”   “不过是有感而发。”韦长欢有些怔怔。   “你还是多想想,怎么赢了为师吧,”铁舟大师岔开话题道:“不然可下不了山哟。”   这韦长欢倒无所谓,她若想溜,有的是办法。   师徒俩正下着棋下的好好的,铁舟大师的白额金雕自窗外飞来,恰好搅了他马上就要赢的一局棋。   不过铁舟大师赢韦长欢,已赢的麻木了,只见他毫不怪罪,宠爱地揉了揉金雕的脖子,自它抓上的竹筒中取下一卷纸条展开了看。   “哈哈哈……”铁舟大师笑道:“悬明那老家伙来了,约我去白水王都的望东楼一聚,还带了,云雾茶来。”   “悬明?西阳寺的悬明大师?”韦长欢问道。   “不错,你认得他?”   “在京城,算有过几面之缘吧。”   “好徒儿,你要再在这儿吃几天板栗,或者立马回南诏,都随你,为师我要喝茶去喽。”   铁舟大师说走就走,一下子就没了影,独留韦长欢跟那只金雕,大眼瞪小眼。   她暂时是不会再想吃板栗了,却也并不急着走,而是趁此机会一个人好好逛了逛这间小院,除了忆一忆往昔,也顺便看看师父近来,有没有搜罗到什么宝贝。   不过她有些失望,除了一屋子的茶叶罐,并没有什么新奇的东西。她这师父,旁的什么都清心寡欲,唯对吃喝二事十分上心。   此次梅里山之行,除了看望师父之外,也意料之外地见到了不应该见到的人,她该回去了。   第二日清晨,韦长欢骑着马,刚出了山脚到大道上,便迎面碰到了一群,看似,来者不善的人。 ☆、鬼心老祖   韦长欢不知这群人是冲她而来,还是冲梅里山而来,索性勒住了马在原地不动。   人群中有一人策马上来她跟前,围着她绕了一圈,道:“南诏神女。”   韦长欢也在打量着他,这人身材精瘦,脊背微驼,阴恻恻的眼睛闪着精光,一把枯黄长须垂在胸前,腰间别了把短刃。   “此人定不简单。”韦长欢心想,便问道:“不知阁下是哪位高人,来此地,又有何事?”   那人闻言仰天笑了几声,骨瘦如柴的肩膀抖得厉害,笑完道:“高人不敢当,老夫不过是个,奔波于红尘俗世之间,干着些损人利己之事的,俗人罢了。”他盯着韦长欢:“来此地,自然是为了神女你而来。”   韦长欢不动声色地握住了腰间赤霄剑:“为我而来?”   “不错,想请神女,去老夫家中坐坐。”   韦长欢冷笑道:“你请不动我。”   “请不请的动,一试便知。”他抽出腰间短刃,刺向韦长欢。   韦长欢自马背上腾身而起,赤霄出鞘,凌厉回击。   远处之人此时也慢慢围了上来,弓着腰,如山猫一般,双眼放光地盯着韦长欢。   赤霄剑又薄又窄,却十分坚硬,韦长欢握在手里,臂斜剑斜,出招奇快,如同人剑合一,直指那人心口,他急退几步,虽避开了要害,胸口仍被划出长长一道口子,一滴滴鲜血自剑尖溅出,落在地上的青草上却冒出了白烟。   “有毒!”韦长欢惊道。   “血里有点毒,是好事啊。”那人笑嘻嘻道,接着身子如游蛇一般移动起来,弯弯曲曲却快的只能看见糊影。   韦长欢情急之中,倏然放出了赤灵冰焰,周围的人俱是大骇,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那抹糊影也立即停了下来,目不转睛地望着那冰焰,眼里尽是贪婪。   “赤灵冰焰——”他高呼道:“果真是赤灵冰焰!”   韦长欢心中惊怒交加,不曾想自己身怀冰焰,却引来贪狼,她目光森然,道:“今日,就让你死在这火焰下。”   “想杀我?神女怕是还欠些道行。”他阴阴一笑,左手拿着一枚玉璜,右手捏个剑诀,指天画地,口中念念有词,连韦长欢挥过来的冰焰也不躲。   众人看着这一幕,无不心惊神眩,心中暗捏一把冷汗,谁知虚空之中,竟出现了一个硕大的金罩,将韦长欢与她的冰焰,紧紧密密地罩在了里面。   “我今日,可是有备而来的,神女。”他将玉璜收起。   “又是巫术!”韦长欢心道,盯着他:“你是高延人!”   “老夫我四海为家,说不上是哪里人。”他走到罩前,有些沾沾自喜道。   韦长欢不再理会他,拳头裹上冰焰,一锤一锤用力砸到金罩上,她不信,这么一个破东西,能困住她。   “神女你,还是省些力气吧。”说罢,他朝周围众人挥了挥手:“就地整歇,七个时辰后再动身。”   韦长欢闻言心中一动:“七个时辰?他想困我七个时辰?”她收回了冰焰,不再用蛮力去撞那金罩,扫了周围一圈后,便在金罩里踱着步,思索逃脱之法。   她已不知踱了几圈步了,脚下的青草被她踩得弯了腰折躺在地上,时近正午,阳光有些刺目。   可这一众人个个眯着眼睛,仿佛在这日头下睡的正酣,尤其是方才与她交手的那个老头,将胳膊枕在脑袋下面架着脚躺着,好不自在,露出的半截苍老的手臂上,纹着一个图案,看着依稀有些像夔,状如牛,苍身,无角,一足。   “等等,夔!”韦长欢像是想起了什么,这群人衣着粗犷,披发散须,这个首领一般的老头子鼠眼鹰眉,以夔为图腾,她心中大惊:“鬼心门!鬼心门的鬼心老祖,须无邪!”   她尚是初生牛犊时,师父就提醒过她,遇到鬼心门的人,要绕着走!她一向不以为意,还盼着哪日能遇上这个能让师父也忌惮的,神出鬼没的门派,今日真是,得偿所愿。   她有些哭笑不得,随着日头越来越毒,她内心也如被火烤着似的焦急。   绞尽脑汁的她,在看到地上失了生气的小草时,心里忽然有了主意,她今日,就试一回土遁!   她走到金罩边缘,一撩斗篷径直坐在了地上,半靠在金罩上,也学着他们,闭起眼睛假寐来。   一直悄悄关注着她的须无邪见此,轻笑出声,道:“神女这是,认命了?不再试试,看冲的冲不出来?”   韦长欢只当没听见,斗篷下的手却暗自放出一缕冰焰,往地底下钻去。   不一会儿,她的身子渐渐往地下陷了一点,所幸,并无人注意到。她并不打算挖的太深,毕竟如此细致地操控冰焰,太过费神,而且太深易被发觉。   待到金罩外头的地也向下凹陷了半尺,两头就已通了,不过外头的那一面上头青草依旧在,可见韦长欢控制的有多细致。不过她并未就这样收回了冰焰,而是将它们分的更细,绵如秋雨,细若银针,往外头那些人的眉心钻去。   到底有多少人在这假寐中真的悄声无息地睡了过去,韦长欢不得而知。她现在,正聚精会神地操控着数根冰焰,往鬼心老祖那儿去。   韦长欢的后背早已湿透,成败,就在此一举了。   就在那细细的冰焰离须无邪眉心只差半寸时,他窦的睁开眼,寒光乍现,一撇头,撑地暴起:“倒是老夫小看了你,神女殿下!”   韦长欢见事已败露,便飞快将身子一低,整个人倾斜着躺平,脚用力一蹬,便从金罩中‘滑’了出来。   须无邪那张老脸,爬上了结结实实的震惊之色,他在金罩这头发号施令:“拦住她!”   一边捏诀收回金罩,一边追向韦长欢。   谁知大部分人依旧躺着不动,他狐疑地去探了几个人的鼻息,怒骂道:“废物!”   双手张成爪状,抓向韦长欢。还有几个幸存的此时也一起围了上来,霎时间刀光剑影,十余把剑齐向她劈去。韦长欢或躲或闪,足尖轻点,便跃到了众人剑尖,轻轻一踩,身形一晃,赤霄轻挥,已抹了好几根脖子,即便暂时不好再用冰焰,这些人,谁亦莫奈得她何,要忌惮的,只有须无邪一人。   “她背上有昆吾刃的旧伤!你们这群蠢货!”须无邪喊道,语气森冷,风卷残云一般冲上来,朝她拍出一掌,右手紧接着将一支红缨长矛刺入韦长欢右肩胛骨的旧伤处。   韦长欢来不及躲避,长矛‘嗤’一声自后背贯穿前胸而出,她闷哼一声,失去了知觉。   再醒来,已是被锁在了一个巨大的铁笼子里,横横竖竖一根根的铁栅栏漆黑发亮,闪着冷硬的寒光。   韦长欢肩头桃核般大的血窟窿不再流血,只是有些钻心的疼。   “我这是在哪?”她咬牙,想扒着栅栏看看周围,一动,才发现,手脚皆被上了镣铐,沉重又紧实,让如今的她,连抬手移脚都十分吃力。   “哟,神女殿下醒了。”须无邪幽魂一般冒出来,站在笼子外边道:“神女啊神女,不愧是神女,连老夫都差点栽在你手,”他话锋一转:“可见这赤灵冰焰,果然是世间至宝,百年难遇。”   韦长欢冷眼看去,面前之人貌如鼠,猛如虎,贪如狼,双眼冒着绿光,垂涎她的赤灵冰焰。   见她不发一言,只目光如刀地盯着他,他不怒反笑,道:“不如你我做个交易如何?”他看着韦长欢,将脸贴近笼子:“不,不算是交易,而是老夫我大发善心,神女你,若肯将赤灵冰焰的本源给我,我便,留你一条命,如何?”   “你做梦。”韦长欢想也不想便脱口道。   须无邪并不恼,只道:“神女不必这般快就回答老夫,不妨,先考虑考虑。”   ………………………………   却说铁舟大师兴致勃勃地赶到了望东楼,可哪儿有悬明大师的踪影。他以为是那老秃驴故意戏弄他,乘兴而来,哪儿能败兴而归?管他三七二十一,他将望东楼搅了个底朝天,可依旧不见悬明大师,更别说他心心念念的云雾茶了,不过这么大动静,自然惊动了岩秀。   “这人是谁,为何要在此大闹?”暗室里,岩秀朝眉头拧成川字的掌柜的问道。   “这……小的也不知啊,这位客官来了便四处巡视,悬明悬明地喊,接着便闹了起来,说什么喝不到云雾茶了。”   听见悬明二字,岩秀眉头一动,道:“将那人带到雅间,我去会会。”   “是。”掌柜松了一口气,退了下去。   素瓷长颈瓶里的几支红梅散着幽香,桌上的红泥小火炉架着一个短嘴砂壶,里头的水滚的茶壶盖‘嗑嗑嗑’地响。   铁舟大师在这雅座里等了有一刻钟,也不见人来,不过看着这些茶具,他觉得,自己不会白等。   待岩秀走进去时,果然铁舟大师的眼睛马上直勾勾地盯着他手里那包茶叶。   他一将那包茶叶放在桌上,铁舟大师就猴急地捋了过去,打开来捧在鼻间闻了闻:“是去岁春天的云雾茶,香,真香啊。”   岩秀好笑地看着他,一边将小火炉上的砂壶挪下来,一边道:“先生这也闻得出?真当是茶痴了。”   “欸,”铁舟大师摆摆手:“我是茶痴倒不错,不过这声先生我可当不起。”   “先生今日,是特意来望东楼喝茶的?”岩秀问道:“先生,认识京城西阳寺悬明大师?”   “我与那老……我与他是多年的旧识了。”铁舟大师有些惊喜道:“莫非你也认得他?”   岩秀点头道:“正是家师。”   铁舟大师惊呼:“那老家伙竟然收徒了?”   “是我多次拜访相求,师父才答应收我为徒。”岩秀贴心地解释道。   “原来如此,”他道:“他怎么还没过来,自己约了人,如今到让徒儿来见。”   岩秀有些摸不着头脑,道:“家师在京中,并未来白水。”   “什么?”铁舟大师有些难以置信,拿出那日金雕送来的字条给岩秀看:“你看,这分明是他的字迹。”   岩秀接过来细细地看了会,微微皱了皱眉:“虽然又九分相像,但这并不是家师的笔迹,先生你,可能是被人骗了。”   铁舟大师更加不明白了:“岂有此理!谁那么闲,要骗我这个整天呆在山里的老人家?”   “不知先生住在哪座山里?”   “梅里山。”   岩秀眸光一闪:“梅里山?先生可是铁舟大师?”   “正是。”   岩秀愣了片刻,想到了韦长欢,又看了看那笔迹,道:“糟了!”扔下手中字条就往外跑。   “欸——这小子,跑什么啊。”铁舟大师咕哝了几句,接着自己喜滋滋地泡起了茶来。 ☆、菩提也碎   岩秀十万火急地赶到了梅里山脚下,虽然打斗的痕迹已被人刻意掩埋,但他还是发现了蛛丝马迹,只是尚还不能确定与韦长欢正面交锋的,到底是何方神圣,她,有没有脱险。   “信繁,去查查今日有哪些人曾在这边境出没,”他面色凝重地吩咐道:“信之往东去南诏,看看,能不能在路上,遇到她。”   二人得了令去了,岩秀独自一人伫立半晌,鬼使神差的往山上去了。   铁舟大师的小院门虚掩着,好似主人就在屋中或只就近出去会儿,很快就会回来。   岩秀走进去,足尖所及,竟是一颗黑子,他俯身拾起。小几上,香炉还冒着烟,那盘被金雕打断的棋,依旧散乱地摊在那。   他一颗颗地小心捡起,收到棋篓里,一边捡,一边看着这残棋,忽然会心一笑,韦长欢,执的必定是黑子。   正在此时,前日那只捣乱的金雕又出现了,一双爪子一蹬,将剩下的那半盘残棋也弄了个七零八落。   岩秀有些吃惊,忽然明白,刚进屋时这棋盘的模样,定也是出自它爪,这鸟莫不是被铁舟大师养的太调皮了?   他定睛看过去,却见它左爪上抓着个东西,岩秀慢慢伸了手过去想拿,这鸟像是知道,干脆扑腾一下翅膀,跃到一旁的去了。   岩秀拿到眼前近看,是一枚指环,上头刻着一个图腾,状如牛,苍身,无角,一足,是夔。   “是夔!”岩秀倏忽站了起来,风卷帘动般飞快地出了小院。   他如今已可以确定,韦长欢,被鬼心门的人掳走了,可鬼心门,向来神出鬼没,狡兔三窟,他们的总舵在哪儿,无人知晓。   铁舟大师在望东楼一个人喝了十几泡,带上剩下的云雾茶,心满意足地打道回府,却十分凑巧地迎面碰到了他的二徒弟倪丰化。   “闷葫芦,”铁舟大师倒不怎么吃惊:“你如今,差事重啊。”   “师父。”倪丰化做了个揖,又扫了一圈他周围道:“师姐她,只在梅里山呆了一日吗?”   “不晓得,兴许吧。”铁舟大师道。   倪丰化疑问地看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铁舟大师本打算径直走了,看见他这徒儿这般灼灼的目光,脚下的步子有些迈不下去,勉为其难地解释道:“为师走的时候她还在,现在,就不知道了。”   倪丰化瞥了一眼他手里的那包东西,心中已明白了□□分,定是有什么名茶山珍的将他引来了,如今吃饱喝足,要归山了,他道:“徒儿在白水还有些事,就不送师父了。”   铁舟大师知道他明白却不点破,笑眯眯道:“无事无事,你好好当差。”   …………………………   阴暗沉闷的密室里,仿佛连火光都是死的,一动不动。   韦长欢试了许多次,任它冰焰缠绕多久,这手脚上的镣铐和这困住她的笼子,依旧纹丝不动,甚至连侵肤凉意,都没有变。   韦长欢抬起手,绝望又愤怒地砸向栅栏,耳边除了‘嘭嘭’的脆响,便是扯动伤口带来的锥心之痛。   须无邪又适时出现,依旧是那副贪婪而又森然的样子:“怎么样,想好了吗?神女殿下。”   “好,”韦长欢咬着牙道:“冰焰的本源,我给你。”   “哈哈哈……”须无邪的笑声在密室中回荡,一场刺耳:“识时务者为俊杰,神女明白的,还不算晚。”   韦长欢双手张开,扣成球状,自双手掌心一点一点凝出冰焰,越来越大,占满大半个铁龙,月色的火光将她的脸照的愈加苍白。   她双掌轻轻一推,硕大的火球如同轻盈的烟雾,穿墙过隙地自栅栏之间溜了出去,在外头又汇成一团,慢慢游向须无邪。   他张开双臂,闭了眼,万分享受地深吸一口气,以拥抱的姿势准备接收这一团,他梦寐以求的赤灵冰焰。   那团焰火就这样缓缓地,如轻云掩月一般,将须无邪整个包裹起来。   韦长欢目光紧紧地盯着冰焰,“啊——”须无邪凄厉的叫声直扎耳膜,原本安静的火焰躁动起来,撞墙滚地,一刻不停。   韦长欢扶着栅栏艰难地站起:“这冰焰,除了我,谁也别想染指!”她盯着那呈大字型的火焰:“否则,就是灰飞烟灭!”   可伴着‘叮’一声清响,一枚眼熟的玉璜滚出,金芒划过,须无邪身上的冰焰,霎时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须无邪半撑起身子,转了头,目光轻飘飘地落在韦长欢脸上,却带着雪山压顶的寒意。   “敬酒不吃,吃罚酒。”他慢慢站起,朝韦长欢的笼子走来,嫩粉的肉交错着焦黑的皮,在他因怒极而显得狰狞的脸上,阴森可怖。   他一把扯下铁笼的门,一步一步走近,干瘦的右手毫不费力地扼住了她纤细的脖子,渐渐收紧。   在韦长欢将要窒息之时,他却忽然松了开,她还未来得及喘上第一口气,就被喂了一颗黑色的药丸。   “咳咳咳……”韦长欢拼命想吐出来,却为时已晚:“你给我吃了什么!”   须无邪冷笑一声,嘴角拉扯,翻下一大块皮肉:“菩提碎,神女,可听过啊?”   他看着有些呆滞的韦长欢,后退着走出铁笼:“我既得不到,你也别想活!老夫要化了你一身功力与冰焰,炼一颗大丹!”   韦长欢忽然咬紧了牙,身子慢慢沿着栅栏滑下,蜷缩起来,五脏六腑好似烈火在烧,七筋八脉如有千虫噬咬,好一颗,菩提碎,毒如其名,神佛吃了,也碎。   须无邪看着韦长欢,眼中既有可惜,又有快意,他拍了拍手,道:“来人,将她扔到归墟炉里去。”   ………………………………   一袭冷香清入鼻,正月的尾巴上,野梅倚着山间水滨的最后一丝荒寒,悄然绽放。   茶足意饱的铁舟大师,追风逐月地往梅里山赶,他那大徒儿还在吃着板栗等他回去吧,得,刚好让她瞧瞧,师父得了什么好茶。   刚到梅里山脚,他就嗅到了那,略带腐朽的杀气,住在这山中几十载,花草树木该是什么样,什么味儿,他门儿清。   麻线编的履底踩在草上,悉悉簌簌,铁舟大师在这片山脚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或拧眉沉思,或闭目细想,一个不察,忽然脚下一空,踩进了一个小坑里头,抬脚时顺便粘了草起来,半个人大小的,圆如鹅蛋的小坑,赫然展露于眼前。   铁舟大师慢慢蹲下身子,拨开另一边的草,整个坑便全部,露了出来。这坑不大不小,恰恰能容一人,再看周围的草,皆被齐根截断,好似有山野村夫错把野草当稻谷,拿弯刀齐割了去一般。   铁舟大师继续沿着这断草走,走了一圈恰好回到原地。   “金顶罩,是金顶罩。”铁舟大师轻喊,声音里有一丝不难察觉的颤抖:“须无邪,你竟敢在本道家门口作妖!”   他飞枝踏叶地上了山,从自己那张铁力木雕成的榻下,抽出十多年不曾用过的绝生剑,往梅里雪峰而去。   岩秀已早了一步查到了须无邪的巢穴所在,也先一步上了山。须无邪的巢穴之一,就在梅里山最高的那个雪峰脚下,距他与韦长欢相遇的那个山洞,不过一个山头的距离。   可他摸索了许久,也找不到入口处的机关。寒风吹来浮雪,给他的眉发覆上一层银霜,寒石峭壁,黑山白雪上,是岩秀早已冻红,却仍不停拍打着岩石的手。   ………………………………   倪丰化在白水呆了两日,没查出什么可疑的出来,便准备回京。   卢玄暗自松了一口气,自打大豫的太子殿下,铁舟大师的高徒倪丰化住进望东楼以来,他的心就一直提着,生怕倪丰化发现了什么,顺道查过来,只盼望着他早些回京去。   好容易看着他退房结账,一锭白花花的银子刚放上桌,大门外倏然闪出一人,凑近倪丰化耳语了几句,他不动声色,站在身边的越衡却已将银子收了回去:“我们公子临时有事,要再多住些时日。”   那掌柜的脸有一瞬间的哭丧,得亏反应够快,哈哈大笑几声掩饰了过去:“好嘞好嘞,还是那间月字号上房。”   “麻烦掌柜了。”   “客官客气了。”   主仆三人到了房里,倪丰秀这才肃色问刚到的灵渊:“你确定,那是鬼心门的人?”   “回主子,错不了。”   “他们一向行踪诡秘,这回,来白水做什么。”   “会不会他们,已与昭王……”越衡迟疑道。   倪丰化看了越衡一眼,对灵渊道:“他们往哪里去了,大概有多少人?”   “往梅里山去了。”灵渊一边回忆,一边答道:“只有五六个人,还抬着一口棺材大的箱子。”   “什么!”倪丰化深感不妙,提了剑便要走。   越衡拦在他前面:“殿下,鬼心门不好对付,你若有个万一……还是属下去吧!”   “我要亲自去。”倪丰化果决道。   “殿下,”灵渊知道拦不住,便提议道:“让王将军带上两万大军一同去吧。”   “太过招摇,打草惊蛇。”倪丰化道:“传信给她的十七罗刹。” ☆、如梦之梦   婴儿脑袋那般大的夜明珠一尺一颗,镶嵌在寒冷坚硬的石墙上,宛如游龙。一列列侍者模样的人来回穿梭,来回匆匆,却井然有序。   岩秀就在其中一列中,他那日万念俱灰之下,脚边无意中踢到了什么,竟触发了机关,面前的石壁一空,他整个人就扑了进来。   进来后才发现,这山峰里面,别有洞天,装饰极尽奢华,俨然一座石中王国。   他已混在此地七日,每日做些洒扫搬运的活,地方是大致熟悉了,却始终没有发现韦长欢的一丝踪影,他心急如焚,却不能自乱阵脚,忍的辛苦。   “欸,”正当他想的怔怔出神时,旁边的小伙子轻轻撞了一下他的肩膀:“祖师爷今晚开大宴,我们今日早些去,晚些回,定能捡着不少山珍海味吃。”   “开大宴?”岩秀回了神,问道:“为什么要开大宴?难道祖师爷遇到了什么好事?”   “哎呀,你不知道?”那小伙子吃惊道:“好几日前就开始准备了,虽然咱们住在石头里,可你也不能什么都不闻不问,你这样,要饿死的。”   小伙子看着他,好似在等他发问。   “那你说给我听听,”岩秀顺着他的意思,略带恭维道:“好让我长长见识。”   “来,坐。”小伙子拍了拍身旁的垫子,摆出一副长谈的模样:“咱们祖师爷神通广大,神功盖世,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天王老子遇到咱们鬼心门的人,也只有让路的份。”他声情并茂地先夸了一遍须无邪,挥舞的手臂险些拍到岩秀:“是吧!”他激动地看着他,期盼着共鸣。   “对!”岩秀重重点头。   “就在前些天,大约十来天前吧,”小伙子忽然凑近他耳朵,放低了声音:“祖师爷抓到了南诏的神女。”   岩秀心惊肉跳,整个人站了起来,揪住他的衣领:“在哪?”   “欸……你干什么,”小伙子只当是他大惊小怪,拍开了他的手,嫌弃他没出息:“就在归虚炉里,马上就要被炼成丹药了,兴许师叔祖现在,正在炼着——”   小伙子话还未说完,已被岩秀一把捏住了脖子:“归虚炉在哪里。”   他挣扎着,犹如缺水的鱼,嘴巴张的老大,却一点声音也吐不出来,一颗黑丸沿着他的舌根滑进喉头,落入腹中。   岩秀松开他:“要想活命,带我去归虚炉。”   他猛烈地喘息了一阵,平静下来后,在岩秀的注视下,如一只受了惊的猫,缓缓动了脚步,走在前头带路。   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大方位分别盘踞着一条硕大的石龙,尾上皆坠着一根壮汉腰粗的铁链子,扣在一座九层飞檐炼丹炉上。   这炼丹炉,与韦长欢的马车一样,由滇池底下的千年流铁所铸,水火不侵。   最底层的熊熊火焰,散出炽热红光,一层一层向上映去,闪烁明亮,韦长欢,就在第二层。   刚沁出的汗水须臾之间就被烤干,身上那袭月华鲛纱红裙在这火光下愈加鲜艳,额上那朵杜鹃犹如浴火盛放,夺目异常。   韦长欢侧身躺着,身上莫有一处不是痛楚,只是她分不清,到底是因为菩提碎,还是因为这炙热的火。   她在这炉里呆了七日,一点点感觉到内力的流失,如同亲眼看着一条江河干涸,如今,身上沉重的镣铐,拖的她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   “神女在里头,可好啊?”模糊之中,须无邪的声音传来:“十二个时辰后,老夫再来瞧你,哈哈哈哈……”   周围一切又复归平静,火光无声摇曳,韦长欢感觉头很重,身子却轻的像飘了起来。   “韦长欢,韦长欢,不要睡。”沉沉的脑袋被人一摇,虽然力度很轻,却还是一抽一抽的疼的要命。   她睁了好几次眼睛,才渐渐看清周围,有了些神智。   火的光和热铺天盖地地裹来,还是在归虚炉里,只是炉里多了个人,叫她以为,是自己黄泉路上做的惊鸿一梦。   “韦长欢,韦长欢……”岩秀继续喊着她:“睁开眼睛。”   “嘘……”她伸出手指想放在他的唇上,却发现手太沉,举不起来,根本够不着他。   她慢慢转过头看向束缚着她的镣铐,喃喃道:“在梦里,不是应该,我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吗?”   “韦长欢?”岩秀试探着唤她。   “岩秀,”她看向他,嘴边绽开一个浅笑:“我又梦到你了。”   “这不是……梦。”他握住他半举着的手,将脸靠过去。   ………………………………   二月初三,花如霰,香风入室,对镜红妆相笑。   当朝重臣越过国之二子与临泰公主的婚礼,排场仪仗,不次于去年那场不可说的婚礼,连古树枝丫上的乌鸦,也像是沾了几分喜气,应和着唢呐之音,哇哇地叫着。越国公府还在城中大摆三日流水席,以贺这桩,天家姻亲。   红烛如林,明如白昼,洞房里,杨子项慢慢伸手,轻轻移开了临泰公主遮在面前的扇子。   临泰公主含羞一笑,低头不语,等着杨子项拿过合卺酒,却迟迟不见他有动作。   “夫君?”她轻声喊道。   “嗯?”杨子项一个激灵回过了神,见临泰公主微睁着眼睛望着他,他扯出一个笑容,转身拿起几上的酒杯,犹豫了片刻,才缓缓递给临泰公主。   临泰像是浑然不觉他的这些异常,仰头喝尽杯中之酒,笑靥如花地看着杨子项。   杨子项送酒入喉,只觉万般苦涩与迷愁,如烧红了的碳,才滑入腹中,又涌上心头。   “子项,”临泰公主走过去拥住他:“我真的嫁给你了。”   ………………………………   韦长欢手一软,又渐渐失去了意识。   “韦长欢!”岩秀用力在她胳膊上拧了一把:“不准睡。”   文韦长欢闷哼一声,眉头紧皱,几度想睁眼却睁不开。   岩秀将她轻轻放下,抽出昆吾刃将她手腕和脚腕上的镣铐斩断,将她扛在肩头出了归虚炉。   他将她带回了这几日一直呆的地方,眼下韦长欢意识不清,他没有把握,能带着她安全出去。   细细地摸了她的脉,岩秀的眉头越皱越紧,这世上,还有谁能救她?   他先运功将她身上的毒压了些下去,稍稍能减轻一些她的痛苦,果然,韦长欢呼吸渐趋平缓,进入了梦乡。   他坐在一旁瞧着她,一遍又一遍,从额头到下巴,从左耳到右耳,浑然忘记了时间,直到外头急切的脚步声夹杂着一丝嘈杂,将他的注意力,从韦长欢那儿拉了回来,他走到门边,小心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给我搜!”   “发现可疑人等就地格杀!”   “到这边看看。”   岩秀侧过身子,暗自握紧了昆吾刃。门被一脚踢开,他手起刀落,悄无声息地将进来的人全部解决,学着他们的嗓音音,冲着外头喊了一声:“这边没有!”   “走,去那边继续查!”   脚步声逐渐走远,岩秀收剑入鞘,悬着的心刚放下了些,转头便看见一个佝偻披发的老人,站在屋中央,阴勾勾地打量着他。   见岩秀目光照来,他浑浊的眸子一眯:“来我鬼心门劫人,有胆气,也有本事。”   岩秀重新抽出昆吾刃,直指须无邪。   须无邪什么兵器都没使,已如游鱼一般动了起来,身形之快令岩秀始料未及。   金芒一闪,岩秀使出了玄岩铠,不用再小心提防须无邪的杀招,以攻为主。   须无邪动的如糊影一般的身形停了下来,看着岩秀身上金色的铠甲双眼发亮:“玄岩铠!没想到老夫在这耋耄之年,能有幸,见到赤灵冰焰与玄岩铠这两样绝迹于世间的神物。”   岩秀挥剑如电,却伤不到须无邪半分,他在闪躲之间游刃有余,对待他的攻势如同儿戏。   “年轻人,你今日,不如就入了我鬼心门,做我的大护法,”他感慨之中带着贪婪,扫了眼榻上的韦长欢:“老夫我已经毁了一样神物,不想再毁,第二件了。”   岩秀顺着他的目光看着虚弱的韦长欢,忽然怒从中来,骂道:“无耻狗贼!”   “可惜,可惜。”须无邪摇头叹了两声,双手弓成爪状,抓向岩秀,十指指甲泛黄,毫无光泽,却轻易地划断了岩秀散落的几根发丝。   不过在硬抓到他的铠甲时,响起了细微的断裂声,他收回了手,一时拿他没有办法。   两人静止对峙片刻,须无邪忽然电光石火地朝韦长欢那移动,好在岩秀在位置上占了上风,飞快地移了两步,拦住了须无邪。   不料他转瞬间便换了种身法,滑如泥鳅,岩秀只得全神贯注,用尽全力,绊住他远离韦长欢。   须无邪只想快些摆脱他,出手皆是招招狠厉,岩秀硬接了他一掌,胸中震痛,仍咬牙忍着。   “我看你能撑到几时。”   一向披靡的须无邪此次,低估了岩秀的耐力,也未曾想到自己隐蔽的老巢,会被人发现。   “不好啦,有人闯进来了,快去禀告祖师爷!”   “啊——”   刀剑相击之声不断响起,听上去,不止一人闯入,而是有许多人一起闯入。   “须无邪!”铁舟大师挥着手中绝生剑:“狗贼!给我滚出来!”   “铁舟?”须无邪眸光一闪,转瞬就已不见了人影。 ☆、安然无恙   须无邪很快就到了大殿,果然看见了一群人。铁舟大师,韦长欢的十七罗刹,倪丰化和他的护卫越衡、灵渊,全都来了。   “铁舟,”须无邪眼珠子转了一圈:“你来就来,带这么多人,难道是怕自己,敌不过我?”   “少废话,快将我徒儿交出来。”   “你晚了一步,”须无邪笑的奸诈:“她已被别人劫走了。”   “哼,”铁舟大师显然不信,手中剑影晃动:“那我今日,便先踏平你鬼心门!”   “狂妄!”须无邪掠地而起,迎了上去。   “你们去找人!”铁舟大师道:“这老东西我来对付。”   “好。”众人齐应一声,便分头去了,一时间,安静了几十年的鬼心门,再度热闹起来。   混乱之中,岩秀带着韦长欢,由先前那个小伙子带着,悄悄往另一处出口去了。   “解……解药。”打开石门,迎着风雪,小伙子颤颤兢兢地朝他伸出手。   岩秀扔给他一个白瓷瓶,他慌忙接了,急切地倒入口中,咽了下去:“我……没事了?”   岩秀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将手指放在唇间吹了个哨,冰天雪地之中闪出几道黑色人影,小伙子看着他们渐渐走远,才扭动机关,将门关上。   ……………………………………   “并未发现什么踪影。”   “属下也没有找到。”   刚在须无邪炼丹房找了一圈倪丰化听完众人的话后,皱起了眉头,他自己也一无所获,当即道:“去大殿。”   “师父,没有找到师姐。”铁舟大师与须无邪激战正酣,大殿的柱子已倒了三四根,高高的穹顶犹如触不可及,越发显得此地空旷。   “哈哈哈哈……”须无邪大笑道:“早跟你们说了,你们,晚了一步。”   “她到底在哪儿!”倪丰化长剑一横,向须无邪跃去。   “这位小兄弟,这么急躁可要不得啊,”须无邪轻飘飘的一个挥手就将倪丰化凌厉的剑气挡了回去。   十七罗刹与越衡、灵渊见此,也纷纷攻向须无邪。   须无邪一边接招一边道:“铁舟!若有本事,你我单打独斗,你找这么多小子来对付我,老脸过得去吗!”   “过得去!”铁舟大师配合着他们:“今日,定要杀了你这个狗贼!”   须无邪显然不会在自己处于劣势时还硬撑,更不在乎名誉和气节,只见他双眼滴溜溜地转了两圈,本就佝偻的身形又缩小了几分,像只耗子一般,寻隙飞快地溜走了。   几人只觉眼前灰影一划,再也不见须无邪踪影。他们又分头细细的寻了一遍,可除了满地横尸,再无其他。   “我们先下山,那丫头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铁舟大师道,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其他的几个人听。   倪丰化迟迟不动,转身看着大殿,有些不甘心。   “什么人!”扶风忽然大喝一声,迅速地往大殿那唯一还伫立着的柱子那掠去,从后头拖出一人。   “饶命啊,饶命,小的七岁起就被掳来此地,日日做牛做马,还请各位英雄饶我一命,让我下山去看看,我那十几年未见的老母还否在世啊……”还未动刀上刑,那人就已抱着扶风的腿哭嚎起来,正是之前带岩秀出鬼心门的那个小伙子。   扶风迄今为止未见过哪个男人能嚎成这样,嫌弃地抽出了脚:“将你知道的说出来,自然饶你一命。”   “是是是,我说,我说,”他点头如捣蒜道,将这些日大事小事一股脑儿全说了,带岩秀去归虚炉,再带他出鬼心门,自然包括在内。   铁舟大师与十七罗刹听完,松了一口气,倪丰化却半喜半忧,喜的是,韦长欢已经得救,忧的是,救她的人,一定是岩秀无疑。再次相见,再次以命相救,他二人,是否会重归于好?   “去白水。”他当即道。   “我随你一同去。”铁舟大师道,须无邪到底伤没伤着他那大徒弟,他心中没底。   …………………………   江山丽,花草香,梨花满地,绿波微皱,皇上新赐的驸马府里,一片春意融融。   临泰公主对镜贴妆,余光偶尔瞥向床榻上依旧酣睡的杨子项,眉间尽是新妇独有的娇媚。   杨子项睫毛微颤,眨了几次眼睛后,才想起自己如今身在何处。他撑起身子要起来时,发现自己,未着寸缕。   他眉间闪过一丝慌乱,临泰公主已看过来,柔媚道:“夫君醒了。”她放下手中的梳子,起身走到床边:“我来服侍你穿衣。”   “不敢劳烦公主,我……自己来吧。”杨子项接过她手中的中衣,坚持道。   临泰公主见他还如此见外地称她为公主,眸光微暗,并不勉强,道:“我在外间等你。”   杨子项微微点头,待她出去了,才拿起中衣慢慢传上,他努力回想昨晚的情形,只是,喝了那杯合卺酒后发生的事,他全都记不清了。   ………………………………   铁舟大师带着倪丰化等人赶往白水后,刚在望东楼落脚,还未着手去寻岩秀,他已主动只身前来。   “是你!原来你就是岩家那小子。”铁舟大师看见他有些吃惊。   “正是在下。”岩秀道:“我这儿,还有两包云雾茶,大师若喜欢,今日可一并带去。”   “嗯……”铁舟大师意味不明地嗯了声,不像平日里那般,听见茶就来兴致。   倪丰化看着他,心中情绪难明,一年未见,他削瘦了些,也苍白了些。   他奉皇命来捉拿他,可是他此刻才发现,自己,并不想对他出手。   “她怎么样?”   “我那徒儿呢?”   倪丰化与铁舟大师同时问道,他们最关心,最想知道的,是这个。   “她安然无恙。”   ………………………………   二月初的高延,天空很低,浮云朵朵,阳光透出来,打在暗黄尚未出新绿的大山上,投下明暗不一的阴影。   “你来了。”   “我的人,都准备好了。”   “好,一个时辰后出发。”   “等等,”及隽诜拦住皋铎宰:“事成之后,你要马上出兵,助我夺下东部十州。”   “一言为定。”   这一年,皋铎宰在高延过的很是不易,高延王已对他起了杀心,多次派人刺杀他,更是间接卸了他许多有力的臂膀。   他先前之所以竭力想与大豫联姻,不过是料到会如此,想给自己找个倚仗,只是希望落空,不得不咬起牙来,对抗这个狠厉起来毫不手软的父王。   未时三刻,正是午后容易犯困的时刻,高延王庭里高延王的亲兵护卫,一个接着一个地被刺穿了心脏,闷哼一声,猝然倒地。   “父王。”   “你来做什么。”高延王看见皋铎宰,眼中一半厌恶,一半防备。   “儿臣多日不见父王,心中难安。”   “哼,”高延王嗤道:“你省些心思吧,我今日就告诉你,你若老实地呆着少出来人前晃悠,我还能念着那一点父子之情,留你一命。”   “父王好大的恩典!”皋铎宰冷嘲道:“儿臣,真是惶恐。”   “你!”高延王放下手中的笔:“滚出去。”   “儿臣遵命。”皋铎宰像模像样地行了个礼:“不过,儿臣要先送父王你,下地狱!”   “啊……”皋铎宰没有给高延王叫喊的机会,就干脆利落地给了他一刀。   高延王口中喷着血沫,眼珠子瞪得老大,‘你……’了几声,便一歪头,去了。   皋铎宰走了几步,还是回过头来,蹲下身子,合上了他的双眼。   午后的天,是透透彻彻的晴朗,照的王庭的血,更加鲜红。   皋铎宰内用及隽诜训练有素的死士拿下了王庭,外用自己经营多年的势力迅速控制了王都,他父王所有的妻妾族人,全部斩杀,不服的,挑一两个最硬的,杀鸡儆猴,以雷霆之势,压下了所有反对的声音。   待消息插上翅膀,传到大豫皇帝的龙案上,皋铎宰已坐上王座,成为新任的,高延王。   “皇上,臣以为,高延如今局势尚不明朗,待皋铎宰拿些叔伯们赶回王都,怕是还有一场内斗,不妨先观望一阵。”杨道宽道,依旧是他一如既往的求稳法子。   “哼,”高尚书照例与杨道宽意见相左:“浅薄之见,待高延王位尘埃落定,我大豫再做什么,岂不是为时已晚。皇上,臣以为,不如现在皋铎宰几个叔伯里,选一个合适的,送他坐上王位,如此,可保近北境几十年太平。”   “尚书之言,不失为一条好计策,”杨道宽高深莫测地点头道:“不过……”   “不过什么?”高尚书最不喜人说话卖关子。   “好拿捏的坐上那个位置,不久就会被拉下来,我大豫不可能时时帮着,若选一个强硬的,焉知以后,不是为他人作嫁衣裳?蛮夷的字典里,可没有信义二字,”杨道宽坦言道:“况且高延一直有称帝之意,尚书,难道不知?”   “本尚书方才说了,要选一个合适之人,”高炯道:“绝不能放任皋铎宰坐稳王位,他的野心,御史难道不知?”   “好了!”皇上听他们辩的头疼,也没有一个好法子,有些烦躁:“你们先退下吧。”   “臣告退。”杨道宽行了个礼,就出去了。   高炯有些不甘,迟迟不走:“皇上——”   “尚书,此事,改日再议。”皇上揉着额,头也没抬道。   他踌躇片刻,终于道:“臣告退。”   待他们走后,皇上在殿内踱着步子想了半天,吩咐道:“传信给太子,让他速速回京。”   “是。” ☆、梦醒之后   南诏王府里,昏睡了五日的韦长欢,终于醒来。   若不是右肩被严严实实的包扎着,她会以为这一切,只是她做的一个噩梦。   她一醒来就感受到,内力充盈,七筋八脉都有暖洋洋的舒适感,手一挥,掌心更是马上腾起月色焰火。   怎么回事?她明明已经……一只脚踏进了地府,现在却,安然无恙的活着?   脑海中只有零碎的片段,恍惚间,归虚炉的情景再现,一如她去岁时受阳燧镜之照那般痛苦难忍,而且更为冗长。   “这不是……梦。”   他的脸忽然浮现眼前,眉目眼神,都十分清晰。   “岩秀……”韦长欢喃喃道:“是你吗?”   她一掀被子就从床上下来,鞋还未穿好就已向外跑去。   “神女!”她与刚进来的凌戈撞了个满怀:“神女你醒了。”   凌戈忙扶住她,见她衣衫尚不整齐就急着往外跑,眸光微闪:“神女伤势未愈,还是好好歇着吧,有什么事,叫奴婢就好,诏王为了救你,费了半生功力。”   “什么?”韦长欢愣住:“是祖父他……”   “神女过会,去看看他吧。”凌戈看着她,凝重地点点头。   “我梳洗一下,就去看祖父。”   今日湿云冷雨,新芽裹上嫩寒,桥下水声叮咚。   南诏王坐在亭子里,对风雨恍若未闻,手执细刀,一刀一刀地雕刻手上那块几近成形的紫檀木。   “祖父。”韦长欢缓缓走过去,南诏王在雕木时,敢上前去打扰的,也只有她了。   “你来啦。”南诏王道,依旧坐着,背对着她,手上未停。   “祖父是怎么将我救回来的?”韦长欢咬了咬唇,直接问道:“我中的毒……”   “菩提碎,还难不倒我。”南诏王停下手上动作,缓缓转过头:“不要小看了祖父。”   “可是……”韦长欢想继续追问,却被南诏王打断。   “那日是倪丰化将你送回来的,是他,先将你从须无邪那儿救了出来。”南诏王看着她,淡淡道。   “师弟?”韦长欢皱眉,努力回想:“他还在吗?”   “他回京了,”南诏王状似无意道:“高延内乱,想必皇上,急需与他相商对策吧。”   “高延内乱,难道,战火又起?”说到高延,韦长欢又想到了岩秀,正是那场酣畅淋漓的大战,赤灵冰焰与玄岩铠重现世间,他们也,互生情愫。   “起不起战火,皆与我南诏无关,”南诏王放下手上的木与刀:“噢,对了,前几日,杨家二公子娶了临泰公主。”   “子项哥哥成亲了?”韦长欢有些惊讶:“恭喜他了。”   南诏王闻言,手上刻刀顿了顿,道:“你抽空,可以写封信给他。”   韦长欢沉吟半晌,她感觉到与杨子项的关系有些微妙的变化,但并不清楚是哪里变了,不过他大婚之喜,她人未去,写封信去恭贺,也是应该。   “嗯,我会写的。”   “你先把伤养好,”南诏王难得地露出了慈爱的笑容,对她道:“祖父并无大碍,你放心。”   韦长欢点点头,行了个礼便退下了,可心中,仍是空空一片,像飘在雾中。   …………………………   风尘仆仆的倪丰化在宫门外下了马,就直奔永泰殿而去。   “父皇。”他刚踏进永泰殿的门口,便轰然倒地,晕了过去。   “太子殿下!”   “化儿,快传太医!”   “传太医——”   第二日辰时,倪丰化在永泰殿的偏殿里睁开了眼睛,原来他昨日晕倒,只是因为太累了。   “太子殿下醒了?”守在门外的内侍听见了动静,麻利地领着宫女走进来伺候他梳洗:“正好,随皇上一块用早膳。”   梳洗完毕,倪丰化便往皇上那儿去了。   “化儿,”皇上正拿着筷子准备用膳,见了他,朝他招了招手:“来,朕许久没有与你一块用膳了。”   “父皇,儿臣……”   “不必说了,”皇上道:“这些日子,你辛苦了。”   “父皇言重了,近日来——”   “欸,用膳便是用膳,不谈政事。”   “是。”倪丰化拿起筷子,安静的用起膳来。   不过大半月没见,倪丰化觉得,他的父皇,眉间的褶皱更深了,年富力强的岁月过去后,日日睁开眼,就只能看见国事政事,为其所困,才苍老的比旁人快吧,这也是他以后,要踏上的路吗?   “父皇,儿臣认为,此事,应当听听韦将军的意见。”到了书房,倪丰化正色道。   皇上闻言,下意识地皱了皱眉,目光时不时掠过低头拱手站着的倪丰化,似乎在考虑此提议的可行性。   “宣韦谨风。”他终于开口道:“你先坐下,待韦将军来了,再一起议。”   “是。”   方才在偏殿,二人是父子,此刻,是君臣。   在等韦谨风的同时,皇上问起了他其他要事,也是他一直如芒刺在背的事:“这些日子,你可查到了什么,有没有,发现他的踪迹?”   “回父皇,”对于此事,倪丰化早已做了决定:“儿臣在南诏与白水,并未发现有任何不妥。”   “哼,”皇上带着杀意冷笑一声:“真是能耐,三万大军,再加一个你,都找不出来一个他。”   皇上有些想不明白:“难道他不在白水,也不在南诏?可除了这两地,他还有哪些地方可去?   “父皇,”倪丰化忍不住打断喃喃自语的皇帝:“父皇为何一定要……他也是隆裕姑姑的血脉。”在他印象里,父皇对隆裕姑姑,一直心怀歉意。   皇上的眼刀带着寒风扫来:“太子,你记住,为君者,不可有妇人之仁,留岩秀在世,对我大豫,我倪丰家,都有害无益。”   倪丰化不说一句沉默着,以皇上对他的了解,知道他这是心里不认同,刚要开口教训,门口传来内侍尖锐的声音。   “韦将军到——”   “微臣,参见皇上,太子殿下。”韦谨风一进来便行了一个叩拜大礼。   “平身。”皇上道。   “谢皇上。”韦谨风缓缓站起。   皇上的视线自他进来起,就没有移开,他有将近一年没见到韦谨风了,此刻看到他的样子,心中竟有丝苦涩的滋味:“他也老了。”   “将军想必知道,朕为何宣你来,高延一事,你有何高见?”皇上单刀直入道。   “臣以为,绝不可放任皋铎宰登上王位,否则,不出几时,北境必再起战乱。”   “不用你给朕分析!朕要的,是解决的办法!”   “皋铎宰的二叔皋铎皓,臣在战场上遇见过几次,此人武艺过人,却并不好战,而且为人光风霁月,言而有信,当是高延王的最好人选。”   “皋铎皓……”皇上重复了一遍,问倪丰化:“太子以为如何?”   “回父皇,儿臣与韦将军想到了一块,”倪丰化道:“三年前,儿臣在江南,与皋铎皓有次意料之外的巧遇,他言谈举止,粗犷之中带着几分儒雅,还力邀儿臣去高延游玩,若他继位,定会以和为贵。”   “听你说来,他倒有几分闲云野鹤的性情,不知可愿意去争那王位?”   “皇上,再闲云野鹤,他也姓皋铎。”韦谨风道:“只要我大豫愿意相助,他必定会去争。”   “姓皋铎……”皇上若有所思:“那将军,打算如何助他?”   “臣愿领兵一万,出灵州,伪装成高延部族攻打邻近的几个部,使其相互猜忌,互攻互杀,接着,暗中助皋铎皓夺下王都,绞杀皋铎宰。”   “好!”皇上道:“将军今晚便启程,朕,等着将军的好消息。”   “臣,尊旨。”   “父皇,儿臣愿与将军同去。”倪丰化当即请命道。   “你留在京中,”皇上淡淡道:“此事,韦将军一人足矣。”   “时间紧急,臣先告退了。”   “你去吧。”   韦谨风走后,皇上对倪丰化道:“你继续查岩秀的下落,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说不定,他一直藏在京中。”   倪丰化双眼微不可见的张了张,才应道:“儿臣,尊旨。”   ………………………………   天色已暗,韦长欢的屋里,只零零落落地点了几盏灯,半明半暗的亮度,刚刚好。   一个水气氤氲的木桶被抬进韦长欢的暖阁,厚厚的一层花瓣随着水轻轻晃动,散出隐隐的香气。   “神女,你背上的伤沾不得水,还是奴婢来伺候你洗吧。”凌戈道,上前准备给韦长欢更衣。   “不必了,”韦长欢轻声避开:“姑姑放心,我会小心的。”   “好,那奴婢先出去了,”凌戈道:“有什么事,神女喊一声即可。”   看着凌戈退出去,关好门,韦长欢才低头开始解身上的衣衫。   她没有看到,那铺满花瓣的大桶里,缓缓钻出个人出来,那人小心翼翼,压着声音唤她:“郡主,郡主。”   “云栽?”韦长欢闻声抬头,眸中带惊,道:“你……”   “郡主,郡主你听我说,云栽有事要告诉你,你不要赶我走。”她有些着急,慌忙从木桶里跨出来,湿漉漉的身子骤然一凉,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韦长欢递给她一条沐巾:“你先擦擦。”   云栽却直接跪了下来:“郡主,你快去看看殿下吧,他……时日不多了。”   “你说什么!”韦长欢丢下手中的沐巾,弯下腰握住她的双臂:“出了什么事?” ☆、重修旧好   “郡主,”云栽说着便哭了出来:“殿下从鬼心门将你救回来一日后,就把你交给了铁舟大师他们,接着,就呕血不止,如今,已奄奄一息,不能下地了,郡主,云栽求求你,去看看他吧,虽然殿下没说,可是云栽看得出,他想见你最后一面,郡主……”   云栽忽然感觉额上被滴了一滴温热,一抬头,只见,韦长欢脸上已有两道泪痕,睁着眼睛,喃喃道:“岩秀,我就知道,是你……”   “郡主……”云栽拉了拉她的衣裙。   韦长欢闭了闭眼,再睁开,道:“带我去见他。”   云栽闻言,大喜过望,赶忙站起身子:“郡主随我来。”   刚推开房门,便见南诏王与凌戈齐齐站在院中,云栽吓了一跳,刚想转头问韦长欢怎么办,人已被一股大力重重推了出去。   韦长欢面不改色,对摔在地上,呆呆地看着她的云栽道:“念你陪我十多年,我不想杀你,走,不要让我再见到你。”   云栽只是愣了一会儿,便马上爬过去,抓住她的裙摆:“郡主,求求你,去见见我家殿下吧,郡主!”   “不要让我说第二次,”韦长欢狠心将裙摆一扯,后退几步:“他的事,与我无关。”   “郡主。”云栽还要再爬过来,韦长欢抽出了赤霄剑,指着她的额头。   她从地上爬起,用袖子擦了把眼泪,最后看了韦长欢一眼,跃墙而去。   韦长欢这才看向南诏王,直白道:“让祖父看了场笑话,祖父深夜前来,可是有什么事?”   “我听凌戈禀报,你院里进了贼人,”南诏王咳了一声,余光扫过凌戈:“因着先前出了须无邪的事,祖父有些担心。”   “在王府里,有什么风吹草动,祖父都能马上能赶来,欢儿,很安全。”韦长欢将剑入鞘,浅笑道。   “是,你在王府里,很安全,”南诏王脸色有些不自然:“天色不早了,早些歇息吧。”   韦长欢看着南诏王走远,又看了还站在原地的凌戈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姑姑,再为我准备一桶水吧。”   “是,奴婢这就去。”凌戈如蒙大赦,方才韦长欢的目光,看的她心中打颤。   韦长欢进了屋,关上房门,轻了叩三下屋中那张降香黄檀平头案,起云自暗处走出:“主子。”   “我要去白水一趟,替我善后。”韦长欢的语气听来淡淡,却有难以忽视的凝重。   “属下,定不辱命。”起云抱剑道。   韦长欢有些欣慰地点点头,她至少,还有十七罗刹,全心忠于她。   她如一只轻盈的蝴蝶,从窗台上跃出,翻出南诏王府的围墙,穿梭于枝丫之间,用最快的速度,往白水赶去。   可到了白水后,她才犯起了难,岩秀到底在哪,她不知道,她也不能大肆搜寻,走漏他在白水的风声,这要如何是好?   好在,云栽晚她半日也赶了回来,在望东楼里找到了她:“郡主你可真快,云栽追的好辛苦。”   “你追我?”   “嗯,”云栽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我怕郡主迷了方向,便在郡主裙子上撒了点东西,这样我的青鸟就能知道郡主在哪儿。”   韦长欢并未恼怒,反而轻笑出声,道:“一年未见,你聪明了不少。”   云栽眸光暗了暗,道:“郡主随我来,马上就能见到殿下了。”   她带着韦长欢穿过几条窄巷,七拐八拐的到了一座气派的大宅后门:“郡主,到了。”   韦长欢有些难以置信,岩秀这藏身之地是不是,太抢眼了些?   进了门,便闻到了浓浓的药味,她心里咯噔一下:“难道岩秀,真的……时日无多?”   “岩秀,岩秀。”她忽然觉得有些喘不上气,开始四处乱跑找起他来。   这回她运气很好,没跑几步就看见了他,一如她第一次去找他那般,此刻,他也是站在一棵白玉兰树下,安静地望着她。   “岩秀。”她加快了脚步跑过去,怕他会凭空消失一般,张开了双臂,将他紧紧拥住:“岩秀,我心里有你,这话我只对你一人说过,我也只为你流过眼泪,你既得了我的心,又得了我的泪,就要用整个余生来偿,仍我予取予求,不能抛下我先死。”   “你说谁要死?”岩秀平稳的声音里带着疑问。   韦长欢愣了愣,松开他,抓过他的手腕把了把,又细细的看了他几眼,忽然将他的手腕一扔,转头便要跑。   “等等,”岩秀快一步反扣住了她的手腕:“韦长欢,你这么撩。拨完我,就想跑?”   韦长欢心中将云栽骂了个百八十遍,这丫头不过离了她一年,就学坏了,以前跟着她时,死也不会的撒谎,如今已是手到擒来,炉火纯青,连她也识不破!   她迟迟不转过身子,这话,她圆不过去。   岩秀向前走了一步,站在她面前:“你方才说什么,再说一遍我听听。”   “我方才,什么都没说。”   岩秀不理会她,自顾自道:“任你予。取予。求,嗯……这么霸道,我日后,要如何振夫纲。”   韦长欢的耳根渐渐烫起来:“你……”   “不过,只要你日日与我在一块,片刻不离,我就,什么都听你的,夫纲,不振也罢。”他强迫韦长欢抬起头来:“如何啊,夫人?”   “谁是你夫人,”韦长欢撇开头:“放开我!”   岩秀笃定如山地望着她:“不放。”   他一把将她拥进怀里,深深地抱住,像是要将她嵌进身体里:“我本已下了决心,此生再也不去打扰你,是你自己,又跑到了我面前,这一次,我绝对不会放手,以后,你是我的了,韦长欢。”   她眼角沁出一滴湿润,缓缓环住了他的腰:“你既然救了我,为什么什么都不说,就将我送了回去。”   “我以为,你不想见我。”   韦长欢轻轻抽泣了一声,环着他的双臂越发用力:“岩秀,我想明白了,这一次,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   “好,”他将脸埋在了她柔顺的青丝上:“再也不分开。”   金乌西坠,今日傍晚的彩霞,格外的艳丽,一大朵一大朵赤金色的云,如同一团团烈焰,一直烧到天地相接之处。   岩秀所在的这座宅子,名义上,是白水最大药材商的产业,里头堆满了各种药材,所以才一股子药香。   她心下暗叹岩秀会藏,越显眼的地方,越容易避人猜忌。而且,这里这么多药,平日里弟兄们有个什么小伤,不必麻烦的跑到外头医馆抓药,更是免了一个叫人起疑的地方。   ……………………………………   “你怎么,有这么多书信要看?”岩秀房里,韦长欢随手翻了翻他案头一踏踏的纸,有些咋舌。   “今晚,我什么都不看,只看你。”岩秀沿着桌案走过来,轻轻环住了她的腰,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耳间,酥酥麻麻的爬到心里。   韦长欢的身子不可抑制的一软,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腾空之后,落入了柔软的锦被中。   岩秀半撑着身子覆在她身上,看着她,目光如冬季里的日头,明亮又温暖。   韦长欢伸出手捧住他的脸,闭上眼睛,慢慢的吻了上去,轻轻的,浅尝辄止。   他却忽然放下了一直撑在床榻上的手,将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了她身上,加深了这个吻。   红裙褪去,露出一大片玉白的胸口,右肩上刚长出的新肉,如同一朵粉色的桃花。   激情总是甜蜜,指尖带火,点燃皮肉,肌肤之。亲,令人陶醉。   情到深处的厮磨旖旎,辗转重合,像是给了彼此一场,世间最美的梦。。   第二日醒来,已是日上三竿,韦长欢习惯性地想伸个懒腰,浑身却酸软的厉害。   半醒的朦胧之间,她恍恍惚惚地睁开眼,但见岩秀望着她的一双眼眸,如春水含波,荡漾着笑意:“夫人醒了?夫人睡着了的模样也甚是好看,为夫只觉得,怎么也看不够。”   “那也不许你这般盯着我看。”韦长欢回想起昨夜的动情忘我的欢愉,面上一羞,睫毛颤抖的像只蜜蜂,她将锦被一卷,转了个面,背对着他。   他却不依不饶,整个身子都跟着倾了过来,将她连人带被圈在怀里,唇轻轻凑到她耳边,道:“相看两不厌,唯有韦长欢。”   韦长欢将头往被子里缩了缩,故意问道:“若有朝一日,我厌了你呢?”   “那我便将你绑在这方小院,让你朝朝夜夜只对着我一人,将我看在眼里,映在心里,融进血肉里,一生一世,做我的禁。脔。”   “这般呕人的话,你竟也说得出口?”   “这般呕人的话,我只说与,你一人听。”   他轻轻含住她的耳垂,在齿间厮磨,韦长欢的唇畔,溢出一声好听的嘤咛。 ☆、正面相对   “这是谁的信?”韦长欢见岩秀神情有些奇怪,抽过他手中的信纸。   岩秀并未阻止,由她拿了去:“我师父的信。”   “悬明大师?”她粗粗扫了几眼,知道了大致内容:“他要来白水?”   岩秀点点头:“是啊,就这几日的事。”   “他来白水做什么?”韦长欢有些不解:“千里迢迢自京城赶来,要是你的踪迹泄露……”   “你放心,师父他时常闭关十天半月,不会有人起疑的。”   “不过,你不能一直躲着。”韦长欢望着他,别有深意之中带着一丝坚定。   岩秀明白她的意思,回望她,道:“不会太久了……”   “悬明!悬明!”院子里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大声地喊着:“老秃驴,快出来迎本道!”   “大胆,哪里来的疯道士,快走快走!”   屋里岩秀与韦长欢具是一愣,半晌,韦长欢道:“好像是我师父。”   “出去看看。”岩秀道。   出了房门一看,果然,笑眼抿须站在院中的,不是她师父铁舟又是谁。   “师父!”   “嗯?你怎么在这儿?”铁舟大师见了她,有些意外,待看见她身后的岩秀,笑的眯起了眼:“噢,为师明白了,天道轮回,你多年前欠下的风月情债,昨晚,终于还上了。”   “师父!”韦长欢被他打趣的一噎,扯开话题道:“你来这儿做什么,你又是怎么找到这儿的?”   “悬明那老家伙约我来的。”他随口道。   他话音刚落,便触到岩秀将信将疑的目光,脸上有些挂不住:“这回送信的是老秃驴的鸟。”   “不知家师对前辈说了什么?”岩秀问道。   “没说什么,只说这儿有好事等着我。”铁舟大师道:“谁知道,竟是你们两个在这儿。”   “师父,”韦长欢忽然柳眉倒竖,生气道:“你是不是又是为了茶,上回……便是因着这个,将我一个人丢在山上!”   “不是不是,”铁舟大师忙否认道:“为师可不是那见了茶就走不动,失了魂迷了心的人,上回……好徒儿,上回是为师不对,为师后来不是去救你了吗?若不是为师,你和你那夫婿可没这么容易出了鬼心门哟。”   “哼,”韦长欢并不这么容易买账,道:“师父你若答应我一件事,我便不再提这个。”   “嗯?”铁舟大师有些警觉地看着她:“什么事?”   韦长欢余光瞥了瞥身旁的岩秀,轻身一跃到铁舟大师跟前,在他耳旁道:“若我祖父追来,师父你要拦住他。”   铁舟大师若有所思地扫了她和岩秀一眼,道:“好。”   午后,韦长欢与岩秀陪着铁舟大师品茗下棋,铁舟大师左手捏杯,右手执棋,嘴角眸中,俱是圆满的笑意。   “今日,可算畅快地下了一回棋了。”铁舟大师道,悠悠地瞥了眼韦长欢。   韦长欢只当没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笑眯眯地给二人添了茶,凑到岩秀岩秀身旁,耳语道:“夫君,你今日可一定要赢了我师父。”   岩秀见她带笑意的眸子里有丝赌气,柔声道:“好,夫人放心。”   “哎哎哎,你二人凑这么近说什么悄悄话,”铁舟大师嚷了起来:“大白天的,不要肉麻人!”   韦长欢直起身子,对铁舟大师道:“师父,你若输给了岩秀,可别赖。”   “嘿,你这臭丫头,”铁舟大师啪地落下了手中的子:“你师傅我,会输?”   铁舟大师恰巧与韦长欢相反,棋艺高超,棋品却奇差,你要输给他,他觉得没意思,赢了他,他又不甘心,拉着你接着下,偶尔还会悔几颗子,是在颇难伺候。韦长欢十分怀疑,自己是打小看了他与倪丰化下棋的模样,才对下棋这回事提不起兴趣。   棋盘上二人平分秋色,铁舟大师指间夹着颗黑子,一会儿要放这儿,一会儿要放那儿,迟迟不定,许久,他似终于定了地方,松开了手指。   岩秀道:“先生真要下这儿?不再想想?”   铁舟大师防备地看了他和韦长欢一眼,总觉得这话有些熟悉,他拿起茶杯,信心满满道:“就下这儿。”   岩秀嘴角泛起浅笑,手中白子很快落下:“先生,你输了。”   铁舟大师正美滋滋地呷了口茶,闻言险些呛着,他放下茶杯,直勾勾地看着棋盘:“不可能!这……哎呀,重来重来,我方才那一子不下那儿……”他伸手要去将方才下的最后一颗黑子拾起。   “欸——”韦长欢抓住他的手:“输了便是输了,师父你可不能赖。”   “臭丫头!”他瞪了韦长欢一眼,抽回手,对岩秀道:“接着下!”   岩秀从善如流,开始收棋盘上的白子,铁舟大师待他收完了,直接将剩下的黑子一抹,哗啦啦地推进棋篓里,说来也神,竟一颗都没掉出来。   第二局刚布开,自屋外走进个人来,不急不缓,如好友来访。   韦长欢不出意外地料事如神,来人,正是南诏王。   三人齐齐转过头,韦长欢呼吸有一瞬间的凝滞,随即便神色如常:“祖父。”   “你打算,何时回南诏?”南诏王开口道,一贯的言简意赅。   “该回之时。”   “那走吧。”   “不是现在。”   “欢儿,你说过,如无必要,绝不踏出南诏沃土,你忘了吗?”南诏王看着韦长欢,幽深的目光犹如射穿她心底。   “祖父也说过,我要去哪儿,由我自己决定,祖父忘了吗?”韦长欢迎着他的目光,反问道。   “欢儿!”南诏王嗓音之中加了一抹沉重:“你忘了他是谁,他又是怎么对你的了吗?”   “我知道他是谁,也知道他都为我做了什么,”韦长欢语气坚定,不容置喙:“倒是祖父您,为什么要欺瞒我?”   “祖父不想看你继续与他纠缠不清,”南诏王道:“是为了你好。”   “以后我的事,我做主,我是南诏神女”韦长欢捏紧了拳头:“我也是,韦长欢。”   南诏王看着韦长欢,许久不说一句,只静静看着她。   “欢儿,我有几句话,要单独与你祖父说。”满屋凝重,岩秀有些突兀地开口。   韦长欢回头看他,不赞同地皱了眉。   铁舟大师率先起了身:“走吧,好徒儿,你祖父那关,你夫婿总得自己过。”   南诏王闻言,瞥了铁舟大师一眼,眸中凌厉一闪而过,韦长欢依旧看着岩秀,直到他朝她微微点了点头,她才不情愿地出去了。   她双脚刚跨出门槛,铁舟大师已贴心地替屋里那两人把门关上,惹来韦长欢几记眼刀。   二人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韦长欢便道:“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祖父如此不喜岩秀,”她疑惑又不解,仿佛是在问铁舟大师,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语:“他明明那么好,功夫好,长的好,还对我好,为什么祖父——”   铁舟大师有些听不下去,打断道:“有什么不明白的,你喜欢,可他招别人厌呐。”   韦长欢不满地看了他一眼,拧过头,闷闷地不再说话。   “你祖父不喜岩秀,只因为,”铁舟大师道:“让你动情的人,是他。”   韦长欢愣了愣,双拳紧握,站起身就要冲进屋里:“南诏和他,不冲突!”   铁舟大师拉住她:“冲不冲突,让岩秀来告诉你祖父。”   ……………………………………   屋内气氛冷冽,南诏王看着岩秀,眼眶充血,好似有要将他碎尸万段的恨意:“她已经助你练成了玄岩铠,你为什么,还要缠着她。”   “我与欢儿两心朝暮,并不存在谁缠着谁,”岩秀道:“诏王您,难道不知?”   “你住口,”南诏王忽然上前两步,几乎要贴着他的脸:“我瞧着她一年年长大,天资聪颖又冷静自持,眼看着,就要撑起我南诏大业,我心里,不知道有多欣慰,可你,一直以来,你藏着赤灵石,费尽心思接近她,不想让她成为神女,如今她为你两次将南诏放在一旁,你可满意了!”   岩秀看着几近崩溃竭力自持的南诏王,是截然相反的轻松:“诏王您,多了个厉害的孙女婿,应当高兴才是。”   “你此话何意。”   “白水已是我的囊中之物,我父王的遗愿,由我来完成,”岩秀缓缓道:“我想南诏,也不愿只做一个属国吧。”   “那又如何。”   “既然要反,何不一起?”   “南诏是南诏,白水是白水,绝不可混为一谈。”   “自然,我从未想过要干涉南诏一事,我也向欢儿承诺过,南诏永远是南诏。”   “哼,”南诏王冷哼一声,并未被打动:“若你们将来有了孩子,南诏与白水,还能像如今这般分明吗?”   岩秀眸光微闪,心中泛起疑问,试探道:“诏王难道忘了,欢儿她,已受了披衣之礼,又怎么生儿育女?”   南诏王的脸色变换的有些微妙,轻咳一声,道:“若她蒙了心,拼了性命也要生下你的孩子呢?”   “诏王放心,我,断不会让她如此。”   南诏王冷冷地看着他,眼中虽没有方才那爆发的恨意,可那积年累月的厌恶,却是难以抹掉的。   岩秀并不在意他的态度:“况且诏王您如今,没得选。”   南诏王眸中的寒意又盛了一分,甚至添了一丝杀意,可他知道,岩秀说得对,他如今,已无法拆散他与韦长欢了。   “记住你说的,南诏与白水,永远不会合二为一。”南诏王犹带不甘,抛下这一句,便出去了。 ☆、西南为帝   韦长欢虽然与铁舟大师一起在院里坐着,可内心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屋里的动静,竖着耳朵,哪怕听点只言片语也好。   “没出息。”铁舟大师瞧着她这副模样,颇有几分嫌弃:“你外祖父,就让你怕成这样?”   “不是怕,”韦长欢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声:“师父你不会明白的。”   铁舟大师赏了韦长欢一记暴栗:“你师父我都多大岁数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那你还骂我没出息。”韦长欢捂着脑袋抗议道。   “就是没出息,”铁舟大师看着她,一半正经,一半嬉笑道:“人这一生,择其一,必弃其一,到了时候,一味缩着脑袋躲着可不行。”   韦长欢瞬间有些低落,沉着嗓音道:“我就是觉得,理智和感情,并没有什么冲突。”   铁舟大师刚要张口,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南诏王慢慢走了出来,神情不辨喜怒。紧接着岩秀也出来了,远远地朝韦长欢一笑,韦长欢心中一宽,嘴角也不自觉翘起。   南诏王看着,只觉得分外扎眼,对着韦长欢道:“你是堂堂南诏神女,虽与他情投意合,可终究未过三书六礼,就如此这般朝处夜宿,于你,于南诏的名声,都不妥当。”   “诏王放心,不日,我与欢儿定会补全那场,未完成的婚礼。”岩秀的声音自好几步之外传来,悠长有力。   南诏王面沉如水,一时接不了口,可内心,依旧想让韦长欢回南诏。   铁舟大师见机添柴加火,道:“都说,情到深处,不能自已,诏王这等贤明的思量,可抵不过热烈的情火哟。”   韦长欢瞪了他一眼,对南诏王道:“六诏已平,神女殿前的冰焰,一如我在。”   南诏王一直板着的脸忽然一松,叹道:“你大了,祖父,再也牵不住你了。”   “以后,由我来扶着祖父。”她迎着南诏王的目光,缓缓侧过身子,给他让出了路。   ………………………………   悬明大师于月升星移之时,披着风尘,赶到了岩秀藏身的院子。   他前脚刚到,后脚就与岩秀关起门来,师徒俩说起了悄悄话。将一直盼着他来的铁舟大师气了个够呛。   “老秃驴!竟然看也不看我一眼,招呼也不打!”铁舟大师在廊下哼哼唧唧:“没礼数!”   “人家是来看徒儿的,”韦长欢睨了他一眼:“再说,你们老人家叙起旧来,没个一天一夜能消停?自然是先去看徒儿要紧。”   铁舟大师止住唠叨,看向她:“你到是看得明白。”   韦长欢轻轻地哼了一声,便静静地站在一旁,不再言语。   铁舟大师却不消停:“欸,你那夫婿是不是有事瞒着你?”   “他想告诉我的时候,自然会告诉我。”韦长欢出乎意料地想得开。   “你不生气?”   “为什么要生气,反正我知道,他没做,也不会做对不起我的事情。”韦长欢道,扶着阑干坐了下来,眉眼之间,尽是不需要理由的笃定。   铁舟大师听了忍不住想酸几句,刚要开口,房门开了,师徒俩一前一后地走了出来。   “总算出来了,”铁舟大师双眼放光:“快说,是什么好东西,让你千里迢迢地赶来与我分享。”   悬明大师却不看他,只看着韦长欢,不说一句。   “悬明大师。”韦长欢见了个礼。   “一年不见,郡主成了神女,”悬明大师盯着她额间地杜鹃花:“更厉害了。”   “欸——你这老和尚,我在这儿呢,你冲我徒儿说什么阴阳怪气的话?”铁舟大师走上前道。   韦长欢不明就里,岩秀已道:“师父,让欢儿和铁舟大师进来吧。”   进了屋中,岩秀沉声道:“我已决定明晚动手,夺下王庭,”他看向韦长欢:“届时,我的身份,也会一同昭告天下。”   “我与你一起。”韦长欢道,二人相视一笑。   ……………………………………   一年未进过军营的韦谨风,于兵法战阵生疏了,又或是这一年,他不但老了身,也老了心。   高延一事,并未按照预想中的那般顺利,甚至,有些糟糕。   他与倪丰化,皆看错了皋铎皓。此人,与皋铎家的其他人,并没有什么分别,争起来,狠起来,都是嗜血的恶狼,只不过皋铎皓这头恶狼,多了个吟诗作赋的喜好,一下子就将自己装点成了,风度翩翩的文人雅士。   韦谨风刚找到他时,他以一副虽不情愿,但为了百姓为了高延王族不再相杀,我皋铎皓就屈身降品,参和一把这污糟事的模样,大义凛然地答应了。   皋铎皓积极配合,此事开了一个好头,韦谨风也成功地挑起了各部互战,一路打高延王都,让王庭里的皋铎宰如火烧屁股一般,坐立难安,心中惴惴。   可到了最后关头,皋铎皓忽然放出风声,说这暗中搅混水的,是大豫的辅国大将军,各部一下子炸开了锅,纷纷掉转刀口指向大豫,瞬间团结的犹如铁桶,而皋铎皓,顺水推舟地成为了领头人,摸到了王位,更赢得了拥护,声望比那弑父篡位的皋铎宰好了百倍有余。   韦谨风猝不及防又人手不足,只得铩羽而归,退回关内,丢了自己不败将军的名号,也丢了大豫的颜面,不过他率众撤退前,将皋铎宰救了出来,并给了他马匹逃命。   皋铎宰命大,虽仓皇西逃,却率旧部在双河自立为西高延王,并放话,日后定会回来取东高延,将高延再和。   皇上看着战报,气的七窍生烟,只见他啪一声将信纸拍在桌上:“我大豫开国以来最辱!”   高尚书难得地说好话:“皇上,韦将军着了皋铎皓的道,虽败局已定,可最后关头救出了皋铎宰,放其西逃,也不失为一条补救的好策!”   “尚书此言差矣,此二人斗起来,定会殃及我朝边陲,北境,怕是再无宁日。”杨道宽分析道:“眼下,先等韦将军回京吧。”   韦谨风一回京,便径直赶到宫里,脱了战袍,跪在含元殿外请罪。皇上不闻不问,任其跪了一天一夜,倪丰化去永泰殿求情,却被皇上一句:“太子你也难辞其咎!”给赶了出来。至此,满朝文武,无人敢多言一句。   直到敏文长公主进了一趟宫,跪的半昏半迷的韦谨风才被抬回了将军府。   祸不单行,皇上刚从韦谨风的败绩里缓过来没多久,西南又传来了八百里加急。   二月二十六日,戌时,白水先王遗脉岩秀岩公子率众直入白水王庭,擒获白水王岩锤及其他相关人等,昭告天下。   白水大臣尽数臣服,百姓皆是拥护,直呼‘先王庇佑,白水大幸’。   龙武卫王将军与三万大军全军覆没,与其动手的,乃是南诏神女,韦长欢。   如何得知?赤灵冰焰,想要认错也难。   至于这未岩秀公子到底是谁,知情者,自然知晓,不知情者,稍微动一动脑袋,也就明白了。   二月二十七,岩秀在白水自立为帝,国号“昆”,年号‘永丹’。   永丹元年,二月二十七,立南诏神女韦长欢,为大昆皇后。   同日,南诏王也自立为帝,国号依旧为‘南诏’。   皇上狠狠地将手中的信纸捏成团,用力砸向倪丰化:“你不是说,没有在南诏与白水发现他的踪迹吗!”   倪丰化一句也不辩解,跪下道:“儿臣无能。”   “你到底是真无能,还是有心包庇!”皇上怒骂道:“你不要忘记了,你姓倪丰!”   “儿臣无能。”倪丰化依旧什么都不多说,重重地磕下了头。   皇上气的来回踱步:“你,领十万兵去西南境,给我将那对狗男女的项上人头取来,否则,这太子,你也不要做了!”   “儿臣,领旨。”倪丰化道:“只是父皇,北境忧患更甚,只怕到时我大豫腹背受敌——”   “住口!”皇上喝道:“先给我平了西南!”   ………………………………   岩秀自称帝起到今日,已有一月。   期间从未上过早朝,也不曾与人议事,只做个撒手皇帝,日日与他的皇后腻在一起。   不过说来奇怪,倒也没人来求见。他俩,也乐得做一对暂被遗忘的神仙眷侣。   “岩秀,岩秀,”韦长欢轻轻拍着他的脸。   “嗯?”岩秀顺势将脸在她手掌上蹭了蹭,就是不睁开眼。   “我们是不是,太不像话了?”韦长欢看着窗外那已爬上中天的日头,有些心虚。   “怎么不像话,”岩秀伸手将她捞在怀里,把脸埋在她光洁的颈窝,嗓音是未睡醒一般的低沉:“谁敢说帝后不像话?”   韦长欢只觉得颈间一阵□□,缩着肩膀躲了躲,道:“若让别人听见,怕要当你是个昏君。”   岩秀不依不饶,柔软的唇瓣贴着她的肩膀一路下滑:“为夫愿意为你做个昏君。”   “不成,”韦长欢转过身子,捧住他的脸,道:“我可不做那红颜祸水。”   岩秀闭着眼轻笑,环住她的肩膀,将她扣在胸前:“你是我的怀中宝,心头肉,别人看一眼也舍不得,更容不得别人议论你。”   这话说的没头没脑,韦长欢自他胸膛里抬起头来,刚要发问,却见他仍闭着眼,便道:“不让别人看,你自己也不看吗?”   “看,当然要看。”   “那你为何一直闭着眼睛。”韦长欢语气里带了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娇嗔。   “要你亲一下,才睁开。”   韦长欢失笑,他这话说的跟个孩子似的,但仍轻轻吻了他的额头一下:“睁开吧。”   “不睁,”岩秀有些淘气道:“左眼一下,右眼一下。”   韦长欢轻轻锤了一下他,这才俯身过去,亲吻了他的左眼和右眼。   却听的岩秀继续道:“鼻子、嘴唇……”   韦长欢顿了顿,照他说的做了,只不过也起了玩性,轻轻咬了他下唇一口。   刚松开牙齿,忽觉身子一晃,整个人已被他覆在身下,浓烈的吻铺天盖地而来,封住了呼吸,滚烫了肌肤。   “岩秀。”韦长欢忍不住出声,以往他虽狂放,却也带着温柔,可今日却似要将她揉进骨血里一般。   “嗯,我在。”他怜爱地吻了吻她的脖颈,抬起头来看着她。   对上他的眼神,韦长欢看到了太多情绪,有失而复得的狂喜和此生不再放手的坚定,还有一些她读不懂的,不舍?   她勾住他的脖子,重重地吻上他的唇。 ☆、锥心往事   岩秀这几日越发不像话,每日总要韦长欢一哄再哄,才肯睁眼起身。奏折更是要韦长欢念给他听,或者干脆让韦长欢来批阅,他自己只管枕在她膝上,说着些不着边际的话。   “欢儿,你初见我时,是不是就被我迷住了?”   韦长欢手中朱笔顿了顿,暗叹岩秀没脸没皮的同时,认真地回想初次见面的情形。   那时是在宫里,他猩红锦袍灼灼其华,茶色双眸粼粼似海,趁她舞剑之时偷袭,一分也不让她。   “是。”韦长欢看着膝上的他,心底柔情犹如被春风吹过的野草,顷刻间盖满心房。   岩秀满足一笑,继续问道:“那,我,杨子项,倪丰化三人相比,谁最好看?”   “你最好看。”这几日哄他哄的习惯了,韦长欢原本是冷性子的一个人,现在被他磨的,说起腻歪话来,也不膈应了。   “你以后不准再叫他子项哥哥。”   “行。”   “以后叫倪丰化,就叫倪丰化。”   “好。”   “你以后……”   “你有完没完!”韦长欢拿着朱砂笔,在他右脸上画了圈又画线,见他成了花猫,这才轻哼了一声,继续批阅奏折。   岩秀识趣,开始说起她的好话来:“为夫娶了夫人,实乃三生有幸。”   韦长欢手下不停,道:“噢?说来听听。”   “夫人上能理国政,下能上战场,又会哄为夫,巾帼英雄,温良恭俭,样样都有,为夫可不是大幸嘛!”   韦长欢惹不住笑出声,捏了捏他的花脸,道:“岩秀,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能说。”   岩秀抓过她的手,放在唇间吻了吻,道:“现在发现也不晚。”   ……………………………………   “尝尝,我让他们做的松茸骨汤,熬了一下午呢。”晚膳时,韦长欢亲自盛了一碗递给岩秀。   岩秀接过,不急着喝,朝她笑道:“夫人这是要给为夫补身体吗?”   韦长欢呆了半刻才反应过来,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道:“你快喝吧。”   “好,为夫一定,喝他个几大碗。”   咣当一声,白瓷碗轻轻落在桌上,熬了一下午的汤,未来得及入口,便泼了一桌。   “岩秀!”韦长欢不过是低个头的间隙,对面的他却已闭了眼,向后仰去。   “他到底怎么了!”韦长欢堵住悬明大师,不问出一二绝不走开的模样。   悬明大师不说一句,只冷冷看着她。   韦长欢心中泛起不安:“是不是,与我有关。”   悬明大师终于寒着脸开口:“不错,就是因为你。”   她身子一震,有些不敢继续问下去,看着悬明大师的目光里有一丝恳求:“他……会好起来的对——”   “不会!”悬明大师显出怒容:“他为了替你解菩提碎,不仅毁了自己的玄岩铠,连命,也搭上了,他这辈子遇上你,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韦长欢脑中嗡嗡,好似眼前的一切都在后退:“没有……办法了吗?”   “办法?”夜色深深,悬明大师的脸像被油灯上那点豆大的火映着,忽明忽暗:“老衲没那个本事,从阎王爷那抢人。”   “我不信!”韦长欢忽然有些歇斯底里:“我不信菩提碎无药可解,我不信!”   “他时日无多了,”悬明大师转过身:“你信与不信,又有什么用。”   今晚无风,却有薄云,一重重地将月牙掩在后头,原本就浓的夜色,再添一丝晦暗。   “请神女放过陛下,回南诏去吧,陛下也好安安静静走完,最后一段路。”雾隐一步步从廊下阴影中走出。   “这种话不要叫我听见第二遍,”韦长欢冷声,如发誓般道:“我不会让岩秀死的。”   雾隐并未为她所慑,反笑道:“郡主好大的口气,不知神女有何神方,能让陛下活?但凡有一丝可能,他也不会将你拱手交给他人,独自一人在白水等死!”   “你住口!没有我的允许,谁也别想从我这抢人,老天也不行!”韦长欢怒道。   雾隐冷漠地看着她,眉眼带着丝丝哂意:“神女之自大张狂,世间无人能及。不知神女哪里来的底气!神女你知不知道,你的张狂,害了陛下多深!”   韦长欢眉心一紧,道:“你想说什么。”   雾隐冷哼一声,道:“一次救命之恩,却要两代人来还!”   韦长欢十指在袖中收紧,等着她的后话。   “先王枉死那日,隆裕长公主就在白水,她想杀岩锤报仇不成,反落入人手,是韦夫人救了她。”雾隐冷冷看着她:“韦夫人临终前,除了把赤灵石交给长公主,还托她照看你,这遗物遗言,传给长公主,又传给了陛下,而陛下他,确也言出必行,护了你十一年,直到不能护了,想的,还是怎么能让你一世无虞。”   韦长欢怔道:“你说,他护了我十一年?”   “不然你以为你七岁时在梅里山追雪狐遇到雪豹,为何轻易脱险?你十二岁时放火烧了白水王都最大的红楼,为何不曾走漏半点风声?十三岁时不知天高地厚硬闯吞云教的天罡阵,为何一路畅通无阻?事后又能当面耻笑吞云教主天罡阵不过尔尔,且不费吹灰之力灭了它全教?神女当真以为自己上天庇佑?或是自身才可通天?一路走来就该如此顺遂?想必神女不会天真至此,应当知晓这世上从来就没有顺遂之人与顺遂之事。你以为的顺遂,不过是有人替你受了那份难罢了。”雾隐将岩秀未曾告诉她的竹筒倒豆子一般,一股脑儿的全说了。   韦长欢只觉字字诛心,胸口堵的说不出话来,呢喃道:“他真的,为我做了这么多。”   雾隐可怜地望着她,目光却不带一丝同情,道:“信与不信,神女可以当面去问问陛下。在雾隐眼里,陛下为你做的,远不止这些!神女年纪越大,惹祸的本事就越大。自去年进京与陛下相见,不过一年的功夫,就能逼的陛下为你生生废了一身已经大成的玄岩铠,你可知自废玄岩铠有多疼?你不知!但你大可以想想,若将你的肌肤从你自己身上一寸寸撕下来,能有多疼,将你身上的经脉一寸寸震裂,能有多疼,将你的五脏六腑,眼珠舌头,硬生生挖下来,能有多疼!”   韦长欢浑身都在发抖,想寻个东西靠靠,却觉得眼前的事物都在离她远去。   雾隐觉得畅快,没有停下的打算:“可你呢,你是怎么对陛下的?知晓赤灵石在陛下手上,就怀疑是他杀了韦夫人,知晓只有陛下能解开赤灵石的封印,就虚以委蛇地与他演戏,践踏他的一片真心!后来终于同陛下好了,却又因别人的三言两语疑心了他,本事不够被人掳走当丹药练了,又是陛下拼死去救你,结果呢,自己玄岩铠固化,落的一个要死的下场。可他想着的,还是你!韦长欢,你若还有心,就放过陛下吧,这般……”   “雾隐,你自下去领罚吧,领完罚后,也不必再跟着我了。”她还未说完,便被一个虚弱又坚定的声音打断,岩秀一袭雪白中衣,手扶着门框,披散的长发刚好遮住他的左半边脸   ,高大的身子在昏暗的夜色中显得有些薄弱。   韦长欢看见他,眸子重新聚了光,跑过去,轻轻环住他,道:“我七岁那年遇到的那只狐狸精,是你。”   岩秀回抱住她,轻笑一声,道:“是我。”   韦长欢收紧胳膊,道:“岩秀,我不会让你死的。”   “我将大昆,也交给你了。”他岔开话题:“日后,它是大昆也好,或是并入南诏也好,都由你。”   “你别说了,岩秀”韦长欢泣不成声:“我不会让你死的,我不会让你死的,我不会让你死的……”   “好好,我不死。”他一下一下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韦长欢将他扶回榻上,给他输了些内力,再将他哄睡了去,已是广寒隐去,金乌初现,天空泛起了几丝鱼白,她不舍地看了眼睡梦中的他,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韦长欢要去滇南施浪诏,施浪圣兽九阴蛇的蛇胆,有续命之效。   两天后,她到了施浪诏庙门口。   “何人敢闯我诏神庙!”守庙人长矛一横,指着她问道。   “南诏神女韦长欢,要取你们庙里的一样东西。”   “拜见神女殿下,”守庙人忙收起长矛行礼:“事关重大,小的不能做主,还请神女稍等片刻,小的这就去请首领。”   “不必了,”韦长欢轻轻抬了手,抽出腰间赤霄剑:“他答应或是不答应,东西,我都要取走,你们是要拦我,还是让开。”   守庙人迟疑了半晌,下了决心一般,握着长矛,冲向她。   施浪诏庙门口,新洒上两道热腾腾的血。   韦长欢慢慢走进去,剑尖上的血蜿蜿蜒蜒滴了一路,幽深的正殿里,不用等她费心去找,九阴蛇早已睁着铜铃般的眼,吐着咝咝的信子,问着血气寻来了。 ☆、等你回来   九个蛇头恍若一张大网,血红的信子犹如一支毒箭,蛇尾好似一条铁鞭,挥过之处,处处龟裂。   韦长欢穿梭于蛇身之间,只为刺出那至关重要的一剑。   九阴蛇有九颗蛇胆,却只有一颗心,要杀它,唯有一剑惯心。   施浪诏首领施川率几大长老赶来时,眼睁睁看见赤霄剑白进红出,九个蛇头仰天嘶叫却是无声,喷涌而出的血柱,浇湿了殿前四足大方鼎内的香灰。   “圣兽啊……我施浪的圣兽……”他们呆了好半晌,才哀嚎出声。   韦长欢逐一将蛇胆取出收好,准备离去。   “站住妖女!”施川愤然喊道:“你杀我孩儿,屠我圣兽,今日,我便与你同归于尽!”   她长剑一横,挡了施川的一记狠劈,便轻巧地转了个身,飞檐走壁而去。   “给我射!”施川利剑刺天,声嘶力竭地喊道。   漫天箭雨如秋风卷叶,追向半空中那抹红色。   那一日,韦长欢手掌冰焰,一身赤衣浴血,一把赤霄饮露,在施浪神庙前杀红了眼。   满身血气尚来不及洗去,又马不停蹄地赶去了梅里山。   她要借须无邪的炼丹炉一用,世上,就这么一座能受的住赤灵冰焰的炉子。   十二个时辰后,九颗九阴丹圆满成形,她小心翼翼地收进瓷瓶里,当即下山赶回岩秀身边。   亲眼看着岩秀服下一颗,对她道了声‘觉得好些了’,她的心才稍稍放下一些。   却又自边境传来大豫十万大军压境的消息,领兵的,是大豫太子倪丰化。   韦长欢命卢玄等人安排战事,自己大部分时候,都陪着岩秀。   岩秀完全清醒的时候很少,更多是半梦半醒的昏睡。   半夜子时,韦长欢毫无睡意,点了一支细烛,坐在他塌边。   回想二人走来,好似毫无波澜,却又处处是波澜,情意不知所起,却一往而深,自以为无缘风月,却任风月住心底。   命里总是有些劫数的,等过了这个坎,他们就能好好相守了吧。   她如是想。   透着月光的窗牖一暗,隐约能辩认出是个人影,映在洁白的窗纸上,像是即将开场的皮影戏。   “长欢。”那人影缓缓开口道。   韦长欢循声转过了头,并未作声,却站起身,轻轻拉开门走了出去。   倪丰化披着月色站在廊下,黯淡的眸子里透着几分疲惫。   “我总是晚他一步。”他看了她半晌,道。   他一直觉得,是因为晚一步遇见她,晚一步救她,他与她,才总差了那么一步。   “你不该来这里。”韦长欢眸光轻移,看着他的眼睛,道。   “我从未想过,我们之间会兵戎相见。”   “你是中原太子,我是南蛮夷族,你我之间,即使不兵戎相见,也永远隔着一个‘非我族类’。”   倪丰化忽然轻笑一声,笑里融了七分苦涩三分冷,哂道:“他一开始,不也是中原皇子,怎么到了他那,什么中原蛮夷,非我族类,通通都不见了。”   韦长欢听的淡然:“感觉是不会骗人的,你从来只当我是将军府的韦长欢,而不是南诏的韦长欢。”   倪丰化一时语凝,过了片刻,道:“多年同门情谊,你心里可有我一点位置?”   “有,”韦长欢没有犹豫便道:“你是我的师弟。”   “明日沙场对决,”倪丰化转身往前走:“我,不会徇私。”   “我也不会。”韦长欢也转了身,推门进屋。   岩秀竟难得的醒着,半坐在榻上,手中拿着一本册子,就着烛火翻阅。   见她进来,抬头,嘴角泛起浅笑:“刚好,我睡不着,你陪我聊天。”   “方才倪丰化来了。”韦长欢道。   “夫人真乖,”岩秀道:“果然不叫师弟了。”   韦长欢替他掖了掖被角:“我明日,要去东高延。”   岩秀皱了皱眉,忽然伸了手将她紧紧拥在怀里,一滴滚烫的眼泪,划过韦长欢耳根。   心里一万句‘别去’在唇边徘徊,却怎么也脱不了口。   ……………………………………   初来大漠,但见天地苍茫辽阔,疏疏朗朗连带着心里也尽是肆意潇洒。不过一年,故地重游,却只觉莽莽黄沙,埋白骨孤魂,寂寥彷徨无人可说。   她一人一骑,走在异乡荒漠,抬头望天,北斗七星还在,招摇二星很亮,只是身边少了他。   “岩秀,等你好了,一定要再陪我来一次高延,看一会儿星星。”她喃喃细语,很快被吹散在风里。   细碎的鼓声如雨打芭蕉,或急或缓渐渐逼近,韦长欢勒住了马停在原地。   高延人,但凡要使些幺蛾子,总喜欢在夜里,这大漠里的毒日头,也照不进他们骨子里去。   她一手火焰一手剑,面无表情地了结了冲上前来的一圈人。   啪啪啪几声拍掌,一架缓缓驶来的马车里,慢慢探出个人来。   明明一身高延装束,却有着大豫文人的气质,手上拿的不是弯刀短刃,而是酒囊折扇,上唇与下巴上贴着皮肤的短短胡茬,使他看去不似少年青涩,也没有中年的世故,好似白菊经霜色渐变紫,入眼只觉,刚刚好。   “果然虎父无犬女,神女殿下,威——武。”最后两字他特意一字一顿,韦长欢听着,心中便生不喜。   她已知晓他的身份,也不绕弯子,直接了当道:“东高延王此时微服夜行,偷袭大豫边境,倒也算是个好时机,不过,若再得一样东西,必定如虎添翼。”   皋铎皓闻言先是哈哈大笑,接着才开口道:“偷袭大豫边境?有趣。不过,不知神女说的,是什么宝贝?”   “大豫舆图。”韦长欢抬手,将背后长匣扔给皋铎皓。   皋铎皓将信将疑之中带着几分跃跃欲试,待瞥见匣子右侧刻着的篆文,所有疑虑皆转为惊喜:“多谢神女,不,多谢,大昆皇后。”他学着大豫的礼仪,像模像样地给她做了个揖。   ………………………………   三日后,韦长欢赶回了大昆,倪丰化的十万大军,也刚好撤退。   东高延仅仅三千人马,便取了大豫渌州城。京里传来圣诏,命倪丰化火速率军北上平乱。   西南剑拔弩张之后归于平静,岩秀却并无多大起色,还日日受着菩提碎之痛。   他每日醒着的时间越发短了,醒来只想见韦长欢,可她却反常的避而不见,每日只在他昏睡时来,睁眼前走。   她害怕,怕看见他分明痛苦,却要故作轻松,怕看见他前一刻说着话,后一刻就闭了眼。   她在他昏睡时描了他的模样一遍又一遍,自己磨墨,自己铺纸,自己画,画好了,自己锁在柜子里,偏殿里那只平顶小柜,已经快要装不下了。   “够了,”就在她用完了不知道第几踏画纸时,手中画笔被人一把抽走:“你要这般到什么时候。”   她抬头一望,是她师父,向来嬉笑的一张脸冷冷地板着,她眸中怒火转为哀痛:“师父——徒儿这回是真的,不知该怎么办了,我翻遍古今医书,奇门秘术,一无所获,是我将他害成了这样,是我……”   韦长欢鲜少地露出了无助的情绪,看的铁舟大师心中一叹:“他若死了,你会如何?”   “大抵不会随着他去死吧,可大抵,也不想活了吧。”   铁舟大师此刻面上眸中,也是平日里绝少看见的正色:“我找到了须无邪——”   韦长欢双眼放光,急问道:“他在哪儿?”   铁舟大师摇摇头:“被他溜了,不过,他说有一物可解菩提碎之毒,只是……”   “是什么?”她道:“天涯海角,刀山火海,我都去取。”   “是流兖贝。”   韦长欢双眸张了张,便抿紧了唇,捏紧了拳头。   …………………………………………   他只觉得自己做了个很长的梦,梦里全是欢儿的声音:   “岩秀,我不会让你死的。”   “你护了我十一年,今后,换我来护你。   “你们要如护我一般护着岩秀。”   “这几丸丹药用完前,我一定会回来。”   待他醒来,已是半月之后,韦长欢,已经走了多日。   得知消息的他掀起被子爬起来,脚刚落地,便发现如今的自己,每走一步,都要费尽全身力气,待他好不容易走出房门,只见云栽与十七罗刹整整齐齐地立在院子里。   他有些吃惊,道:“你们……”   “陛下,你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等着她回来。”云栽红着眼道,顺手递给他一盏八脚琉璃灯,里头燃着的,是韦长欢的赤灵冰焰:“她说,她不在的这段日子,这盏灯会陪着陛下你。”   “她一个人,我不放心,”他目光一一掠过每个人地脸庞,道:“你们说得不错,我如今这副模样,帮不了她,但你们,可以。”   云栽鼻子一酸,哭声道:“她走前吩咐过,让我们如护她一般护着陛下你,等她回来。还让陛下不必担心,她的命是你拼尽全力护来的,她一定会好好珍惜。”   琉璃灯装月色火,深情眼看心上人,韦长欢,我信你,我在这儿,好好等着你回来。   ………………………………   大豫篇完 ☆、海上之国   序   “老伯,你这尾扁舟我要了。”一个戴着斗笠的年轻姑娘自袖口掏出一锭银子,扔给了刚刚打渔归来的老翁。   那老翁年近七十,忽然间得了锭一辈子都没见过的银子,既喜且惊,捧在手心不知如何是好,问道:“不知姑娘要我这扁舟可是要出海,如今天色已晚,姑娘又独身一人……”   那位姑娘却并未听他多言,轻跃上舟,解绳扬帆。   老翁忙道:“唉……姑娘,我的鱼还没卸呢。”说罢急急地跑过去,那位姑娘却未再理会他,只再扔给他一锭银子,便轻帆一扬,顺着风往大海深处驶去。   老翁望着那越来越小的帆,呢喃道:“我的鱼啊……”随即看了眼手中的银子,用袖口轻轻擦了擦,神色中带着满足,小心地收到怀里,转身往炊烟袅袅的民居去了。   海上之国   大留之国为一海岛,地界万涛,蜿埏若虬浮水中,取道永安,乘舟出海,往东行七日可至。   此任大留君主欢斯赫号“察度”,贤明持重,勤政爱民,不喜铺张,不沉酒色,故后宫单薄,只一位皇后,两位妃子——千代夫人与尚贞夫人。皇后无子,千代夫人生太子欢斯瑞,尚贞夫人生中山王欢斯纵与乐水公主欢斯幸。   察度十二年,九月十六,大留出了四件奇事。   其一,晨曦破晓之时,有云气青色而圜如车盖,自东而来,当宫城上;其二,金乌西坠之时,电闪雷鸣,似有紫光劈海破天;其三,广寒初升之时,海天相接之正上方处,五星连珠!单这三件,便样样皆是大祥瑞之相!再说这其四,便更是奇中之奇。   子夜,海上圆月如盘,原本自皇宫出海觅食的金翅鸟,却只在海上打了个转,早早地就回来了,待看鸟的奴才凑近一瞧,这才发现这金翅鸟的鸟爪里,竟抓着个姑娘,那姑娘额间,开着一朵鲜红的杜鹃花。   那奴才“啊!”地惊呼一声,慌慌张张地去向上头禀告。   不过两三盏茶的功夫,便惊动了整个皇宫,引得皇上后妃并几位皇子公主纷纷来看,这一看,就是一惊,这一惊,就是一卦,这一卦,不得了,原来此女乃东方净住世界广达智辨如来佛降世,主玉衡星,这一日所现的三个大祥瑞,便是佛祖降世的伏笔!   于是察度皇朱笔一挥,当即拟了道圣旨,封此女为大留“玉衡公主”,赐名欢斯夜。   “天命神女,降而生留。”   百姓纷纷奔走相告,不过三日功夫,大留新得的玉衡公主欢斯夜,乃是如来佛降世的消息,便传遍了大街小巷。   只是这位玉衡公主一直昏迷不醒,而且月色火焰绕身久久不息。此间除了金翅鸟,谁也近不了身。   话说这位玉衡公主,正是那日不听劝告,扁舟出海遭浪头拍晕险些葬身鱼腹,却被金翅鸟捡着还捞了个如来佛降世名头,在大留名声大噪的年轻姑娘。   第八日,玉衡公主身上的火焰散去,终于睁开了眼。   周围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恍惚中只听见一清脆的女声欣喜道:“快去告诉瑞哥哥,金翅鸟捡回来的姑娘醒了。”   她用力眨了眨眼睛,再睁开,依旧是一片漆黑。   “喂,”她感觉鼻间扫过一阵风,“你叫什么名字,从何处来?”   她抬手朝声音的方向摸去,却只感觉几丝清风滑过指尖,什么都没碰到。   此前说话的女子凑近她端详一会,道:“你……眼睛看不见?”   一语未了,只听得一个男声道:“听闻玉衡公主醒了?”   来者正是大留太子欢斯瑞,一袭淡蓝衣外罩雪白织金祥纹首褂,头戴立乌帽,手执蝙蝠扇,儒雅之中带着几分深藏不露。   她循声望去,眼神空洞,道:“你们是谁?我在哪里?我……是谁?”   欢斯幸没主意地看了她的瑞哥哥一眼,欢斯瑞缓缓开口道:“你乃大留玉衡公主,欢斯夜。”   这如来转世的玉衡公主是个瞎子,而且不记事。   一时间宫里私语窃窃,御医流水般一拨拨跃跃欲试地来玉衡公主的宫里,又一拨拨垂头丧气地走,他们穷尽毕生所学,也找不出公主失明失忆之因。   察度皇心中惴惴,当即招来护国神使初祈神官,初祈神官像模像样算了一卦,看着着那卦象凝思一番,道:“佛祖之深意,非我等凡人可窥视,该见光明时,自见光明,机缘二字,不可说,不可探。”   察度皇一捋胡子,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便不再深究。   自此,大留皇宫,多了位失明失忆的公主。   十月初十,丰收节。   秋风染红了枫林,大留今夕是个丰收年,地方来报户户五谷丰登,穰穰满家。   察度皇看着奏章高兴的两撇胡子抖个不停,兴致忽来,便趁这金风送爽的天儿,携了妻妾儿女与众大臣,去醍醐山上的醍醐寺举行秋祭。   一行许多车马宫娥侍卫,浩浩荡荡出了城。   玉衡公主欢斯夜自然也在其中,醒来也有近一个月,也不知听了多少遍,她乃“海上生的,被金翅鸟捡回,如来佛转世,天赐给大留的……玉衡公主,欢斯夜。”   小宫娥们总是带着兴奋叽叽喳喳地谈论她的来历,她初听只觉荒唐离谱,不甚在意。可后来总是一日三次地听,不堪其扰,忍不住申斥了一番,宫娥们在她跟前倒是消停了些,可背后依旧,而且还抱怨这如来降世的公主脾气不小,哪里有个佛祖宽大为怀的样子云云,她无意间也听了不下三四次。   颠簸了两个时辰,终于到了醍醐寺,欢斯夜进了厢房便躺下,再不肯起来。   几个侍女央求道:“公主,好容易出来一趟,您就真的只躺在这不去看看红叶吗?”   欢斯夜只觉好笑,她一个瞎子,双眼一抹黑,有何景致可看?左不过这些小丫头自己想看。不过她也不想拘着她们,而且自己一人也乐的清静,道:“本公主可看不见什么红叶绿叶,自然是呆在厢房舒服,”她故意顿了顿,几个小宫娥张了张嘴,紧张地等着她的下文。   她虽看不见,却也能想象她们的表情:“不过,你们若想去,便去吧,回来时讲些新鲜事与我听。”   “公主!”众人难掩喜色,只一个最为年长,名唤阿符的宫娥稍沉得住气些:“可公主身边总得有人守着……”说罢环顾四周,一众宫娥齐齐低下了头,谁也不出声,虽说她们的职责是照顾公主,可此时显然是游玩的心占了上风。   欢斯夜想,她们即便人在此心也不会在此,便道:“不必了,我左右只想睡上一觉,留个人在这也无事,你们只需拿捏着时辰,在我醒来前回来即可。   阿符也不再推辞,道:“是,公主,奴婢们必定在您醒来前回来。”   欢斯夜躺了一会,却愈加清醒,索性自己摸索着披了衣,慢慢踱了出去。   外面日头正酣,给鲜红枫叶又镀上了一层金光,透着沁人心脾的醉色。   身上的暖与眼前的黑融合成一种奇妙之感,如烟水茫茫醉荡轻舟,又似乱红如雨,不记来时路。   她不由得迈着脚往前头多走了几步,岂料脚下一空,眼看就要从廊上跌下去,慌乱中,只觉身子一晃,天旋地转间轻轻落入了一个带着淡淡三藏香的怀抱,还未回神,头顶已传来一管好听的男声:“公主身边的奴婢不尽心,该罚。”   声音如山涧中浴着春风的叮咚泉水,清润怡人。   欢斯夜并未推开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睁着空洞的眼睛,问道:“你是何人?”   他缓缓放开她,道:“我是,初祈神官。”   欢斯夜有些怔怔,从声音听来,这位颇受倚重的大神官,并非年长之人。   “很多景色,眼不见,心可观,公主若不嫌弃,在下愿做那伴驾之人。”话毕,一根细竹已伸入欢斯夜手中。   “走吧。”他也不问她愿不愿意,便已牵着细竹的另一头迈开了步子。   欢斯夜也就随着他走了,一路上山风送馥,秋虫鸣叫,二人脚步缓慢又沉稳。   秋阳和煦,花气袭人,庭前秋花数度,含苞待放,诵经敲钟之声听来也悠扬悦耳,寺中攒聚着青春少艾之青年男女,红叶飘渺之处,欢声笑语片片。   叶隔重重之间,人影模糊难辨,可溪桥上那两个人儿,任谁也不会认错。   初祈神官一袭淡蓝浮织海景纹锦袍,浓纤适度,无暇可指。   玉衡公主一身仙鹤逐云棣棠色衣裙,周身气韵,已占了这一天一地的清幽。   周遭内侍宫娥纷纷看的呆了,不敢上前。   如此之人,不在那西方极乐净土,竟落入这五浊根深的婆娑尘世之中。   “走了这许久,公主觉得如何。”初祈神官问道。   “景色如何我不知晓,可闻着这香气,听着这钟声,想必,是极好。”欢斯夜道。   “是啊,世间万物,并非只能用眼去看。”初祈神官看着脚下欢腾的溪鱼,道:“公主听这哗哗的水声,可能想到什么景?”   欢斯夜凝神而思,忽觉一丝若有若无的鱼腥味钻入鼻间,不自觉地微微向后退了两步,轻轻地皱起了眉头,道:“可是有鱼……在戏水?”   “不错,的确是有鱼,在戏水。”初祈神官轻声道。   欢斯夜总觉得,他这四平八稳的声音里夹杂着丝丝笑意,可细细去听,并无异样,许是自己眼睛看不见,耳朵和脑袋灵敏的过头了。   不过……她这如来佛降世的身份,好像是出自他口?想到这,她脱口问道:“我乃如来佛降世一说,就是你造的谣?”   初祈神官听着这质问般的话语,看着她微皱的眉头和眉下那双空洞却带着不满的眼睛,唇边忽然堆起笑意。   “是,确实是在下……”   “敢说神官的话是造谣的,放眼大留,除了你玉衡公主,再无二人。”来人冠冕夺目,清奇带秀,懒懒的倚在桥尾。 ☆、我想帮你   “中山王殿下。”初祈神官敛衽一礼。   “神官平日轻易不出三昧殿,怎的今日竟有雅兴,陪公主同游。”   “今日乃丰收节,为民祈福乃是神官之职责。半道碰见了公主,见她周围无人伺候,自然不能袖手。”   “哦?神官除了天象卦象,眼里竟还能容下旁的事物。”   “玉衡公主自然不同,中山王殿下,不会不知。”   欢斯纵自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本王最瞧不上你这副冠冕堂皇的样子,一会儿佛祖一会儿天下苍生,可心却比不得平常人慈悲。”   “本神官做了何事,惹得中山王如此猜度?我看殿下不如入寺掩关,勤修佛法,去一去戾气,既可为后世增福,又可使今生消灾延寿,最要紧的,是解脱了那些闺阁小姐,不必受你这多情之苦。”   “神官不知情为何物,何谈多情之苦?不过是你情我愿之事,本王对于富贵荣华,并不感兴趣,惟有风月,最得我心。”   “所以殿下便日日夜夜,东偷西摸地偷香窃玉。”   “那又如何,本王即使风流,那也风流的光明磊落。”欢斯纵慢慢朝他们走来。   “我看,敢说初祈神官冠冕堂皇的,放眼大留,除了你中山王,也再无人敢说了。”欢斯夜忽然插话道。   “那本王与公主,正好趣味相投。”欢斯纵不以为意,唇带浅笑。   “不敢,我比不得王爷,不敢随意污蔑一国神官。”欢斯夜并不接他的茬。   待走得近了,欢斯纵才瞥了眼横在二人手中的那根细竹,登时恼怒:“想不到,你已与此神棍沆瀣一气,亏得本王方才还以为你是那慧眼识人之人,没想到,也是个不长眼的!”   “中山王殿下说话可要注意分寸,本神官可以不与你计较,可公主面前,你也如此无礼吗。”欢斯夜还未出声,初祈已冷冷驳道。   欢斯纵不甘心地扫了他一眼,冷哼一声,扬长而去。   红日西倾,红叶秋花,各有风姿,暮色异常清逸,二人沐着霞光,姿容更加鲜明夺目。   “我送公主回去吧。”初祈道,转身往来时的方向走去。   拉力随细竹传来,欢斯夜自是跟着。   走了一会,她开口道:“我方才并不是帮你,只不过有些瞧不惯中山王那张狂样。”   初祈淡淡道:“嗯,我知道。”   待到了厢房,欢斯夜的宫娥们一溜儿的跪在地上,头垂的低低的,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阿符率先开口请罪:奴婢们光顾着贪玩,没有伺候好公主,请公主责罚。”   欢斯夜心想:“想必是今日桥上那一出,消息传的可真快。”   她清了清桑子,道:“你们出去游玩乃是我允了的,没什么可怪罪的。”   “可是……”   “公主都已不怪罪了,你们便谢个恩,起来做自己的差事去,何必在此扭扭捏捏。”初祈扫了她们一眼,道。   “是……”阿符咬了咬唇,领头应声站起,其他小宫娥也都站了起来,乖巧地垂头而立。   阿符又向初祈轻轻屈膝行了个礼,道:“多谢神官今日照顾公主,否则公主出了什么事,奴婢们万死难辞其咎。”   “你既知道厉害,便不要再有下次,”初祈道,随即看向欢斯夜:“公主这边尽是不懂事的小宫娥,我看,还是要拨几个稳重些的来伺候才好。”   “多谢神官好意,我的奴婢我自会管教,就不劳神官操心了。”欢斯夜淡淡道,空洞的眸子里看不出什么情绪。   “好,那我便先走了。”   欢斯夜靠在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杯盖,屋里格外安静。   小宫娥们兴许是心虚,不复往日那般叽叽喳喳一刻也没的消停,倒叫欢斯夜一时不太适应。她问道:“你们逛了这大半日,竟没什么新鲜事要与我说么?”   小宫娥们怯怯地看了眼阿符,阿符又看了眼欢斯夜,斟酌道:“公主,您今日与神官同游,便是最大的新鲜事了。”   “嗯?”   “神官乃无情无欲,无爱无恨之人,除却星象占卜之事,其他一概充耳不闻,视而不见。一向极少现于人前,若非皇上重事召见,是不会出自己的三昧殿的,今日竟与您同游,听瞧得的近的那些宫娥说,神官面上还带着柔和的笑呢。”   “他佛经看得多了,面相自然柔和,”欢斯夜随口道:“不过……他久不出殿,难道不觉得闷吗?”   “这……神官已参破四相,六根清净,与旁人大抵是不一样的。”   “神官今夕春秋几何?”欢斯夜忽然想起那管声音:“你说他已破四相,若是少年人怕也做不到罢。”   “回公主,奴婢也不知,不过瞧着确实是年方弱冠的样子呢。据说……神官生的极好,不过奴婢们平日里见不到,就算碰见了,也不敢抬头看。神官的来历颇为神秘,七年前大旱,皇上祭天时,神官他突然从天而降到祭台上,眨眼的功夫,就下起了滂沱大雨,后来皇上就将神官迎进了三昧殿。”   欢斯夜咋舌,这也……太离谱了吧?她接着问道:“可还有何趣事?”   “没有,下午都是些小丫鬟们出来走动,”想到自己也是那其中之一,阿符有些不好意思,又说道:“公主且再等等,今晚的秋祭宴想必很热闹,往年都是在宫里办的,今年头一次在这寺庙里办呢。”   欢斯夜扶着阿符前脚刚踏进大殿,后脚便再也迈不动了,整个人屏了息,僵直地站在那儿。   她来的算晚,却不算迟,大殿里除了皇室一行人,今日一同来的都到了,此时正眼也不眨地看着她。欢斯夜眼不见自然心不烦,可旁边的小宫娥却是受不住,饶是阿符也垂了头,低声提醒道:“公主。”   俄顷,欢斯夜神色已复如常,抬脚慢慢往前走去,殿中人此刻也都纷纷行礼道:“参见公主。”   “不必多礼。”欢斯夜道,由阿符扶引着往坐席上去。   一管翠绿色水袖里伸出了一只纤细洁白的手,悄悄地放在了欢斯夜的脚前,而欢斯夜不偏不倚,一脚踩了上去。   “啊!”绿衣女子发出一声惨叫,娇柔入骨,抬头睁着一双秋水盈盈地眸子万般委屈道:“公主踩到人家的手了。”   欢斯夜纹丝不动,依然踩着,道:“本公主走的好好的,脚底下竟能生出一只手来,怎么,你是觉得本公主是个瞎子,好欺负么?”一双眼睛循声望着跪在地上的女子,淡漠如水的声音里藏着让人不由俯首的气势。   那女子对上欢斯夜的眸子,只一瞬,便陡然移开,垂头簌簌啜泣,想举袖来挡,可右手依旧被踩着,只得举起左手来,姿势颇为怪异,而欢斯夜丝毫没有要松脚的打算。   正当此时,女子身旁一位稍显稳重的妇人跪行两步上前道:“小女年幼无知,被公主天姿威仪所慑,一时不察冲撞了公主,还望公主大人大量,饶过她这一回。”   “若有毒蛇想咬你不成,反被你捉住了,你与我说,你会如何,”欢斯夜回眸浅笑,“你可会饶了这毒物?”   ”这……”妇人一时答不上来。   半晌无声,欢斯夜终于轻轻挪开了脚,边走边道:“若是照本公主的性子,定是不会饶过那毒物的,可有的日子啊,还真是不适合见血腥的。”   殿中人心中皆是一惊,这玉衡公主,不是个能拿捏的,这位绿衣女子乃当朝皇后生父左大臣之二女明葵,皇后的亲妹妹!可公主方才可是直指明葵居心不良,陷害公主,藐视天威,其罪当诛!   “这是怎么回事!”众人惊诧之中,察度皇洪亮的声音响起。   “回皇上,不过众人今日得见玉衡公主,有些兴奋罢了。”之前一直未出声的初祈神官此时不紧不慢地开口道。   “原来如此,”察度皇看了一眼坐在席上的欢斯夜,道:“众位爱卿,这就是我大留浴海而生的玉衡公主,受命于天,佑我家国既寿且昌。”   殿中众人纷纷跪下:“大留永世不衰!”   “开宴吧!”察度皇道。   管弦奏,歌舞起,一派清泰祥和的九重天瑶池之景。   欢斯夜却有些坐如针毡,只觉有些浓重的鱼味和着舞姬身上的脂粉衣香冲入鼻孔,搅得胃里一片翻腾。她看不到,她面前的案几上,摆满了一盘盘贝类和一盘盘晶莹剔透的鱼脍,片片薄如蝉翼。   阿符许是为了弥补下午的过失,格外殷勤,捧了盘蚬子端端正正地放在欢斯夜两手之间,道:“公主尝尝,这蚬子是今日刚捞上来的,可新鲜了。”   欢斯夜以手掩鼻:“把它拿走!”   “公主……”阿符诧异之中带着犹豫道,似乎不明白为何公主会不喜欢如此鲜美之物。   欢斯夜见她如此磨蹭,心中噌噌冒火,正要开口,鼻间突然传来一阵翠竹的清香,不适忽然间去了大半,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道:“你退下吧,公主我来照看。”   正是初祈神官。   “是。”阿符马上轻声退了下去。   欢斯夜闻声皱起了眉头,不满道:“你的话她倒是听的爽快。”   初祈似没听到的样子,道:“你已有三月身孕,如今正是不适的时候,且大留处处有鱼虾贝类,你吃了这个会好些。”   他话音刚落,欢斯夜只觉手心一凉,轻轻一握,是一个瓷瓶。   “这里头装的是什么?”   “几粒药丸,有麻痹嗅觉之效用。”   “可会有,其他影响?”   “不会,你放心。”   欢斯夜悄悄服了一丸,果真如初祈所说,闻不到任何气味了。   她本以为自己掩饰的很好,还是叫人发觉了,不过发觉的那人是他,她倒也不意外,可还是忍不住问道:“你是何时知道的?”   “你被金翅鸟捡回的那一日。”初祈饮了口清茶,淡淡道。   欢斯夜微讶,只听得初祈继续道:“那日金翅鸟先回了我的三昧殿,接着才去了它自己的栖处。”   她此刻倒是释然了,果然,一切都是他在背后一手推就:“你为何要帮我。”欢斯夜问道,袖中双手轻轻转动手中瓷瓶。   “我想帮你,便帮了。”初祈哄三岁稚童一般,轻飘飘丢下一句话。 ☆、随你欢喜   宴会过后,察度皇依然兴致高昂,带着一干人泡御汤去了。   欢斯夜不想去,便打算直接回厢房歇息。   阿符仍旧是一脸诧异,接着劝道:“公主,这醍醐寺的御汤是大留最好的,您真的不去吗?”   欢斯夜道:“阿符,你可知做奴婢最要紧的是哪一条?你若不知,便不要再跟着我了。”   阿符一惊,随即正色道:“是,公主,奴婢知错,日后必不会再犯。”说完便垂头乖巧的扶着欢斯夜,未再言语。   欢斯夜心下赞赏,阿符还是挺通透的,当初选宫女时,特意选了些年轻的,就是要不稳重,嘴皮子松的,她初来乍到,想知道什么也容易些,可用起来到底是不贴心,如今调教一番,想必会好些。   第二日一早,欢斯夜起身由她们伺候梳洗时,阿符神秘兮兮道:“公主,昨日在御汤池,可演了一出好戏呢。”   “说来听听。”   “左大臣家的明葵小姐,就是您昨日在殿上教训的那一位,昨日在御汤池与中山王殿下行那……不可言语之事,被不知情闯进去的乐水公主和一众小姐们撞见了,如今皇上与左大臣正在商议此事呢。”   “有何好商议的,虽有些不成体统,可郎情妾意,一顶花轿抬进门不就成了。”欢斯夜面上隐隐带着几丝嘲讽,前日里那两回,她对这二位,皆没什么好印象。   阿符凑近,压低了声音道:“公主不知,左大臣原是想将明葵小姐嫁给太子殿下的。”   欢斯夜挑眉:“原来打的是太子妃这个位置的主意,如今屈身做那中山王妃,怕是心有不甘吧。”   “是呀,”阿符莫不赞成,接着道:“不过如今怕是中山王妃也做不了,中山王殿下一口咬定是明葵小姐勾引他,万般纠缠,无奈之下才不得已从了的。”   欢斯夜嘴角抽了抽,道:“这中山王的脸皮,委实是厚了些。”   “听说,左大臣一听见这话便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指着中山王殿下你了两声,便两眼一翻,昏过去了。”阿符说的绘声绘色。   “后来呢?”   “左大臣至今未醒,御医说是急火攻心,要修养一阵子,皇上便批了左大臣几日假,此间事务一概交由右大臣与太子殿下处理。”   欢斯夜眯了眯眼,此事,恐怕不似表面这般简单。   出了这档子事,自然也没了再继续游玩享乐的心情,于是一行人又浩浩荡荡下了醍醐山,回宫的回宫,回府的回府。   且说那左大臣只休养了两日,便急匆匆地进宫找皇上讨说法来了。   许是这两日躺在床上想清楚了利害关系,知道自家女儿清白已毁,无缘太子妃之位,便打算退一步。   左大臣跪在皇上面前抹了几把老泪,先是倾吐了自己一把年纪的拳拳爱女之心,委婉表示愿将女儿嫁给中山王。   皇上招来中山王,将左大臣的意思一说,问了句:“纵儿以为如何?”   中山王轻飘飘答道:“此女德行有亏,不配做正妃,若非要入我王府,本王倒是可以给她个侍妾之位。”   左大臣又当场晕了过去,自此缠绵病榻。   其间明葵小姐寻死过一回,选的是自缢这么个法子,许是第一次寻死没什么经验,选了条太长的白绫,手上又没几两力气,连个节也打不紧,待自己挂上去踢了凳子后,没有如想象般悬在空中,反倒摔了个狗啃泥,惊动了下人,之后便被严加看守起来。   皇后日日在察度皇跟前抹眼泪,说自家爹爹如何心痛,自家妹子如何委屈。扰的察度皇不堪其烦。   御书房里传出的咆哮,将值守的宫人吓的噤若寒蝉:“皇后,这些年你谨守本分,朕也敬重你,可你不要年纪大了反而失了分寸。你当我不知道,为何那日明葵能一路顺利摸去太子的汤池?还好那日在里头的,不是瑞儿。你家那老头子打的什么算盘,朕一清二楚!”   “皇上!”皇后跪在地上,拉住皇上的衣角,双目垂泪道:“家父一生兢兢业业为朝廷,竟惹得皇上如此猜度,当真冤枉啊!”   察度皇看了她一眼,扯出自己的袍子,没有任何怜惜之情,道:“你没有儿子,你父亲又汲汲营营地设计想把你那幼妹嫁与太子,若说没私心,你当朕是三岁幼童不成!”   皇后以袖掩面,嘤嘤地哭着:“家父的忠心,这几十年来日月可鉴。若非要说私心,不过是一个父亲想给女儿寻个好归宿,待到百年之后能安心的去罢了。”   察度皇冷笑一声,道:“若真如此,为何不进宫与朕好好商谈,反用这种不光彩的手段,到底是为了女儿还是为了权势,你心知肚明!”   不知是否有心人故意散播,左大臣家明葵小姐秋祭之日于醍醐寺御汤池中失身于中山王的消息,乘着秋风传遍了大留国都,一开始还有人辩驳说是谣言,但这谣言时间地点都有,可见并非空穴来风,人们心中早已信了七八分,又有好事者暗中推波助澜,说这明葵小姐本是想勾引太子殿下,却误打误撞失身于中山王,如今落了个两边不讨好的下场,也怪不得谁。   三日后,左大臣终于受不了这谣言,拖着病体,乘了辆不起眼的马车,悄悄地去了中山王府。   又过一日,左大臣再度拖着病体进了宫,求察度皇为女儿与中山王赐婚,,此次,只要侧妃之位足矣。   皇上照例招了中山王入宫,询问他意下如何,这回他爽快答应,于来年三月初十迎娶明葵为侧妃。   欢斯夜选了个风和日丽的天,造访了初祈的三昧殿。   他的院子里栽满了浓色的红枫树,并从山涧引入清澄的泉水,流过了许多岩石,成了一道瀑布,远观近看,都有山野之趣。   殿里,太子欢斯瑞与初祈恰好长谈结束,正起身告辞,迎面见了她,到也不诧异,面上的礼数过了之后,说了句:“不打扰公主与神官。”便走了。   “公主请坐。”阿符被留在了殿外,初祈坐在那儿,已着手开始泡一壶新茶,也不管瞎了眼的欢斯夜会不会摔着。   欢斯夜挺稳当地缓缓坐下,道:“神官不问世事,怕只是表象吧。”   初祈动作一顿,放下手中的茶具:“太子说,要娶你。”   欢斯夜一愣,面上露出一丝惊慌,转瞬即逝,随即皱了眉,冷声道:“笑话!我可是他妹妹,如此不合礼数的事,他竟敢来与你讲。”   “因为他知道,只要我赞成,就无人敢造次。”   “若我不答应呢。”   “你会的,”初祈看了她一眼,眸光扫过她依旧平坦的腹部,道:“你肚子里的孩子,需要名正言顺地生下来。”   欢斯夜低下头,眼中有些湿润,她右手轻柔地拂过腹部,再抬起头时,已是一脸坚定:“我会名正言顺地生下这个孩子,但不会是在这里。”   初祈看了她许久,都没有说话。   直到窗边闯进一只小鹧鸪,“咕咕”地叫了两声,他才回过神一般,道:“流兖贝在五星阵中心的暗池之中,此阵每年只五月初五那日开一次,惟有此日,你方能破阵取贝。”   这回换欢斯夜一言不发地沉默着,半晌,她抬眸,直看向他,问道:“关于我,你还知道些什么?”   “什么都知道。”初祈温声道:“不过你放心,你想做的,我不会拦你。”   欢斯夜看着他捏起炉上那只茶壶,缓缓倾斜,倒出滚烫的水来,却一滴也未曾溅起。   “太子为何想要娶我?”她有些警惕地问道:“他又知道些什么?”   “秋祭那日晚宴,他身边的医女察觉你有孕,因只是猜测,他今日便来问我,说,若是,便娶了你。于你,孩子有了父亲,于他,更得民心,”初祈顿了顿,继续道:“他知道的,不比我少。”   “娶了我,竟就能得了民心吗?我何时,有了这么大能耐。”她语气里满是哂意。   初祈望着她,微微一笑,道:“你可是如来佛转世。”   她弯弯两道眉似蹙非蹙,有些不解:“你如此帮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初祈望着她,道:“不为什么,只是想帮你而已。”   欢斯夜依旧难以置信,她张了张嘴,似乎还想再问些什么,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   “好了,”初祈像是没看见她的反应,淡淡道:“你不嫁也无妨,安心等着孩子出世便可。”   欢斯夜挑眉,她可没打算在这儿呆到孩子出世:“五星阵的阵心,在何处?”   “此处。”茶终于泡好,初祈拿起一杯,举到她面前。   欢斯夜看着面前那杯淡黄色的茶水,再看看那位卧看云从眼前过,气定神闲的大神官,忽然置气似的说道:“那我便住在此处。”   初祈被她逗笑,将茶杯放在她面前:“随你欢喜。”   欢斯夜到底没有在三昧殿住下,毕竟太过引人注目。   只是,若真如初祈所说,每年只五月初五那一日方能破阵的话,她还要再等上大半年,若不知道流兖贝在哪倒还好,可如今知道了却只能干等,她万是做不到的! ☆、众息皆安   牵牛织女星,遥看人间夜色凉如水。   正逢骤雨初歇,皎夜殿前,微风翘竹清音悦耳,云破月出银光皎洁,倒是衬了皎夜这名字。   不过欢斯夜却无心欣赏,她一身黑衣,上蹿下跳地将整座宫殿摸了个遍,身形敏捷,脚步轻盈,丝毫不像目不能视之人。   半个时辰后她有些气闷地回到屋里。   一无所获。   第二日子夜,她又悄悄去了欢斯幸的聚幸殿,同样是一无所获。   欢斯纵和欢斯瑞的地方,她不能贸然前去,此二人都是习武之人,怕是会打草惊蛇。   再说,欢斯瑞想必已经查明了她的身份,索性,就光明正大地去拜访吧。   欢斯瑞所居的腾瑞殿,也有清凉的泉水,种的也都是绿树浓荫的夏木,在此初冬之时,有些荒凉,好在窗前有一波翠绿淡竹,习习微风吹的竹影微摇,平添几丝生机。   殿东更有一跑马场,供太子殿下兴起时赛马之用。   不过,太子殿下通常在夜里独自在马场内跑马,为此宫人常常打趣,说太子殿下太过爱马,马厩内盖世那些无双的骏马舍不得叫人骑,所以只在夜间自己骑。   欢斯夜去的不巧。   腾瑞殿的宫人自恃高人一等,斜着眼,声音拈酸地将她拦在殿外,告诉她太子殿下午觉未醒。   她若无其事,说可以进去等等,宫人只得将她引进正厅,上了茶端了点心,该有的礼数倒是没少。   “公主且在这等等,老奴去看看,殿下醒了没有。”殿内的女官看上去倒是和气些。   “不好了不好了!”一个小宫娥慌张地跑进来:“殿下又梦魇了!”   只见那女侍狠狠瞪了跑进来的小宫娥一眼,赔笑着对欢斯夜道:“小奴才不懂事,成日里冒冒失失的,还请公主不要怪罪。”   “不妨事,侍官还是先去看看太子殿下要紧。”   那女侍走后没多久,欢斯夜耐不住心中猜疑,扶着阿符也往欢斯瑞的寝殿去了。   她想看看,欢斯瑞到底,梦的什么魇。   也许是宫人们都往太子的寝殿聚了,一路上什么人也没碰上,再走几步回廊,就到了欢斯瑞房门口。   “父皇……父皇,儿臣……儿臣不是有意的,父皇……”隔了有一段距离,欢斯夜就听到了欢斯瑞的叫喊声,于他平日里风度翩翩的模样大相径庭:“不……儿臣不要!父皇!儿臣不要!父皇……”声音渐渐平息下去,欢斯夜想再走的近一些,旁边忽然走出个人来:“公主请止步。”   “听闻太子殿下梦魇,我来看看。”欢斯夜面露担忧道。   “公主不必担心,我等会好生照看的,只是今日……太子殿下着实不便见公主。”那宫人欲言又止道。   “无妨,那本公主择日再来。”欢斯夜从善如流道。   自腾瑞殿回来后,欢斯夜便让阿符去打听欢斯瑞梦魇之因,听那小宫娥的禀告,想必欢斯瑞梦魇的毛病由来已久,宫里总会有些蛛丝马迹。   阿符果真不负所望,查到了一点线索,原来梦魇这个毛病,是欢斯瑞十三岁时得的,平时须得佩戴一种叫“众息安”的香,方可安好,只是这香极难调配,这回欢斯瑞身边管香的宫娥出了岔子,使得他好几日断了那香,这才犯了病。   阿符说完,莫不叹息道:“太子殿下春风化雨般的人,竟得了这种病,真是上天不公。”   欢斯夜不予置评,只吩咐道:“你留意着,太子的新香到了,你想办法弄一份回来。”   “是。”   欢斯瑞对“众息安”的依赖,可以说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屋内炉子里十二个时辰都要焚着,出门要在香囊里放着,衣物被褥也要以此香熏过方可。   欢斯夜对着手头这一小块香膏研究了半日,也没研究出什么来,仿佛它就是一块有特殊香气的普通鲸蜡。   “把它放到香炉里去。”欢斯夜道。   不一会儿,皎夜殿里便充盈着一股异香,而观之香炉,却一丝烟气都不曾现。   欢斯夜仔细地闻着,不知不觉竟沉浸其中,如化身云雀,时而湖面弄涟漪,时而风中荡柳条,江声推月,浪花如雪,世间所有美好之想象,皆止于此。   好个“众息安”!   “公主!公主!”阿符有些焦急地唤着她。   “去三昧殿!”欢斯夜回过神来,沉思片刻,当机立断道。   一见到初祈,她便开门见山道:“欢斯瑞用的是什么香?”   “世间至纯至洁之香。”初祈看着她,不急不缓道:“公主认为,何物为世间至纯至洁?”   欢斯夜拧着眉头不知所云,等着他说下去。   “我能告诉公主的,只有这么多。”   初祈说完此句,便低头不再言语。   欢斯夜看了他几眼,并未追问,就离开了。   “我想走走。”她眉宇之间有些心事重重   “是,公主。”阿符小心地扶着她。   一主一仆,在这偌大的宫城里漫无目的地走着,欢斯夜满脑子都是那句“何为世间至纯至洁之物”,秋虫的鸣声更扰的她心中烦闷,想一把火将其烧得精光。   正当此时,尖锐的女声自前头断断续续传来:“什么可惜了我要嫁给中山王,天晓得……我有多高兴能嫁给中山王,父亲一心想着那个位置能坐上自己家的血脉,哪……考虑我愿不愿意,好在我总归为自己赌对了一回……是个侧妃,也好过嫁给太子……”   欢斯夜一听,便知语者是谁,忽地抿嘴一笑,计上心来。   只见她循声走上前,道:“明葵小姐,你我做个交易如何?用太子的秘密,来保住你的秘密。”   明葵知晓方才之话已被悉数听去,不由得心下一慌,面上浮起几抹薄红:“我又怎知你信得过!”   欢斯夜浅笑道:“你没得选。”   明葵暗悔自己太过大意,狠狠瞪了身旁的丫鬟一眼,跺脚道:“好,我告诉你!”   第二日,欢斯夜再次造访腾瑞殿,好巧不巧,又碰着“太子殿下午觉未醒”,于是她又被引进正殿喝茶,只是这次等的时间稍长,三盏茶的功夫过去了,欢斯瑞还没有要醒来的意思。   她倒是不着急,不过旁边作陪的女侍,看着却有些心不在焉。   她放下茶杯,道:“侍官可要去瞧瞧太子殿下,是否又梦魇了?”   那女侍一听便脸色大变,勉强挤出几丝笑意,道:“公主快别说笑了……”   欢斯瑞及时雨一般地到了:“公主驾临,有失远迎。”他穿了件白菊经霜色的袍子,像是一觉刚起,头发只微微打了个髻,鬓角几缕发丝散落,随风微动,倒有几分阿符说的春风化雨的样子。   只可惜,这般皮囊之下藏着颗比烂泥坑还污糟不堪的心,衣冠禽兽当如是。   欢斯夜仍是浅笑道:“我终日里只觉得闷,想借太子的马骑骑,不知殿下允不允?”   欢斯瑞略带诧异地飞快扫了一眼她的腹部,也笑道:“有何不可,公主随我来。”   到了马场,欢斯夜挑了一圈马,最后坐在亭子捧着茶杯里不动了。   欢斯瑞何等精明,当即遣退了下人,与她一块坐在亭子里,也不说话,静待她开口。   过了半晌,欢斯夜终于道:“她们就在下面吗?”   欢斯瑞眼中闪过一丝震惊,随即故作糊涂道:“嗯?公主在说什么?”   欢斯夜直对上他的双眼,不想漏过他任何一丝情绪,道:“那些孩子。”   欢斯瑞收起平日里的温润模样,陡然锐利,直勾勾地盯着她,杀机尽显,欢斯夜毫不闪躲,既然敢来,自有所准备,而且她料定,欢斯瑞不会杀她。   果然,不多久,他就收起杀意,若无其事地端起茶杯送到鼻间轻轻闻了闻,道:“你想如何。”   “我要你,尽快破了五星阵的阵角,助我取得流兖贝。”欢斯夜道:“你要对付欢斯纵与左大臣,我也可以帮你。”   欢斯瑞愣了一息,他这方才是真惊讶:“那么,一言为定。”   待欢斯夜走后,他马上去了初祈的三昧殿。   “神官在后园。”   “带我过去。”   只见初祈神官□□着上身,站在瀑布下,眉头蹙的很紧,双唇抿的苍白,冷冽的泉水毫不留情地自他头上浇下,打湿他的脸庞,顺着发丝,划过他的肩膀,双臂和胸膛。   欢斯瑞隔着几步之遥,也能感受到这初冬冷水的侵肤寒气,可身在其中的初祈,却恍若未觉。他并未上前打搅,转身去客室等待。   半个时辰后,终于等来了初祈。   “她让我,助她破阵。”他一边说一边留意着初祈的反应,道:“我答应了。”   半晌,初祈放下茶杯,淡淡道:“既答应了,如约为之便是。”   欢斯瑞挑眉:“神官,似乎不若以往那般泰然,”顿了顿,问道:“不知,何事忧扰你心?”   初祈半抬起头,斜了欢斯瑞一眼,道:“你若没有别的事,可以走了。”   欢斯瑞慢腾腾地呷了口茶,才起身离开,走到门边时,却忍不住回头道:“愿你将来不会后悔。” ☆、事与愿违   破阵一事,欢斯瑞倒显得比欢斯夜还着急些,不等欢斯夜找他细细商议,已将自己的腾瑞殿和欢斯幸的聚幸殿中的阵角破了,快的叫韦长欢一愣。   又过一日,她等着他去继续去破第三个阵角,不想他却早早地来了她殿中。   “欢斯纵那里,须得你自己去。”他递了个东西给她:“他与我,素来看不对眼,若是我去了,必定事倍功半,而难以如愿。”   她有些疑惑地接过来,掀开盖在上面的锦布一看,是一朵以墨玉雕成的莲花,不过手掌大小,黑的沉甸甸。   “我要怎么做。”她将莲花重新盖上,直截了当地问道。   “辽纵殿苍松林里的石桌上,一年四季都放着座小麒麟像,你只须把它挪开,再将这朵莲花放上去,轻轻转一上圈,这火属性的阵角,便破了,也不算什么难事。”   欢斯夜由衷一笑,事情进展地如此顺利,或许真是上天庇佑。   她与岩秀经受了这么多,日后,也该顺遂一些吧。   她握着手中的墨莲,暗自欣喜地想着。   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要知松高洁,待到雪化时。   与欢斯纵不过几面之缘,却已对他有了个‘为祸闺阁多情种’的偏见,不曾想到他的住处竟有这样一片松林,巨大的反差,让她心里生出了几分探究。   这里不像欢斯瑞那儿几步一宫娥,安静的不见人影。   欢斯夜走到一半,望了望前头的林子,忽然转了个弯,改往他殿中去了。   一殿清酒的淡香,萦萦绕绕,伴着滴漏传来的水声,欢斯纵随意地躺在地上,闭着眼睛,右手还握着一只酒壶,发髻微散,鞋袜半脱,宽大的袖袍铺开,像一对蝶翅。   他恰好背着光,脸上的轮廓并不分明,隐隐绰绰更叫人想看的清楚些。   她慢慢走过去,不小心踢到了地上一只酒杯,叮声清脆,震的地上那只大蝴蝶睫毛抖了抖,睁开了眼睛。   他半坐起来,手臂随意地搭在膝上:“你来这儿做什么。”   欢斯夜没料到他会醒,一时有些窘迫,随意扯了个不太高明的说法:“我走错了地方。”   他嗤了一声,将手中的酒壶一扔,半壶残酒汩汩而出,弯弯曲曲流到欢斯夜裙边。   “我看这地方景致好,便进来了,不想竟是你的地方。”她往旁边走了两步,避开那流过来的酒。   欢斯纵看的一挑眉:“我看你也没瞎啊,门口辽纵殿三个大字,看不见?”   欢斯夜拢了拢袖子,掂着那朵墨莲,道:“我想看看你苍松林中的那座麒麟像。”   他眸光飞快地盯了她一眼:“苍松林在外头,你到我殿里来做什么。”他理了理皱乱的衣袍,站了起来,朝还站在原地的欢斯夜道:“还愣着干嘛,去啊。”   欢斯纵飞身而起,颇有章法地以脚尖轻点了苍松林前的几块青石板,这才大摇大摆地进去了,她缓缓跟在后头。   这苍松林虽说是林,看去却不过方寸天地,数棵青松,一张石桌,两个石墩。   “这不过是一座普通的石雕麒麟,”青松坚韧,却总带着清寒,连欢斯纵的语气,听来也冷了几分:“你今日来此,到底所谓何事?这苍松林,你既然进来了,就别想轻易出去。”   欢斯夜也不看他,只径自走向石桌,手轻轻抚上那只麒麟像:“我真的是来看它的。”   “住手!”他忽然厉声道,疾步上前作势要将她推开。   欢斯夜轻巧一躲,借着力顺势便将那座小麒麟像挪开了位置,左袖一振,墨莲滚落掌心。   她握着它,对准麒麟像方才空出的位置扣下去。   “你在做什么!”欢斯纵不明就里之中,带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慌。   “送你一朵莲花。”欢斯夜笑道,掌中墨莲轻轻转动。   寂静松林之中忽然爆发了一声凛冽的呼啸,犹如野兽怒吼。   深绿的松叶化作细针,向石桌旁的二人,漫天夺命而来。   二人遇此惊变,皆是意料之外,忘了闪躲,也来不及闪躲。   死生一瞬间,欢斯夜跟前,倏然蹿出一个高壮的人影,围着她呼啦啦转起来,她终于反应过来,顺手拉了一把欢斯纵,三人转了一圈以后,前头的那人影便猝然倒地。   看着地上那具人肉针垫的惨状,欢斯夜心中惊惧尚未平复,周围已乌泱泱攒了一圈人,戎装佩剑,为首的,是太子欢斯瑞。   “中山王欢斯纵,人品不端,居心不良,意欲杀害如来降世玉衡公主,”欢斯瑞道:“拿下!”   一声令下,众人纷纷抽剑上前。   欢斯纵一把拉住旁边的欢斯夜,几乎是咬着牙说道:“原来你,打的是这个算盘!帮着他来害我!你到是心大,敢与他合谋!”   “保护公主!”欢斯瑞道,嘴角笑意更深:“欢斯纵谋害不成,妄想劫持,为了公主的安危,就地格杀!”   以欢斯纵的武功,根本掣肘不了欢斯夜,只见她轻轻一挣,欢斯纵便脱了手,周遭的人还未来得及上前,二人就已交起手来。   进退闪躲之间,欢斯夜忽觉右腿传来一阵钻心的疼,低头一看,三枚青色的松针钉在右膝,没入半根有余。   她腿一软,身子一个踉跄往后仰去,欢斯纵的掌风紧紧跟来。   窗幔上的穗模模糊糊中,被风吹的一晃一晃,有些像闪烁的烛火,又像金秋烈日的光芒被黄叶剪碎,投在地上的星星点点。   “是谁将窗户打开的,”一道声音责备里带着几分着急:“公主如今吹不得风。”   “那也不能成日里闷着,”另一道声音有些赌气地反驳:“万一将公主闷坏了呢。”   “……”   欢斯夜费了好些力气,才将糊了浆糊一般的两道眼皮分开,恰好瞧见阿符正急急忙忙去关窗户。   “别关。”她道,刚开口,才发觉喉咙干干涩涩,火烧一般疼。   “公主醒了!”阿符惊喜道,也忘了去关窗户,径直走到她床边。   她打量着周围陈设,虽然是间陌生的屋子,可心中有七八分的肯定,这里是初祈的三昧殿。   正想着,初祈已经与欢斯瑞一块儿走了进来。   “醒了,”初祈自然地坐在她床边,道:“怕是还要再难受一阵。”   她想起那天的凶险,下意识地捂紧腹部。   “孩子没事,”初祈注意到了她的动作宽她心一般地开口,接着道:“不过,到孩子出生前,你都不能随意走动了。”   欢斯夜眼眸微张,双唇翕了翕,接着微微低下头,手抚着腹部久久不语。   “如今养伤重要,而且公主的右膝也伤得不轻。”欢斯瑞忽然开口道。   咋听见他的声音,欢斯夜猛地抬头,看向他,眸光锐利。   欢斯瑞先是一愣,紧接着一挑眉,半带责问道:“公主说帮我对付欢斯纵,看来只是说说的,一心只想着让我助你破阵,却全然忘了,应当帮我做点什么。”   欢斯夜冷冷道:“你该事先与我说,我不会不答应,也不会落到如今这样。”   欢斯瑞垂了垂眼帘,眸光似有似无掠过初祈,毫无愧疚道:“公主答应帮我,但怎么安排,是我的事,而你最后又救了他,这一回,算是白费力气。”   她气的两肋生痛,不单单因为欢斯瑞,更有因牵挂岩秀而不安的煎熬。   他们的孩子,真的要出生在这异乡吗?不,她不愿!她多想回到他身边,与他一起,高兴又期待地等着孩子出生,这孩子,要起什么名字呢,他是喜欢男孩子,还是女孩子?   欢斯夜想的入了神,眼中逐渐湿润,水汽浮起。然余光瞥见初祈的半只袖袍,铺在锦被上,才想起来自己现在只身在大留,并无人可依。   “好了,”初祈给她掖了被角,又睨了欢斯瑞一眼,站起身准备走:“你以后,便在这三昧殿好好养伤吧,阵心就在这里,跑不了。”   “本太子也告辞了,公主,好好将养。”欢斯瑞朝她作了一揖,随初祈一道出去了。   “欢斯纵怎么样了?”他们走后,欢斯夜问阿符。   “回公主,那日苍松林惨状,宫里宫外都有所耳闻,不过,皇上已经下了旨,谁敢谈论此事,就拉去杀头。中山王殿下伤了您,陛下确实大怒,朝中大臣一半说要处决了他,一半认为中山王罪不至此,还有尚贞夫人日日在陛下面前求情,说什么虎毒不食子,神官又不插手,现如今也只是把中山王在天牢里关着。”   “没死就好。”欢斯夜道。   阿符给欢斯夜倒了杯水递过去:“公主想吃些什么,奴婢吩咐人去做。”   她捧着杯子呆了半晌,道:“板栗蒸鸡,我想吃板栗蒸鸡。”   “板栗蒸鸡?”阿符重复了一遍。   她点点头:“嗯。”有马上摇摇头,喊住要出去吩咐的阿符:“我不吃了,你让他们随意弄些什么清淡点的来吧。”   阿符有些不解,但记着欢斯夜那日的敲打,并不敢多问,福了福身子,道:“是。” 作者有话要说:  年底超级忙 各种加班(;′⌒`) 还好明天是周六/(ㄒoㄒ)/~~ ☆、街上奇闻   铁舟大师记着韦长欢临行前的嘱托,时不时从梅里山带几株好药来看岩秀,奔波于梅里山与大昆皇庭之间,每回都要呼上一句:“吃不消吃不消,我那好徒儿怎么还不回来!”   悬明大师更是一日十二个时辰,寸步不离岩秀左右,有这二位高人看护,加之韦长欢留下的九阴丹,他一时性命无虞,有力气问起了国事。   “欢儿,我要送你,一片西南好风光。”他执朱笔的手微微停顿,看着案上那盏琉璃灯,心中默道。   相较于平静的西南,北境兵荒马乱,八方风雨。   倪丰化与皋铎皓来来回回对峙了十多次,终于夺回了渌州,为时一月,虽将他逼的不敢现身,却未能擒获他本人。   “太子殿下,此次战役,太过蹊跷。”商议是班师回朝还是继续在渌州盘桓时,几位统军皆表示事态不对:“这皋铎皓,是高延人,可从这一个月打下来,他倒比咱们还熟悉大豫的地形与防备!”   “难不成,高延军中,有我大豫的叛徒为之指路!”一位统军惊呼。   帐中其余人闻言皆变了色,若真是叛徒,又如此熟悉军事地形,不是多年从军之人,也定与军中高位者有所联系,无需细想,便知此事牵涉甚广。   倪丰化一直听着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待他们都将的差不多了,问:“殿下以为如何?”时,才心中早已有了思量一般,吩咐自己麾下最信任的两位统军带着一半兵马戍卫渌州以及相邻的朔州、幽州等几座城池,自己带着另一半先回京,他总觉得,北境疆线,接下来,都不会太平。   果如他所想,离京三百里,一分急报与一道圣上口谕一同送来。   急报云:西高延王皋铎宰,率一众巫者与兵马上万,于夜间直逼伊州,一夜之间,伊州沦陷。   口谕道:事分急缓,西北垂危,太子即刻率兵西救,不必进京述职。   倪丰化七日内急行九百余里,终于赶至前线,接管一应事务。   不过他并未马上着手布阵抗敌,而是密派越衡给皋铎宰送了一封信。   第二日,太子殿下简衣夜行,只带了灵渊越衡二人,直奔敌营。   “来者何人!”皋铎宰的营地前,几个人高马大的汉子将他三人拦了下来。   “去禀报你们大王,”越衡开口答道:“昨日约见的人来了。”   其中一人凶神恶煞地将他们打量了一遍道:“什么约见,老子看你们几个细皮嫩肉的,说不定,是大豫奸人!”   灵渊冷声道:“你们怀疑归怀疑,若是误了你们大王的事,倒霉的可不是我们。”   那几人对望一眼,面面相觑,却依旧犹犹豫豫拿不定主意。   正当此时,营内一人一骑奔驰而来:“来者可是月下人?”   “正是。”越衡大声答道,月下人,乃是约定的暗号。   “放他们进来。”那马上人,手一挥,对底下几人道。   “真的是你,大豫太子。”帐内烛火忽明忽暗,皋铎宰看着真真切切站在眼前的倪丰化,略带吃惊,道:“太子胆量,本大王佩服。”   “本太子已如约而至,昨日之议,不知西高延王,考虑的如何?”倪丰化身在敌营,简衣素冠却不掩尊贵,他的身后,是大豫挺直的脊梁。   “本大王,不答应。”皋铎宰脖子一梗,下巴扬的老高,睨着他道。   倪丰化轻声一笑,看向皋铎宰的眸光里,划过淡淡嘲讽与鄙夷。   皋铎宰仿佛心事尽被人窥去一般不自在,怒道:“你笑什么!”   “西高延王还是少耍些欲迎还拒的幌子,你若铁了心不答应,本太子,就不会在这营帐里。”   皋铎宰一噎,不再装模做样:“大豫如今多面受敌,我为何要放弃这个好时机,不去分一杯羹呢?”   “马向故原,人念故国,本太子以为,在你皋铎宰眼里,整个大豫尽收囊中,也不比仅仅收复半个高延来的快意。”   皋铎宰眸光一紧,半晌,道:“我有两个条件,一,大豫要牵制住我王叔的全部兵力,最好让他身死战中。二,事成之后,高延为北境之王,永不向大豫称臣。”   “这两个条件,大豫答应。”倪丰化眸光一抬,看着他道。   “好,”皋铎宰道:“我信大豫太子,一言九鼎。”   “殿下,”回了自己营帐,越衡才将提着的一颗心放了下去:“接下来,如何安排?”   “你带几营兵士与与他们假战几场,便回来歇息吧,连日赶路,将士们,也该歇一歇了。”倪丰化道:“明日,放出我军生擒皋铎宰的消息。”   “是,”越衡抱拳应道,接着又斟酌着问:“不知那皋铎皓……”   提到皋铎皓,倪丰化眉头微微一沉,脸色也暗了几分,道:“皋铎皓非简单之辈,皋铎宰也不敢正面与他相对,他此次袭击伊州,就是打着借大豫之力收复东高延的主意。”   “那殿下答应的两个条件……”越衡有些不解,大豫的绝对皇权,是绝不允许属国自立的。   “权宜之计。”倪丰化道,他明白了,世上之事,不是说一就一,说二就二的:“眼下,是要尽快擒住皋铎皓。”   越衡飞快地扫了一眼他的脸色,鼓着胆子道:“属下认为,皋铎皓之所以能轻易进退躲藏,是因为手里有我大豫舆图。”   他只觉额头突突一跳,对越衡厉声道:“不可妄言。”   大豫舆图,天下只有两卷,皇宫里一卷,韦将军那里一卷,宫门深深,守卫重重,皋铎皓没那个能耐,能悄声无息拿走大豫舆图,至于韦将军,他信他。   已将近十一月,咸咸海风吹过的大留,还是一片暖融融惹人醉。   欢斯夜已卧床养伤十日有余,初祈怕她闷坏,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座四方平顶小轿,让人抬着她去逛大留皇都的繁华长街。   阿符出了宫,像是变了一个人,比往日里活泼了了七八分。   “公主,那儿有吹糖人的,奴婢去买一个,公主等着!”阿符兴冲冲地说了一句,便跑远了。   也许是被她的雀跃所感染,欢斯夜心中也不由得欢快了几分,她吩咐轿夫:“走的慢一些。”   不多时,阿符拿着两个金灿灿的糖人回来了,一只小兔子状的,一只灯笼状的:“奴婢瞧着就这两个最好看,公主要哪一个?”   “小兔子吧。”欢斯夜道。   阿符轻轻掀开白幔,将那支糖兔子递给欢斯夜。   欢斯夜接过来一看,小小一只兔子,还别出心裁地给点了颗红色的眼睛,映着金色的轮廓,像个新奇的小玩意。   她将手放在肚子上,忽然希望这是个女孩子。   “公主累了吗?”阿符见欢斯夜久不出声,道:“可要吩咐他们回去?”   “我不累,”欢斯夜回了神,忙道:“接着逛。”   不过一路上欢斯夜话都很少,隔着帘幔望着两旁的街道发呆,看上去虽不低落,却也并不高兴。   阿符心中过意不去,搜肠刮脑地想拣些有趣的话说,可这情急之下偏偏什么也想不出来。   正当时,忽然间跃入眼帘的一角飞檐让她有了主意。   “公主你看那,”她伸手指向东南方。   欢斯夜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但见一座楼宇,与周遭其他的不同,在普通小楼重重叠叠的遮挡下,仍不掩别致:“那栋楼?”   “那是大纳言的府邸,”阿符凑过来悄悄道:“他家的大小姐,与中山王殿下是风月之友。”   “啊?”欢斯夜忍不住诧异出声。   “嗯,”阿符煞有其事地点点头:“还有西面卫门督家的小姐,南面中将家的三小姐,北面寿亲王家的五小姐,城外太守家的女儿……”   欢斯夜呆若木鸡:“这么……多?”   谁知阿符摇摇头:“这只是中山王殿下常去的,大家都知道的,还有数不过来的,不知姓名的平民家姑娘。”   欢斯夜叹了声,语气不善道:“好色之徒果然东钻西钻地,糟蹋姑娘!”   阿符见她生气的模样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没有出嫁,住在深闺里的小姐,等待年轻俊俏的公子来访,是风。流韵事啊。   “那出嫁之后呢?”欢斯夜有些好奇,不想大留民风如此开放。   “出嫁之后自然不成啦,”阿符道:“不过也有那等偷情的,只不过上不得台面,为人所指。”   欢斯夜心中暗叹:“大留儿女皆风。流。”   “杀人啦,快来人呐杀人啦!”   “快松手,你这悍妇!”   前头传来一阵吵嚷,阿符忙叫轿夫停在原地:“公主,前头好像出事了,奴婢先过去看看。”   欢斯夜点点头:“嗯,小心些。”   “公主,咱们还是掉头吧。”阿符急匆匆地跑回来:“前头有人争执,推推攘攘,若是闹大了怕是会惊扰到公主。”   “好,那就回去吧。”她如今行动不便,还是小心些为好。   “……我女儿,我就一刀劈了你!”   “你!……老子先劈了你!”   争执之声断断续续传来,刚刚调转轿头,欢斯夜便叫了停:“过去看看。”   “公主……”阿符攥着帕子,为难道。   “过去。”   “是。”   轿子缓缓过去,拥挤的人群倒是自然地给让出了一条道来。   “神官,是神官来了。”人群中忽然有人大喊。   众人纷纷围着轿子跪下叩首,脑袋紧紧贴着地面,双手放在耳旁。   欢斯夜微微皱眉,看了阿符一眼,阿符清了清嗓子,道:“诸位认错人了,轿子里这位不是……”   有胆大的抬起头来驳道:“可这轿子上分明有神官的标记。”   欢斯夜一愣,看那被风吹的轻轻晃动的帷幔上,赫然绣着一只白海螺,原并未在意,现在想来,这白海螺,她确实在三昧殿看到过多次。   “这轿子里确实不是神官……”阿符道,已有好些人偷偷抬起脑袋往这边瞧。   “那是谁呀?”有人耐不住好奇,问了出来。   “是玉衡公主。”阿符索性说了出来。   谁知人群中忽然冲出个妇人,怀里似乎还抱着个东西:“玉衡公主!如来降世的玉衡公主,快救救民妇的女儿吧,我家那个没良心的汉子要害死她啊!” 作者有话要说:  sorry 最近更新不太稳定 不能保证每天固定时间更新,不过会尽力保持日更哒~ 平安夜快乐! ☆、误会难消   这妇人跑得飞快又决绝,眼看就要撞到轿子上,阿符心惊肉跳之中也忘了去拦,眼睁睁地愣在原地。   好在离轿子两步远时,她扑通一声重重地跪了下来,落下几滴急泪:“请公主一定要救救小女。”   透过薄薄的帷幔,欢斯夜看到她怀里抱着一个孩子,襁褓里的她安安静静,好像正睡的香甜,并未被这些嘈杂所惊扰。   “抱过来给我看看。”欢斯夜道。   “是,公主。”阿符应声而去。   欢斯夜接过来,小心地抱在胸前。   粉粉嫩嫩、柔柔软软的一个小东西,两只小拳头紧握着,唇边时不时吐出一个泡。她忍不住去戳了一下,那泡登时破了,几颗小水珠飞溅。怀里的小家伙砸吧砸吧嘴,醒了过来。   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骨碌碌的看了欢斯夜一会儿,忽然哇一声哭了出来,小拳头抖动起来,小腿也开始乱蹬。   “公主……”   欢斯夜一时间呆住了,那妇人担忧却有些小心翼翼的声音传来:“公主,她应该是饿了。”   “快抱过去。”她连忙把孩子给阿符,就抱了这么一会儿,竟发现自己额头已出了一层薄汗,方才抱着,用力了怕紧着她,松了又怕摔着她,真是件细致活。   “去附近的茶楼或是酒馆”在这大街上诸事不便,她对阿符道:“让她快过来。”   “是。”阿符走过去对正轻声哄孩子的妇人道:“快起来吧,公主让你过去呢。”   “多谢公主!多谢公主。”妇人喜出望外,又磕了好几个头,这才起身跟上。   “直虎,你女人这,一状就告到了玉衡公主那儿,你怕是要倒霉咯。”待人走远,人群中有人起哄道。   “呸呸呸,你猜倒霉!没的给老子惹晦气。”名叫直虎的男子身材精瘦,后背微驼,两手拢在袖中,跳着脚啐道。   到了最近一座酒楼的雅间,妇人一边喂孩子,一边自然地哼起了歌,呢呢喃喃的调子,孩子很快又进入了梦乡。   “你说吧,你方才在街上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欢斯夜问道。   提到这个,妇人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抹起了眼泪:“前日晚上,我家汉子满身酒气地回来,醉醺醺地就说要将小囡送到法镜寺去当姑子,我的老天爷啊,我当时就吓的一惊,也只当他是酒后胡言,奶都还没断呢,怎么能去当姑子,可是……”那妇人似是越说越伤心,小声地啜泣起来,欢斯夜使了个眼色,阿符忙接过孩子。   那妇人道了声谢,,用袖子擦了擦眼泪,继续道:“没想到,这个没心肝的说的都是真的,改天就上法镜寺拿了封黄纸,还有二十两银子,说,隔日就把小囡抱过去,这可是我们头个娃,他怎么就这么狠的下心!”她面上闪过一丝愤色:“我当时就下了决心,死也不让他把小囡带走……可真是拗不过,今日若不是恰好遇到公主……”   “你说……法镜寺收未断奶的女婴,做姑子?”她讲了这许多,欢斯夜只对此特别留意。   “是啊,以前街坊里就有将自家女儿送去的,可怜家里为娘的哭的肝肠寸断,男人眼里就只看到银子,我当时只在心里暗道一声可怜,不曾想到今日,轮到了自己。”她又掩面哭了起来。   “法镜寺收女婴,是从何时开始的?”   “这……”妇人仰起头努力回想:“我也记不大请了,好像也有十来年了吧。”   “一年收多少女婴?”   “我……我不知道呀。”妇人被问的一愣,全然不明白欢斯夜问这些做什么。   欢斯夜也觉得她应该知道的不多,这么问,确实有些难为她了,便道:“左右你去哪儿也不安心,索性随我回宫去吧。”   她像是得了个春雷滚滚的惊喜,呆了半天不动,狂喜之后又有些担忧道:“公主真是菩萨心肠,只是我……民妇粗鄙之人,不敢随公主入宫。”   “公主让你一起进宫,你进就是,没人敢说什么。”阿符适机道。   欢斯夜微微颔首,妇人才道:“公主大恩,民妇永记在心,今生来世,必做牛做马相报。”   三人很快出了酒楼,往皇宫的方向去。   走到半路,欢斯夜突然道:“去天牢。”   阿符惊诧,道:“天牢阴森可怖,潮湿阴冷,公主的身子……”   “你带她到初祈那儿,我自己去天牢。”欢斯夜命轿夫转头。   “这可万万使不得啊公主!”阿符惊慌道,若是欢斯夜出了什么事,第一个问责的就是她:“公主若执意要去,不如先回宫,多带些人再去。”   “不必了,坐着这顶轿子,想必没人敢拦我。”她淡淡道:“你带她回去吧。”   “是。”阿符咬牙应下,道:“公主小心。”   这世上的天牢大抵都是差不多的,即使构造略有不同,那股子‘一闻就知道不是人呆的地方’的气息,不论哪朝哪代,都是一模一样。   欢斯夜不出所料的,一路顺顺利利地进去了,她说要见欢斯纵,大寺卿只是微微一愣,说了句:“随我来。”便亲自在前头带路。   欢斯夜的轿子比平常的小一些,在天牢窄窄的通道里也并不难走。   大约走了有半柱香时间,在天牢深处最里间的牢房里,她看见了欢斯纵的身影。   他整个人像是蒙了一层灰,往日的风流倜傥像是悄悄藏起来了一般,再也不见半分。   “你来做什么。”他隐约辩认出轿中人是欢斯夜,冷声道。   “你们都下去。”她吩咐左右,让轿夫将轿子落在地上。   欢斯纵从鼻子冷冷哼了一声,不屑道:“你又想耍什么诡计!”   “我来带你出去。”她道。   “你哪里来的本事,能带我出去?”他不信地反问道。   “初祈神官让我来的。”   他看着那顶轿子,将信将疑。   “不过,带你出去前,我有一件事想问你。”隔着帷幔她的轮廓带了些重影,连带着声音也像披上了一层雾:“法镜寺背后的人,是谁?”   欢斯纵眉毛一跳,很有些吃惊:“你问这做什么。”   “你知道为什么,”:她道:“是不是,欢斯瑞?”   “算是吧,”他并不打算隐瞒:“不过出面的都是左大臣和他手下的人。”   “多少年了?”   “十三年。”   “你就是因此而厌恶他?你既然都知道,为何不去揭穿他?”   欢斯纵半带哂意地哼了一声,像是在笑欢斯夜,又像是在笑自己:“欢斯瑞的背后,是我父皇。”   欢斯夜乍听之下,大为意外,但回想那日欢斯瑞梦魇时的言语,莫名觉得,欢斯纵说的是真的。   “至于初祈神棍,他从来不去管宫闱之事。”他继续道。   “我要管。”她接口道。   “你这个来历不明的公主,口气倒是不小,你到底是谁,来大留,有什么目的?”欢斯纵厉声道,他对她的偏见是,来路不明大奸之人。   “你可以说初祈说的话都是胡说八道,不过,我他到是说对了,我确实是神女,来大留,是为了惩恶扬善。”   “哈哈哈哈哈……”欢斯纵一阵大笑:“不过几日,初祈的冠冕堂皇你已学着了。”   “大留皇族的根已烂,你还算是个清醒的人,真的不挥下手中的斧头吗?”   “公主一张巧舌,字字珠玑,早知,当日我策反左大臣,就该找你相助。”   “不敢当,既然如此,”欢斯纵道:“你随我走吗?”   “不走,”他道:“我还是在这天牢里最安全。”   “你做这敢怒不敢言的缩头乌龟这么多年,难道不怕,头再也抬不起来?”   “公主不必激我,我信不过你,所以,我不会同你走。”他坦然开口道。   欢斯夜眉头微皱,是了,这误会一旦生了,要消除可就难了。   她不再多费口舌,转过身子做好,道:“回宫。”   轿子刚进三昧殿,便见初祈站在门口,目光穿过轻薄的幔子,看着里头的她。   “去见欢斯纵了?”他袖子轻轻一扫,帷幔便自两边掀开,他将她抱起,边走边道:“他是不是没说什么好话?”   “欢斯瑞父子做出那等不堪的事,”她看着他,带着不解的质问:“你身为神官,为什么不管?”   “我不想管。”他答道,直直白白,连个借口也不说。   “为什么?”她问:“你并不惧怕皇权,大留皇帝更是对你敬畏有加,为什么……”   他终于看向她的眼睛,道:“因为我觉得,那没什么。” ☆、意料之外   欢斯夜闻言脸色骤冷:“那没什么?你认为,那没什么?”她似乎难以置信,他能云淡风轻地说出这样的话来。   到了她在三昧殿的居处,初祈将她放在榻上:“那些女婴,即使不被卖到法镜寺,也会被卖到别的地方,被卖到法镜寺,起码不会被虐待,被□□,能平平安安长大,这对他们来说,难道,不是最好的境遇吗?”初祈站在她塌边,缓缓道。   “还未断奶,就被卖进法镜寺,是最好的境遇?”   “她们一出生,就是错了,生在了一个,能为了十几二十几两银子就能将她们卖了的人家里,入法镜寺,确实是最好的境遇。”向来言简意赅的初祈,今日竟肯反复向她解释原委。   她依旧是不认同:“那么你对境遇的要求,实在是太低了。”说罢便转头望向窗外,闷闷地不再说话。   初祈淡淡一笑,眸中有无奈,又带着些她天真点也好的包容,道:“明日我带你去法镜寺看看。”   “当真?”她猛地转过头,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嗯。”初祈点点头。   第二日一早,两顶一模一样的寻常样式小轿子缓缓从三昧殿后门抬了初来,往城郊法镜寺去。   一路上欢斯夜都觉得胸口闷闷的,既想快些看到寺里是何等样子,又害怕看见,两种情绪翻来覆去,很快,就到了寺门口。   轿子微微停顿了一会儿,很快又动起来,进了庙门,拐了几个回廊,便到了一处宽阔的园子,一路上都很安静,除了鸟鸣,便剩风声,而此处,竟隐隐约约传来孩童的嬉闹声,清脆动听。   又走近了一些,轿子稳稳地停了下来,却并未落下,只听得初祈道:“你看前面。”   欢斯夜抬眸望去,是一群约莫五六岁的小女娃,梳着总角髻,穿着粉裙,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推推搡搡着玩儿,眼角眉梢都挂着笑意,在这日头底下,尤其的暖。   过了一会儿,一个女侍官模样的人走了过去,小女娃们忙排成一排,低头站好,偶尔抬头瞅瞅女侍官,稚嫩的眼眸里有敬畏,却没有惧怕。   “好了,时辰到了,今日的嬉闹结束,接下来该去练琴了。”女侍官点完了数,见人都齐,摆摆手吩咐道。   一张张嫩生生的小脸垮了下来,嘴上却都齐声应道:“是,姑姑。”   不多时,吭吭铿铿琴弦拨动的声音传来,优美自然是没有的,热闹倒是实打实。   其中夹杂着女侍官的教导声:“说了要注意指法……此处要用勾的……弦松了……”   欢斯夜大为出乎意料,心中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有些不明白,问道:“这是……”   “这些就是买进来的女婴。”初祈道。   “可欢斯瑞的香,不是由她们所制?”   “是,”初祈道:“不过是在她们头天晚上沐浴后,在身上抹上膏脂,待第二日早晨刮下,再将这些膏脂制成香。”   “这就是你所说‘世间至纯至洁之香’?”   “不错,”初祈颔首:“这些女娃自小长在此处不曾出去过,养之以锦衣玉食,涵之以琴棋书画,平日里又有女侍官悉心照料,她们单纯平静,没有害怕,没有委屈,每晚酣然入梦,所制出的香,当然是极好。”   “这里,只有五六岁的小女娃吗?”她继续发问:“那些长大的女孩呢?”   “在皇宫,”初祈顿了顿:“在皇上的仙寿洲。”   欢斯夜眸光微沉,是啊,她怎么忘了,除了欢斯瑞,还有一个察度皇!   却听初祈接着道:“在皇宫里的也是一样的,只不过不必再制香了,只需每晚陪着皇上即可。”   “这又是什么缘由?”她不解道。   “只是相伴入睡,皇上害怕衰老,认为与年轻女子呆在一起,可以吸收她们的精气,延年益寿。”   欢斯夜听完,只觉如鲠在喉,噎的说不出话。   又过了十多日,欢斯夜已经能下地了,只不过须得扶着阿符,走的慢些,好似又回到了刚来大留的那一个多月,只不过这回伤的不是眼,而是腿。   与欢斯瑞算是不欢而散,照他在欢斯纵那件事上坑她的行径来看,前头两个阵角倒地破没破还是个未知。   既然无人可信,索性她就自己来吧。   她在三昧殿里里外外走了好几圈,陪着她的阿符都有些吃不消:“公主,歇会儿再走吧,你的腿还没好呢。”   欢斯夜点点头,在石凳上坐下,道:“你去泡壶茶来,我在这等你。”   “是。”阿符对她福了福身子,便匆匆下去了。   待阿符走的看不见人影,欢斯夜才慢慢起身,向前头的大殿里走去。   她看着眼前这座屋梁高的佛像,缓缓抬起手,掌中冰焰燃起。   正要挥向那座佛像时,手腕忽然被人一把抓住。   是初祈,他缓缓按下她的手,道:“这些天将你闷坏了吗?竟要烧我殿里的佛像解气。”   “流兖贝就在里头,我知道。”欢斯夜挣开他的手道。   “阵心确实就在这里,可我说过,你此般强行破阵,只会将它锁死,那样,你就永远取不到流兖贝了。”   “任它锁死锁活,我一把火统统烧了,岂不是比逐个破阵来的容易?”她道,心中暗悔如此快捷的法子,她以前怎么没想到。   “你想将流兖贝也烧了吗?”初祈看了看佛像,又看向她道。   “对,连它一块儿烧了,在阵里就将它炼成丹药。”欢斯夜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避讳道。   “先不说你这样会耗损多少内力,单单流兖贝这里,就行不通,”他道:“要将流兖贝炼成丹药,要欢斯家人的血才行,不然,白费功夫,到头来不过一枚死贝。”   “我去欢斯瑞身上割几滴血下来!”她道,转身就往外走。   初祈拉住她:“没用的,有阵护着,血碰不着流兖贝。”   “那到底要怎样才行!我难不成,只能干等吗!”她忽然拔高了声音道。   “你就这么想离开大留?”初祈看着她,一贯平静如水的淡漠。   “我本来就不属于这里,我来这儿,是为了流兖贝而来……”   “我都知道,”初祈打断道:“既然如此,我便帮你一把。”   腊月初八,皇上将中山王欢斯纵从天牢里放了出来,据说是因左大臣求情,皇上念其遵守婚约,昔日王爷沦为阶下囚,他这个‘未过门’岳父还不离不弃,跟欢斯夜委婉地打了个招呼,欢斯夜顺势表示十分支持,察度皇便将其放了出来。   宫中忙完了新年又忙元宵,忙完了元宵又开始忙欢斯纵的婚事。   冬去春来,中山王婚期将至,欢斯夜的肚子也一天天大起来,好在她自受伤后便一直在三昧殿养着,平日里也不太出门,衣裳穿的宽松些,倒也没人看出来。   那日初祈与她说,腾瑞殿的和聚幸殿的,欢斯瑞确实是将其破掉了,其余三个阵角,皎夜殿里的和皇后的弘徽殿里的都算好破,棘手的是欢斯纵的辽纵殿,可任凭她如何问,如何破辽纵殿阵角一事,初祈就是不告诉她,只说:“到时你就知道了。”并且在再三提醒她,最早也要等到欢斯纵大婚那日,在此之前,不可轻举妄动。   欢斯夜虽心中难安,到底还是按耐住了,期间还写了许多封信给岩秀,送信的是一只白鹭,也不知他收到了没有,迟迟不见回信。   三月初十,中山王欢斯纵大婚。   他与明葵在众人的注释下互拜对饮。   酒入喉后,欢斯纵捏着酒杯的两根手指忽然轻轻一松,青铜酒杯落在青砖地上发出“叮”一声脆响,溅出杯中最后一滴残酒,又在地上骨碌碌地滚了几圈,终于停在一个不显眼的角落。   只见他在众人不解的目光里,一步一步走向祭台,拔出祭桌上的宝剑,往头顶一擎,厉声道:“今日我欢斯纵,以苍天之名,握鬼丸之剑,大义灭亲,杀我恶贯满盈之父兄,以正天理人伦!”   此话一出,满堂宾客鸦雀无声,脸上神色一息之间变换多样,竟像戏里的丑角,鲜明而又离奇,且人人不同。   好半晌,察度皇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嚯地站起身,指着他道:“混账!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欢斯纵冷冷一笑:“父皇,你跟欢斯纵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事,儿臣早就知道了,儿臣看不下去,多年谋划,就是为了今日!”他望着察度皇,神色嫌恶之中带着丝畅意:“不久,天下人也都会知道。”   察度皇胸口一闷,身子摇晃,险些向后倒去,扶住桌子怒骂道:“孽子!孽子!口出恶言,污蔑父兄!来人哪,给朕压下去!”   察度皇预料中的皇家御林军却并未出现,倒是欢斯纵击掌三声,便见左大臣领着一营赤色军队,将整个大殿水泄不通地围起来。   “将皇上与太子收押天牢,待明日公布完他们的罪证之后,斩首于宫门!”   察度皇像是疯魔了一般,口中狂呼‘孽子’二字。   欢斯瑞出奇的安静,不曾反驳一句,被押走时也丝毫没有反抗之意,如同局外人一般,看着这场闹剧。   “至于众位大人,”欢斯纵眸光一一扫过他们的脸庞,道:“尘埃落定前,就只能先委屈你们住在这宫里了!” ☆、一片火海   五星阵五个阵角,分别主金、木、水、火、土,只要破了这五处,阵心便开了,只是此法乃是强行破阵,自始至终,只有开两个时辰的时间,两个时辰之后,它便会永远地关上,再无法开启。   欢斯夜的皎夜殿是主水的,却只有后园有一弯不大不小的水塘,映着峨眉般的月与一角屋檐,倒也有几分意境。   不过她此时无心欣赏,将手中一块稍扁的石头用力丢过去。   只见那石头,轻飘飘地在水面上点了两朵涟漪后,“咕咚”一声沉了下去,水塘咕咕咕地冒了几个泡后,呜咽一声,又复于平静。   她自偏门从殿中出了来,独自一人走在宫灯没有照亮的小径,只是可惜身子太沉,不然她还想再走的快一些。   辽纵殿惊变过后,依旧在大宴宾客,这边欢斯夜终于摸到了皇后所处的弘徽殿,话说这弘徽殿,作为一个一国之母的寝殿,委实有些,寒碜。   以石为阶,以竹为帘,以麻为帐,一桌一榻一盏灯。若不是事先知晓,怕想不到它会是主金的阵角。   今夜皇后应当在欢斯纵那儿,此处的值守也懈怠了许多。   欢斯夜轻松拐进偏殿里皇后的小书房,几步走到桌案旁,按住桌上那方颜色显旧的笔洗,左转三圈,右转两圈,再拿一旁的铜石镇纸轻轻朝它一磕,眼看丝丝裂缝自它中心裂开,四分五裂。   辽纵殿在皇宫的东北面,从弘徽殿过来也算近,没走几步便能看到他门前的两只大红灯笼。再走近些,觉得有些奇怪,明明是喜庆之地,怎的这样安静?   欢斯夜斟酌半晌,还是走了进去。   院中廊上树上都绑上了红绸,一弯一弯微微下垂,划出分分明明的喜气。   殿中通明灯火溢到院中,依稀能看见舞姬晃动的身影,只是未曾听见丝足声。   欢斯夜一步步朝里走,高坐龙椅上坐的不是举杯高饮的察度皇,而是今天的新郎官欢斯纵,他大剌剌地半靠在龙椅上,支起膝盖架着手,远远瞧着她的眼里微醺之中带着几分畅意。   欢斯夜环顾四周宾客,皆是朝中重臣或是皇族亲王、公主。   他们见了她,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惊喜,接着又暗了下去,礼节性地站起身来,道:“玉衡公主。”   欢斯纵见此,眸光往两旁扫了两道,慢慢地从高台上走下来,看着欢斯夜,高声道:“来人,把这个来历不明的公主,也给我押下去。”   “不可啊,殿下,玉衡公主乃是……”他话音刚落,马上就有老臣出言相劝。   欢斯纵冷哼一声,道:“我可不是父皇那个老糊涂,信什么天命神女。”   很快便有侍卫应声上前,韦长欢袖中的手微微一张,正打算挥出一掌,却见眼前一花,初祈已站在了自己身旁。   众侍卫见此,皆不敢上前,有些为难地看了欢斯纵一眼。   欢斯纵冷笑一道:“愣什么,将初祈神棍一同押下去!”   此言一出,众人皆倒吸一口冷气,那几名护卫更是直接伏地叩首,直呼:“不敢对神官不敬。”   初祈恍若未觉,道:“好,将我与公主一齐押下去吧。”他对欢斯夜道了声‘走吧’便率先抬脚往外走,周遭侍卫纷纷让开。   欢斯夜站在原地沉思了片刻,也跟了上去。   到了天牢,一众狱卒皆如惊弓之鸟,不知该如何是好,借他们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关这一国神官。   许久,那牢头才鼓了气,小心翼翼地支吾道:“不知……神官……有……何吩咐?”   “挑一间好点的牢房,将我和公主,关在一起。”   那牢头飞快地望了初祈一眼,随即又低下头,将整个身子都垂的低低的,咽了咽口水道:“是,是,神官……请随小的来。”   欢斯夜坐在牢房里,看着对面的初祈,有种在客栈打尖之感。   “喝茶吗?”初祈递给她一方甜白釉烫金茶瓯,道:“不必担心,我们不会在此耽搁太久。”接着便悠然地品起茶来。   欢斯夜不但担心,更有些心急,眼看着只剩这一个阵角了,却出了这么个岔子。   她手下不自觉地一下下拨弄着杯盖,发出一连串“吭吭吭……”在这安静的天牢里显得尤为刺耳,后来她许是被这连绵不断的吭吭声惹烦了,径直将手中的杯盖连带着杯身全都拂到了地上,润如凝脂的甜白釉,碎成一瓣一瓣,如同夜色醉人的湖面上,被涟漪搅碎的圆月。   她却好像刚刚被这声脆响拉回神来,怔怔地看着地上。   初祈低声一笑:“孕者竟这般容易动怒吗?”   欢斯夜见他这般气定神闲的模样,不知怎得,有些想拿茶壶敲他的脑袋,索性转过头不去看他。   透过天牢的小窗户,可以看到一轮弯弯的上弦月,和稀稀疏疏的几点星光。   月色下,水光清华,游鱼浅眠,疏疏散散的树影下,是成片的黑衣蒙面,持刀握剑之人,疾速无声地往一个方向而去。   辽纵殿内,依旧歌舞升平,酒色具存。   舞姬的衣袖,五光十色,灿烂夺目,好似曙空中腾现的锦绣朝霞,璀璨不可方物,玉手似春笋一般修长,肌肤似水葱一般鲜嫩。   只不过除了欢斯纵,再无人有那个闲心观看。   两旁案席上是不明所以、坐如针毡的众大臣,而那高台主座上,是执壶饮酒、醉兴方浓的中山王欢斯纵,这般主宾两相,在喧哗盈耳的丝竹声中,凑成了一场古怪,而又生动的宴会。   “众位大人,喝呀!如此良宵,怎可虚度!”欢斯纵醉醺醺地自席间走下:“放心……明日一早,你们就会知道……我那冠冕堂皇的父兄,都做了些……什么,哈哈哈哈哈……喝!喝啊!”   “不知皇弟这场闹剧,打算演到何时?”一身戎装的欢斯瑞,徐徐走入殿内。   欢斯纵双眸微眯,阴鸷地看着欢斯瑞,因酒色染上的醉意早已消失不见,他轻骂一声:“废物!”长袖一甩,指着欢斯瑞,喝道:“拿下他!”   大殿之上,除了欢斯纵因愤怒稍显粗重的呼吸声外,再无半点动静。   欢斯瑞微微一笑,依旧如往常那般春风拂面,却不沾染一丝一毫情绪在其中。   可在欢斯纵看来,他那笑,与他身上那件玄色烫明黄金边的戎装一样刺目,彰显着他的得意与嘲讽。   欢斯纵拔出身边长剑,带着玉石俱焚的决心,袭向欢斯瑞。   二人自殿内到殿外,自地面到屋顶,自池塘到树枝,一个疾风骤雨,招招凌厉,一个不紧不慢,守中有攻,最后,欢斯瑞一招移形换影,横剑于欢斯纵颈上。   “你输了,”欢斯瑞望着他:“二弟。”   欢斯纵眼中闪过一丝动容,随即别过脸:“成王败寇,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左大臣领兵来报:“禀殿下,宫中叛贼已全部肃清。”   欢斯纵看向左大臣,以及他身旁的皇后、依旧穿着嫁衣却避过他目光的明葵,竟出奇地平静,本就是始于交易,那么终于背叛也并非那么难以接受。   “好,你有功。”欢斯瑞微微点了头,道。   不过眨眼间,他长臂轻挥,手中三尺青峰削铁如泥,冰冷的青石板上,横着左大臣热气腾腾的尸,项上人头顶着一张死不瞑目的脸,骨碌滚出数尺远,没了首的尸身,汩汩喷出的赤色血液,浸润了青石板,也染红了明葵的裙。   欢斯瑞这毫无征兆的杀戒开的突然,众人惊愕之余,不由得身冒冷汗,遑论皇后与明葵两位弱女子,竟是两眼一翻,还未来得及尖叫,便身子一软,晕了过去。   “论心狠手辣,我当真极不上你这个笑面菩萨。”欢斯纵率先回过神来,嫌恶道。   欢斯瑞瞟了眼左大臣的尸体,语气淡漠:“他没用了。”   “不要迁怒我母亲和妹妹。”他深深看了欢斯瑞一眼,神色变换多样,忽然如放弃所有抵抗一般,说此一句。   欢斯瑞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只示意旁边护卫将他带下去。   欢斯纵走后,他转过身子,负手而立,一个人望着火光滔天的辽纵殿,不知在想些什么。   “瑞哥哥!瑞哥哥!”乐水公主欢斯幸拎着裙摆急急忙忙地跑过来,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拉着他的锦袍,哀求道:“求你,不要杀纵哥哥。”   欢斯瑞将她额间跑乱的碎发抚到两边,望着她映着火光的湿润双眸,柔声道:“幸儿放心,你的纵哥哥,不会死的。”   待到欢斯夜与初祈再回到辽纵殿,火海已熄,热浪犹在,任它苦竹苍松,菊花乔木,早已化作一片灰烬。   她四处看着,入眼皆是黑漆漆的一片,她不敢相信,此处就是几个时辰前还像个喜堂的辽纵殿。   初祈慢慢走至她身旁,像是特意解释给她听一般,道:“这才是主火阵角的真正破解之法。”他拍了拍她的肩:“走吧,现在,该去阵心了。” ☆、与我交换   欢斯夜与初祈一同回了三昧殿,初祈将供桌上的烛台轻轻一拧,那座巨大的佛像轰隆隆地缓缓左移,露出一个小门,门内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   初祈率先走了进去,他手上不知何时拿了颗夜明珠,荧荧的光只能照亮前后几步之内的距离,不过倒也使得,里头的通道很窄,两人无法并行,只能一前一后地走。   走了大约两刻钟,依旧是在这条一成不变的窄道上,欢斯夜只觉得路长长的没有尽头。她完全失了方向,只记得走来好似从未转过弯,这怕是,已经走出三昧殿好远了?   她正想的出神,只听初祈道:“到了。”   他将夜明珠贴近墙壁,四处看了一会儿,忽然拔下头上的发簪,往墙壁上一个几乎微不可见的小孔轻轻一扎,前方豁然开了一道石门,依稀之中,有断断续续的流水神传来。   初祈将夜明珠递过去给她:“拿着。”自己往怀中摸出个东西,拿在手里,往里头去了。   这幽暗的地界,倏然跃起一道火光,原来他方才拿的是火折子。   壁上的灯一盏盏亮了,两旁的事物也渐渐清晰。   墙和地不知是什么做的,映着金色的火光,晶莹剔透,不知道的,还以为误闯了龙王爷的水晶宫。   屋中央放着盆巨大的红珊瑚,寸寸闪着光,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   走近一看,那池子里还蓄着清澈的水,汩汩而动,却不知水源来自何处。   初祈望着珊瑚树下的水池,眉头微皱,对她道:“流兖贝不见了。”   欢斯夜怔了怔,随即艰难地弯下腰,伸手在水里捞着,嘴上轻念道:“不见了?怎么会不见呢?不会不见的……”   初祈小心地将她拉起,道:“应当是被人早一步拿走了,我们先出去。”   “神官,神官!”佛像刚刚移好,便听见两道急促的寻人声。   紧接着一个内侍窜了进来:“神官!可找着你了!快随奴才来,皇上他……不好了!”   初祈想了片刻,对欢斯夜道:“在这等我,不要一个人出这三昧殿。”   欢斯夜心神不宁地点了点头。   素净的弘徽殿里,皇后看着榻上沉睡的明葵,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从未想过太子的心这么硬,硬到一剑斩了为他做牛做马近十年的父亲,父亲一死,这个家,无疑是倒了。   “阿姐,阿姐!”榻上的明葵忽然呓语道。   皇后忙奔过去,握住她的手,温声哄道:“阿姐在呢,阿姐在呢。”   她悠悠转醒,看见榻前一脸关心的长姐,猛地坐起来,扑到她怀里:“阿姐,我梦到了父亲,浑身是血……”说着说着,竟小声地抽泣起来。   皇后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犹如幼时哄她睡觉一般。   长姐怀里有安心的味道,她渐渐止住了哭,抬起头刚想说话,却突如其来猛咳一声,突出一大口鲜血。   她伸手抹了抹嘴角,看着指尖的红色,有些不知所措,转头望向皇后,但见她眼中尽是疼惜、悲痛,独独没有惊愕。   她忽然就明白了,看向她的阿姐,道:“自我失身于中山王的那一刻起,父亲就弃了我,是不是?”   她一辈子最聪明的时候,应当就是此刻了。   “明葵……”皇后看着这个向来率性高傲的小妹,心中苦涩的说不出话来。   “到底是为什么,父亲宁愿牺牲自己的亲生女儿,也要站在太子那边,中山王殿下,不也是皇子吗?”她眼神空洞:“父亲就那么讨厌我吗?也是,我自小就样样不如阿姐……”   “傻孩子,”皇后用帕子拭去眼角的泪:“中山王他,是赢不过太子的,果断决绝,心狠手辣,他都比不上太子。”   “是啊,太子是赢了,可父亲,也死了。”明葵道,语气不辨喜悲,隐隐有些嘲讽之意。   皇后自是听出来了,叹了口气,道:“那日在醍醐寺,你若是不自作主张,也许……父亲还好好的。”   “哈哈哈哈……”她忽然轻轻笑起来,渐渐大声,最后止不住地咳嗽,一口口鲜血喷出,她身上那件还未换下的嫁衣,又加了几抹鲜红。   欢斯夜在三昧殿等了一个多时辰,也不见初祈回来。   正是心急如焚之时,阿符匆匆跑了进来,见了她,如蒙大赦,松了一口气般,道:“还好还好,公主好好地在这儿,神官让奴婢回来好好照看着公主……”   “外头出什么事了?”欢斯夜问道。   “侍卫们押中山王去天牢,还未出皇宫就叫人给劫了,宫里两拨人互相厮杀,混乱又凶险,公主千万在此处好好呆着。”阿符双手紧握,一副害怕的模样。   “初祈呢?”欢斯夜心中记挂着流兖贝:“他在哪儿?”   “奴婢也不清楚,”阿符道:“不奴婢回来的时候,神官好像是往仙寿洲去了,他说,太子殿下在那儿。”   “去仙寿洲。”欢斯夜当即道。   阿符惊呼:“公主!”她跪了下来:“万万不可啊公主!”   “你随我一同去,或者我自己去。”   阿符一咬牙,起了身扶住她,道:“奴婢随公主一块去。”   已是后半夜,阿符提着盏昏黄的宫灯,主仆二人小心地贴着宫墙走。   到了湖边小渡口,欢斯夜带着阿符乘了舟,往察度皇的秘居仙寿洲去。   她已有八月身孕,虽不似一般孕妇那般笨重,却也不复往日轻盈。   船很快到了湖心仙寿洲,上了岸,一路走去,但见一串血迹曲曲折折,自岸边一直延伸到宫殿处,欢斯夜扶着阿符的手,不自觉紧了紧。   尽管内心早已知晓这仙寿洲到底是何所在,可亲眼所见所带来的震撼远非想象可比,尤其是,她也将为人母。   十三四岁到十七八岁的少女,身穿粗布麻裙,头发随意地编成一股,放在左肩,安静地躺在一张巨大无比的圆床上,而圆床中心,是那造就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大留的皇帝,欢斯赫。   只是察度皇此时像是出气多进气少,那血迹一直延续到床边,应当是他的无疑了。   欢斯夜慢慢踱过去,看着察度皇——他一手捂住心口,十分吃力地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着:“你们……靠的朕……近一些……近一……些。”   一众女孩倒也真往他身旁靠了些,也并未有惊慌、害怕之意流露。   离他最近的一个女孩,一双乌黑的双眼好奇地看着察度皇的胸口,又看看他因痛苦而扭曲的脸,最后竟伸出了自己粉嫩的小手,轻轻地放在了察度皇捂着胸口的那只手上。   察度皇看着她,双眼一翻,眼角竟滚出一滴热泪,随即“嗬”“嗬”地喷出了几滴血沫,溅在女童的柔嫩白皙的脸颊上,在女童不明就里又好奇的眸光里,他终于呜呼一声咽了气。   欢斯夜看着他——双眸瞪得突出,双手紧紧地捏成拳头,这个怕老怕死的皇帝,终究是死了,而且死的,比预期早得多。   可见有些事,越是汲汲营营去求,便越是适得其反。   咣当一声,一直木盆摔在地上,水撒了一地。   “谁!”阿符惊声喊道。   两名宫惊慌地跪伏在地上。   “可是你们一直在此,照顾这些女孩?”欢斯夜问道。   “回公主,是奴婢们一直照顾她们。”其中一名宫女答道。   “自今日起,皇宫内再无仙寿洲,”欢斯夜吩咐道:“这些女孩,年纪尚小的放出宫去,找……找靠得住人家的收养,年纪稍长的,便留在宫中,做宫女吧。”   “公主,这……”两名宫女大惊失色,很是为难道。   “你们只要领着她们到三昧殿去,自然会有人安排。”   “是,公主。”两名女官站起来,方才答话的那个走了几步,自一旁的案桌上拿了个铃,摇了两声,圆床上的女孩们便纷纷站起,乖巧地站成三排,井然有序地跟着那摇铃的宫女出去了。   “啪、啪、啪”,欢斯瑞拍手而出,还是那般身过污泥,纤尘不染的模样:“公主不愧如来转世,好一副慈悲心肠。”   欢斯夜眸光轻轻扫过他,道:“宫中大乱,太子殿下不去主持大局,怎么躲到这仙寿洲来了。”   “不到这仙寿洲,怎么能见到你——”欢斯瑞定睛看着她,嘴角微翘,道:“南诏神女,韦长欢。”   她微愣,却也并不意外,看着他,眸光清冷,道:“你故意将我引来,为的,是什么。”   欢斯瑞轻笑,笑声朗润,笑容清澈,自宽大的袖袍里缓缓拿出一物:“你若想要它,便用你赤灵冰焰的本源,来与我换。”   韦长欢心中暗波涌动,却力持镇定,道:“我又怎知,你手中的流兖贝,是真是假。”   “你若不信,大可一试,”欢斯瑞道:“我只要滴几滴血在进去,这流兖贝,可就死了,这死了的流兖贝,不知道,还有没有用呢?”   韦长欢盯着他,抿唇不语。   欢斯瑞却拿出匕首在自己左手心划了一刀,刀尖触血之处,像是烧红了的铁,骤然浸入水中,吱吱地响。   他看着那匕首,笑吟吟道:“血里有点毒,确实是好事,”接着眸光陡然一转,扫向欢斯夜:“不要妄想先用赤灵冰焰杀了我,在那之前,我一定会让这流兖贝,先尝尝我血里的毒。” ☆、替她决定   既然被他识破,她干脆地收起手中刚刚腾起的一丝火焰,道:“我若将冰焰给了你,又如何将这流兖贝练成丹?”   “你届时,只需分出一簇来炼即可,”欢斯瑞漫不经心道:“堂堂神女,即使没了赤灵本源,操纵冰焰炼一颗丹,还是做得到的,是吧?”   “好。”半晌,韦长欢道:“我与你换。”   欢斯瑞嘴角浮起一丝满意的笑。   韦长欢闭眼,欲取本源,突然又睁开眼,道:“我一直想知道,你为何,对众息安如此依赖?”   欢斯瑞看了她良久,道:“好,你若真想知道,我便告诉你。”   欢斯瑞往左边走了两步,随意地坐在那巨床边沿,阿符也给韦长欢搬来一张小凳子。   “我十四岁那年偷跑出宫,遇到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欢斯瑞把玩着手心的贝壳,缓缓开口道:“原是她偷了一块肉,被摊贩追着跑了好几条街,最后躲进一个破水缸里,她整整躲了一天,天黑时才小心翼翼地出来,恰巧碰见了要回宫的我。我并未想将她如何,反而将手中打算拿进宫给幸儿吃的点心给了她,她犹豫了好一会儿,两只脏兮兮的脚丫子磨个不停,黑亮的眼睛看看我,又看看那包糕点,也许是糕点的香甜太过诱人,她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最后,她终于一把拽过糕点,拔腿就跑,胸口那捂了一天的肉却“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她回头看了一眼,便头也不回地继续跑。我走过去,捡起那包肉——还是温的,外头的那层油纸早已破烂,而我那时不知为何,竟不自禁地拿到鼻间闻了闻,没有肉的腥味,反而有一股特别的味道,很好闻。”他一面讲,一面陷入了回忆:“后来的夜里,只要我一闭眼,便会想起她那星辰般的双眸和鼻间那抹让我魂牵梦萦的芬芳。   欢斯夜看着他略带陶醉的神情,腹中一阵翻涌。   他却浑然不觉,继续道:“后来……我便将她带进了宫,只是十四岁的我,尚未懂得,如何呵护自己喜爱的人或事,学着我父皇……做了让我一生都为之后悔之事,眼看着她,在我身边一天天憔悴,最后死去。可我不愿相信,也不愿接受这个事实——”   “所以你便鬼迷心窍将炼制成香,”韦长欢冷冷道:“此后更是一发不可收拾,迷上了这女童之香。”   “是又如何,”欢斯瑞并不认为自己的做法有什么问题,他道:“他们在我手中,过得更好。”他甚至觉得这是一种恩赐,与初祈的所想相差无几,   韦长欢看了他一眼,道:“你殿中的跑马场,是她的坟。”   她想起那日试探他时,他骤起的杀意,加之他今日所叙,那跑马场,果真不是什么干净的所在。   “是她的坟”欢斯瑞呢喃:“是我的梦,一个烙在心口,从未停止过幻想的梦。”   “你真是让人恶心。”韦长欢不掩厌色。   他不怒反笑:“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了,”他慢慢从床沿上站起:“我知道你在拖延时间,指望有人来救你。”他眼角难掩喜色:“可你却不知,我,也在拖延时间,我早已命阿符打开机关,此时这座仙寿宫,早已沉入湖底,而且,阿符会去告诉欢斯纵和初祈,你被我劫持出宫了,等他们回过神,再回来救你,我早已安安全全地出宫,出城。”   韦长欢同样的不怒反笑,连拍三掌,道:“太子殿下好算计,是我小看了你。”   “过奖,”欢斯瑞道,神色之中有些许藏不住的得意:“毕竟,本太子长你许多岁,而且,这大留,是我的地盘。”   “动手吧,”他催促道,还淌着血的左手轻轻拂过右手掌心的那颗流兖贝,看得人心中一紧:“神女殿下。”   韦长欢凝神静气,一点一点地将赤灵冰焰地本源自体内剥离,屋内渐渐变得灼热而又明亮,尤其是浮在空中的那团浓厚的月白火焰,刺的人睁不开眼。   豆大的汗珠自韦长欢额间沁出,或是没入眼眶,给此时的她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灼痛;或是沿脸庞滑下,来不及落到地上,就消失的了无踪影。   韦长欢眼神示意欢斯瑞拿出流兖贝,可欢斯瑞只回看了她一眼,便低头把玩着手中那贝,不再有任何动作。   见他此般,她抿唇片刻,随后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只见那空中的火球分为一大一小两团,小的浮在空中忽明忽暗,大的却越缩越小,越缩越小,最后凝成一颗葡萄般大小、通透而又润泽的月色珠子,不偏不倚地落在落在欢斯瑞伸出的右手掌心中,那流兖贝,也终于在这厚实的青石地上,受着那簇小火焰的炙烤。   欢斯瑞深深地看了一眼手中的珠子,满意而又小心地将它收在怀里,这才靠近那簇小火焰,自袖中摸出一只琉璃瓶,依稀能看见里头鲜红的液体,她轻轻拔开盖子,颠倒瓶口,一颗颗红色的珠子,啪嗒啪嗒地滴进火焰里。   这是他先前,取自察度皇身上的血:“我欢斯瑞,向来都言而有信。”   那自被火焰包裹起就一直毫无动静的流兖贝,此刻终于发出了“嗞”“嗞”的声响,似在挣扎,似在惨叫,最后终于化为一颗闪着冰冷光泽的青色丹药,几乎与那青石地面融为一体。   韦长欢拿出早已备好的瓷瓶,有些吃力地蹲下想将药丸拾起,欢斯瑞却先她一步捡起地上的药丸,顺势放入她瓶中,替她塞上瓶塞,也连带着将她扶起。   “三个时辰后,此处会恢复原样,届时你可无恙而出,”欢斯瑞道:“本太子,先走一步。”   韦长欢看着眼前的欢斯瑞,只觉的他嘴角的笑一圈圈泛起了涟漪,接着连带他整个人都有了重影,变得模糊不清,她用力眨眨眼,却只觉眼前越来越黑,越来越黑……   在她完全失去意识前,好似听见一声巨响,嗡嗡地回荡在她的脑袋里。   秀石堆峰,幽涧鱼潜,随向碧波跃出,绿杨枝上几声啼鸟,闲来几点流莺,大留,依旧是春日一般的暖天。   “都说你无情无欲,可为何偏对她这般执着?”   “无情何必生斯世,天下谁能不动情?”   “你这样做,不怕她将来知晓了,恨你吗?”   “此‘将来’永不会至。”   欢斯幸看着初祈——他正淡淡地一边移动着手臂,一边揉着两根手指间的鱼饵,漠然地看着池里头张圆了嘴,饕餮抢食的鱼。   “可你拆散有情人,造下恶业,心中不会有愧吗?”   “恶业?”初祈不屑道:“何为善?何为恶?你我分不清楚,世人更分不清楚,我又何来愧疚?”   欢斯幸被他理直气壮的态度噎的说不出话来,半晌道:“世间之事确实远非善恶二字所能括,可人活一世,首先要无愧于心。”   “那么,我想为善,便为善,想为恶,便为恶。”话音刚落,一个瓷瓶自他袖中滑出,噗通一声落入湖里,惊走了几尾抢食的鱼。   “你疯了!”欢斯幸小跑几步,伏在栏杆上,可哪还有瓷瓶的踪影,她转过身子,带着指责,道:“她费尽心思,不就是为了这丸救命丹药!你既然已经夺了她的记忆,又何苦再害一条人命!”   “本就是将死之人,苟延残喘在世,倒不如死了来的干净。”   “初祈!我如何也想不到,你这是这般冷心肠!她一个女子,不远千里跨海而来,不知道自己会面对什么,还是心甘情愿的来了,这样的勇气,这样的感情,我一个旁观者也为之动容,可你,怎么能在这最后一步,毁了她马上要得到的如愿以偿。”   “是啊,她甚至,还放弃了自己视若珍宝的赤灵冰焰,”初祈道:“我也为之动容,所以,我想要她以后,在大留,过没有烦忧的日子。”   “即便他死了,难道不会再有别的人来寻她吗?你知道她是……”   “任她是谁,”初祈打断道,“她今后,将只会是大留的玉衡公主,”他转过身望着她,一字一句道:“我的,欢斯夜。”   “你当真,是疯魔了!”欢斯幸怒道。   他却忽然柔和下来,看着远处青松,道:“日出日落,月升月降,春夏秋冬,阴晴雨雪,你可曾寂寞过?”   他变换的突然,欢斯幸不明所以,一时愣着不知该说什么。   “你不曾,”初祈依旧看着远处,笑的有些苦涩:“你身为公主,上有宠爱你的父母兄长,下有迎合你的夫人小姐,一呼百应,众星拱月,又怎会寂寞,若不是此次宫中惊变,你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儿。”   “可你……明明,”欢斯幸小声道:“明明比我这个公主有分量多了。”   “是,我权倾朝野,身居高位,”初祈道:“可我并非生来如此,我记不清这是我此生的第几个年头,只记得有时,我在月下湖边,庭前屋内,会觉得身旁有些空。”   “可是她会老,会死,届时你眼看她鬓生白发,韶华不再,而你容颜依旧,难道不是,更加痛苦之事吗?”   “不是,”初祈答的很快:“她风华正茂也好,华发苍颜也好,只要我目光所及之处有她,便足矣。” ☆、冰焰灭了   回廊夜色,入户飞花。   岩秀忽从梦中惊醒,自韦长欢走后,他虽未得过好眠,却也极少有梦。   今夜竟梦见欢儿她,乘扁舟入海,他站在岸边,怎么喊,她都听不见,接着一个浪头过后,她便不见了。   惊醒之后,他依旧心神不宁,转过头看那盏琉璃灯,空剩琉璃不见火,里头的赤灵冰焰,消失了。   “在这个节骨眼上,你要去大留?”悬明大师看着收拾停当的岩秀,心中责之切表面反倒分外平静,道:“你自己的身子,你不清楚?怕是没出大昆,就一命呜呼了。”   “我知道,师父,我知道,可我还是要去找她。”   悬明大师面色有一瞬间的松动:“痴儿!你现在是一国之君,大豫随时会打过来……”   “曾经我想要天下,也是为她。我想给她一个,容得下南诏自立的天下。但是,如果她不在了,中原王朝与四方蛮夷加在一起,也无法弥补她的离开,所留下的空洞。”   “她不是说了,她的命是你拼死护来的,她会好好珍惜,你应当信她。”悬明大师见他去意坚定,搬出韦长欢的话来,希望能留住她。   “我是信她,但我不能就这样坐着,什么都不做。”   见他仍旧坚持,悬明大师一咬牙,说出了原本不打算告知他的消息:“神女殿前的赤灵冰焰,灭了。”   岩秀眸光一紧,他早该想到的。   只听悬明大师继续道:“诸诏蠢蠢欲动,她那么看重的南诏,你也不管了,任其动乱吗?”   岩秀心中已有些动摇,却仍道:“南诏王自会有办法。”   “他若是有办法,南诏,就不会那般依赖神女之威仪。”悬明大师忽然叹了一口气:“岩秀,你听为师一句,为师与铁舟拼尽全力,才能保你至今,也不知,再能保的了几时,若要找她,大可以派人去,你切莫一时冲动,做出让自己,让她抱憾终身的事。”   岩秀几度张口,却难以说出只言片语,许久才道:“让十七罗刹,全都去找她。”   狭小的庭院里,杂草荒芜,四五人聚在一块你来我往地在悄声商量着什么。   “此次宴会,定是宴无好宴。”   ”是啊,如今是三月,说什么南方六诏以星回节之俗,在巍山祭祖,星回节可是在六月里,这伽延罗,做的什么把戏?“   原来是邓赕诏、蒙嶲诏、越析诏、浪穹诏、施浪诏五位首领聚在一块儿商讨南诏王忽然送来的召令。   几人中,当属施浪诏首领施川最为愤慨激动,只听他道:“管他什么把戏,神女殿前的赤灵冰焰灭了,我看他们那个天煞神女八成是死了,咱们还怕他蒙舍诏做什么!”   一众首领相护看了几眼,皆是噤声。   施川见没人应和,不满地推搡了旁边浪穹诏的首领,道:“是不是,怕他们做什么!”   浪穹诏首领拧了眉头为难道:“这……”   当初韦长欢斩施浪圣兽,又几乎屠了施浪全诏,天生杀神一般,他们虽未亲见,可听了仍心有余悸,这不过小半年光景,施川竟已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他们摇摆不定,心中惶惶,是怕去了会有不测,更怕,不去,蒙舍诏这位杀神第二日就会降临自己诏中,以不敬之名大开杀戒。   最后,越析诏首领越冲道:“这宴会,我们得去。”   施川闻言面露喜色,走过去拍了他的肩膀道:“还是越兄有气魄!去!看那南诏老儿能使出什么阴招来。”   越冲看着施川搭在他肩膀上的手,眉心皱了皱,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第二日,诸位首领齐聚南诏王府,南诏王以对待国宾之礼,大摆宴席。   施川不知哪里来的底气,倨傲地坐在了席间首位,南诏王还未道开宴,他已是,酒过半壶,一盘肉入腹。   各诏首领看着,暗自为他捏了一把汗。   施川却浑然不觉,响当当地打了个饱嗝,道:“敢问诏王,今日神女怎么没在?”   他这一番无礼行径,南诏王竟不见一点怒色,朗声答道:“今日不过是个接风宴,明日巍山祭祖,神女自会亲自主持。”   “噢——,原来如此,”他手撑在背后,将近半躺着,大剌剌道:“不过,本首领怎么听说,神女殿的冰焰灭了,这神女已经……已经……中原有个词怎么说来着?噢!对,香消玉殒,对,说神女已经,香消玉殒了!”   “放肆!”南诏王凌厉眼风向他扫去:“这样荒唐的消息,你还敢到本王面前说,施川,看来给你的教训,还不够。”   施川酒意上脑,对逼仄而来的杀意毫无察觉:“是荒唐,可什么事儿,它都不会空穴来风嘛,不如诏王领着我们去神女殿一看,便知,这消息,是荒唐,还是……”   就在众人以为这施川蠢人要血溅大殿时,南诏王竟出乎意料地爽快答应了:“好,既然施川首领心中有疑虑,那,就请各位,移驾神女殿吧。”   众人心中尽是诧异,不过到底还是有一丝好奇,他们确实想知道,南诏如今,还有没有神女,此刻忽觉,身旁有个施川这样的人,倒也派的上用场。   神女殿沉重肃穆,不是各诏的神庙所能比得的,不由自主的,会被其气势所迫。   远远的,几位首领就瞧见了殿前那两簇跳跃的白色火光。走到殿前时,更能感觉到其熊熊的浓烈之态。   他们心里俱是咯噔一声,看来这谣言,终究是谣言,冰焰长燃,神女安在,蒙舍之势难以抗衡,只愿今日能够全身而退,日后,定毫无二心唯其马首是瞻。   南诏王将个人神色统统扫视一番,心中冷笑一声,道:“各位首领如今可看清楚了?可还要进殿去,给神女问个礼?”   “不敢不敢。”   “不敢叨扰神女。”   “神女尊驾,我等不敢冒昧惊扰……”   各首领纷纷推辞,只盼着能快些离开这地方。   只有施川不识时务,打蛇上杆道:“自然是要问礼,这都到门口了,不问个礼就走,实在是说不过去,”他笑嘻嘻地左右转首问道:“是吧?是吧?”   “那就进去吧。”南诏王道,率先踩上台阶。   施川紧随其后,众人心中即便万分不愿,还是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到了殿中,南诏王忽道:“本王去叫欢儿出来,各位在此稍候。”   几人俯首相送,道了声是,再抬头时南诏王的身影已没入殿中深处。   其余四位首领皆是老老实实地立在一旁,垂首等候,只有那施川,旁若无人地在殿中四处乱走起来,梁柱石雕,烛台幔帘,他上前细看一番后,手头上还要再摸上一把。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新奇的,粗粗看过一遍后,他也就失了兴致,直到慢慢踱道神女像前,才怔怔地住了脚。   他望着那些画像,一时看的有些痴了,一个粗鲁莽汉,竟吟起了不知哪里听来的陋诗:“曲曲远山飞翠色,翩翩舞袖映霞裳。但得妖娆能举动,取回长乐伴君王。”   一旁立着的四位听得施川竟敢在神女殿吟出这种诗来,吓的神魂俱不附体,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今日,施川定是要死在这儿无疑了,日后,南方六诏,应当也只剩五诏了,只愿神女,千万不要迁怒。   可恰恰担心什么,来什么。   神女殿前的那扇巨石大门,忽然轰隆着开始关上,几人愣了片刻,发疯一般往前头跑去,最终重重地撞在了石门上。   “快打开,”他们不停地拍着石门:“快打开!”   如此拍了半晌,他们绝望地滑倒在地,接着又朝殿内猛地磕头:“诏王饶命,神女饶命,我们绝无二心啊,求求诏王,求求神女,饶我们一命吧!”   “你们做什么!”施川虽被这突然关上的石门吓的有些慌,却仍不知厉害道:“你们怕什么!神女久不出来,诏王也没了人影,定是被我猜中了,神女已死,日后他蒙舍诏,再也耐不了我们何了,哈哈哈哈……”   众人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脓包傻人,眸光没有同情,尽是怨恨与杀之而后快之意。   “蠢货!愚不可及!”   “就是他害得我们!”   “他蠢也就罢了,还拉着我们陪葬!”   “我的小儿子前日刚出生!”   施川看着他们睚眦欲裂的双眼,终于开始害怕了。   “你们……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我……”   “就是他!杀了他!”四人朝他冲去,带着歇斯底里的疯狂。   “啊——啊——”   宽阔的正殿里,回响着一声声极致痛苦的惨叫。   各首领进南诏王府赴宴,皆卸去了兵器,此刻狂怒骤发,竟以手,生生将施川的两条腿,扯得露了白骨。   方才的喊叫耗尽了力气,他此刻虽也是痛的万箭穿心,却也已没有了嚎叫的力气,只是一声又一声地呻。吟。   “闭上你的嘴!”浪穹首领厌恶地提了他一脚。   他痛的神情陡然扭曲,却只是发出了呜咽一般的声音。   众人泄了怒后,也觉得浑身无力,皆是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微微喘着粗气。   没过多久,身下竟莫名传来一股子湿意,他们疑惑的伸手一摸,凑到鼻尖一闻,惊的即刻从地上弹起:“是火油!”   一转头,一条巨大的火龙,带着灼人的热度,极快地扑面而来。   “啊——”   那一晚,南诏王站在神女殿外,平静地听着里头的惨叫。   三月十七日,南方五诏首领巍山祭祖遭遇天火,不幸身死,南诏王深表哀痛,唤其家属进太和城认尸。   三月二十日,尸首各被认领,同时各诏上表,因无人领导,愿连同土地归附南诏。   此后,南方再无六诏,唯有蒙舍,唯有,南诏尔。 作者有话要说:  艾嘛,我刚刚快睡着忽然想到这章有个bug, 惊的我立马从床上弹起,想悄悄改过来,没想到已经有了两个小仙女看了?(*Φ皿Φ*) 假期就是任性~ 睡不着了 吃宵夜去 话说今天去看了二代妖精,回来就一直听郭京飞那个出场BGM停不下来,现在满脑子的 把你的心我的心串一串 ☆、死死生生   “谁写来的?”悬明大师瞥了一眼岩秀手上的信纸,只见上头空空如也,只写着‘多谢’二字。   “南诏王。”岩秀递过去。   “噢,”悬明大师轻轻摇了摇手,示意不必:“他向来心狠,你不过是送了他能烧出白色焰火的云石粉,他就能想出这么个斩草除根的法子来,为师,也是佩服。”   岩秀递给他另一张信纸:“皋铎宰被斩于东高延王庭,皋铎皓在边境神出鬼没,如有神助,牵制了大豫八成兵力,及隽诜夺陵江以东十一州自立为国,复称‘大永’,”他看着悬明大师:“大豫,真的乱了。”   悬明大师接过,看也不看便又放回案上:“怎么,你觉得,大昆的地界,要再扩一扩?”   “徒儿,心有余而力不足啊。”岩秀道。   “那你便好好蓄蓄力吧!”悬明大师看着他那副早有思量的样子,瞪了他一眼道。   大豫京城,越国公府。   “韦谨风垮了,”杨道宽负手而立,看着眼前的澄塘:“从未败过的人,只要输了一次,心里就会长出个疙瘩,日日隐痛,况且他近日,好像又死了个女儿,真是,老来悲啊。”   “可是,南诏那边并未传出确切消息……”杨子盖道,父子俩站在这湖边,周围若来了什么人,远远就能看见。   “南诏定然不会承认,可你想想,但凡韦长欢还在,南诏王绝不会做出这等釜底抽薪的事儿来。”   “父亲说的是,那我们该……”   “把南诏神女已死的消息散出去,越快越好,连中原的百姓都知道了,我看南诏王,怎么瞒。”   “是,”杨子盖恭敬道:“不过二弟那里……”   “哼,”提起杨子项,杨道宽眸中闪过不耐:“不成器的东西,你,亲自去告诉他。”   杨子盖刚走进屋,便见杨子项呆呆地坐着,手中的笔直直地戳在画纸上蕴了一大团黑也浑然不知。   “二弟,”杨子盖走到他身旁,道:“二弟又在作画,二弟每日里临帖作画,品茗操琴,闲云野鹤一般,为兄有时,倒真有些羡慕。”   杨子项放下手中的笔,道:“大哥是在笑话子项吗?大哥不知,子项多想如大哥一般,日日有差事可做。”   杨子盖有些不自然地咳了一声,道:“你若是……”话到嘴边打了个转,又咽了回去:“听说,你又有半月未曾回驸马府了。”   “大哥如果是来说这个的,就请回去吧。”杨子项将纸揉成团,扔进一旁的篓子里。   “子项,”杨子盖缓缓开口:“韦长欢死了。”   他愣了愣,忽然轻笑一声:“你骗我。”   “你可以去问问韦将军。”   杨子项在辅国将军府前徘徊许久,才下定决心一般,走了进去。   可是最后在正厅里等来的,不是韦将军,而是敏文长公主。   “杨二公子,”敏文长公主道:“将军他近来,身子不好,不便会客。”   “没有大碍吧?”他心中越发不安:“可是……出了什么事?”   “南风郡……,”长公主道:“如今我也不知该如何称呼她,南诏神女也好,大昆皇后也好,她,死了,所以将军……。”   杨子项骤然瘫坐在椅上,喃喃道:“我不信,我不信……”   幼时在将军府那些日子,回想来,像是上一世那般遥远。她离了京,先是成了南诏的神女,后来,又变成了大昆的皇后,一步一步,与他越走越远,如今竟要阴阳两隔了?   “多谢……长公主告知。”他忘记自己是如何出的将军府,更不知道自己出了将军府后去了哪里。   这一日后,繁华的京城街角,又添了一个醉鬼。   碧海青天一色,春风拂面微醺,一日之晨,万物皆是温柔。   “你带她来海边做什么,你不知道,她怕水怕鱼吗?”欢斯幸绷着脸道。   “何时,你对她的过往也这般清楚了,偷进了你瑞哥哥的书房?”初祈道:“她既然忘记了过往,怕的不怕的,喜欢的不喜欢的,自然全忘了。”   欢斯夜深吸了一口迎面吹来的海风,竟踢了鞋,提了裙子去踩那拍上海滩来的浅浪。   初祈微笑看着她,对身旁的欢斯幸道:“你如今,还是觉得我做错了?”   欢斯幸想到他之前的冷血无情,心中不忿,可看着眼前比以往开朗快乐的欢斯夜,那声‘是’字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初祈见她没什么反应,更是笃定道:“大留,才是她应该待的地方。”   没过多久,欢斯夜跑了回来,看着仪态端正地站在一旁的欢斯幸,又瞥了一眼自己微湿的裙摆,和粘着沙子的脚,有些心虚地低了低头,脸上泛起几丝红晕。   欢斯幸走过去,拉着她看了几圈,道:“这样跑一跑,气色倒好了许多。”   欢斯夜抿唇一笑,朝她调皮地眨眨眼。   “好了,先把鞋穿上吧。”初祈道。   “鞋……”欢斯夜有些为难,她方才把鞋子踢掉,就没想着要再捡回来这事:“掉海里了。”   欢斯幸没忍住,扑哧一笑:“那定是被海爷爷捡走了,再拿不回来喽。”   初祈轻轻摇了摇头,自宽大的袖袍里拿出一双桃花色带穗缎面绣鞋,在欢斯夜惊讶的目光里,正要蹲下身来替她穿上。   “哎——”欢斯夜连忙拦住:“我自己来,自己来。”   她抽过初祈手里的鞋,往地上轻轻一丢,微微扶了扶他的手臂,便将鞋穿好了。   三人又在街上吃了些早点,准备回宫。   欢斯夜却有些依依不舍,对初祈与欢斯幸道:“再逛会儿吧。”   “明日我要主持祭天大典,你是我的侍官,是要陪同的,”初祈看着她茫然的模样,微微一笑,自然地将她额间的碎发抚到两侧,道:“今日我先带你去熟悉一下。”   “我能不能,不去啊?”她征求地问道:“反正我……”   “不能,”初祈像是看破了她的心思:“我一个人,忙不过来,你给我打打下手,还是可以的。”   欢斯夜有些勉强地点了点头:“那回去吧。”   宫中大乱那日,初祈知道欢斯夜被困仙寿洲,等不及三个时辰,强行将仙寿洲自水底下移了上来,他顾不上仓惶奔逃的欢斯瑞,只看到了昏迷不醒的她。   她因为动了胎气,早产下一名女婴。   再度清醒过来后,被告知,自己是大留的玉衡公主欢斯夜,也是护国神使初祈神官身边的小侍官,因为收拾祭台的时候不小心,被香炉砸了脑袋,什么都不记得了。   “你总会想起来的。”修养的那些天,欢斯幸天天来看她,常对她说这句话。   欢斯纵终是没能擒住欢斯瑞,不过如愿以偿地做了大留的皇帝。   欢斯瑞自那日出宫后,再无半点消息。   做了皇帝后的欢斯纵,不再像以往那样,对初祈一口一个‘神棍’,虽然依旧不是十分尊敬,但一切礼节,也中规中矩。   午后,初祈带欢斯夜来到了神庙。   欢斯夜穿上了侍官的礼服,高高的帽子戴在头上,时不时要去扶一下,有些不耐烦,看着初祈头上那顶更大却巍然不动的帽子,颇有些郁闷。   一全套的大典之礼走下来,欢斯夜已是满头大汗,可说到底,她的职责十分简单,就是递盘子,递杯子,放盘子,放杯子。   “这种事,找个小太监做不也是一样?”她咕哝道。   “不成,祭天一事不可马虎,须得神官与侍官一同完成。”   欢斯夜心中冒起疑问,她以前,是哪里想不明白,要来做侍官这么个辛苦差事?要不然,明日祭天大典过后,就与初祈说,不做这侍官了,这样,能日日与欢斯幸一块儿溜出宫去玩。   如此一想,心里轻松许多。   第二日早晨天还未亮,欢斯夜便被叫起,梳洗过后,罩上了那身礼袍与高帽,神游一般跟在初祈后头往神庙去。   走上高台,欢斯夜忽然清醒,今日的阵仗比昨日大多了,放眼望去,一排排的都是人。   她怕出岔子,提起十二分的心端盘子、放盘子,绝不能让任何一个盘子在她手上出事。   不过该出事,还是得出事。   就在她半松一口气要往祭桌上放最后一个盘子时,忽然手一抖,盘子哗啦啦摔得粉碎,原本盛着的几颗猪心,也弹跳着滚下了台阶。   欢斯夜吓的愣住了,不过她表示有些委屈,她也是受了惊吓才会如此的。   她方才低头时,恰巧一阵微风吹过,掀起了祭桌上垂着的布帷,她分明瞧见,那里头放着一个小篮子,篮子里是个蹬腿眨眼的小奶娃。   不过这事解释起来,有些难度,尤其是她此刻,正受着皇城里各位皇亲贵胄不满的注目礼。   初祈倒没什么反应,宽心地看了她一眼。   她却最想对他道明原委,不过不等她开口,那小奶娃便哇哇地哭了起来,声音尤为洪亮。   初祈顺着哭声看去,布帷飘动,里头的小篮子时隐时现,初祈看清后,温润的脸色骤然冷了下来。   欢斯夜看着,心忽然突突地跳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快乐~新年快乐 ☆、鲛人长生   “怎么……好像有孩子啊?”   “是啊,在哭呢。”   “哪里来的孩子?怎么会在这儿?”   底下开始有了嗡嗡细语,初祈转过身,目光扫去,众人皆低头噤了声,再回过头来,却已不见了欢斯夜。   钻入桌下的欢斯夜,好奇地看着篮子里那个娃娃,应当是个女娃娃,她的襁褓很是精致,上头还绣着一簇簇欢斯夜叫不出名的小花。   小娃娃也不哭了,一双还泛着泪花的眼睛也好奇地盯着欢斯夜。   欢斯夜小心地伸出手指,戳了戳她圆嘟嘟的小脸,戳完就有些后悔,担心她马上又哭起来,谁知她不但没哭,还笑的眯起了眼,露出了粉粉的牙床。   欢斯夜只觉心化成了一汪暖暖的春水,扔掉手里拿着的大高帽,万般怜爱地将她抱起,刚要钻出去,桌上的布帷已被人掀了开来。   她眯了眯眼睛适应突然的光线,询问道:“初祈?”   “你在做什么,小夜?”   他的声音自头顶传来,欢斯夜抱着孩子,小心地慢慢从桌底钻出。   “初祈,你看,”她将胳膊往前伸了伸:“祭天祭出一个孩子。”   四月十二,新皇登基头一回祭天,竟然祭出了一个孩子,还是玉衡公主抱出来的,不过半日时间,已成为京城百姓人人口中所谈论之事,谈论之余,也在等待着官方的说法。   欢斯夜对这个孩子很是喜欢,自将她抱回三昧殿就没放下过。   “不知道你有没有名字呢?”欢斯夜想了片刻,道:“不如,就叫无心吧,无心插柳柳成荫的无心。”   怀里的孩子伸着手咿咿呀呀地伸着手,好像挺喜欢这个名字。   没过多久,她又开始哭了,怎么哄都没有用。   还是身边的侍女提醒道:“公主,这孩子怕是饿了吧,奴婢看她也就一个月大点的样子。”   吃饭是大事,欢斯夜忙道:“赶紧找几个奶娘过来。”   “这……”侍女有些为难:“公主,奶娘,一时半会儿,不好找啊。”   “那也要找!”欢斯夜道,孩子哭的她的心都揪起来了:“先去泡碗蜜水来。”   “是”侍女忙道:“奴婢马上就去。”   “按我说的做,不然,我就说那个孩子是妖女降世,烧死她。”   聚幸殿里,初祈对欢斯幸道,语气是不容抗拒的威胁。   “你……”欢斯幸指着他,气的浑身发抖:“你不仅卑鄙,还如此狠毒!”   初祈盯着她:“我当初把她交给你时,是怎么说的,不过一个月,你就忘了吗?”   “我用这两全的法子把孩子送回亲娘身边,我错了吗!”   “你以为,她见了孩子,就会将一切想起来?”初祈道:“你太天真了。”   欢斯幸冷笑一声:“既然她不会想起来,你为什么要将孩子送走,说到底,你还是怕!”   初祈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便转身离开:“马上,照我说的做,你也不必费心去找,你表叔左中将家,就很合适。”   欢斯幸看着他的背影,不敢相信他与那个她以前一直敬佩的护国大神官,是同一个人。   初祈刚到三昧殿门口,就见欢斯纵身边的心腹笑眯眯地等在门口。   “神官,”他拱手一礼:“陛下说,大留的公主虽少,可也不是什么来历不明的人都能做的。”   “请转告陛下,”初祈道:“放心便是。”   “初祈,”欢斯夜看见他回来,跑上前道:“今天那个孩子,以后就养在这儿吧,我已经给她取了名字,叫无心。”   “不行。”他听了后半句,忽然面色一沉,厉声道。   “为什么不行!”欢斯夜被他吓了一跳,道:“你只要给她一个吉祥的由头,不就行了,反正是在祭天的时候发现的。”   话音刚落,初祈的脸色更沉了:“你知不知道,是有人故意将她放在那儿的,皇上和几位大臣,都知道了。”   四月十三,左中将携妻入宫,亲自向皇上请罪。   “皇上,拙荆愚昧无知,受下人蛊惑,想让……自己女儿也做什么转世神女,才做出这等蠢事,扰乱祭天大典,的确万死难辞其咎,只是,请皇上看在她初为人母,臣又是中年得女的份上,网开一面……”   欢斯纵心中忖度,初祈可真是会找人,左中将算是他的亲戚,历来与他外家交好,他就算想杀鸡儆猴,也下不了手!   最后,他下令革去其官职,将其贬到北部地方做县守。堂堂中将被贬为一个小小的县守,举家从繁华的京城迁居到荒凉的北部,不啻于死罪第二的重罚了。   至于欢斯夜,皇上也作了轻罚,命其幽居府中思过,由初祈看管,而且并未说明具体期限。   初祈并未答应,但却提出了一个皇帝更加乐见的想法。   他说,他要带着欢斯夜在外游历一阵,期间国政大事,不再过问。   欢斯纵若有所思地看了他几眼,很爽快地答应了。   一片靛海,映着天上朗月伴疏星,今日海上的气象,似乎与往日不同,也不知,是不是由于换了一种方式看的缘故。   “初祈,你说,要带我看遍大留,难道只是乘着这金翅鸟飞上一圈?”欢斯夜拉着初祈的袖袍,有些不敢往下看。   “当然不是,既然要看,自然是要走着看,连马也不能骑。”初祈看了一眼被她捏皱的袖子,柔声道。   “那骑驴吧,驴走的慢。”她思忖了一会儿,道。   初祈轻轻地笑了一声,扶住她的肩膀,道:“站好,到了。”   “啊——”金翅鸟飞的不像方才那般平稳,开始向下俯冲,欢斯夜只觉得心要从胸口飞出来了,抓住初祈的胳膊,紧紧地闭上眼睛。   没有如她想象的那样,二人一鸟统统扎进海里,咕地一声过后,脚底一种脚踏实地的踏实感。   她小心地睁开眼睛,周围还是一片碧澄的海,只不过,她现在,好像是正站在海面上?   她有些吃惊地低头看着脚下,后退了几步,疑问地看向初祈。   “鲲鹏,在海为鲲,在陆为鹏,世人不识,只唤它做金翅鸟。”初祈对她解释道。   欢斯夜艰难地点了点头:“现在我有些相信你是神……官了。”   初祈闻言哈哈大笑,散在宽阔无际的海上,格外朗亮。   寿比苍松,   万代青青。   松下之鹤,   托庇千春。   似彼镜山,   屹立海滨。   预祝君卿,   福寿千春。   由远及近地传来一阵歌声,没有乐器相和,清清扬扬很是动听。   一只只金色的鱼尾时不时扑出水面,在月色下熠熠发光。不过几息时间,鲲的四周便围满了乌发披散,明眸皓齿的美人,借着月光,可以隐约瞥见海面下她们那摆动着的长长鱼尾。   “鲛人?”欢斯夜看的呆了,难以置信地看向初祈:“这是,鲛人?”   “嗯,”他点点头:“鲛人长生,居于海心,鱼膏点灯,万年不息,鱼心作食,万年不老。”   欢斯夜神色变了变,道:“我只闻以其膏为烛,长明不灭,却从未听过什么吃了鲛人的心就能长生不老。”   “这是真的。”初祈道,手伸入胸口正要摸出什么来。   “难怪她们居于海心,鲜少有人找到,不然,怕是要死绝了。”欢斯夜看着那些鲛人,从方才她们唱的歌看来,应当是听得懂初祈所说的话,但却丝毫没有惧怕之色,也没有匆忙逃走,有的在不远处嬉戏,有的就靠在鲲上,好奇地看着他们。   初祈顿住,道:“你不想长生不老?”   “不想,”她道:“我是人,就应当经受人都有的生老病死,长生不老,听来诱人,实则沉重,我不想担。”   初祈搭在胸口的手缓缓落下,道:“确实太过沉重。”   欢斯夜像是明白了什么,试探道:“难道你,很久以前,吃了鲛人心?”   他摇摇头:“没有。”   “那……”欢斯夜欲言又止,最后只说:“我们回去吧。”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初祈的方才的眼神,总觉得那里头有许多故事,可就像她害怕长生那样,太过沉重的东西,她不想去碰。   可初祈却道:“你想知道什么,可以问我。”   见他坚持,她斟酌再三,才道:“你是谁?”   “确实许久没有人问过我这个问题了,”他的的眼神慢慢涣散:“我是,归墟之渊的一抹幽魂,千年化而为人,又千年习如何为人,再千年将欢斯氏送上皇位,为一国神官至今。我看着这片土地从荒芜到繁盛,从不见人烟到世代繁衍。”   他寥寥几句,却掩不住曾走过的漫长过往和不易,孤独和心酸。   一旁的鲛人仿佛对情绪异常敏感,将手伸过来拉了拉他的袍子,张了张嘴,眼角划过一滴眼泪,变为珍珠,落入海中。   初祈笑着对她摆了摆手,她松了衣袍,没入水中游走了。   “鲛人也是长生,想来你与她们,相识多年?”欢斯夜见不过一会儿,之前三三两两聚在一旁的鲛人都不见了,问道。   初祈点头:“我收服这只鲲鹏的时候,她们帮了我。”   “那你为何方才竟像是要取她们的心?”欢斯夜心道,担终究没有问出口,她也不太明白,为何今晚初祈要带她来这。   “我们回去吧,”她正思索着,他忽然道:“明日一早就要出发离京了。” 作者有话要说:  马上要到最终篇了,最近这几章做些铺垫哈 ☆、一路向北   一晃三年,初祈与欢斯夜二人自大留京城一路南下,走过绿树荫浓的夏日,众芳摇落的初秋,轻霜压草的暖冬,新燕啄泥的早春,也见了疏影横斜的黎明,暗香浮动的黄昏。   “你在想什么?”初祈见欢斯夜捧着茶杯望着窗外恍惚出神,问道。   “没什么。”她道,忽然觉得有些茫然,一路走来,美景无数,可她总觉只是形不同,神相似,走了这么久,皆是在同一个地方打转。   初祈看得出来她兴致不高,指着熙攘街角之外,元山脚下的一条宽路道:“沿着这条路再走三日,就是北部的地界了,北部风光,与中部南部,截然不同。”   “是什么样子?”   “如今是九月里,红叶不红,风里有寒意,却不会下雪。”初祈一本正经道。   欢斯夜本想说:“那有什么好去的。”却觉得他还有后话,硬是忍住没有说。   果不其然,初祈继续道:“不过,恰好能赶上他们一年中最热闹的斗牛节。”   击鼓和唢呐,彩裙伴青衣,牛塘内外,旌旗环绕。   不仅热热闹闹地围着男女老少,还有从四面八方牵来的上百头牛,牛身上都安着牛鞍,牛鞍两旁挂满铜铃,响声叮当。   欢斯夜与初祈也换上了当地人的服饰,跳着当地人的舞,挤在人群里,等着斗牛开始。   第一场的两头牛皆是壮大结实,胸宽角长,牛眼圆浑凶恶,而且上场前,皆被糯米饭喂的饱饱的。   临开场前,只见双方主人皆走上前,给自己的牛喂了一海碗酒,初祈告诉欢斯夜,这是给牛提神壮胆之意。   牛被拉着沿场走了一圈,主人放开了手,两牛狂奔至中,以角相抵,四周众人为之喝彩呐喊,气氛很是热烈。   胜负分明后,第二对、第三对入场,赢了的之间再相护斗一局,由此选出最后的牛王。   “得胜的牛王会被罩上红缎,那输的呢?”欢斯夜随着众人一边鼓掌,一边问初祈。   “输的,自然是用来祭五脏庙。”初祈道。   “方才上场的,可是有十头牛啊。”她惊讶道。   “你看着周围,远不止几百人。”他眸光扫了一圈,道。   这一头牛王被牵着四处走,还有一路人为它放炮竹庆贺,另一头几个大汉合力宰牛,哞哞的牛叫声不住传来。   两头都围了不少人,欢斯夜与初祈在牛王这一头。   有调皮的幼童去扯牛王脚上的红绸,好在牛王下了场后温驯了不少,并未发怒。只是更有甚者,竟去拉了它的尾巴。   “哞——”牛王忽然仰天叫了声,头一甩,挣脱了主人牵着的绳,横冲直撞地跑起来。   “啊——牛王发疯啦——快跑啊!”   人群一下子四散开来,躲避牛王,好在牛王也不是专拣人多的地方冲,跑到一旁的人都宽了心地弯了腰喘着粗气,可再定睛一看,疯牛王前头,呆呆地站了个不过牛腿高的孩子!   众人心跳的扑扑的,闭了眼不敢看下去。   “小夜!”   方才他俩被人群一挤散开了些距离,初祈四处寻她不着,此刻竟看见她冲向牛王。   他也紧接着跟了过去,不料霎时眼前一烫,一股热浪袭来,灼的他睁不开眼。   众人也俱是往后退了一大步。   他挥了挥衣袖,用力眨眨眼,努力看清眼前景象,只见欢斯夜搂着方才那个孩子怔怔地站在原地。   牛王在她身后不过半尺,躺在地上,皮焦肉破,伴有嗞嗞声和烤肉的香气。   他慢慢走过去,眼中有担心,也有害怕,试探道:“小夜?”   “初祈,”她好似还未回神,看了一眼地上的牛,搂紧了怀里的孩子,道:“我……我不知道方才……”   初祈打断她,道:“没事了,都没事了。”   怀里的孩子睁着眼睛看了欢斯夜一会儿,忽然推开她跑掉了。   “等等——”欢斯夜要上前去追,初祈拉住了她。   “那孩子被你护着,应该没事,”他道:“我看看,你有没有受伤。”   第二日,初祈便作了回京的决定。   一路上,欢斯夜都心神不宁,更是时常有梦,可初祈问她,她却什么都不说。   一个月后,两人终于回到了阔别三年的大留皇都。   到了皇宫之后,她好了许多,只是看上去仍旧心事重重。   欢斯幸得了消息后立马就过去找她:“这般突然,也不先提前打个招呼,我还当你们永远都不回来了呢。”   “都三年了,”她强打起精神与她客套:“也该回……回来了。”   她忽然觉得脑中一阵抽痛,不由得扶了头,咝了一声。   “你怎么了?”欢斯幸倾过身子,担心地望着她。   ”我没事。”她道,看着她眼底真真切切的关心,她心中一暖。   自南诏神女已死的消息吹遍中原与四夷的每一个角落开始,被南诏王以暴收服的南方五诏,同样的再度以暴而反,内忧之际,又迎来大豫铁骑这个外患。   岩秀自然不能旁观,令他吃惊的是,此次领兵的,是越国公,当朝御史杨道宽。   西南这一对峙,就是三年,胜在地势这一道天屏,大昆与南诏,并未吃什么亏。   期间大战小战不下百场,杨道宽一直不骄不躁,不心急,渐渐有了‘下马监百官,上马领千军’的称颂。   他想的也很明白,西南的天屛是优势,也是劣势。   只要南诏与大昆来一次天灾,粮食无收,他就能保证他们连一粒米也不能从外头运进去。   他等了两年,等过了一次丰收,一次欠收,终于让他等来了今年的无收。   “父亲,南诏与大昆,最多只能再撑半年,半年之后,兴许我大豫,就能不战而屈人之兵了!”杨子盖道,声音有些颤抖。   “不可心生懈怠,”杨道宽道:“狼在饿时最为凶猛,人,也一样。”   “孩儿谨尊父亲教诲。”   岩秀看着案上厚厚一沓折子,心生荒凉——都是上述各地灾情的。   他拿起那盏空空如也的琉璃灯,喃喃道:“欢儿,你还不回来吗?南诏,我已经为你守了三年……”他一寸一寸抚着那灯:“你再不回来,我就什么都不管了,亲自去找你。”   琉璃灯仿佛听懂了他说话一般,慢慢地散出白光来,一团月色的火焰,安安静静地浮在里头。   岩秀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眨了眼,再眨了眼,忽然又是哭又是笑:“欢儿……”   南诏神女殿前,那两簇细小的白色火光陡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两团浓烈又跳动着的白焰。   深夜未眠的南诏王走恰好到此处,见了,静站了好久,忽然对着月色,仰天大笑,一直笑的没了力气。   欢斯夜回宫一月,断断续续地作一个相同的梦,却觉无法与旁人相诉。   初祈自回来以后,便一直闭门不出,不知在做些什么。   欢斯幸早就察觉出了她的不寻常,终于在一个月后来看她的某一天,直接问道:“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你知道,”听她此问,欢斯夜先是震惊,接着转为常色,道:“韦长欢是谁?”   “韦长欢是谁?”这回换欢斯幸惊讶了。   “嗯,”她点点头,索性说了出来:“我近来,总是梦见,一个叫韦长欢的女子,手里拿着一个瓷瓶,让我把它交给一个叫岩秀的人。”她询问地看着欢斯幸:“这,是真的吗?真的有这两个人吗?”   欢斯幸忽然觉得鼻子有些酸,喉咙发不出声儿来,极为正色地点了点头,道:“是真的。”   “可她为什么不自己去呢?那个瓷瓶,她也给我了吗?”她继续问道。   “也许她觉得,你去更为合适,”欢斯幸道:“我知道瓷瓶在哪儿。”   子夜时分,欢斯幸带悄悄到了三昧殿后园的池塘,三年前初祈扔瓷瓶的地方。   “就在,这池子底下。”她对欢斯夜道。   “我下去找。”鬼使神差地,她当即就噗通一声跳了下去。   浮上浮下不知道多少次,半个时辰后,她终于从岸边爬了上来,夜风吹的她一哆嗦,嘴唇冻的发白,却高兴地朝欢斯幸摇了摇手:“找到了。”   “快回去!”她将披风往她身上一盖,拉着她几乎是跑着出了三昧殿。   黎明时分,欢斯幸将她送上了一方小舟:“你要找的人,往西边去,在海的另一边,上了岸,也一直往西走,你要找的人,是西边的主人。”   欢斯夜点点头,道:“谢谢你,小幸。”   她笑着摇了摇头:“你多保重。”   “你也是。”   眼看着小舟渐渐离岸,欢斯幸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往渡口跑了几步,问道:“你是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北部斗牛节,我遇到了一个孩子,她好像,身怀火焰。”欢斯夜不知道她何出此问,仍旧答了她:“之后,便一直反复做这个梦。”   隔的有些远,也不知她能不能听见。   欢斯幸听见了,还一直重复呢喃着:“北部,孩子,火焰……”脸上忽然有了豁然明朗的神情。   第二日,宫人仓惶上报,乐水公主欢斯幸与玉衡公主欢斯夜,双双失踪。   欢斯纵不以为意,只当她们是躲哪儿去玩了,并未着人去找。   而欢斯夜的船,并未如所想一般往西而去,而是被南风吹的一路向北,不知何时才能靠岸。 ☆、两只烧鸡   海水无风,波涛悠悠,欢斯夜在海上,不辨方向地漂了半月后,终于在干粮淡水告罄的第二天靠了岸。   靠岸的地方是一湾浅滩,往前走了二里,竟是一个热闹的市集。   原来此处是大豫东北部最大的码头——安东,也是辽水奔流到海的地方。   越往前头走,越是繁杂,华缨轻辔,鞍马毛驴,活脱脱一个躲在市井之气中的富贵之乡。   欢斯夜在一家酒楼前住了脚,远远的,她就闻见了烧鸡的味道,却被挡在了们门口。   “去去去,在我们这儿吃一顿,”门口的伙计比划着手,说话间下巴都要仰到天上去:“最起码得要八两银子,看你那寒碜样,别碍着我们做生意。”   “不就是八两银子!”欢斯夜不以为意地在袖中摸索,心想道:“待我掏出十两银子来,不砸死你!”   最终在小二的嗤笑声中顿了手,不甘心地瞪了他一眼,在街的另一头望楼兴叹。   “出门一定得带银子!”她很是懊恼,欢斯幸吃食给她塞了半船,偏偏一粒碎银子都没有。   要说这天下前前后后地动乱了三年,唯一星点战火不沾的便只有不咸肃慎了。   不过,世上哪个少年人,没有一个英雄梦呢?历经半世风雨的老人,最眷恋的太平喜乐,他们是半分也瞧不上的。   肃慎少主肃慎索离便是这样一个少年人,世外桃源的莺歌岭不呆,非要到乱世里走一走,亲眼见一见那硝烟,不安分的心才会好受些。   不过他虽想做英雄,却不会逞英雄。   头两年,战事紧挨着东北,他就不曾出来,直到各方休战议和,渌州以北为高延所辖,陵江以东十一州尽为大永,大豫不再过问,这才算是暂且安宁下来。   可大豫所有兵力逐渐对准西南,他不能不管,因为,他一直将岩秀当作好兄弟,再者,他的确在那片宁静祥和的土地上呆腻了,今日来安东,是打算乘舟南下,再取道永安,直抵大昆。   刚准备踏入安东酒楼的他,恰好瞥见了对面街角的欢斯夜,她身上有安东这海港之地往来之人所常见的风尘仆仆,可额间花钿与一双明眸却难掩注目,至少在他看来是这样。   他收回已经踏进酒楼的一只脚,拐了个弯走到欢斯夜跟前,道:“姑娘,我一看你就是个有故事的人。”   欢斯夜正烦闷着,闻声只是瞥了他一眼,道:“我有故事,你有银子吗?”   肃慎索离愣了愣,笑眯眯地点头道:“有,我有银子。”   欢斯夜这才仔细打量他,一张俊脸眉目飞扬,虽一袭简衣却自有气度,身旁还跟了个随从模样的人。   “看样子,是有八两银子的人。”打量完了,她心中有了七八分肯定,对他道:“我的故事,八两银子一个。”   “姑娘这故事,可不便宜啊。”他虽嘴上这么说,却将钱袋拿在手上抛了抛,道:“不如,去安东酒楼里坐下,姑娘一边喝茶,一边说故事。”   “行。”她想了片刻,爽快应下。   这回酒楼门口没人,她随肃慎索离一起顺利地进了去,掌柜的忙着算账,头也不抬地喊人招呼他们。   欢斯夜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肃慎索离从善如流地坐在她对面,将钱袋往桌中央一推,依旧笑眯眯地瞧着她。   欢斯夜不着痕迹地瞄了一眼钱袋,清了清嗓子,开始讲故事,这也是当初她与初祈在外游历时听来的:“某地有个风尘女子,不仅模样好看,还有颗玲珑心肝,是她们那院的招牌。当地有个巨富商贾,垂涎她已久,奈何老鸨毫不松口那女子赎身一事。”   “这难道,是个情比金坚的故事?”肃慎索离猜测道:“又或,是个始乱终弃的故事?”   “俗气!”欢斯夜继续道:“这个商贾有个毛病,就是,怕因为钱财过多而引来强盗奸人,所以从不留现银,只囤米,他认为,这样即使引来强盗,强盗有心要搬,也搬不了多少米。”“还有这等人?”他有些惊讶。   “有一年,当地大旱闹饥荒,富商囤积了大量的米,却不肯出售,想把米留着卖更高的价钱。”   “奸商!”肃慎索离啪地拍了一声桌子。   欢斯夜被他吓了一跳,瞪了他一眼,接着说故事:“当地的人皆奈何不得,那位风尘女看不下去,想了个法子。”   “哦,什么法子?”肃慎索离很是捧场,每到要出总要感叹或发问。   “她亲自登门与商贾说,‘我年纪渐长,妈妈同意让我赎身,已有个异国的老爷想要为我赎身,已经去取银子了,可我不想跟他背井离乡,你若还记着往日情分,我便将此生积蓄都交由你,你再凑个一千两银子,替我赎了身吧!’那商贾一听不过一千两银子就能赎个头牌,高兴坏了,立刻低价抛点米备些银钱。可这买米的门一旦开了,再关上就没那么容易了,等所有的米全卖完了,那年当地饥荒也差不多挺过去了。”   “然后呢,那商贾替她赎身了没有啊?”他似乎很想知道结局。   “没有,”欢斯夜道:“风尘女子让人通知富商说,妈妈改主意了,现在不同意让她赎身了。”   肃慎索离呆愣半晌,渐渐笑出了声,将钱袋推给欢斯夜,道:“姑娘这故事,实在妙哉,妙哉,好一个玲珑心肝的女子。”   欢斯夜拿过掂了掂,道:“这顿饭算我的,小二,两只烧鸡!”   饭饱之后,欢斯夜对他道了声告辞,便起身出了酒楼,他却‘姑娘等等’地追了上来。   “姑娘,今日相逢,一个故事,两只烧鸡,也算是有缘,在下肃慎索离,敢问姑娘芳名?”   “我叫欢——”鬼使神差地,她舌尖打了个转,道:“我叫韦长欢。”   不想对面的肃慎索离却惊的倏然变了脸色:“南诏神女,韦长欢?”   “嗯?”她一愣,不明所以道:“什么南诏神女?”   世人皆知,南诏神女,额间一朵杜鹃,身怀赤灵冰焰。眼前之人杜鹃倒是有,可这赤灵冰焰……肃慎索离甚至并未感觉到她有任何内力,不过,即便如此,他心中也已有了七八分笃信。   可她方才疑问的神情,不像是假的,罢了,也许她另有隐情吧。   “没什么,”他很快道:“不知姑娘接下来,要去哪儿?”   “我要去西边。”   “巧了,在下也是要去西边,姑娘若不嫌弃,同行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故事来自纪昀《阅微草堂笔记》 最近两点睡,七点起/(ㄒoㄒ)/~~ 你们醒来记得夸我(●'?'●) ☆、少年心性   欢斯夜觉得此人太过自来熟,并不想与之同行,就此别过为好。   谁知不等她开口婉拒,那人已道:“如此,也能叫登徒子不敢上前。”   她无奈地笑了笑,答应了。   “好,”见她答应,他一拍手,道:“既然同行,那就不能太见外,长欢以后,叫我索离大哥就行。”   肃慎索离眼中尽是星星点点的笑意,仿佛听见了日后岩秀抽着嘴角,不得不跟着韦长欢一起喊他一声索离大哥。   可惜他心里这点小捉弄怕是要落空了,只见欢斯夜笑眯眯喊道:“索离。”   未遂得愿,他佯装地咳了一声,道:“走吧。”   登船前,肃慎索离往她头上罩了顶帷帽,美其名曰,防登徒子第二招。   船上人多混杂,一开出去,有什么事也无处可退,的确是小心一些为好。   肃慎索离是头一回坐船,很是新奇,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在甲板上,偶尔见到几尾江豚更是要兴奋上好半天。   欢斯夜只在晌午出去透透气,她倒是觉得,兴奋的肃慎索离才是一道新奇的风景。   今日与往常一样,她用完饭便到了肃慎索离往日里常呆的那块甲板,却出奇地没有见到他的人。   她心中惊奇:“终于看腻了?”   忽然附近舱房嘈嘈杂杂响起了不小的动静,欢斯夜闻声而去,只见围了一大堆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着什么。   尤其一个精瘦干练的男子,个子不大,嗓门却是极大,指着一个生的圆圆一团白面,唇上还留着两撇八字胡的胖员外模样的人道:“快把贼人交出来!你自己害了死罪不要紧,可莫要连累我们这一船人!”   那人虽看着和气,骂起人来毫不嘴软:“王八崽子!说什么呢你,什么贼人!”   “是啊,这大晌午的,又是在水上”众人皆是觉着是这瘦竹竿在胡闹:“有什么贼人。”   那瘦竹竿气势不减,朝众人拱了拱手,道:“各位且听我说完,定不会觉着我是在无事生事。”他单手一指对面的舱房:“我住的舱房,是对着江面的,方才我要歇觉,刚脱了鞋袜,忽听得我儿子大叫了一声,问他,说是有个人影掠过去……”   有人抢着出声道:“你儿子几岁啊,莫不是被水鸟吓着了吧。”   他哼了一声:“不说我儿子几岁,大家请看,这就是方才那贼人上船的地方,如今,就在他房里歇着呢。”   他往边上走了几步,露出方才挡住的船舷,众人皆探了头去瞧,只见上头有有滩半手掌大的血迹,不注意看并不明显。   “这是……”众人看着站在中央一胖一瘦两人,惊疑不定。   瘦竹竿眼神一厉,看向那胖员外,道:“你还不速将人交出来!”   “怎么了!”船东家带着好几个伙计过了来,扫了一眼四周,对被围住的两人道:“二位客官,不知出了何事?”   那瘦竹竿像是见到了救星,道:“东家您来的正好,快让他把房门开了,将贼人交出来。”见船东家不甚清楚原委,又覆在他耳旁将事情细细地说了一遍。   船东家听完,上前一步,对那胖员外作了一揖,道:“得罪了,客官,眼下船快到下个官口,若是叫那些兵头查出些什么,我以后都做不了生意了,怕是还要搭上性命。还请客官,受些委屈,体谅体谅,让我们进去瞧瞧……”   那关老爷没法,一甩袖子,让了开门,道:“你们查吧查吧!”   传动招呼伙计,一个个拿了大棒,呼啦一下推开门进了去。   “哎你们动静可小些……”胖员外忙跟了进去,外头众人怕真有贼人,不敢进去,只扒在门边眼也不眨地瞧着。   伙计们看了一圈,哪有什么贼人,倒是把屋里一个美娇娘吓的不轻,如今胖员外正搂在怀里安慰。   船东家有些尴尬,道:“虽说是为了大伙的安危,不过,确实是对不住客官了,待会我就命人给这位夫人送碗鱼汤来压压惊。”   那胖员外很是不耐地摆手:“出去吧出去吧。”   船东家连连赔罪地退了出去,顺道关上了他的房门,对众人道:“没有贼人,各位客官安心回屋吧。”   众人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还有些看好戏的幸灾乐祸,心中暗道:“怪不得不让开房门,原来屋里藏着小妾呢,一把年纪了还这般风流,船上这几日还要找些乐子。”   欢斯夜看了一眼那血迹,也随众人散去,回了屋,接下来若没人再闹腾,船应当能顺利到越州。   众人走后,胖员外当即松了手,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头,道:“危急所至,臣逼不得已,还请皇上,恕罪。”   “起来吧。”榻上那人缓缓抬起了头,脸色有些苍白,伤病之样自带几分柔弱,正是如今陵江以东十一州的皇帝,及隽诜。   肃慎索离方才也在人群之中,此刻正皱着眉,在甲板上来来回回地踱着步。   旁人方才看到的是那位胖员外的风流,可他在他眼里,是良家女被逼为妾的不公与可怜!方才那女子被胖员外搂在怀里时,眼中的厌恶与抗拒他瞧得分明。   他得想个办法救她于水火之中才是,所幸,船马上就到越州了,到时,一定要助那女子脱离魔掌!   船靠到越州越州码头,恰好是晚上,天阴月黑,显得码头的火把格外明亮。   欢斯夜与肃慎索离随着人流好容易走下了甲板,脚踩到了土地上,刚想问他今晚去哪儿投诉,他却率先将她拉到了一旁,道:“你先在这儿等我一会儿。”   “你要去哪儿?”她问道。   “我去接一个人,”他答道:“放心,很快就回来。”   胖员外随身辎重挺多,挺容易就找着了,应当是在越州有住处,码头早已有马车候着,此刻仆人们正一箱箱往上头搬东西。   他飞快地扫了一圈,最终将目光定在了第二辆马车上。   他轻功不错,没几息功夫便到了马车旁,一掀车帘,半探了身子进去,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道:“嘘,姑娘别怕,我是来救……”   话还未说完便已被人压住了肩膀重重地按在了地上。   “马车都找不对,还想英雄救美?”正动弹不得时,头顶响起一道淡淡的男声。   肃慎索离艰难地抬起头,用力往上头看,只觉得跃入眼帘的那张脸有些熟悉,想了片刻,惊道:“你不是那日胖员外屋里的姑娘?”   及隽诜原就没几分血色的忽然沉的更加苍白,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一般,道:“你说,谁是姑娘?” ☆、终落人手   “当然是你啊。”肃慎索离想也不想,脱口而出道。   “将他捆起来,扔到江里去。”及隽诜对按住肃慎索离的侍卫道。   “是。”   “哎——你们要做什么,快放开我!”   欢斯夜久不见肃慎索离回来,正着急着,忽然看见前方不远处,两人抬着一只麻袋往江边走去,那麻袋起起伏伏,似有活物在内不停动弹。   她心中忽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觉得那里头装着的,就是肃慎索离。   眼见那几人合力就要将麻袋扔进江里,欢斯夜刚要叫一声住手,已有人抢先一步大喊道:“啊,杀人啦,有人要往江里头扔活人!”   抬着麻袋的两人暗道一声不好,当即松了手,飞快地消失在夜色里。   麻袋在地上滚动,不停地发出‘唔唔’的声音,一个人影飞快地上前解开了麻袋:“少主,你没事吧?”他拿下肃慎索离口中的布团,问道。   原来方才喊话的不是别人,正是肃慎索离身边的随从阿辛。   “没事。”他道:“快将我身上的绳子解开。”   绳子一解开,肃慎索离飞快地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咕哝道:“中原的姑娘可真狠心。”   “少主,咱们快走吧,待会那伙人再回来可就惨了。”阿辛催促道。   “嗯,”他点点头道:“长欢也该等急了。”   一转头,只见欢斯夜就站在前头几步远的地方,见他看过来,道:“你不是说,去接人,怎么反叫人装在了麻袋里?”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他酸溜溜地叹了一声。   欢斯夜忍不住朝天翻了个大白眼,刚准备奚落几句,忽然一阵紧紧凑凑的脚步声传来:“老爷,就是他,方才想要劫持夫人。”   一大群人擎着火把,呼啦啦将他们三人围在中间,欢斯夜定睛一看,可不就是先前船上的胖员外,此刻正气愤地盯着肃慎索离。   “什么劫持,”肃慎索离反驳道:“明明是你们强抢民女,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你!”胖员外气的唇上的两撇胡子直抖,手往前一指,四下道:“给我打!往死里打!”   眼看人操着棍子冲来,欢斯夜拍了拍已是愣住了的肃慎索离,道:“英雄,你的刀呢?”   他回过神来往腰上一摸,垮了脸道:“被人收走了。”   谈话间,一截粗棍已挥到眼前,欢斯夜下意识地侧了身一躲,手轻挥脚轻抬轻易地就将来人撂倒了。   肃慎索离惊诧之中带着几分了然,道:“长欢果然真人不露相。”   场面有些乱,三人正打的不亦乐乎,忽来一支不知从哪里来的箭,一下子将欢斯夜的帷帽射了下来。   她并未在意,那东西戴着很不方便,她早不耐烦了。   胖员外在看清楚她的脸时,面色倏忽地变了,对身旁的人耳语了几句,那人便匆匆忙忙地下去了。   不一会儿,四周涌出十来个执剑的黑衣人,缓缓朝中央聚拢,剑上寒光有些刺目。靠近他们至五步远时,黑衣人一齐住了脚。   人群井然地让出一条道来,一人慢慢走近,周遭之人皆微微低头示礼,连胖员外也不例外。   “姑……娘?”肃慎索离看着眼前的及隽诜,不可置信道。   他却没再理会肃慎索离,只盯着欢斯夜道:“南诏神女,你果然没死。”   “南诏神女?”欢斯夜心中纳罕,隐隐想起先前,肃慎索离也曾这么叫过她。   她略略一思量,索性顺着他的话,道:“我当然没死,还活的好好的。”   “西南垂危,神女不去坐阵,反与肃慎氏之人一同到这越州来,不知,意欲何为?”   “我意欲何为,干你何事?”   “如今天下人的眼睛都盯着南诏,神女想干什么,谁都关心。”   欢斯夜眸光转了转,道:“所以你今日,派这么多人来围住我?”   “不敢,不敢,”及隽诜带着些许笑意连声道,接着挥了挥手:“你们退下。”   欢斯夜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气,却仍端着脸,对一旁的肃慎索离道:“我们走。”   肃慎索离这回十分配合,不说一句地跟着欢斯夜。   从及隽诜身旁走过的那一刻,恰好对上他探究的目光,她不着痕迹地移开。   却听得他忽然问:“神女的赤霄剑,怎么没有佩在身上?”   欢斯夜脚步顿了顿,道:“我如今,已不用赤霄剑了。”   “也是,”及隽诜道:“神女有那等宝物,刀剑在身也并无多大用处。”   她不再答,自顾着往前走。   及隽诜看着欢斯夜越走越快的脚步,嘴角慢慢地泛起一抹阴笑,道:“抓住她们。”   欢斯夜一把拉了肃慎索离,猛地就跑,可惜终究跑不过后头那群追上来的黑衣人。   肃慎索离挣开她,道:“你傻啊,怎么不用轻功。”   “我不会。”她道,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将肃慎索离噎的一时不知该怎么答。   “得罪了!”他一咬牙,一把将欢斯夜扛在肩头,足尖轻点,飘飘然飞身向前。   可惜二人最终还是被抓住了,肃慎索离还宽慰她道:“你别内疚,是我武艺不精,不是你太重。”   “没了赤灵冰焰的神女,竟如此不堪一击。”及隽诜不掩面上嘲讽与得意:“你说,我是该先带着你去南诏呢,还是先带着你,去见你夫君呢?”   欢斯夜心里窦的一惊:“这下不妙,若让原主发现,以为她要抢人夫君可如何是好?”   “去南诏!”   “去见夫君!”   肃慎索离与她同时开口,可惜说出来的,是与她截然相反的选择。   她懊恼地瞪了他一眼,道:“你别说话!”   及隽诜哈哈大笑,道:“神女难道与夫君有了龃龉?据我所知,他可是全力为你护着南诏啊,可以说,若没有他,南诏绝撑不到今日,你……竟然不想见他?”   他探究的目光望进欢斯夜眼底,想寻出什么答案来,可她并未流露出什么特殊的情绪来。   “那么,我们就听这个小东蛮的,”他收回了目光:“带你去见夫君。” ☆、再见之时   欢斯夜与肃慎索离被押上马车,颠簸了五日,最后被带到了豫军军营。   “杨大人久攻西南不下,心中可有焦急?”   营帐里,望着屏退了众人的杨道宽,及隽诜淡淡道。   “你不好好守着你窃来的陵江以东十一州,跑到这来做什么,只要我喊一声,我杨道宽今年,可就有,收复西南与江东,两大军功了。”杨道宽挑眉看着他。   “可大人不但没喊,还——”他扫了一眼周围:“让人退下了。”   “不必再绕弯子,”杨道宽抬手道:“是什么事,能让你大老远跑来西南,轻车简从入我军中?”   “我来给你送一件,即刻就能破了西南的利器。”他眸中划过一丝锐利,成竹在胸地看着杨道宽。   杨道宽被他勾起了兴致,顺着她的意问道:“是什么?”   及隽诜嘴角露出泛起得逞的笑意,高声喊道:“将他们带上来。”   欢斯夜与肃慎索离被人很是蛮横地从马车上拉下来,重重地推入营帐里。   头上的布袋被嗖地撤下,帐里虽然光线恰好,二人仍是下意识地先眯了眼睛,而后才慢慢打量起四周的环境。   欢斯夜正扫视周围,但见一中年男子,虽一身戎装,却有几分文逸之气,正目光有棱地盯着她。   她不自觉地皱起眉头,心中生出几分反感。   肃慎索离很有义气地往她前头一站,将她挡在身后,故做凶狠状,瞪着杨道宽。   杨道宽略为诧异地张了张口,接着捋了一把胡子,哈哈大笑,对着及隽诜拱手道:“多谢大永皇帝,这一份大礼。”   及隽诜微不可闻地哼了一声,道:“杨大人先别急着谢我,因为这礼,不是白给的。”   杨道宽一副我明白的样子,道:“自然,自然,你的条件是……?”   “我要陵江上游十州。”及隽诜面不改色道。   “痴人说梦。”杨道宽闻言面色阴沉,脸上泛起杀意:“来人——”   “慢着,”及隽诜道:“杨大人可想好了,我要是死在这儿,不只你越国公府的家眷与我陪葬,而且,马上会有人散出消息,你是大留人,蛰伏中原几十年,是为了这片江山,南诏的神女和肃慎的少主又在你手里,你再人奸嘴滑,怕也是洗不清了……”   “你……”听见‘大留人’三字,杨道宽脸上终于结结实实地爬满了震惊,骤然失了态:“你如何得知我——”   “如何得知你是大留人是吗?”及隽诜慢慢走向杨道宽,在他耳旁轻声道:“我三年前遇到一个人,是他,告诉我的。”   “他是谁?”此刻,杨道宽眸中不仅有震惊,更有一丝,害怕。   “这,我就不方便透露了。”   “你要我怎么做?”   “我今日回大永后,会马上出兵攻汴州,你拿下西南后,就据兵在此,拒不还朝。”   “你!”杨道宽愤慨怒喊道:“你竟要让我做那乱臣贼子!”   及隽诜嗤嗤地笑了一声:“杨大人,这里没有旁人,你就别演了,你自发请兵到西南,不就是为了做乱臣贼子?”   “好,我答应。”半晌,杨道宽极不情愿地吐出一句,他生平第一次尝到了,被人拿捏的滋味。   “那我便告辞了,”及隽诜拱手道,经过欢斯夜与肃慎索离身边时,又忍不住转头说了句:“杨大人可别出什么岔子,这二人若跑了,大人的秘密,可就瞒不住了。”   “我杨某人做事,不劳旁人操心。”他难得地出声呛人。   及隽诜笑了笑,大步走了出去,此次西南之行,韦长欢着实是个意外之喜,若没抓住她,恐怕要再费上些许波折,才能达到目的。   第二日,按兵不动多时的豫军,气势铿锵地鸣起了鼓。   ‘咚咚咚’一声一声浑厚的鼓鸣,乘着风,飘进了南诏王与岩秀的耳朵里。   自豫军压境那日,他们便一同来了前线,这一待,就是三年。   “杨道宽终于熬不住了吗?”岩秀道,吩咐左右:“不必理会,如以往一般,重在守。”   “是。”卢玄应声而退。   “豫军今日突然攻城,”悬明大师觉得有些不对:“杨道宽不像是心急的,即使知道我方欠缺粮草,也应该知道如今还没到一颗不剩的地步。”   “应当是为了试探。”岩秀道,悬明大师说的,他也知道。   “你到是比以往宽心许多。”   岩秀想到屋中那盏重燃的琉璃灯,眼角聚起笑意:“因为,欢儿快回来了。”   悬明大师摇着头叹了口气,也盼着韦长欢如岩秀所想,快些带着解药回来,他受菩提碎蚀骨之痛三年,还要操心南诏之事,他这个师父看着,心疼。   “皇上,不好了,”没过一会儿,卢玄急急来报。   “出了什么事!”悬明大师率先问道。   话临到出口,卢玄又有些犹豫不定,不知该怎么说。   岩秀宽慰道:“卢叔别急,慢慢说。”   “皇后她……好像在豫军手里。”卢玄吞吞吐吐地说完,小心地打量岩秀的神色。   岩秀双眸张了张,与悬明大师对望一眼,拔腿就往外跑。   “岩秀!”悬明大师喊道:“定是杨道宽的奸计!”   见喊他不住,只得跟了上去。   岩秀站在城墙上,一眼就看见了那道身影,三年来无时无刻不萦绕在他心头的人。   “欢儿,”他双手握成了拳:“真的是你,真的……是你。”   欢斯夜被捆在一根木桩之上,立于大豫千军万马之前。   “大昆的皇后在此,你们的皇帝,也不来看一看吗?”杨道宽抬头望着城门上的岩秀,大声喊道。   “真是卑鄙!”信繁道:“属下去救皇后。”   “不要妄动,”岩秀拦住他:“你带一些人,绕道他们的后方,弄些动静出来。”   “是!”   杨道宽见岩秀没有失了理智一般冲过来,继续道:“看来大昆皇帝,对皇后,并没有传言中那般深情啊,皇后今日,怕是要为国捐躯了。”   他转头看向欢斯夜,那朵鲜红的杜鹃花提醒了他什么:“你们南诏,也不顾自己的神女了吗?”   “诏王,开城门迎战吧,”凌戈有些焦急道:“若今日神女真的命丧于此,那我南诏怕真的要……”   南诏王摆摆手,示意她不要多言。   他看向岩秀,问道:“你有什么办法,即使只有几百骑,绕到后方也需要一些时间,恐拖不了那么久。”   “拖不了,也得拖。”岩秀道,他心里何尝不比南诏王着急。   “谁敢动我的徒儿!”   悬明大师闻声,眸光陡然一亮,他不能出手,若暴露身份,会连累整个西阳寺。   但铁舟,没有这种顾虑!   欢斯夜好奇地看着眼前这位发如春峦,羽衣鹤氅的老伯,道:“师父?”她心中暗忖,难道今日要将那位韦长欢亲近之人全都认个遍?   “丢人!”铁舟拂尘朝她一扫:“我的亲传大弟子,竟然叫这种人给抓了绑在这!”   “那个……老伯——”欢斯夜有些后悔,早知如此,她一开始就不说自己是韦长欢了。   她倒是完全忘了,她压根没跟这些人说过她是韦长欢,恍恍惚惚地以为在肃慎索离面前说了,众人便一概如此以为了。   “闭嘴!”铁舟大师不给她解释的机会,道:“我的徒儿再不济,也不能叫旁人欺负了!”   唰唰拂尘几挥,欢斯夜身上的绳子便断裂开来,纷纷落下。   杨道宽眼神一凛,示意左右,转瞬间,披坚执锐的兵卒便将二人团团围住。   铁舟大师冷哼一声:“老夫今日,就开个荤,见点血!”见欢斯夜还愣在一旁,吹着胡子道:“你还不动手,想累死为师这把老骨头?”   说话间,铁舟大师衣袂与拂尘起飞,挥一挥衣袖,身旁倒下一片。   他分明动作极快,可欢斯夜却觉一招一式她都看的清清楚楚,而且分外熟悉,不由自主地学着他的动作,开始有些生硬,慢慢地竟有了驾轻就熟之感。   渐渐地,豫军分成了两个圈,一圈围着铁舟大师,一圈围着欢斯夜。   铁舟大师并不十分使力,能闪躲则闪躲,偶尔抖抖拂尘,放出些许银丝,围着他的兵卒便由内而外倒了一圈。   欢斯夜这头像是入了个忘我境地,只觉一招一式明明毫无头绪,却自然而然地涌出,如习了什么神功秘籍,一日之内,进益千里。   杨道宽眼见形式不对,当即道:“射箭!”   铁舟大师暗道一声不妙,腾身而起,直向杨道宽。   此时,城门忽然开了,大昆与南诏骑兵忽然涌出,分散开来,侧面将豫军围起。   “保护元帅!”杨道宽身边的亲卫大喊道。   豫军军阵开始混乱,嗖嗖一小片箭雨,暂未伤到欢斯夜,更没伤到铁舟大师。   眼看铁舟大师离杨道宽不过二尺,第二轮的箭皆对准了他。   他忙着躲箭,杨道宽趁隙退到了后头。   铁舟大师四下扫了几眼,当即决定决定走为上策。   “好徒儿,别打了,”他扯着嗓子往欢斯夜那儿吼了声:“走。”   杨道宽惊魂方定,却不忘下令:“快放箭!”   可惜没快过一旁的大昆、南诏骑兵,他们射出的箭不多,却百发百中,许多豫军弓未拉开,便已从马上倒下。   有了骑兵相助,豫军暂且分不出多少兵力来对付欢斯夜与铁舟,身后追着的步兵,并不足为惧。   欢斯夜跑了一半,忽然停住了脚,道:“肃慎索离还在他们手里。”   见她停下刚想开骂的铁舟大师闻言,问道:“肃慎索离?肃慎氏怎么也参和进来了?”   见欢斯夜不答就往回跑,没办法得又跟了上去,道:“他是在前线,还是在军营?”   欢斯夜皱了眉,道:“应当是在军营。”   今日杨道宽将她押出来,并未带上肃慎索离。   “我们先回去,再想办法去救他。”见她有些犹豫,铁舟大师将她胳膊一抓,直接拉走:“你难道还能只身冲到豫军军营里里头,就出他并且全身而退?”   欢斯夜敛眉不语,知道他说的有理。   铁舟大师直接带着她跃上了城墙,她还未站稳,便被人一把拥进了怀里:“欢儿,你终于,回来了。”   他的声音听来有些哽咽,韦长欢虽不知所以,却心中莫名一软,安慰似地拍了拍他的背,轻轻挣脱开来。   岩秀有些疑惑但仍不掩欣喜地看着她:“欢儿?”一双眸子暖意融融,亮的发光。   欢斯夜被他看的心里有些不自在,小心地问道:“你是谁?”   岩秀的笑容僵在脸上,看着眼前人黑白分明的一双眸子清清楚楚地映着他的脸,却又明明白白地没有他,一丝一毫也没有。   他忽然地笑了,笑着笑着,呕出一口血来,苦等三年盼卿归,相见第一句,你竟问我,你是谁。   他向后仰去。   悬明大师与铁舟大师皆是一惊,同声喊道:“岩秀!”   欢斯夜闻言既惊且喜,道:“他就是岩秀?” ☆、无处可去   铁舟大师一副你在说什么的神情,盯着她,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我其实不是——”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过来救人!”悬明大师见他师徒二人磨磨蹭蹭,还有心情聊天,暴喝一声。   欢斯夜猛然想起了此行目的,马上从胸口掏出来一个瓷瓶,递过去,道:“有个叫韦长欢的女子,让我把这个交给岩秀。”   悬明大师神色古怪地盯了她一眼,有些迟疑地伸手接过来,拔开盖子放在鼻尖闻了闻,大喜道:“铁舟,走,岩秀有救了。”   铁舟大师闻言双眉一扬,对欢斯夜道:“好徒儿,你真行,果然将解药带回来了。”   她听着这夸赞,莫名地觉得很开心,嘴边咧开一个大笑。   已往前走了几步的铁舟大师回头,见她还愣在原地,道:“还不快跟上,这么久没见,怎么人都不机灵了。”   “我?”欢斯夜指了指自己,见铁舟大师衣袂已消失在转角处,慌不迭地跟了上去。   那三人一进了屋便未再出来,到如今已三个时辰了,欢斯夜被晾在一边,百无聊赖地等着。   她好奇地四处走动,不偏不倚地,踏进了岩秀的书房。   第一眼就被案上那盏淡光跃动的琉璃灯所吸引。   “好漂亮的灯。”她忍不住叹道,刚想走过去拿起来看看,屋内忽然冲进一个人来。   “郡主,郡主你可回来了。”云栽直直地扑到她身上,哭腔道,一时激动,竟也忘了改口。   欢斯夜被这股冲劲一带,向后退了好几步,重重地撞在了案上,那盏琉璃灯摇晃了几下,最终趋于平稳。   她闷闷地哼了一声,云栽听见,忙松开了她,有些手足无措,道:“对不起,郡主,我……”   欢斯夜双手撑了桌子重新站稳,道:“没事。”   云栽眼眶湿润,双手绞着帕子,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只道:“云栽很想你,陛下他,也很想你。”   “欢儿!”南诏王与凌戈一块走了近来,目光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道:“这三年,你去那儿了,你知不知道南诏——”他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急问道:“你的赤灵冰焰……如何了?”   不过几息间,有人泪水涟涟说想念她,又有人肃色厉声地质问她,欢斯夜有些不知所措。   她收起先前悠悠哉哉的不上心,正色道:“我是大留的玉衡公主,欢斯夜,你们认错人了。”   此言一出,屋内几人皆变了脸色,连一只脚刚跨入屋内的铁舟大师也呆住忘了动作。   南诏王深深皱起了眉头,探究与怀疑的目光像是要探入欢斯夜心底,看看她究竟在玩什么把戏。   云栽小心翼翼的拉了拉她的衣角,道:“郡主,你在说什么啊?”   铁舟大师回过神来,身形一闪便到了她跟前,抓起她的手腕探了探,脸色稍变,她的脉象,并无什么大问题,只是,跟平常人一半无二,毫不像个多年习武之人。   他缓缓放下她的手腕,问道:“你再说一遍你是谁?”   “大留玉衡公主,欢斯夜。”她道。   铁舟大师忽地大声嚷起来,拂尘杆轻敲到了她身上:“你个臭丫头!竟然敢把为师忘了,你就是忘了你夫君,也不能忘了为师,为师我花了多少力气才把你拉扯大……不肖徒!不肖徒!”   欢斯夜连连闪躲:“老伯,你真的认错人了……”   “我自己的徒弟,我会认错?”铁舟大师顿了顿,拂尘又挥起来:“还老伯?你师傅我驻颜有方,看着不过而立,你叫我老伯?”   欢斯夜不得已,急中生智,喊道:“师父!”   铁舟大师骤然停下,试探地询问道:“挨了顿打,想起来了?”   她摇摇头。   铁舟大师希冀的脸一垮,撸起袖子又要动手。   好在悬明大师及时出现,喊住了他:“铁舟!”   他走到欢斯夜面前,道:“他快醒了,你去看看他吧。”   对上悬明大师古井无波的双眼,她下意识地点点头。   门吱呀一声推开,她慢慢走进去,岩秀的房里干干净净,透着一股药香。   床头倚着把剑,通体血红,流纹精美,可美则美矣,却一眼就能看出是个华而不实的物件。   床头放剑,不外乎是为自保,可这把剑,看着就不像是有这个作用的。   欢斯夜最后才看向床上那个人,她好像,没见过男人睡着的模样。   他静静地躺着,她仿佛看见他脸上散着淡淡的光,润泽如玉,又冷硬如石,那双闭着的眼若睁开来,不知是怎样神采。   她正一眼不眨地瞧着他,脑袋里不知在想什么,他恰恰巧巧张开了眼。   她见过,初祈的眼如雾后面的远山,影影绰绰看不清晰,肃慎索离的眼如日光下的浅溪,星星点点闪着碎光。   可是他的,她不知道,她明明心中害怕与他对视,却又舍不得移开目光。   “韦长欢,你若再敢问我是谁,我就——”他声音听来怒气不小。   “你就怎样?”见他忽然止了话,她倒撞上去要问到底。   “罢了,”他忽然泄了气:“我能拿你怎么样呢?”   “你知道就好。”她隐隐有些失望,道:“别人托我做的事,我已经做了,就此别过。”   “你去哪。”欢斯夜走到门边时,他终于出声。   欢斯夜嘴角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欣喜,却依然背着对着他:“大留。”   “你从大豫到南诏,南诏到大昆,再到大留,韦长欢,你还真是四海为家。”   语气中淡淡嘲讽铺满一室,她转过身来看着他,目光有些冷。   “对不起,”岩秀在她的目光里败下阵来:“你去大留,是为了我。”   她脑中忽然响起一道模糊的声音,她不自觉地跟着念了出来:“我是欢斯夜,是大留的玉衡公主,护国神使的小侍官,我是欢斯夜,是大留的玉衡公主……。”   那日斗牛场的画面闪过,那个奇怪的孩子,那刺目的白色火焰,伴着一直不停的声音,在她脑海中烧成了一片。   “韦长欢!”岩秀惊叫着跑向她。   已将近十一月了,在这南边,还是有花在开。   六十多尺的山茶树,红若胭脂,灿若云霞,可惜无人有心去看。   “师父,先生,她到底怎么了?”岩秀看着眼前二位皆愁眉不展,心中更急。   “我还要问你呢,我徒儿去了一趟大留回来,就把我这个师父给忘了,进了你的房没一会儿,就晕过去了,你做了什么!”铁舟大师没好气道。   悬明大师横了他一眼,问岩秀:“她是怎么昏过去的?”   “我也不知,”岩秀回想道:“她昏迷前,一直说她是大留的玉衡公主,护国神使的小侍官,她——”   “护国神使?”铁舟大师打断他,急问道:“是大留的护国神使?”   “应当是,”岩秀道:“先生可是想到了什么?”   “我那好徒儿,竟然惹上他了!”铁舟大师一声叹息里,一半是凝重。   “你别卖关子了!”悬明大师不耐烦道:“你徒弟惹上的,是何等样人?”   “他不是人,不,他应该是人,”铁舟大师陷入回忆,使劲摇了摇脑袋,道:“我少年时,偶然间见过他,他乘着一只大鸟,自梅里山金峰飞过。十年前我在永安海边,又一次碰到他,远远的,在海面行走上如在实地,待近一些,我才看清,他脚下的,是鲲!那时我才明白,他之前骑的大鸟,是鹏!鲲鹏为他所驭!而且,两次见他,他一直就是那个样子,一根头发丝也没变过,我好奇去大留打听,才知道他的身份和他在大留百姓心中的位置。”   悬明大师有些难以置信,道:“世上竟有这等人。”   铁舟大师叹息不止,道:“但愿我徒儿与他结的,不是仇。”   “不结仇,难道结缘吗?”岩秀男人的预感好像察觉到了什么,话里带着火气。   “结缘总比结仇……”看着岩秀越来越黑的脸,铁舟大师及时地将最后一个字咽了下去。   夜幕时分,欢斯夜睁开了眼,但见肃慎索离守在她塌边,撑着脑袋快睡着的样子。   “索离!”她惊喜道:“他们将你救出来了?”   “啊!”肃慎索离猛地一惊,脑袋滑了下来。   “你醒啦,”他有些不好意思,揉了揉头发,道:“嗯,他们将我救出来了,你不知道,我还放火烧了他们的粮草,吓跑了他们的马!”   他说话时,总是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意气风发,闪闪发光。   “岩秀呢?”她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四周,道。   “之前还说不想见他呢,怎么现在见了面,就一刻也离不得了?”他酸了几句了几声,道:“他如今正雄姿英发地,将大豫打个落花流水呢。”   “他不是大病初愈?”欢斯夜纳闷道:“这么着急做什么?”   “我哪知道,”他耸了耸肩道:“大概是受了什么刺激,你没见他那样子,恨不得,明天就能将整个大豫打下来一样。”   大昆皇帝领兵亲征,趁夜反攻豫军,豫军出师不利又后方起火,可谓溃不成军,连连退却。   岩秀乘胜追击十五日,连夺嶲州,戎州,嘉州三州后,终于停军整顿。   岩秀出征后,南诏王曾问她要不要回南诏,她婉拒了,南诏王也并未强求,自己回去了,云栽也一直劝她回大昆王庭,她也不愿意去,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去何方,不想回大留,又无处可去,便一直待在先前两军对峙的姚州。   肃慎索离倒是一直陪着她,从未问过她要去哪,或者要在这儿待到几时。   倒是欢斯夜自己忍不住,问他:“你先前说你也要到西边来,怎么如今来了,倒日日随我一起在这姚州游手好闲?”   “什么游手好闲,”肃慎索离哼哼了几声,道:“我本想随岩秀一起出征的,但是他说,我出了莺歌岭,代表的就是整个肃慎,不能随性行事,我想也是,可我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又不想这么快回莺歌岭去,也就随你一起赖下来了。”   欢斯夜扑哧一笑,道:“如此说来,你我境遇到差不多。”   谁知他学了夫子的模样,摇头晃脑,一本正经道:“非也非也,分明是差得多。”   欢斯夜看着他,一副静待下文的模样。   只见他张了张嘴,好似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挠头半晌,才道:“嗯,也许……是差不多吧。”   欢斯夜并不买账,刚要开口表示不满,肃慎索离已抢先道:“晚上咱们去吃石印楼的菇子汤吧,这两天我打听过了,这道菜,是姚州一绝,而且就数石印楼做的最好。” ☆、何为缘分   云栽走来恰巧听见,也要跟着去,二人乔装打扮了一番,不一会儿,肃慎索离身旁,多了两个细皮嫩肉的小公子。   夜幕四合,正赶上石印楼一天最热闹的时候。   他们三人坐在大堂中央的一张桌子,四周喝酒划拳,浅声细语毫不间断,云栽平日虽好玩,但这么大咧咧坐在酒楼大堂,还是头一次,有些不习惯,轻声道:“怎么不去雅间呀?”   “去雅间做什么,这里多热闹。”肃慎索离歪着脑袋,轻轻晃着手里的茶杯,对欢斯夜一扬眉:“是吧?”   欢斯夜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她正聚精会神地听着旁边一桌人谈话。   肃慎索离见状也立马竖起耳朵听起来。   “……谁说不是呢,陛下养精蓄锐三年,这回大败豫军连夺三州,真是痛快又解气!”   “来,喝!庆大昆不再,低人一等,愿大昆日后,国富民强!”   一桌人豪气干云,话里话外皆是扬眉吐气的快意。   欢斯夜看在眼里,心中忽然对岩秀生出了几分敬佩,余光瞥见肃慎索离也盯着那一桌人,以为他是想喝酒,便道:“要不要叫坛酒来喝喝?”   谁知他摇摇头,有些嫌弃道:“不喝,我今日是来喝汤的,再说了,外头的酒跟我们不咸的烧刀子比起来,都没味儿,以后有机会,我带你去莺歌——”   肃慎索离发现欢斯夜压根没在听他说话,心思还是在那桌人那边。   “话不能这么说,如果的事,谁说的准,如今赢了就好,还想他如果早两年出兵做什么。”   “哎……我可听说陛下是因为对皇后一往情深,才这么护着南诏,没富余的兵力出征。”   “嗤……”其中一人举杯大笑:“是谁这么瞎说,前些日子皇后被俘,绑在豫军阵前,陛下不也没去救,如今天下这么乱,陛下想着的自然是如何去打江山,哪有空理会儿女情长。”   “这位兄台,”肃慎索离出声打断道:“你可真是陋见连连啊。”   “你!”那人当即嚯一下站起身,指着他道:“你小子说什么!”   “哎哎哎,别这么暴脾气,”他身旁的人拍拍他,对肃慎索离道:“你说他陋见连连,那——小兄弟你有什么高见?”   肃慎索离轻哼一声,弯着眼道:“天下大乱里没有点儿女情长,这天下,不就白乱了吗?”   “王八崽子!”   “一派胡言!”   “竖子狂妄!”   那几人听完仿佛被戏弄了一般脸面无光,冲肃慎索离狠狠骂了几声便转过头去不再理他。   他毫不在意,只转过头对着欢斯夜,极为认真道:“我说的是真的。”   欢斯夜被他逗乐,挑眉道:“你这么较真做什么?”   谈笑间,肃慎索离期待已久的菇子汤上来了,一起来的还有各色野味,满满当当地摆了一桌。   欢斯夜瞠目结舌,道:“哪吃得了这么多?”   “我不知道你们能吃多少,索性多叫了些。”他举起筷子,插起面前一块肉。   “我们……吃不了多少的。”云栽摆了摆手,为难道。   “没事,”他咬了一口肉咽下:“我吃的了。”   欢斯夜喝了一口菇子汤,的确如肃慎索离所说,菇子独有的味道伴着肉香,鲜浓醇厚。   放下汤碗时,她忽然发觉身边多了一个人。   他虽一身白衣,却像四下蒙了一片尘,灰扑扑的,发髻也有些乱,唯一双眼睛异常润亮,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好似有千言万语,却被一座大山压着,只字难吐。   欢斯夜站了起来,拿过桌上那半盅菇子汤,缓缓递给了他:“我没银子,不过,这桌上的,应该够你吃饱了。”   说罢想将位置让给他,自己去与云栽坐。   不料被那人一把抓住胳膊,她惊讶地张了口,肃慎索离已扔下筷子站起:“你做什么!”上前一步欲将两人分开。   云栽细若蚊呐地喊了声:“雍王——太子殿下。”   肃慎索离登时顿住了,不敢置信道:“大豫太子?”   他这不大不小的一声,恰好让隔壁桌的人听见,纷纷转过头来,目光如炬地打量着倪丰化:“大豫太子?”   几人对望一眼,操起桌旁的剑骤然跃起,朝这边扑来。   倪丰化闪身一躲,趁隙再度抓住她的手腕,拉着她朝外跑。   欢斯夜鬼使神差地,不但没想法挣脱他,反而随着他跑。   直到倪丰化将她拉到马前停下,她还是晕乎乎的。   “你真的是大豫太子?”   “我是你师弟。”他此刻竟无比顺畅地说出了过去好几年说不出口的话。   “师弟?”欢斯夜越发一头雾水。   “上马。”他道:“我随后慢慢与你解释。”   “不,”她终于回了些神:“你先听我解释,自打我踏上这块土地,每一个人都将我认成——”   “我来带你回大豫,”不待她说完,他已一把环住了她的肩膀,将她拥住:“回家。”   “倪丰化,放开她。”   岩秀一身戎装,轻随简从,站在离他们五六尺远的地方。   “岩秀?”欢斯夜轻呼了一声,显而易见喜大于惊,自己却没有察觉。   倪丰化缓缓转过身,看向他,目光冷冽。   “你现在骑上马,马上走,我就当你,从未来过这,”岩秀道:“皇兄。”   倪丰化一丝一毫也未松动,喊道:“越衡,灵渊。”   两道人影自暗处闪出,挡在倪丰化身前,他将欢斯夜,轻轻一送,推上了马,轻轻吹了声哨,马便撒蹄狂奔。   “啊——”欢斯夜牢牢抓住缰绳,才没被那股冲劲掀下来。   倪丰化在后头以轻功追着马,如他所料,岩秀很快就紧跟上来。   他脚尖往墙上一点,借力拐了个弯,朝岩秀挥出一掌。   欢斯夜慌忙之中想把马勒停,奈何那匹马比牛还倔,停下来仰天叫个几声依旧撒开四蹄跑的飞快。   她正不知所措,忽然感觉脖子一紧,接着整个人便腾了空,径直被拎到了屋顶上。   欢斯夜站稳了定睛一看,道:“老伯!”   铁舟大师忍不住又是一拂尘扫过来:“叫师父!”   他盯着那匹终于停下来的马,道:“闷葫芦竟敢骑着我的马到处乱走!”   “原来这是你的马!”欢斯夜道,语气里竟有种‘如此便不奇怪了’的意思。   “我有你们这两个徒弟,真是操碎了心!”铁舟大师又开始数落起她来:“为师好不容易将你这块朽木雕成材,三年不见,又变成了朽木,马都不会骑了!”   欢斯夜垮下脸来,为什么这位老伯见了面总要骂她?   只见他继续一边继续嘀咕,一边身形极快地朝半空中那两人掠去,半道将那抹白色身影截了下来。   “闷葫芦,回大豫去。”   “我要带长欢一起走,师父。”   “你少根筋啊?这时候要带她回大豫那个狼窝?”   “师父,得知她忘记了一切,我不知道有多高兴,”他隐隐有些激动,道:“这难道不是天意吗?这一次,我不能什么都不做。”   “阿化,”铁舟大师长长地叹了一声:“很早以前我就与你说过,勿堕执念,你与她,没有缘分。”   “长欢她看似天真无虞,其实她心里什么都明白,韦谨风也好,南诏王也好,杨子项也好,你也好,她知道自己是谁,你们是谁,她会选择什么,你们会选择什么。男女之情,不是看相遇的时间早晚,也不是看相识的时间多长,没有缘分,就是没有缘分。”这是头一次,铁舟大师与他说这样多的话。   “缘分到底是什么,师父你能说清楚吗?”倪丰化听不进去,他心中,就是不甘。   “不能,”铁舟大师道:“但同样,你今晚,也不能如愿将她带走。”   “我知道,”他理智渐回,吹了口哨将马唤回:“可我不会放弃的。”   他骑上马,忽而又回头:“师父,他日我与他对峙,徒儿希望您,不要偏心。”   铁舟大师呵呵一笑:“我老了,只想守着梅里山过完这最后十几年。”   欢斯夜正小心翼翼地从屋檐上往下探,琢磨着怎么下去,忽然腰上一紧,一转头,脸碰上了凉凉的铠甲。   稳妥利落地到了地上,腰上的手松开,她抬起头,望见他的脸映着一片疏朗的夜空,星辰都悄悄地从天上跳到他的眼睛里去了。   半晌,岩秀转了身,边走边道:“不用谢。”   欢斯夜仍旧站在原地,嘴里头念叨着:“今日我才晓得,原来菇子汤也是能醉人的,不然我方才怎会看着岩秀心中竟像是生出了几分欢喜来?食色害人,食色,害人。”她安抚一般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一抬眼,便见那张让她生出欢喜的脸,凑的她格外近:“你方才说什么?对我生出了几分欢喜?到底,有几分呢?”   她心中一紧,干笑了两声,道:“今晚风太大,你一定是听岔了,我不曾说过那样的话。”   “嗯,”岩秀望着不远处屋檐下那只巍然不动的灯笼,道:“今晚风是有些大。”   岩秀看着她,微微低着头,密密的睫毛像两把罗扇,月光照的她肤色晶莹,红唇如花,他阖了眼,缓缓朝她靠过去。 ☆、全府流放   欢斯夜看着眼前越来越近的脸,也慢慢闭上了眼,半道忽然想起,先前与初祈一块在外游历时曾看见,被调戏的良家妇女向来都是要挣扎一番才从了的,她如此不声不响,是否显得太不端庄?   心念一起,她马上抬手将他一推。   “韦长欢!”岩秀捂着胸口,往后退了好几步才站稳。   她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几步之外的岩秀,百思不解,她明明没怎么用力呀。   “啊——”云栽一个踉跄自不远处墙角出现,好像是被谁推出来的,往墙边瞪了一眼,略有些慌乱地福了福:“陛下,娘娘。”   “大英雄回来啦,我以为你要一口气打到大豫京城呢。”肃慎索离慢慢走出来,看着岩秀,笑道:“是怕等打完回来,有人不见了?”   他似有似无地瞟了一眼欢斯夜。   “是,”他大方承认,扭头对欢斯夜道:“日后我要将你带在身边。”   大豫下了今年第一场雪,整个京城银装素裹,却备显沉闷与萧条,因为,被寄予厚望的杨道宽,大败返京。   冷冷清清的驸马府里,临泰公主倪丰善呆呆地看着窗外的雪,不知在想些什么。   “啊哎,公主!”她的贴身侍女露华刚走进来便喊了声:“这么冷的天,”她走过来将窗户关上,又摸了摸她的手炉:“都凉了!奴婢去给公主换一只。”   “不用了,”她摇了摇头:“我不冷。”   “怎么会不冷呢,”她嘀咕着拿过她的手炉:“公主等着,奴婢去换。”   倪丰善听着她渐远的脚步声,又推开了窗户。雪真白啊,她心中叹道。   露华去而复返,衣裙窸窣像是踩着小碎步:“公主,驸马来了!”   倪丰善哗地站了起来,露华跑了进来,微微喘着气,难掩欣喜地小声道:“驸马来了。”   她呆呆地站着,看着那道雨过天青色的身影走进房中,顿了顿,一步一步走到她跟前。   “你来了。”她笑中带着泪,望他怀里一扑:“今日早晨我看见雪,就在想你会不会来,你果真来了。”   杨子项身子一僵,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临泰,对不……”   “叫我阿善,”她将脸搁在她他胸前蹭了蹭:“母妃和皇兄都这么叫我。”   “……阿善。”他顿了片刻,轻轻叫了声。   “嗯。”倪丰善将头埋的更深,哽咽着应了一声。   “你还未曾用午膳吧,”见她半晌也没有松开的意思,杨子项动了动身子,道:“我也没用,我们先用膳吧。”   “好,”她道,接着又皱了眉头:“我忘了让厨房做你喜欢的菜。”   “驸马亲自带了鱼汤来呢,”露华在一旁轻笑道:“奴婢看,只吃这一样,公主与驸马定也是能吃饱的了。”   倪丰善嗔怪地瞪了她一眼,又看了看杨子项,低下头,露出小女儿神态。   “走吧。”杨子项有些不自在,率先转身往外走。   一顿饭,倪丰善光顾着给杨子项夹菜,自己没吃几筷子,反观杨子项,从头到尾,都有些心不在焉。   饭后,倪丰善拉着他去后园赏梅观雪。   杨子项来了不过一个多时辰,倪丰善已活泼了许多,敢调皮地往他身上砸些小雪球了。   “子项,我们摘几枝红梅回去,插在那只大婚时父皇赏的汝窑瓷天青釉长瓶里,再摆在你书房的案前,好不好?”   “嗯。”他点点头,嘴角动了动,扯出一个浅笑。   他站在原地,看着倪丰善踩着碎雪跑进梅林,左挑右拣,才看中了一枝半苞半放的,只是长的有些高,她踮了脚,才勉强够着。   一声断枝的脆响伴着她的轻呼,红梅已被她摘下,她小跑着回来,献宝一样举到他面前:“好看吗?”   她脸上还有方才摘梅时被溅上的雪水,跟她此刻望着他的眼睛一样剔透。   “好看。”他道。   “我再去摘几枝!”   晚上,不只杨子项的书房里摆上了红梅,这驸马府的几个主屋,都摆上了。   可怜后园那片梅林,才刚开就已被摧残的差不多了,不过,换来郁郁了许久的公主的几声轻笑,谁又能说不值呢。   屋里地龙烧的暖洋洋的,将梅花的香味烘的更为浓郁,清淡不知何时已转为香甜。   两人面对面躺着,谁也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倪丰善慢慢探出手,拉开了杨子项中衣上的结,半暗半昏的烛光下,她脸上的红晕并不明显。   她正要去解第二个结时,杨子项握住了她的手,她刚觉得有些难为情,杨子项轻轻一拉,顺势将她带进了怀里。   “阿善,”他道:“是我辜负了你。”   她沉沦于他身上的气息,头晕目眩:“你没有,你今天还给我做了鱼汤呢。”   他沉默了许久,忽然道:“父亲此次大败,不知皇上,会治他怎样一个重罪。”   “你放心,父皇纵然再怒,也不会要了父亲的性命的。”她宽慰地拍了拍她的背。   “我听闻,皇上已下令褫夺父亲的官职封号,全府流放乌罗岭,圣旨,明日就会下来。”   “终会有回来的那一天的。”她继续宽他的心:“我会安排人送一应所需。”   “阿善,”杨子项忽然捏住她的肩膀,将她慢慢从怀里往外推,看着她的眼睛:“杨家,不能倒,一天也不能。”   “子项,”倪丰善道:“杨家并没有倒,杨家还有你。”   “我不过是个没有实权的驸马,我撑不起杨家,”他看着倪丰善,眼眶有些红:“阿善,父亲不能被罢官流放,你去皇上面前求求情,好吗?”   “好。”她没办法不答应。   看着他感激又愧疚的目光,她心中五味陈杂,能为你做些什么,也好,这样,你就会来找我了。   第二日,倪丰善换上宫装,早早地去了宜妃那里。   “母妃,”她乞求道:“请母妃帮我。”   “阿善,”宜妃语重心长道:“不说母妃在你父皇心里没有分量,现在你父皇正在气头上,任谁去求情也是火上浇油,听母妃一句,你,还是不要去了。”   “可是子项他……”   宜妃眉头一皱,当即听出了不对:“是他叫你来的?”   “不是!”倪丰善忙否认道。   可她怎么瞒得过自己的母亲,宜妃不满道:“驸马也太不疼惜你了。”   “母妃不愿意,我自己去!”倪丰善赌气道。   “拦住她!”宜妃喊道:“将她锁到我屋内的小隔间里。”   “母妃!母妃!”倪丰善慌了:“子项他在驸马府等我……”   十一月二十二,一道圣旨下到越国公府。   越国公、当朝御史杨道宽作战不力,连失三州,有负圣托,举家流放乌罗岭,因大雪封路,特许其在京中待到雪化后启程。   同日,刚刚悄悄回京的太子倪丰化被召进宫,商议大豫接下来的战事,以及一桩,早已定下的婚事细节。 ☆、喜中之惊   永泰殿,大豫历代皇帝处理政务之所,倪丰化以往隔三差五就要来一次,却从未有机会好好看一看它。   夜幕下它飞檐勾天,堂皇又不失凌厉。   还要多久,坐在这里的,会是他?五年?又或十年?倪丰化眼中闪过一丝晦色,慢慢走入殿内。   “儿臣,参见父皇。”   “平身。”皇上有些烦闷地将奏折往边上一丢:“大豫,难道要在朕手上,变回三百年前那个弹丸之地!”   “父皇息怒。”   皇上看着淡漠如风的倪丰化,忽然叹了口气:“朕后悔,当年因迁怒而没有听你之谏。”   三年前,倪丰化行兵西北解救西高延犯境之危,说动皋铎宰倒戈,转攻东高延,并承诺相助。   对于当时的局面,确实是最好的法子。   可惜皋铎宰谋略武功,皆不及皋铎皓,如自投罗网一般,死在了高延王庭,皋铎皓不费一兵一卒,再复高延。   而后便是北界疆线漫无止境的骚扰,倪丰化久战不胜,期间又传出他曾与皋铎宰私下交易一事,经添油加醋,皇上心中生疑,命他当即回京,回京之后,便停了他的一切职务。   而后皇上听从杨道宽修生养息之议,与高延停战议和。   倪丰化闯殿,反对议和,力求再战,皇上盛怒,将他贬去肃州做司农,无诏不得入京,也不得出肃州。   紧接着,便是江东乱起,大豫一开始并未十分在意,错失良机,而及隽诜有如神助,江东十一州尽入囊中。   杨道宽以恐腹背受敌之由,再谏议和,皇上再信了他,自此,大永又现世间。   最后便是南诏内乱起,杨道宽自发请兵平西南之事。   属国自立,在帝王心中,永远是个疙瘩,哪有不想收回的道理?而杨道宽的确巧舌如簧,能言善辩,一步一步地让皇上跟着他的意思走。   而此次的大败而归,让皇上对他的信任降到了谷底,并开始埋怨他先前的谏言,后悔自己当初听了他的话。   他方才对倪丰化说的那一句,隐隐的像是承认了自己曾犯下的错,也有些对倪丰化的歉意,对于一位帝王,一个父亲来说,有些难得。   倪丰化并不为其所动,淡淡道:“父皇言重了。”   “你与韦长音的婚事,因战耽搁,”皇上忽然话锋一转:“如今该提上日程了。”   “父皇,如今战事未平……”   “正是因为战事未平,”皇上道:“杨道宽铩羽而归,惹的民心低落,大豫,需要点喜气,第二,韦谨风威名尚在,可朕留他一条命已是开恩,绝不会让他带兵,若你带兵,身边有个韦家人,也许,能有些作用。”   倪丰化垂着眼眸,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道:“什么时候?”   “后日。”皇上道:“反正一应事务,礼部早已备好。”   一夜北风紧,雪不但未化,反积的更深了,足足没到膝头。   树梢屋檐挂上了红绸与红色的灯笼,整个京城因着倪丰化的婚事,活泛了不少,人人看着着雪,都眉开眼笑,说这是太子殿下的好姻缘。   瑞雪兆丰年嘛,小孩子都知道的一句俗话。   太极殿内,一身喜袍的倪丰化与韦长音一东一西而立,在帝后百官的注视下,行同牢之礼。   “啊——”寂静的大殿上,忽然想起韦长音一声惊呼。   一片极小的飞叶破风而来,嗒一声,穿断了韦长音手中却扇的扇柄。   “太子殿下可看清楚了,你今日要娶的,是晋安郡主韦长音,不是那个你一直放在心间的韦长欢!”高颖穿着她爹的官服,站在百官之中,就那么不管不顾地喊了出来。   百官皆瞪大了眼,皇上皇后也尚未从这突然的惊变中回过神来。   “保护皇上!”还是大内总管张公公率先反应过来,大喊道:“大胆,何人敢扰太子殿下大婚!”   “高尚书之女,高颖!”她撕下粘在下巴上的胡子。   今日,大逆不道的事她做了,大逆不道的话也说了,不管结果如何,她不会后悔就是。   她周围几位大人自她喊出声起,就认出了她,都心照不宣地退开了几步。   心中无不冷叹:“不愧是尚书令大人之后,行事作风比之其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今日这一出,高尚书这官,怕是做到头了。”   果然,皇上看着高颖,将她身上的官服上上下下扫了个遍,眉间渐拢上盛怒:“将她押下去!”   “父皇,儿臣请赐高小姐一杯喜酒,携太子妃谢高小姐当年,救命之恩。”倪丰化看着高颖道。   皇上迟疑了片刻,对一旁的张公公使了个眼色,不一会儿,一杯酒便被端到了高颖面前。   高颖慢慢伸手拿过,坚定的眸光里浮出星点哀戚:“多谢,太子殿下赐酒。”   她一饮而尽,将酒杯啪地放回去,不用等人来押,自己转身出了大殿,倪丰化也许没有看见,她眼角划出的细细长长一道水痕。   火树银花不夜天,火把连成了一条巨龙,京城长街熙熙攘攘,托太子殿下的福,大豫许久没有这般热闹过了。   可皇城之内,晚宴并未开多久,早早地就散了,他们如今确实也没有心思享乐,为官者,为君者,与百姓,终究是不同的。   “皇上,不好了皇上!”三更时分,一名小太监惊慌来报,似遇见了什么吓破了胆的事,一路跌跌撞撞滚进了皇上的寝殿,惊了皇上本就不深的浅眠。   乍被惊醒的皇上,狂怒冲脑,脱口便是:“何人半夜喧哗!拖下去杖死!”   “皇上饶命!杨……杨御史带兵围住了宫城,如今正往您的寝殿来了皇上!”那名小太监边挣扎边喊道。   “什么!”方才还睡眼朦胧的皇上此刻像是三伏天里倏忽自脖子灌了盆冰水,寒中带惊。   尚在惊魂未定之时,御林军副指挥使来报:“杨道宽父子谋反,已控制皇城禁军,请皇上速速随末将离宫躲避。”   皇上指着他,惊怒交加竟一时说不出话来,喘着粗气,半晌,道:“朕是皇上,是这皇城的主人!你叫朕离宫?”   “情况危急,请皇上听末将一言,速速离宫躲避,太子殿下会护您周全的!”   “太子?”   “对,太子殿下正设法调动京畿屯兵以抗叛贼,还请皇上配合,速速离宫!”   “离宫离宫!你要朕离了宫去哪!”皇上暴躁地推翻了矮几,一阵噼里啪啦后,终于恢复了些镇定,阴鸷道:“你告诉朕,到底是杨道宽要谋反,还是,太子要谋反!”   副指挥使瞪大了眼,惊呼:“皇!”只吐出一个字,便一头栽倒在地,原来,背上竟插了把匕首,刀身皆没入肉中。   “臣,多谢皇上信任!”穿盔带甲的杨道宽大马金刀走来:“不过,确实是我杨道宽,要清君侧!”   “你!”皇上不想他竟认的这般轻松:“朕待你不薄,你……”   杨道宽将剑横在皇上的龙颈上,挟他到书桌前坐下:“太子谋反,大逆不道,弑君弑父,不配为人君,特废,襄王倪丰广端在元良,立为太子,以托天下。”他朝着皇帝念道:“来人,给皇上磨墨!”   “好你个杨道宽!”皇上气的浑身发颤:“朕就是死,也不会让你如意!”   “那你就去死吧!”杨道宽剑一横,割破皇上咽喉:“不识时务!”他缓缓将剑滑下,放在皇帝雪白的中衣上反复擦拭,看了一眼伏在地上的太监,道:“听说张公公写的一手好字,不比皇上差。”   张公公猛的一个激灵,结巴道:“奴才……奴才……”   杨道宽不予理会,大手一挥道:“带上他,去永泰殿。” ☆、各得死所   上阳门,是入宫必经之所,平日里只开旁边两道小门,不过今夜,历来只在皇帝出行时才打开的正门,也敞敞地开着。   “哈哈哈,这不是我们大豫的太子殿下嘛!”   倪丰化乌发凌乱,面庞溅血,锦袍染垢,仗剑立在一堆尸身之间。   可迎着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杨子盖,却并不像一个输家。   杨子盖看着他四面楚歌,云端坠泥,却从容淡漠一如往昔,忽的怒从中来:“皇上有令,太子谋反,就地剿杀!”   众人应声而上,弓着身子,十分小心地靠近他。   倪丰化长剑轻挑,手起刀落,今夜刀光剑影的宫城,又添了几抹鲜红。   众人一时不敢再上前。   倪丰化提着尚淌着血珠的剑,眸光一一扫过四周,最后定睛于杨子盖,道:“倪丰家的龙椅,不是谁都能坐的。”   “嗬!我杨家起事,应民意,顺时势,从天命!”杨子盖嗤笑道:“这天命,古来无人能挡,何况你气数已尽、强弩之末的倪丰家!”   “呸!就你杨家几个叛贼,乘夜围宫,阴谋害主,也配叫起事?不要污了古今乱世起义真英雄的名!”东宫禁军长官淳校尉愤忿道。   杨子盖阴鸷地看了他一眼,朝左右喊道:“还愣着做什么,给我杀!谁取了倪丰化的人头,就是日后,丹书铁卷第一侯!”   一波又一波的人,如满天飞蝗,怎么也杀不完,以多胜少的车轮战,很多时候,是最直接有效的战策。   倪丰化与他的东宫卫队,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撑到京畿屯兵来的那一刻!   不过一刻钟的光景,却好像已过了一世,不只倪丰化等人这样觉得,杨子盖,也有这种感觉。今日,绝不能让倪丰化,活着出了这上阳门。   “将那箱火铳抬过来!”杨子盖阴沉着脸道。   “公子!”那人道:“老爷说了,不到万不得已……不能……”   “抬过来!”   “是。”   半尺长的木箱里摆着一根根青铜制的圆筒,中段像个灯笼一般,微微膨起,整个看来,像只形状怪异的花瓶。   杨子盖带的亲卫,每人拿了一只在手,静待他示下。   “我要你们所有人,将铁铳,对准倪丰化!”   爆破声响起,倪丰化身旁,炸开一团火花。   “太子殿下!”   他的东宫卫队俱是一惊,接着,默契地在他身旁围成一个圈。   若说方才那一/炮是杨子盖手底下人的失误,以及倪丰化躲避及时。   但此刻,几十只火铳一同对准他,如何躲得了?   东宫卫队脸上的畏惧终于让杨子盖尝到了些快意,他看向被众人掩在身后的倪丰化:“太子殿下终于知道怕了?噢,忘了说了,这火铳,出自端云阁,造作之术天下第一的,端云阁。”   倪丰化目光一凛,端云阁?韦长欢的端云阁,怎会为杨家所用?   “太子殿下!臣等护驾来迟!”   东宫近卫扭头一看,眸中俱是一喜,是飞将营!   他们披甲执矛,骑在马上,威风凛凛,正气浩然,又恭恭敬敬。   “放——”杨子盖大喊一声,手臂往前一挥几乎要将自己带下马来。   一声声巨响堪比天雷,百姓却以为皇宫内仍在庆祝太子大婚,放出烟火相和。   硫烟散去,只见马血混着人血,人皮夹着马肉,零零落落地铺了上阳门前一地,那片历久经年的青石砖,被炸出了好些个窟窿。   “去,将倪丰化四分五裂的尸骨,给我捡回来拼在一起。”杨子盖看着一地狼藉,分外平静。   “是。”   过了半晌,那人回来报说:“这……一片模糊,卑职实在……实在找不……”   话还未说完,便已一声呕了出来。   杨子盖轻轻嗤了一声:“继续找,直到找出来为止。”   “放我出去!来人——放我出去!”淡如水墨勾勒的女人纵是拍门大喊,旁人看来也像是在柔声细语。   宜妃早早地被杨道宽的人带到了永泰殿,关在里头,既不说来这儿做什么,也不让她出去,真真让人心慌。   正当她捏着帕子来回踱步时,紧闭许久的门终于咣当一声被推开。   “啊——”一道熟悉的身影自门外一下扑进屋里,摔在地上。   “张公公?”宜妃诧异道:“你怎么——”   看到紧接着走进来的杨道宽,宜妃更是惊惧交加,一时忘了说话。   杨道宽径直自她身旁走过,轻车熟路地摸开了龙案的暗格,拿出大豫玉玺:“张公公,快动笔吧。”   一名侍卫将刀往他脖子上一横,冰凉的触感吓的他浑身一个激灵:“奴才写,奴才马上写!”   杨道宽将玉玺往白纸上一盖,便小心地将玉玺收起来,对宜妃道:“你养的猫鬼,该放出来一用了。”   宜妃接连后退了好些步,伸出手来颤颤巍巍指着他:“你……你如何得知……”   “我要你用猫鬼之术杀了皇后,后妃,和太子妃。”他命令道。   宜妃去了平日里的柔弱模样,像是全变了个人:“你想杀人去杀就是,还要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深宫妇人动手?多此一举。”   “男人杀男人,女人,自然应该死在女人手中,”他瞥了一眼宜妃:“你一双儿女,皆在我手。”   “你将他们如何了,你若感伤他们——”宜妃倏然锐利,如被踩了尾巴的猫,窦的亮出爪子。   “一个是我的儿媳,”他顿了顿:“一个,是大豫新帝,我能将他们如何?宜妃你,也应当是与我一条船才是。”   “以猫鬼之术害人,极易反噬,不然你当我这些年——”   “我当你这些年胆小怕事,懦弱无能,才不敢用,凡事只就自保,不敢再往上走,所以才养之不用。”   言下之意,不管反噬不反噬,你都要去做。   “那么,送我去华清宫旁的冷宫。”   “娘娘请——”他做了个手势,命人护送宜妃回去。   “大人,圣旨已写好。”那人小心地递过来一张纸。   杨道宽接过,快速的扫了几眼,慢慢朝张公公走去:“我记得皇上的私印,也是由张公公保管。”   “是是是……”张公公点头如捣蒜,忙伸了手去胸口里掏,掏了半天才掏出,小心地改了上去。   杨道宽看了一会,露出一个满意的笑:”不错,可我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什么?”张公公仰着头问道。   “血。”他答道,长剑一挥,张公公的喉咙像是被锯子割开的皮,噗噗地冒着血,溅了几滴到杨道宽手中的信纸上。   他将平整的纸揉了揉,再展开:“如今看着,顺眼多了。”   “既然皇上驾崩了,”他道:“召群臣入宫哭灵吧。” ☆、城墙之下   群臣谁都不是傻子,太子大婚当日,并无隐疾的皇上突然驾崩,召群臣深夜进宫哭灵,谁心中不起疑?   所以群臣们,是被杨道宽的叛军,“请”着去的。   朝堂之上灯火通明,殿前三条龙尾道的青石扶栏上,镂刻的螭头与莲花,好似正伴着烛光跳跃。   众人三两对视,心中惴惴却不敢窃窃私语,眼尖的发现,除了尚书令高炯,京中要官全都来齐了。   他们瞟了眼周围两排佩剑立着的禁军,心中猜测,照高尚书那个性子,怕是宁愿一头撞死在墙上,也不愿意不明不白地被人架着入宫吧。   高炯当然不愿意不明不白地被架进宫,不过,杨道宽派去尚书府的人,压根就没找着高炯。   高夫人在厅堂像是急匆匆收拾了一会儿便出来了,很不耐烦道:“都说了老爷不在,你们要找他,倒是快去找啊,磨叽什么,我也着急呢!”   高炯带着儿子高濯,与一干家丁去了城门口。   白日里他发现官服不见时,有些纳闷,不过想着还有一套,便未放在心上。   可好巧不巧,进宫路上马车又坏了,好不容易到了宫门口,恰好撞见自家女儿被禁卫军压着出来,身上穿着的,正是他的官服。   他稍稍思索片刻便明白了,当即怒气上脑,挥了高颖一巴掌:“不知轻重!”   他那向来不露弱色的女儿,慢慢偏过头,哽咽着对他说:“连累爹爹了。”   高炯知道此事,她礼节、理义一个不占,他纵想求情也无法开口,更别提,他难以开这个口。   他随高颖一同去了天牢,听着她像是时日无多一般,回忆起自己曾做过的荒唐事,让他与高夫人跳脚了多少次,又说自己哥哥高濯沉稳可靠,让人放心,听的他心里悲苦交加,怒骂了声:“闭嘴,知道自己不省心,日后就老实点!”   他气冲冲地走了,心里却在想着赶紧上皇上面前求求情,他这个向来喜欢用律令说事的直臣,也是护短的,人家要讥笑,便由他讥笑去吧。   没想到被直接挡在了宫外,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先沉住气,明日再来,左右只是将高颖关了进去,还未说如何处置。   他是走着回尚书府的,街上一股喜气洋洋的味道,他却觉得心里堵得慌,七拐八拐到了护城河东街,这条街上有一家他刚进京时常来的吃的肉饼摊子,摊主夫妇俩是北边渌州人,做的肉饼也与京城不同,不过味道却是极为不错。   用羊肉一斤,一层一层铺在和好的麦粉里头,饼的隔层中夹放椒和豆豉,再将整只饼用酥油浇灌,最后放入火炉中烘烤,烤个半柱香时间取出来,金金黄一个,咬上一口,麦香、羊肉香、酥油香、椒香和豆豉香,香味皆喷薄而出,相当好吃。   他隔着老远就瞧见了那个摊子,也许是为了庆贺太子大婚,小摊四周也挂上了红绸。   他心中有些感慨,没想到隔了这么多年,京官都换了几茬,它还开着。   “老板,三个肉饼。”他挑了个靠边的位置坐下,对着老板喊了一声。   “好嘞,马上就来。”今晚生意很好,老板忙着埋头烤饼取饼,埋着头应和了一声。   等了将近三炷香的时间,饼才上来,老板有些不好意思,亲自将饼端上来:“真是不好意思,”他似乎愣了一下,接着道:“客官可有许久没有来了。”他将饼放在桌上:“还是老样子,一回三个。”   高炯惊讶地张了张嘴,哈哈哈笑了几声才道:“是啊,确实许久不曾来了。”   “客官慢用。”   高炯尝了一口,依旧是记忆里熟悉的味道,一点儿也没变,实在难得。   他心满意足地吃完三个肉饼,刚打算起身结账,对面桌坐下三人,喊道:“老板,十个肉饼!”   只听其中一人与另二人道:“这家的肉饼你们一定得尝尝,跟咱们那儿的差不多,好吃,倍儿香!”   高炯不动声色地又坐了下来,这几人身形宽大,不像是中原人,从话语间听来,倒有几分是北边的,最重要的是,自他们坐下起,高炯就闻到了一丝不浓不淡的硫磺味和硝石味,若不是刚刚接触了这两种东西,身上怎么会有这种味道?   高炯倍觉他们可疑,便又要了些东西,一直等到他们吃完起身走了一段距离,才不着痕迹地跟上去。   这一跟没跟多久,很快就到了城门口,几人大模大样出了去,城门便关上了。   他眉头紧皱,索性亮出尚书令的身份,借着赏雪的由头上了城墙,自上往下看,城墙周围的雪都被扫的很干净,墙根摞着一只只木箱,大略一看,约有三尺多高。   “这里头是什么东西?”他心中纳罕。   “听说来了个尚书?”   有脚步声伴着谈话声响起,高炯身子一闪,躲在柱子后头。   “是啊,是尚书令高大人。”   “这大冷天的,他来这儿做什么?”   “不知道,兴许是高小姐获罪,他心中不忿,来此地排解忧愁。”   “嘿,你小子,怎么学起个酸秀才说话,什么忧愁不忧愁的。”   “这……我也是随口说的?”   “走了走了,”那人缩了缩脖子,道:“高大人早就走了吧,这么冷的天,哪会呆在这儿受罪。”   他们下去后,他又趴到城墙上看了一会儿,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   只见一个人将箱子缓缓打开,,他看见,里头装的是黑漆漆的,火蒺藜!   “有人要炸京城城门!”   他仿佛心中批过一道巨雷,拔腿就走,奔向韦谨风的将军府。   可惜,去了辅国将军府,韦谨风避而不见,也并不想让人带什么话,只让人说了句请回,高炯拍了半个时辰的门,不曾有半点回音。   他跳脚地骂了句韦谨风:“老王八羔子!”   接下来又风风火火地赶去了京郊找飞将营,不想偌大一个飞将营,空空空如也,人不在,马也不在。 ☆、弑君叛国   高炯心中焦急万分,难道任由城门被炸不成?   绝对不能!   他当即回了府,带了长子高濯与半个府邸的家丁,乘了辆马车风风火火往城门而去。   夜已经很深了,接近黎明,百姓们已经散去,各回家中,忙活的忙活,补眠的补眠,街上安安静静的,只有骨碌碌的车轮声,和一众人急促的脚步声。   拐弯处,高炯隔着半条街看着黑洞洞的城门和两排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的侍卫,敛眉沉思了一会儿,对高濯道:“你现在马上进宫,将此事禀告给太子殿下,让他,务必派兵前来。”   “父亲,可你……”高濯有些迟疑,他不放心高炯。   “快去!”他低喝一声:“我不会有事,城门不能失守,一定要说动太子殿下派兵前来!”   “是!”   高濯走后,他放下车帘,道:“继续往前走。”   越来越近的车轮滚动声终于惊动了那几个侍卫,只见他们脖子忽然一抬,目光唰唰地射过来,厉声道:“何人深夜来此!”   车夫道:“尚书令大人要去城郊西阳寺斋戒,寅时之前就要到,还不速速开门。”   其中一位侍卫兴许瞌睡虫还没跑,脱口便道:“放你娘的屁!那犟直的不给人留情面的尚书令会信佛?要冒充也不挑个好点的,蠢货!你们是哪里来的贼人,老实交代!”   “本尚书就是既犟又直,还信佛,现在你们是将城门给我打开,还是要吃几记耳刮子才听得懂?”车内响起一声怒喝,接着一块令牌被扔了出来,车夫接过,亮给他们看。   守城侍卫首领只瞥了一眼,脸上便一阵青红交加,片刻,他一抱拳,对着马车恭敬道:“方才无心之言,还请尚书令大人,大人大量,饶了弟兄们这一回。”   接着手一挥,道:“开城门!”   门缓缓地动了,犹如两个巨人慢慢地转过沉重的身子,让出了一条窄窄的道来。   并未完全敞开的门,恰好只够高炯的马车通过,一众家丁排成两列,跟在马车后头。   “尚书令大人去斋戒,怎么,要带这许多家丁?”   马车刚驶出门外一半,侍卫首领忽然出声问道。   “本尚书得罪的权贵、大官可不少,出门,自然要带够人。”   侍卫首领扬了扬眉,一脸‘确实如此,在下不该多问’的模样,道:“尚书一路顺风。”   城门很快关上,侍卫首领爬上城墙,一直看着马车隐入远处的夜色之中,方才下来。   昏黑的小树林里,高炯脱下官袍,换上简易的黑衣,领着家丁悄悄返回城门。   在城墙下看着这一摞摞好几人高的木箱,远比在上头看来的震撼。   伸手一摸,湿滑的触感传来,是火油!   “快,将沙子拿来!”高炯低声喊道。   木箱上因涂了火油,很不好爬,空有几两力气的家丁不会着力,爬爬落落,半天也没上去。   “是谁在这里!”   正当一群黑衣人悄无声息地将高炯和他手忙脚乱的家丁围住时,一声厉喝自城墙上传来。   夜风吹来,挟裹着冰雪的寒气,侵肤钻骨。   高濯刚到宫门口,便觉今日的皇城寂静的有些过了头。   他迟疑着下了马,一只脚才踏到实地上,数支长矛已将他围住:“何人深夜闯宫!”   他强自镇定站稳了身子,作了一揖,道:“翰林院编修高濯,有急事求见太子殿下。”   那几人神色古怪地互相看了一眼,将长矛移开了些,领头的道:“今晚可是太子洞房花烛夜,你一个小小的编修,能有什么急事?”   “确有急事,”他担心父亲的安危,索性说了出来:“有人要用火蒺藜炸了这京城城门!”   那几人呆愣了片刻,哈哈大笑道:“高编修想入宫想疯了吧。”   “几位大人!”高濯急道:“千真万确,是家父让我进宫求助,他已带了府中家丁去城门了!”   为首的思索片刻,朝周围几人使了个眼色,众人将长矛一收,他道:“走吧。”   高濯被直接带到了永泰殿,而那御椅上坐着的,是杨道宽。   “杨大人?”他惊讶地瞪大了眼:“你不是……”   回想起方才在宫门外察觉到的异常,一个他最不愿意相信的猜想在他脑中渐渐聚拢。   杨道宽不屑地冷笑一声,直接问他:“你说有人要炸城门?”   “我要见太子殿下。”他胸中撑着着一股气,直看着杨道宽:“还有,杨大人你,坐到了不该坐的地方。”   “言行确实颇似令尊,”他非但未起怒,看着高濯的目光里还多了几分欣赏:“年轻人有几分热血是好事,不过,不要用错了地方。”   “我分得清对错,用不着你来教。”   “太子谋反弑君,已被诛杀。”   “不可能!”高炯一震,后退了几步,转身朝外跑:“太子殿下!”   “拦住他!”杨道宽站起身:“去城门!”   城门外的状况有些惨烈,守城的侍卫除了先前放高炯出城的那一队,其余的皆与城外的黑衣人是同一伙。   杨道宽领兵赶到时,只余高炯一人,紧靠在木箱上,眼看着直面而来的利剑,缓缓地闭上了眼:“为家国,吾无悔。”   “爹——!”   身负绳索的高濯不管不过地要冲上前去。   杨道宽当机立断,快他一步命人放了箭。   乱箭如雨,高炯躲过了黑衣人的剑,不知能不能躲过杨道宽的箭。   “爹……!”高濯像是突然没了力气,一下瘫跪在地。   “高大人也算是为国捐躯,”杨道宽看着高炯所在的方向,神色像是有几分惋惜:“我会禀明新帝,厚葬他的。”   那群黑衣人见时机已逝,几息之间遁入夜色隐去。   杨道宽骑着马,慢慢走过去,一路情景,比起今夜宫中,有过之而无不及。   “咳咳咳——”   “高大人?”   杨道宽看着眼前狼狈的高炯,不知是喜是忧。   “爹!”高濯跌跌撞撞跑到他面前,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孩儿无能,差点——”   高炯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他不要多言。   他掸了掸袖子,盯着马上的那个人:“怎么是你,杨道宽。”   “今夜,多亏了高大人。”杨道宽伸手往箱子上抹了一把,捏了一小撮沙子在指尖摩挲:“回宫!”   高炯父子被一同带回了宫中太极殿,被杨道宽‘请’来的大臣统统被安置在这儿。   大殿中,白日里太子大婚所用的物件还未来得及撤下,此刻烛光并不亮,有了些年月的皇家喜器伴着一屋子老臣,将整个太极殿衬的,莫名多了几分沧海桑田之气。   “高……高大人?”   众人盯了走进殿中的父子俩许久,才惊讶地出声道。   也不奇怪,他两人此时衣冠不整,零零乱乱,百官印象中的尚书令大人,从来是连一根胡须都要捋的直直的。   不等群臣上前细问,殿外一阵嘈杂,只见杨道宽身穿一袭绛紫色交领官服走了进来,身后还跟了一名内侍。   “百官听旨。”   内侍的嗓音又尖又细,像是一根根针扎着耳朵。   众人愣了愣,随后由中书侍郎带头,皆一个接一个地跪了下去。   唯有高炯父子还杵在原地。   “高尚书,高编修,”内侍颇为好心地提醒道:“圣旨,要跪着听。”   “张公公呢?”高炯哼了一声:“如此不明不白,本尚书如何得知,在真的是皇上的圣旨,又或,是反贼借圣旨之名胡言乱语?”   “大胆!”那内侍拈着手指头指着他:“本公公定要禀明皇上,治你一个大不敬之罪!”   杨道宽摆摆手,道:“高大人刚到,事态如何还不清楚——”   “我清楚的很,”高炯抢声道:“就是你杨道宽,趁夜围宫,密谋篡位!”   跪着的百官好似一只只睡着的鹌鹑,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生怕弄出了什么动静。   “高大人,我杨道宽,是接到密诏来宫救急,依遗诏,斩废太子,立新君!”   “呸!”   “李公公,将皇上遗诏给百官一一过目。”相较于高炯的愤忿,杨道宽是一副胜券在握的平静。   众人一面看着李公公举到眼前的‘遗诏’,一面听着杨道宽的声音自耳边不急不缓地响起。   “密谋篡位的是太子,太子弑君,已同一干同党一起,被剿杀于上阳门,襄王倪丰广,明日登基。”   那份摆在眼前的‘遗诏’无论是笔迹,私印,还是上头星点的血迹,都可谓是天衣无缝,但到底是真是假,众人心里都有数。   举到高炯面前时,他一把抓过,唰唰将其撕成了碎片,往地上一丢:“奸佞小人,弄虚作假!”   杨道宽眸中渐露不耐:“各位大人,想必对高大人,”他将高炯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这副摸样有些不解吧。”   “一个时辰前,传来密报,有人想用火蒺藜炸京城城门,我带兵赶去,各位大人猜,除了一群不明身份的黑衣人,还有谁在那儿?”他慢慢走向高炯:“没错,就是我们的尚书令大人,据说守城的说,是要去西阳寺斋戒,这……”他看着高炯:“高大人明明,向来不信神佛,噢,对了,也是一个多时辰前,令郎急急忙忙闯宫,说要见太子殿下……”   “你……你……”高炯喘着粗气,却一字一句也说不出口。   杨道宽嗤笑一声,道:“现在,各位大人,可以接旨了吗?”   “臣等接旨!”   高炯还未平复,仍站着不动,高濯站在他身旁,微微扶着他。   杨道宽的耐心仿佛被耗尽:“高炯夜会贼人,其子高濯暗助废太子,按律令,何罪?”   大殿中鸦雀无声。   “各位大人认为,高炯,该当何罪?”杨道宽拔高了声音问道,震的众人双耳嗡嗡。   “与废太子,同罪。”中书侍郎小心地抬起头,声音不大不小。   “不错,与废太子同罪,不过,既与废太子同罪,废太子,又是什么罪呢?”杨道宽见仍有人面露难色,道:“各位大人无须担忧,皇宫内外,皆有披坚执锐的大豫兵士,逆贼,翻不起什么风浪。”   “弑君……叛国之罪。”中书侍郎又领头道。   “弑君叛国之罪!”百官纷纷俯首。   “弑君……叛国之罪,按律,诛,九族,”杨道宽眸中闪过一丝满意,拍了拍手,道:“来人,将高炯、高濯押下去,来年,问斩。”   “是我,保住了这京城,和你们这些一文不值的性命!”高炯看着那跪成一片的百官,心中滋味难明:“我该让那些逆贼,破了这座城,将你们统统杀光!是,我有罪,我罪在为官过正,不肯与你们同流合污,我这一生,都在为这个罪,偿还!我没有做弑君叛国之事,但我希望我做了!亲手杀了宠信奸佞的昏君,好过看着朽木禽兽祸害朝堂却无能为力!我真希望我就是你们口中的贼人,真希望我有足够的毒/药,毒死你们所有人,看着一点点你们吞进肚子,我就是死了也痛快!”   “押下去!”   长明宫正厅里,烛火昏暗摇曳,拉出长长的影子。   皇后、刚成为太子妃的韦长音,以及一众后妃一起坐着,低声啜泣之音时时传来,毫无间断。   她们将将上床歇息之时,一群戎装侍卫闯了进来,不由分说地将她们带来了皇后这里,后来隐约听说,是本应被流放的杨御史,率兵围宫。   后宫的女人,基本都在这儿了。   皇后听的厌烦,皱了眉道:“我宁愿出去与我的儿子一同面对利剑长矛,也好过无助地困在这里,与这群受惊的母鸡为伴。”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说给身旁的韦长音听的。   “母后!”韦长音惊呼。   皇后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不会有事的,我相信化儿,你也应该相信你的夫君才是。”   “嗯。”韦长音眼里含着泪花,点了点头。   “喵——”   “喵——喵——”   “啊——有猫!”   “喵——喵——喵——”   “啊——好多猫啊!”   不知从哪儿跑来一只黑猫,连声叫着,接着,越来越多的猫冒出来,瞪着冒光的眼,张口露牙地朝坐着的女人扑过去。   也许是宜妃平日里太过恭谨怯弱,在这人人自惶的时候,每人想起她,也没人发现,这长明宫,没有她的身影,更没人看见,黑灯瞎火的冷宫里,她脸色苍白,扶着墙一步一摇地往外走。   长明宫里的尖叫与猫叫声混合在一起,不惊天动地也足够震撼人心,可外头驻守的侍卫却仿佛失了聪一般,巍然不动地站着。   不过第二日派去的宫女推开了门,瞧见里头情景,竟一头栽倒,昏死过去。 ☆、有朝一日   腊月二十五,京城百姓一觉醒来,便听说龙椅上换了位新皇,新皇不是刚大婚的太子,而是向来不出挑的皇三子,襄王,倪丰广。   尚在摸不着头脑时,又听闻太子弑君、太子妃以妖术屠后宫,万幸皆已伏诛,尚书府、将军府皆为同党,一并收押,来年开春问斩,杨御史护国有功,封一品镇国公,接领兵权。   皇家之事当真是一夜之内,千变万化,变戏法的也没这般快,老百姓惊叹之余唏嘘几声,也就各操其事去了。   三年前起,陵江以东十一州尽属大永,其一楚州,不南不北,既南又北,面朝大江,背靠大海,是为大永国都。   皇城初具规模,临海而建,前头是半倾斜的宽阔大道,后头是滑而直的百丈悬崖,是个易守难攻的好地方。   开了窗户,便能看见靛蓝海水,迂回白鹭,海风腥咸却暖润。   “这就是你说的,一夜之内夺下大豫京城,扼其咽喉,收其尸身,”及隽诜将一纸书信啪一声排在桌上,道:“你自己看!”   对面的人把玩着手中一刻白色小珠子,看也不看那纸,慢悠悠抬起头来:“是啊,多好的的机会——”   “欢斯瑞,三年前,是我收留了你,”他手撑着桌子,人慢慢往前倾:“可你承诺的——”   他只觉眼前一花,已被人捏住了下颚,眼前欢斯瑞的脸越来越近。   “是我,选择了你,”他道:“若没有我,你,拿不下江东十一州。”   及隽诜气的涨红了脸,按在桌上的手猛一用力,挣脱了欢斯瑞:“若当初按计划出兵汴州,如今早已打到大豫京城,你的主意——”   “是你的人无能,你到要怪主意不行,你手下那些人,真要沙场对决,恐怕连汴州都攻不下,大豫虽是垂死之虎,可还没沦落到被犬欺的地步。”   “你——”   欢斯瑞不再理会他,若无其事地走了出去:“失了这么好的机会,再想要开疆扩土,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及隽诜胸中憋闷,却又无可奈何,一把掀了书桌:“废物!都是废物!”   江南的冬天,虽没有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的景致,但树是绿的,花是开的,可谓是处处篱边铺彩霞,绿水幽幽桥中过。   岩秀带着欢斯夜,与肃慎索离来到这江南越州已有十多日,肃慎索离日日嚷嚷着冷,照他的话说,便是‘像是有人一天十二个时辰不停拿凉水灌你脖子一样’要披上大氅,握着手炉像个坐月子的小媳妇一般,缩在密不透风的屋里,才觉得好些。   可如此这般,他又觉得闷,真叫一个坐立难安。   欢斯夜恰恰与他相反,日日都要到街上逛逛。   年关将至,街头巷尾的年味都很足,最要紧的,是精致好吃的糕点特别多。   这几日来,她与云栽已将这城中大大小小的糕点铺子扫荡了个遍,吃饱了兜着走,每次都要抱一盒回去,可惜肃慎索离不爱吃甜食,岩秀自从来了越州就不见个人影,最后还是落了她与云栽的肚子。   今日欢斯夜起的有些晚,看着桌上的那个糕点匣子,忽然想起了他那日就着半明半暗的月光对她说的:“我日后要将你带在身边。”   正出着神,坐月子的肃慎索离,难得地出了房门到了她这儿:“走走走,今天香玉楼有戏看。”   “有戏看?”   “是啊,听说是映月乱弹班的戏。”肃慎索离一脸神往。   欢斯夜一听这名字便提不起什么兴致,不过既然能让他从‘月子’里出来,还是要去看看的。   到了香玉楼,只见人头攒动,人挨人人挤人,戏未开场,已是热闹非凡。   “没骗你吧,”肃慎索离道:“他们的戏可是一座难求,还好我今早一得知消息,便花重金定了楼上的雅间,随我来。”   “花重金?”欢斯夜边走边问道:“你先前不是还说,你的浑身积蓄就那么个钱袋吗?”   “是啊……”他不自在地顿了顿:“是岩秀的重金。”   “……”   待他们入座,戏也恰好开锣。   “这戏要唱多久?”台上有人登场,人群渐渐安静,欢斯夜问道。   “映月乱弹班难得在市井开锣,自然是要唱上个三四天。”   “这么久?”她道:“戏单子呢,给我瞧瞧。”   “用不着戏单子,今日,就一场戏。”   “什么大戏要唱一整天?”   “自然是英雄情长、红颜如画。”   “你……侠骨柔情?”欢斯夜听了他的回答有些吃惊:“我道你怎么着,看的也是什么上山打虎,下海捉鳖的戏。”   “……我心里,就不能有点柔情了?”他给欢斯夜沏了一杯茶,慢条斯理道。   “当然能,”她道:“那,这是个何样的何样的英雄,何样的红颜,又是何样的情长?”   “你自己看呗。”   戏起了个头,欢斯夜听着,不觉沉浸其中,好似也随戏里唱的那般,与什么人经历了场相遇相知相恋。   因是冬日里,透过纸糊窗的光本就不太亮,再加之这许多人,窗户那点光亮是指望不上了,还得要烛火才行。   四周的昏暗衬托了戏台的光亮,台上那个小生的脸有些熟悉。   “喂,喂,”肃慎索离手掌在她眼前晃了晃:“看傻了?”   欢斯夜拍开他的手:“看戏看戏。”   “你老盯着那个小生做什么?”肃慎索离心里明镜似的,道:“你想不想去台后,瞧得仔细些?”   “走。”   台后挺简陋的,不过一些装扮之物和几套衣裳,零零落落地搭在一旁。   “画个戏子的脸试试?”肃慎索离已捏了只笔在手里,去粘那颜色。   “好啊,你画。”欢斯夜打量着四周,并未太过注意肃慎索离。   头转了一圈回来,才发现他已执笔站在自己面前。   “你做什么?”她道。   “给你画戏子脸啊。”   “……我不画!”欢斯夜朝后退了几步:“要画在你自己脸上画。”   “这儿又没镜子,我如何画自己,只能画你了,”他拿着笔也上前了两步:“试试又无妨,你来江南,不就是来玩的嘛。”   欢斯夜想了想,点点头:“也是。”   肃慎索离得逞地在她脸上画了几笔:“不错,不错。”随即放下笔,跑到一边,给她拿了套崭新的戏服,一抖开就要给她穿上。   “哎,”韦长欢一边皱了眉纳闷,一边推开他:“做什么!”   “脸都画了,不如上台玩玩?”   “……”   她忘了自己是怎么被肃慎索离推上戏台的,只觉那一簇簇烛火刺的她有些睁不开眼,本能举了袖子去挡,刚抬起的手腕却被人轻轻抓住,抬头一看,就是方才看着有些眼熟的那个小生。   他携着她,缓缓走到戏台中央,半浓不淡的戏妆盖不住他的眉眼,欢斯夜认出来了:“岩秀?”   “是我。”他道,戏台上不知何时只剩他们两个人。   “相看两不厌,唯有韦长欢。”   “相看两不厌,唯有韦长欢?”   “嗯,”他道:“相看两不厌,唯有韦长欢。”   他粉白的脸上看不分明神情,眼里却清楚地映着她,和跃动的烛火,暖融融带着情意,轻飘飘夹着期待,一半温柔,一半缱绻。   “若有朝一日,我看厌了你呢?”   她茫然又不知所以地吐出了这么一句话。   他眼中的光亮越发闪烁,带着失而复得的喜悦将她拥进怀里:“若有朝一日,你看厌了我,那么,不管你要去天涯海角,还是另屋一隅,我都在原地,等你回来。” ☆、你就是她   台下忽然稀稀疏疏地响起掌声,在欢斯夜惊愕的目光中逐渐转大。   她从未看过戏,更想不到有一天她会成为戏中人,亲自登台。   “好!”肃慎索离站在戏台咫尺之处,卖力地鼓着掌:“好啊!”   不料被一旁的大婶啐了一口:“好什么好,你当变戏法儿呢!”她拿袖子揩了揩眼:“上天不公,让有心人情路坎坷,想当年我也——”   她余光瞥见周围人双眼放光听墙角一般将耳朵凑了过来,吓的赶紧住了口,挥手赶开他们:“散开散开,看戏!”   哎,人呢?   戏台上哪儿还有人影,空空荡荡,好似方才之景不过白日一梦,空花泡影。   好在乱弹班的班主救场及时,脚下生风地跃上台,耍了几个漂亮的花枪,道:“接下来,请听——擒熊记。”   方才那两个‘戏子’其实并未离去,只是唱戏的地方,由戏台换到了屋顶。   “你想起来了吗?”   两人站在屋脊上,欢斯夜紧紧抓着岩秀宽松的戏袍,一步也不敢妄动,不知是江南的屋子都这般,还是这香玉楼的特别些,这屋脊简直窄的没法站人。   岩秀看的眉目上扬,轻轻扶住她:“你,想起来了吗?”   不用等她开口,他就已从她的眼睛里得到了答案,“嘘,”他道:“先别说,你先回答我别的,前两场戏,你都看了吗?”   “嗯。”这回她的眼里没有疑问,认真的点了点头:“那便是你与韦长欢的过去吗?”   “是,”他扶着她在屋脊上坐了下来:“我与她一部分的过去。”   区区两场戏,怎么能说尽,那么多年的故事?当然这大部分的故事,即使是韦长欢,也并不知道。   “我与她第一回相见,她不过七岁,追着雪狐进了山洞,顶着跑的红扑扑的小脸,将我当成了狐狸精。”   欢斯夜撑了头瞧着他,正是阳光最烈的时候,暖洋洋地打在身上,有种奇妙的眩晕。   “我原有些生气,正想出口否认并教训她一番,可对上她那双清泉一样的眼,我忽然改了主意。”   “你承认了?”   “嗯,”他披着日光与回忆,满身都是温柔:“我长她三岁,却依旧被她挑起了玩心,故作惊慌,请她替我保守秘密,不要说出去。”   “她答应了?”   “没有,”他摇摇头:“她当时很为难,忸怩了一会儿,才问我,能不能告诉她师父。”   “你答应了?”   “嗯,我答应了,”他淡淡地笑道:“而且我没想到的是,她即使年纪渐长,也一直相信,七岁那年遇到了狐狸精。”   “为什么年长了就会不信?”欢斯夜自言自语一般纳罕,道:“那你当时,为什么会在那山洞里呢?”   “一半是因为她,”他道:“我想抓雪豹,她想抓雪狐,却没发现雪豹一直跟着她,我悄悄将雪豹杀了,受了些伤,便在山洞里躲躲。”   “你们……就是这般相识的?”欢斯夜道,觉着这般的相遇,也算是难忘了。   却不料岩秀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我识得她早于那时,她识得我晚于那时。”   欢斯夜有点晕:“啊呀,你们的故事可真长真乱。”   “不乱!”他佯怒地弹了弹她的脑门:“我慢慢讲给你听。”   “不听不听!”她躲开:“这大好日光,我可不想用来听你与别的女人的故事。”   “不听也得听!”他扶了一把她险些栽下去的身子:“我不带你下去,你下的去么?”   欢斯夜环顾四周,那眼神分明是在寻找什么。   “别找了,”岩秀拔走她心里最后一棵救命稻草:“肃慎索离这会儿正在里头听‘肃慎少主擒熊记’听的津津有味呢。”他轻轻踩了踩脚下的瓦片。   “我的老天爷啊!”欢斯夜心中哀嚎,人一下子焉了一半,道:“你说吧。”   岩秀娓娓道来,欢斯夜一开始还漫不经心,渐渐地也收了神听着,他所讲述的故事里,她明明是个局外人,可莫名确有置身其中的奇怪之感。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一双男女芳华妙龄,在戏班子的屋顶上,正儿八经地讲故事。   嗯,礼未崩乐未坏,世风日上,可喜可贺,连西风都放软了身段,对他们温柔以待,轻轻地吹着。   他说完后,她愣了好一会儿,问道:“那你,是不是因为她母亲临终的嘱托,你母亲临终前的嘱托,才对她多加看护,久而久之,渐成习惯,其实并不是喜欢她?   “当然不是,”他道:“若只是那样,我便不会做下那件蠢事。”   “蠢事?”   “是啊,自从那次她将我认成狐狸精后,我就想着,怎么才能娶到这个胆大包天的丫头,吃饭也想,睡觉也想。”   欢斯夜像是看白痴一样看了他一眼:“直接去提亲不就得了,瞎想什么?”   他幽怨地回看了她一眼:“她是南诏的神女,终身不能嫁。”   “啊——”欢斯夜惊叹一声:“那你后来,想到办法了吗?”   “想到了,”他垂下眼:“想到一个馊主意。”   “抢人?生米煮成熟饭?”   “比这还馊,”即使时隔多年,他眉目之间也尽是懊悔:“南诏神女皆武艺高强,她更是有,练成百年来无人练成的赤灵冰焰之志,可我当时却觉得,她有我护着,不会武功又何妨,况且,她若是于武学之上无造诣,那必然做不成南诏的神女,那样,我就能娶到她了,于是我……让人在她的饮食里下了化功散——”   “确实是个馊的不能再馊的主意。”欢斯夜心道,看着他眸中痛色,又有些不忍地拍了拍他的背:“然后呢?你真的……这么做了吗?”   他摇摇头,又点点头:“事将成那日,我忽然改了主意,让人换掉了那道菜,只是后来,我们终究是因此事而互生嫌隙。”   “我想,她如果知道原委,应当不会怪你吧。”   “嗯,”他半喜半忧:“她……原谅我了。”   “真好,皆大欢喜。”欢斯夜朝他道:“喂,你怎么好像不太开心啊?”   “因为,”岩秀看着她:“她将我忘了。”   欢斯夜下意识地躲避他的目光,又忽然抬头问他:“那你,也会忘了她吗?”   “不会,”他的声音像是有四两拨千斤的神力,萦绕在她耳边久久不散:“她在我这里,这里,还有这里,”他拉过她的手,分别放了他的额头,双眼,心口:“她在我心里,骨血里。”   欢斯夜好似忘了自己的手还放在他心口,沉思着皱了皱眉,道:“我也是女人,而且我心中对你,也确有几分倾慕,可方才听你说了一通对别的女人的深情,不但不难过,心里竟还有几分欢喜,真是好生奇怪。”   “你这个傻瓜,”欢斯夜这突然的表明心意,岩秀猝不及防又喜从中来,一把将她拥住:“因为,你就是她。”   她在他怀里,心中却飘然不定:“自从我来了大豫,人人都将我认成了她,我真的,是她吗?”   “是,”他收紧了手臂:“你就是她。” ☆、冬阳下雨   “喂!屋顶上那两个给我下来!”   岩秀与欢斯夜循声望去,只见屋下站着一人,带着堂帽,画着大红脸,穿着圆领马蹄袖箭衣,叉着腰朝他们吼着。   “对,说你们呢!”见他二人终于朝他看来,他更是扯着嗓子喊道:“演熊的兄弟出了点事儿,你俩快下来替一个!”   “熊?”欢斯夜不明就里,道:“出了什么事?”   “唉!”那红脸像是不提还好,一提就来气一般,催胸顿足了一番道:“戏中人冷眼旁观,看戏人倒入戏太深,这擒熊记演了一半正是精彩之处,竟从台下窜出个人来将熊形猛揍了一顿,我的乖乖,费了老大劲儿才拖下来……咳!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还不快来救场!青天白日的,你俩还敢躲屋顶偷懒,我回头告诉班主……”   那人一直骂骂咧咧不停,欢斯夜还未听的不耐烦,已被岩秀轻轻一拉,抱在怀里飞檐走壁地离的远了。   不知道岩秀怎么想的,方才是屋顶,现在,是一艘画舫,的顶上。   他落脚时很小心,不过画舫还是轻轻地晃了晃,也不知惊没惊动里头的游湖之人。   今日恰是立春,又逢天公作美,好风如水,清景无限,一艘艘画舫五彩斑斓,形如铺锦。   岩秀偏偏不去看四周之景,只看着她,一张脸笑吟吟夹着欢喜,直勾勾带着……色气?   “你这般瞧着我作甚?”   “我高兴。”   “高兴什么?”   “即使你将我忘了,仍是对我动了心,而且,还动心的——这般快。”岩秀实在是没忍住,笑出了声。   欢斯夜看着来气,道:“动心了又如何,未嫁未娶未洞房,这变数也是有的。”   岩秀闻言脸色一变,好在戏装未卸,倒也看不出来,他咽下险些脱口而出的‘已嫁已娶已洞房,抓了她的手腕,道:“那赶紧再成一次亲吧。”   “不成,”欢斯夜挣开手,道:“这般仓促就想骗我去成亲?不去!”   “那你,要如何才肯答应?”岩此时倒不慌不忙,仿佛不管如何定会让她心甘情愿地嫁了一般。   “嗯……”欢斯夜眼珠子转了一圈,瞧着那微光粼粼的湖面,忽而有了主意,嫣然一笑道:“我要,春花一篮,秋月一轮,冬阳一捧,夏雨一盏,外加一首动人的情诗,你若凑齐了拿来,我便唤你一声夫君,如何?”   “哎呀哎呀,夫人你可真是调皮,”岩秀皱了眉头晃着脑袋,作烦忧状:“不过你放心,为夫给你弄来便是。”   “住口!”欢斯夜半羞半怒地锤了他一下:“叫我夫人,也得等你将这些东西都弄来了再叫!”   岩秀趁机擒住了她的手,拉到唇边吻了吻,道:“是是是,尊夫人命。”   “你还叫!”她拳头直接撞向他眉心,不过那力道,估摸着连块儿豆腐也撞不破。   “哎——快看呀,前边儿那艘画舫上搭戏台了!”   “哎哟,还真是,不知是那个戏班子?”   “呀,好俊俏的小生。”   “快快快,划到近处看看,唱的什么?”   “……”   眼看着湖中画舫皆向他们这艘聚拢而来,待这两人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已被好几十双眼睛上下来回打量了个遍。   “不是唱戏吗?怎么没声儿啊?”   “哎你说,这两人凑这般近做什么?”   “莫不是有龙阳之好?戏子多断袖,此话,果然不假!”   “……”   嗡嗡的议论声入耳,自是走为上策,岩秀一把捞过欢斯夜,再次飞檐走壁而去。   这回稳稳落到了他们在越州所住宅子的院中,再往前走两步,就是欢斯夜的闺房。   岩秀出了些汗,欢斯夜也是,两人看着对方花了的戏脸,皆是轻声一笑。   “我先去梳洗一下。”   二人异口同声道。   话音刚落,二人又是展颜一笑,心中荡开柔情蜜意。   “公子,”云栽记着欢斯夜的嘱咐,近日来一直这般唤她,道:“你在笑什么啊?”   欢斯夜沐浴梳洗完毕后,便趴在桌上撑着脸傻笑,已经有好一会儿了。   “没什么。”欢斯夜心不在焉地答道。   云栽眼里透着坏笑,长长地‘噢——’了一声,凑到她耳边道:“陛下让奴婢请你过去呢。”   “过去?”欢斯夜嗖得回了神,眸中乍然焕出神采,接着又故作不经意地问道:“去哪儿?”   “陛下说——”云栽的声音中像是蒙了层暧昧:“你要的东西,他都备齐了。”   “当真?”   “嗯,公子……赶紧去看看?”   欢斯夜起先还一步步走的寻常,渐渐地便踏起了小碎步,将云栽远远地甩在了后头。   站在他的房门前,她伸出手,又缩回来,来来回回好几次,才缓缓地推开门,走进去。   屋内只右侧的烛台上三三两两地点了几根红烛,昏而不暗,他站在屋中,一身雪白中衣,背对着她。   “把门关上。”他道,音如耳语般温柔,好似怕惊扰了烛火。   清晰而又缓慢的关门声里,岩秀慢慢转过来,等她回过身来发现,他已经在凝视她。   半开的衣襟下,他的胸膛若隐若现,欢斯夜的目光不由得顺着边沿,往里探去。   他如知她所想一般,慢慢将中衣掀开,由它滑落在地,然后,一步步向欢斯夜走去。   光影跃动之下,呼吸与温度扶摇直上,牵惹人心。   直到他牵起她的手腕,往她手心里塞了一支笔,她才渐渐地拢了些神回来。   他握着她的手,将笔触向他的胸口。   寥寥几笔,一簇海棠花赫然出现。   “这是春花。”   接着他手一移,花的右上方,又多了个圆圈。   “这是秋月。”   他放下她的手,顺便将她手中的笔接过扔在一旁,搂过她,吻落在她的眼睛上:“这是冬阳。”   “啊——”她一声轻呼,人已悬空。   他浅笑着看她,往床榻走去。   被褥柔软,她却觉得身上有星点的凉意,原来衣衫不知何时已经褪去,但见他的指尖,轻轻拂过她的脖颈,锁骨,雪/胸,纤腰:“这是夏雨。”   “先别说话,”他道,右掌轻轻覆上她的唇:“接下来,我念情诗与你听。”   佳音倩影萦魂梦,   入骨相思尽赋卿。   密密深情不漏水,   朱丝已挽同心结。   他低沉缱绻的声音回绕在耳,欢斯夜仿佛要在他的目光里融化成一滩春水,她微微偏了头,入眼一片二人纠缠在一起的发丝。   鼻尖的香甜与他的情话被吹成一片氤氲之气,将她熏的头晕目眩。   她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掌心,甜的。   原来,他方才作画用的墨,是混了红梅汁的蜜。   岩秀只觉的掌心的湿润逐渐烧成滔天大火,与身下的燥热连成一片,星火燎原。   “小心肝——”他的声音情意绵绵:“小宝贝——!”   “岩秀!”她听来有些恼:“不许这么叫我!啊——”   “好,”他半哄着她:“小心肝。”   “岩秀,你若敢再这么叫我,啊——我就——”   “你就怎样?嗯?”   春宵苦短日高起,欢斯夜回想起昨夜,总算知道了羞喜交加做何之感。   但愿暖冬夜未央,千宵并做一宵长。   原来情爱,如此妙不可言,真是,爬上恋爱山,圣人也跌倒。   “你醒啦,”一双有力的臂膀将她圈住:“小心肝。”   欢斯夜只想将头埋进锦被深处不想见人,岩秀却偏不如意地将她挖了出来。   她无奈,皱着张小脸道:“岩秀,我真是败给你了。”   “夫人何出此言?”   “你仪表堂堂,一国之君,不怒自威……不想……”她有些说不下去。   “不想什么?”   “不想床榻之上,如此放荡孟浪!”她心中呐喊道,却一万个说不出口。   岩秀看着她憋闷的模样,乐的笑出了声,随即扳过她的脸,道:“在你面前,我只是个男人,是你的夫君。”   欢斯夜心头一甜,又往他怀里靠了靠,俏声道:“夫君。”   “夫人。”他满足的蹭了蹭她的头顶,加重了圈住她的力道。   “夫君你……能不能先松开我?”   “为什么?不松!”他精壮的双臂又紧了一些。   欢斯夜简直呼吸困难:“因为我感觉,像是被大蟒蛇,捆住了。”   “……” ☆、除夕之戏   夜色撩人,少年郎,正青春。   岩秀与欢斯夜沉沦于闺房之乐,兴致勃勃。那边肃慎索离扶着墙,脚步虚浮三步一喘地进了宅子,倒头就睡。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除夕之日,爆破声夹杂着笑语,不绝于耳。   “公子,听说映月乱弹班一出擒熊记再次名声大噪,今晚要去这越州刺史府开这新年第一锣了呢,”云栽一面给欢斯夜梳头,一面嗔怪道:“公子上回,也不带奴婢一起去瞧瞧。”   “你也喜欢看戏?索离……”提起肃慎索离,欢斯夜忽然想起有好几日未听到他的动静了,问道:“索离他人呢?”   “屋里躺着呢,也不让人进去,”云栽咕哝道:“只让人送饭菜进去,还嫌肉少。”   “嗯?”欢斯夜觉得奇怪,道:“随我去看看。”   肃慎索离住在北院,欢斯夜远远的就听见了里头传来的炮仗声。   过了个拱门,只见院子里好大一个火盆,肃慎索离正饶有兴趣地往里头丢竹子。   “索离!”欢斯夜喊道,朝他招了招手。   谁知正在扔竹子的肃慎索离倏忽一顿,接着猛地转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窜进屋里,嘭一声将门紧紧关上。   “肃慎索离!”欢斯夜大喊一声,追了过去。   不料经过火盆时,那里头的竹子正巧被烈火烧到极致,炸的一阵噼里啪啦震天响,碎片翻飞,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暗器。   可欢斯夜像是下意识一般,几个旋转跳跃,轻松躲过,一串动作行云流水,眨眼间就到了肃慎索离门边,一掌拍了上去。   “开门!”   “本少主……身体不适,不能见人!”   身体不适还有心情放爆竹,还能跑那么快?   “开门!为什么要躲在屋里?”欢斯夜道:“现在开,只我一个人进去,你若不开,我就找人将门撞开,到时……”   她话还未说完,眼前的门便吱呀一声开了道小缝,探出一颗蒙着脸的脑袋,左右看看了,将欢斯夜一把拉了进去。   “你做什么,神神叨叨的,”欢斯夜皱眉看着眼前那张蒙的结结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珠子的脸,不解道:“难不成,是肃慎的习俗?”   她伸手想扯掉绷在他脸上的那层布。   “才不是!我……”他偏头四躲躲不过,最后像是豁出去一般:“你看见了,不许惊呼,也不许笑!”   “嗯?”欢斯夜被他挑起了几分好奇,道:“好,我不惊呼,也不笑。”   他很不情愿地摘掉了蒙面,垂头丧气地立在那,等着欢斯夜的反应。   “哈哈哈……”欢斯夜顾不上方才说的,笑出了声:“你怎么将自己弄成这样?难不成是迷上了戏子的妆,却画错了地方?”   他眉心一点乌青,与双眼下一片遥相辉映,像个古怪又滑稽的戏妆。   他哼了一声又将脸蒙上:“就不该给你看!”   欢斯夜忙止了笑,道:“到底怎么了,谁将你打成这样?”   “还说呢!”他一屁股在凳子上坐下:“那天在香玉楼,你们俩就那么走了,留一人在那儿,势单力薄,可不就给人揍了!”   他倒了杯茶,送到嘴边才想起嘴给蒙着,又放了下来。   “你那日不是听擒熊记听的着迷?”欢斯夜心中已猜了个大概:“噢,我知道了,窜上台揍熊形的就是你?”   “什么揍熊,分明是熊揍……”他男子汉的尊严,及时地让他吞下了最后一个字:“你不知道!他们说要让我来演擒熊的英雄,结果上了台我才知道我是熊……不行,太憋屈了,本少主要去找回场子!”   “得了吧你,”欢斯夜道:“你那日若真要动手,还打不过几个唱戏的?”   “我……我不对不会武功的人动手!”他辩驳道,将脸上的布捋到鼻尖,拿起方才那杯茶,咕噜一声灌了下去。   欢斯夜想了想,一个主意跃上心头,她拍了拍他的肩,道:“今晚映月乱弹班在刺史府开锣,咱们混进去将演英雄的捆了,你替上去,过一把戏瘾,艳惊四座,就当找回场子,如何?”   “好!”   二人当即一拍即合,不过片刻之后,肃慎索离便问了个棘手的问题:“怎么混进去?”   “我去找岩秀!”欢斯夜转身就走。   “等等!”肃慎索离忙喊住她:“别告诉他,我自己想办法!”   门忽的被推开,岩秀适时地走了进来,将肃慎索离上下扫了一眼:“将那玩意拿掉吧,你挨揍的事,我都知道了。”   肃慎索离抚额,一万个没脸见人。   岩秀没再管他,转头对欢斯夜正色道:“夫人,今晚越州刺史府……有些不太平,你与索离还是不要去掺和了。”   “什么事!”两人双双惊问道。   “我布了这许久的局,该收网了。”他道:“今晚,我要兵不血刃地拿下这越州,以及歙州、宣州。”   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他站在那里,一身的势在必成。   “我要去,”欢斯夜道:“你不是说过,要将我带在身边吗?”   越州刺史这个官的分量,在官场上,要比其他州的刺史,高出几品,不单是因为越州乃江南要塞,富庶之地,更因为此任越州刺史的两个女婿,一个是歙州都督,一个,是宣州都督,三州军政,他皆能插上半脚。   越州刺史苏大人的夫人,是土生土长的越州人,酷爱听戏,但平日里听的,多是柔情似水的戏,这回两个女婿在,又都是武人,那些绕指柔的戏自然不好再搬上台,加之除夕之夜,自然要热闹喜庆些,可江南戏多抒情缠绵,一时半会真是找不到合适的,所以映月乱弹班这出擒熊记,对苏夫人来说,恰如及时雨一般。   肃慎索离还能上台演个英雄,欢斯夜身无长物着实不好安排,岩秀放心不下,只好舍命陪夫人,两人摇身摇身一变,成了戏班子里的司鼓,一个打板鼓,一个打堂鼓。   其实她原先选中的是大锣和小锣,岩秀觉得那玩意与他如花似玉的夫人实在不搭,而且他也无法想象自己拿锤子抡大锣的样子,百般哄劝,欢斯夜总算同意换成板鼓。   苏刺史的两个女婿虽官至一州都督,但对他这个老丈人还是十分敬重,席一开,便奉上厚礼,自饮三杯,恭维话吉祥话夹杂在一起说了一箩筐。   开席第一场苏夫人安排的是扇子舞,江南女子纤腰柳体,雪白肌肤隔着薄纱衣料若隐若现,两位都督夫人瞥见自己男人想看却又不敢看的模样,有些怨怪地瞧了自己的母亲一眼,安排点什么别的不好,偏偏弄这么一群搔首弄姿的小妖精来跳舞。   苏大人看了一会儿也觉得不妥,挥了挥手让众人退下,与女婿们聊起政事。   “最近京中,有何异动?”   “回父亲,并无异动,襄王虽已登基,但在朝中并无根基,政事仍由镇国公一手把持。”   “哼,”苏刺史嗤道:“杨道宽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大豫不久后,就要改姓杨了。”   “那父亲今后,有何打算?”   “有何打算?”他看着手中酒杯重复了一句,忽道:“为了替你们接风,你们母亲特意叫了戏班子,唱什么来着,对,擒熊记,要不先看看?”   “是,多谢母亲。”   “劳母亲费心了。”   戏开幕,人上台,欢斯夜与岩秀两人,挥着手中鼓槌,敲出相同的节奏。   每每敲一回,皆要深情对望上一眼,尽是你敲板鼓来我打堂鼓的甜蜜。   戏到中场,台上人熊较量正精彩,台下觥筹交错眼迷离,忽然一声瓷裂之音穿插在间隙,格外引人注意。   苏大人缓缓自坐上站起,道:“今日这场擒熊记,能得大昆帝后亲自击鼓,我刺史府真是——蓬荜生辉!” ☆、不战屈兵   伴着兵戈之声,鼓点铺开,如西风乍起穿金石,人影纵横,兔起鹘落,风雪飒飒。   方才退下的舞女忽然自角落跃出,不过这一次,纤手上执的不再是扇子,而是白绫。   这些舞女不是别人,正是岩秀手下,以雾隐为首的,九仙姝。   “大昆没人了吗?”薄裙轻纱与擐甲操戈的兵士站在一起,在苏大人眼中犹如弱柳娇花,他不屑道:“竟派女人来送死,今日,必将尔等,生擒于此!”   岩秀以眼神示意欢斯夜不必担心,手上鼓槌不停,一声声,如利剑化作魂,附上柔若无骨的白绫,挥出刀光剑影,雷霆万钧。   大气磅礴的鼓声里,白绫犹如漫天狂长的藤曼,扼住敌人的咽喉,又藏着陵劲淬砺的荆棘,所过之处,血溅三尺。   “一群废物!”两州都督大骂一声,拔剑而起,一个冲向雾隐,一个,朝着正在击鼓的岩秀袭去。   “夫君小心——”欢斯夜轻呼,看着依旧专心击鼓的岩秀,她心一横,将手中两根细细的鼓签朝冲过来的宣州都督丢了过去。   不丢还好,这一丢,宣州都督眼珠子一转,剑一偏,直直地朝她刺去。   欢斯夜愣在了原地,眼见剑尖披着银光,离自己越来越近。   ‘吭’一声,一根鼓槌横出,平稳有力地挡住了宣州都督的剑。   “到我身后来,夫人。”岩秀道。   “好。”   两人相隔不过二尺,欢斯夜轻轻松松两步就能跨过去。   不过他这么一喊,宣州都督便知道了岩秀的软肋,即刻调转剑尖,再度挥向欢斯夜。   岩秀运力将右手鼓槌朝他送去,不偏不倚击中了宣州都督的胸口,接着纵身一跃,脚尖轻点两下鼓面,震天动地的鼓声未乱,他也重新接住鼓槌,继续敲击。   趁此间隙,欢斯夜顺利地到了他身后。   宣州都督捂着胸口,面色愈加阴沉,一双眼恶狠狠地盯着岩秀,挑剑而起。   可岩秀看似专心击鼓,无暇对敌,实则谁也近不了身,宣州都督屡次不得逞,渐露不耐,尤其是看着岩秀四平八稳之中一派轻松,他连剑气也染上烦躁。   欢斯夜有幸见到自家夫君击鼓对敌毫不慌乱,鼓法身形无一不是倜傥潇洒,她看向岩秀地目光越来越暖融沉迷。   戏台上那几人见她此般摸样,心下皆不约而同地暗自生出‘还好没有多事去帮忙’的感叹。   欢斯夜要是一直沉迷倒好,可她偏偏回了神,大抵是方才恍惚太久,三魂只回了一魄,岩秀明明击鼓有力,攻守之间轻松自在且带着玩性,在她眼里却有了‘夫君以一顾三,定然力不从心,我得帮帮他’的焦急。   “索离!”欢斯夜转向戏台,目光寻找着肃慎索离的身影。   却见戏台上几人一熊静悄悄地站着,由戏中人,变成了看戏人,她不由得大喊道:“快来帮忙!”   谁知那几人不但丝毫没有要动的意思,还把脸转向一旁,权当没看见。   欢斯夜乍见之下,不明就里,惊诧之余,计上心来,只见她身子轻轻一转,一脚勾倒了一旁的板鼓,自架上落下的板鼓滚了两圈,被她踹向宣州都督。   宣州都督见迎面飞来一只鼓,非但不惊不慌,反而阴阴一笑,腾空两下翻转,一腿将它朝着岩秀踢了过去。   岩秀没什么波澜的脸,在看到那只越来越近的板鼓时,有一刹那的抽搐,接着也腾空而起,又将它踢了回去。   如此这般好几个来回,踢鼓的两个人没有不耐烦,欢斯夜却是不耐烦了,环顾四周,看还有没有可做武器之物。   双目不过扫了半圈,就看见前方三步远处,一对小钹锒铛在地,原先敲它的人,不知躲了哪里去。   她欣喜地跑过去拾起,逐一抛向宣州都督,毫无意外地,皆在宣州都督那儿转了个圈,到岩秀那儿去了。   岩秀在看见那两只小钹时,只恨自己没有多生出一只手来抚额叹息,他将两只小钹击落在地,微微偏了头,道:“夫人可否缓些时候再扔,待为夫将这曲……”   身后哪里还有欢斯夜的影子!再回过头,紧咬不放的宣州都督,也不见了!   “信繁!信玄!”岩秀当即扔了手中鼓槌,一边冲向欢斯夜,一边大声道。   好在信玄与信繁不待他喊,早已发现宣州都督的动向。   只见台上老旦与花脸,早已足尖一点,自戏台越向欢斯夜身侧,一个一脚踢掉宣州都督手中之剑,一个不偏不倚又在他胸口踹了一脚,足足飞出三尺远,重重地撞在了戏台上。   岩秀松了一口气,沉着脸看了欢斯夜一眼,示意信繁信玄二人看住她。   宣州都督抓着胸口闷哼一声,吐出一口鲜血,还未来得及喘上一口气,忽觉顶上一暗,他往上瞟了一眼,看见一张笑吟吟的戏脸,依稀辨认出来正是方才演擒熊英雄的那个小生。   “你……”他迟疑地开了口,还未来得及说出下文,那小生已将一副大锣举到他耳边,在他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时,‘锵锵锵’重重地敲了一气。   饱受摧残的宣州都督终于两眼一翻,头一歪,昏死过去。   此时大厅里横尸遍地,只余些许残兵。雾隐等人也脸色苍白,相护搀靠着,方才鼓声骤停,白绫剑气骤失,是她们强撑着舞完的。   “劳烦苏大人与二位都督,写个手令,顺道将印信,也一同交给我。”岩秀缓缓走到厅中央,对坐上早已瘫软的苏大人道。   “哼,”被五花大绑的歙州都督依旧嘴硬:“想要城池,沙场上真刀真枪来夺,你以为写什么狗屁手令再加个印信就能夺了这三州?做梦!”   “都督可知兵法最上策为,不战,而屈人之兵?”岩秀道。   除夕之夜的黑,是将光亮让给了焰火与火把,即使没有月光,它也是一年中,最亮的那几个夜晚之一。   两骑自越州城门而出,他们带着手令与印信分别往歙州、宣州而去。   歙、宣二州今年的除夕,过的很是跌宕起伏,先是子时时分,传来大昆大军围城的消息,在家过除夕的将领们慌慌忙忙爬上城墙一看,眼见一片刺天长矛密密麻麻,在火把下投出一片比墨还黑的浓影,好似千军万马,兵临城下。   可他们只是这般静静地立着,什么也不做,都督不在,将领们不说吓破了胆,但也不敢轻举妄动,更不敢贸然告诉城内百姓。   煎熬着到了黎明时分,一骑人马忽然奔至城门下,声称持有都督印信,勒令开城门。   城门自然是不会轻易开的,不想那人直接跃上城墙,甩给他们一方印信与一纸手令。   看了那印信,确是都督印信无疑,再大开那手令,只见上头写着:   歙州全军听令——   宣州全军听令——   卸甲弃戈,降!   话说欢斯夜自刺史府回去后,回想起岩秀最后一眼看她的脸色,后知后觉地有些心虚。   略略思索了会儿,她决定先发制人,古有脱簪待罪,她今日,便效仿一番吧。   岩秀推开房门,但见欢斯夜着一身素衣,一头乌发懒懒地挽了个髻,垂在肩膀。见他进来,微微抬起头向他看来,眸光如春水含波,婉婉转转喊了声:“夫君。”   只一瞬,便又垂下头去,一副乖巧温顺模样。   “夫人,”岩秀见她这模样心已软了三分,却仍努力端住,板着脸道:“先前你是怎么答应为夫的?你说,保证站在我身后,不离一尺,结果呢?扔小钹好玩吗?”   他慢慢走过去,坐在床沿上,背对着她。   “夫君,妾身知错了,”她半跪在床榻上,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襟晃着:“望夫君念在妾身诚恳认错,饶了妾身这一回吧。”   她的力道顺着衣襟,一路传到他心里,如湖泛涟漪,一圈一圈荡开。   “当真知错了?”他转过身,抓住她的手,不让她继续再晃。   “嗯。”她头点的像鸡啄米。   他看着不觉浅笑,顺势一拉,将她带入怀里,幽幽的橘香与干桂的香味自她发间传来:“我想好了,夫人,你的武学根底犹在,你只是忘了,也许跟着铁舟大师过一遍后,就想起来了。”   “可你不是说,你会护着我的嘛。”她搂住他的脖子,又往他怀里窝了窝。   “我当然会护着你。”他环住她的腰:“可夫人你,不是寻常女子,你不会只有春花秋月,帘卷朱颜,更有意气风发、纵横捭阖。”   “夫君将我说的,像个大英雄。”她轻笑道:“可是在夸赞我?还是,在挖苦我?”   “为夫当然是在夸赞夫人你,夫人在外也一向得人夸赞一声,巾帼英雄。”   “当真?”她道:“那,你也愿意让我做巾帼英雄?”   “愿意,”他道:“只要……夫人在床榻之上,将英雄让给为夫做即可。”   “你——!”欢斯夜忽的从他怀里出来,脸上飞起红云。   “不愿意?”他又一把将她捞回来,道:“那成吧,为夫忍痛割爱,将床榻上的英雄,也让给你便是。   “啊——”   一阵令人头晕目眩的颠倒后,她发现岩秀平躺在床上,而她,正以一种极其不雅的姿势跨/坐在他身上。   “来吧,”他道:“为夫愿做英雄胯/下之马。” ☆、齐聚越州   倪丰化在一辆摇摇晃晃的马车里醒了,滚动的车轮震的他浑身都疼,尤其左臂疼的格外灼热。   他勉强撑起身子,映入眼帘一张熟悉的面孔。   “师父?”   “醒了,”铁舟大师睁开假寐的眼:“你昏迷了十多日了。”   “徒儿谢过师父。”他拱起手欲作揖。   “哎,”铁舟大师伸手拦住:“行了行了,好好躺着吧。”   “师父……怎么会在此?”   铁舟大师瞪了他一眼,道:“还不是因为你将我的马骑走了,我追着过来,顺道捡回你一条命。”   倪丰化眸光一沉,道:“京中局势如何?”   “我不晓得,”铁舟大师扫了一眼他紧握的拳头:“反正坐在龙椅上的人,还姓倪丰。”   “我们去哪?”他问道:“师父可是要带我回梅里山?”   “当然不是,”他道:“我小小的梅里山,可容不下多少人。”   “后头还有两辆马车,”在倪丰化不解的目光里,铁舟大师幽幽道:“我将高尚书和韦谨风等人,也一起带出来了。”   倪丰化还未来得及诧异,便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滚滚而来。   “糟糕,”铁舟大师轻喝道:“他们追来了。”   铁舟大师陡然跃出马车,锋利的长剑脱鞘而出,化作一道刺目的银光,卷叶裂风,无声而又凛冽地刺向围攻上前的禁军,一剑封喉。   锃——锃——锃——锃,一连串密集的抽刀声连绵响起,上百把把利剑带着一往无回的气势与决心,伴着禁军视死如归的呐喊,一刀一刀向身前那抹如梭如电的灰影斩去。   突然之间,自第三辆马车内跃出个人来,只见他两鬓飘雪,身躯微偻,双目扫来却令人胆寒。   大步往前一迈,一掌夺下眼前禁军手中之剑,剑在他手中低沉嗡鸣,然眨眼不及间,已咆哮如风雷。   十多年前那个浴血沙场的韦谨风,回来了!   “公主,您不能下去!公主!”   “你放开我!他们杀了我的长音,我好好的长音,才刚披上嫁衣……”她嚯地挥开李嬷嬷的手:“我要去找他们报仇!走开!”   “母亲!”韦长轩拉住几近疯癫的敏文长公主:“我去,我为妹妹报仇。”   “长轩……!”她一把将他揽在怀里:“母亲只有你了,只有你了……又怎么舍,得让你冒险。”   她不知哪来的力气,重重推开韦长轩,将他身侧的剑拔出,从马车内跳了出去。   “母亲!”   一身布衣荣华不在的敏文长公主还未将剑提起一寸高,便被迎面而来的禁军抹了脖子。   “敏文!”染了一身血气的韦谨风几步跑来,唰唰斩了周围一圈,扶住她向马车而去。   “韦谨风,”她吐着血沫,紧紧抓住他的衣袖:“要为……长音,报仇,一定……要……”   “不要说话。”他朝马车喊道:“长轩!”   “韦谨……风,”她看着他,眼神留恋又带着一丝解脱的快意:“以后你我……不必再……煎熬了。”   “母亲!”韦长轩自父亲手里接过她,伸手按住她被血染红的脖子:“母亲!”   “长轩……”她伸手摸上他青涩却已显轮廓的脸:“你长的像……你父亲。”   头偏过,手落下,眼,闭上,气绝心止,可颈上鲜红却那么生机勃勃。   “母——亲!”   及冠少年,失妹丧母,也许是漫长人生中,第一道劫。   “回马车里去!”   父亲怒意中带着关心的声音将他从悲伤中唤出,看着不远处那道挥剑的身影,他心中渐渐坚定。   “你们先走!”铁舟大师对韦谨风道:“我能应付。”   韦谨风也不推却,道:“大师小心!”   三辆马车再次奔腾,扬起一地灰尘与枯叶。   “追!”   禁军不再与铁舟大师再做纠缠,即刻跨马追上去。   铁舟大师嗤嗤一笑,自袖袍里掏出几个圆球,丢石头一般,嗖嗖往禁军队伍中部、左翼、右翼各扔了两颗,一边扔一边飞快倒退,接着如天女散花一般,袖口一甩,小圆球如风卷残花,骨碌碌落下地一片,随着前头那几颗大的一般,砰砰砰炸起黄焰与白烟。   “也不想想端云阁是谁的,今日,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他看着身后一片烟雾狼藉,满意一笑,转身疾速追向前头马车。   五日后,欢斯夜看见眼前一行蓬头垢面流民模样的人,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   尤其是这其中有一人颤抖着声音,眼中还带着薄泪,对她道:“欢儿,爹终于……又见到你了。”   她听了,莫名倍觉心酸,几近无声张了张嘴:“爹……”   韦谨风看了她有些空白的双眼,忽叹一声,道:“你不记得往事,也好。”   “行了,别在这儿杵着了,”铁舟大师难得地着急:“我二徒弟还要治伤呢!”   欢斯夜这才注意到铁舟大师身后,只见一名女子,正打量着她,目光毫不避讳,却也坦荡磊落,她肩上扶着一名男子,虽发髻散乱微微遮了脸,她依稀辩认出正是前些日子在姚州石印楼那个拉她走的人,是她师弟?   “铁舟,”一直未说话的悬明大师适时开口,目光看向高颖肩上的倪丰化:“你不该将他带到这儿,不说世人知道了怎么看,他醒来知道了,可会愿意?”   “管世人做什么,”他微微偏了头,看了昏迷的倪丰化一眼,道:“至于他自己,形势所迫。”   悬明大师不再言语,却皱着眉头,其中意味无须明说。   铁舟大师又看向岩秀,惯是平日里笑嘻嘻的模样,道:“徒婿,你说呢?他们在这儿叨扰一阵,不打紧吧?”   “不打紧。”岩秀道:“住下吧。”   欢斯夜看向他,目光意味不明中有丝感激。   恰好九仙姝也在养伤,虽伤的不同,但宅里也不缺药材,一行人在肃慎索离的北院住下,高颖本因与九仙姝一起住在西南的院子,与一院大男人住在一块儿总是不便,可她非要亲自照应倪丰化,高炯没说什么,众人也就随她了。   当日暮色时分,倪丰化醒了过来,屋内灯如一豆,忽忽闪闪,仿佛随时会熄灭。   床边守着一人,一只纤度适中的手撑了头,正浅眠着。   他只是轻微的动了动手,她便已睁开了眼,朝他看来。   “我在哪?”   “越州。”   他眸光一闪,继续问道:“越州何处?”   “欢斯夜处,”她道:“又或,韦长欢处。”   他嚯地坐起身子,有些难以置信。   她眼中有些哂意,不知是自嘲还是他嘲,道:“大昆皇帝岩秀,也在。” 作者有话要说:  沉迷头脑王者不能自拔…… ☆、傀儡之戏   潇潇寒雨,夜静廊湿,两个高大的身影并肩而立,但谁也不曾,看谁一眼。   “我们上一次这样站着,还是十四年前,那场生辰宴上。”岩秀道,呵出的热气,只一瞬便消失不见。   倪丰化慢慢偏过头看向他,那场宴会之景,徐徐在眼前荡开。   那年,大豫国运昌隆,人才辈出,又逢父皇春秋四十载,年至不惑,生辰之宴,自是拢尽世间繁华。   他与岩秀穿着一模一样的,绣了云雷纹的淡黄色锦袍,手持乌木剑,舞了一段刚学的青波剑,赢得龙心大悦,百官盛赞。   而后探韵赋诗,二人又是不分伯仲,众人皆叹二位皇子才华卓越,家国之幸。   皇上当即赐御酒两杯,命他二人对饮,酒又浓又烈,他们却都闷头咽了下去,还学着那些武臣的样子,喝完将酒杯倒了过来,惹得四周一片哈哈大笑。   灯火通明,人声喧哗,厅中的两位皇子也相视一笑,柔柔眸光中有淡淡温情涌动,纯粹天真。   眨眼回到当下,夜,冷又黑,时移世易,谁又能无忧无虑地变老?   可即使是朝中相传皇上有意立昭王为太子之风最盛的那几年,他也从未想过二人会站在对立面,即使他拿走了他暗藏心底多年的师姐的芳心,他悔恨的,也只是自己没有早些遇见她,即使奉了圣命捉拿他,他也绝不会下手杀他。   他也是一样的,倪丰化莫名笃定。   某种意义上,杨道垂涎龙椅,也好,起码将他与岩秀,再汇到了一起。   只是他们的汇聚,如油遇水,相交,却永远不会融合。   “你真的,想要取大豫而代之吗?”他问道:“我虽并不热衷于那个位置,却也不能看着它另易他主。”   “我想要一个天下,有南诏,也有大昆,高延,不咸,但没有什么中原,蛮夷。”岩秀回首看他,目光深沉,而有锋。   倪丰化不明白。   中原便是中原,蛮夷就是蛮夷,泾渭分明,近千年来看不见的屏障隔在那儿,怎么会说没有,就没有了。   “此事,不如等局中只剩你我之时,再来决定,”岩秀道,他并不指望倪丰化能一下子转过弯来:“眼下,不妨携手,一致对外。”   倪丰化缓缓点了头:“一言为定。”   接下来几日,一直到元宵节,皆是秋空霁海的平静。   韦长欢的生辰,即便她如今只记得自己是欢斯夜,这一日,也不能只道平常地过去。   良宵何用烧银烛,晴彩辉煌映画栏,夜幕方降,她已兴奋地拉着岩秀到了街上。   灯市如画,燃灯五万盏,盏盏放明光,放眼望去,各色不同,状如荷花、栀子花、葡萄、鹿、犬、马、兔子、蛤蟆、八卦等等,可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座灯楼,广达二十间,高有五十尺,金光璀璨,绚丽精美,欢斯夜一见,便移不开眼睛。   “走到近处瞧瞧?”岩秀看着呆愣的她,有些好笑道。   “嗯,”她点点头,正要随他往前走,瞥见来往男女手上皆有一盏花灯,自己却手上空空,当即扯了他的衣袖,道:“我要灯。”   岩秀挑了挑眉,道:“待会给你两盏,今晚这灯市里最好看的。”   “说话算话。”欢斯夜道,松开他的袖子,脚步欢快地先往灯楼那去了。   岩秀看着她随着脚步飘动的裙摆,摇摇头,跟了上去。   灯楼脚下更为热闹,傀儡戏班带着盛装打扮的傀儡,就着花灯开了戏台。   悬丝傀儡头戴珠翠,风引水袖,明灯彩流之下,倒有几分像真人。   “我这副傀儡名为‘风娘子’,正如其名,动辄如风,今日,谁能追上她,就尽管将这两盏‘琉璃球’和‘万眼罗’拿去!”戏台上,一位青衫男子道。   镂冰影里百千光,剪彩球中一万窗。   叠玉千丝似鬼工,剪罗万眼人力穷。   琉璃球与万眼罗,是出了名的名贵花灯,制作极其复杂,不是技艺精湛的匠人,做不出来。因此在灯市上,可以说是千金难求,有价无市,许久不曾在元宵灯市上出现过了,今日竟有人一下拿了出来,还相当于,白送人?   人怎么会比不过一副傀儡,这不是白送是什么?   当下就有许多人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不料那傀儡却像是如有神力,青衫男子手上细线微动,她便入风般动了起来,方才那几个人,愣是没有一人能摸上她的一片衣角。   周围一圈人开始小声议论,想着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猫腻,一时再没人敢轻易上去试。   “还有要试的吗?”青衫男子笑吟吟的目光扫了台下一圈,道:“看来我这两盏花灯,今晚是送不出去咯!”   “阁下且慢,”正当他要将花灯收起来时,人群中传来一道男声,紧接着一道人影跃上台:“容在下一试。”   来人一身清浅银袍,头上发髻亦用白色缎带系着,手中还拿着把款式新奇的扇子,一双眉眼叫人看了,断说不出‘这大冷天的拿什么扇子’这种挤兑话来。   “好。”青衫男子将他打量了一番,十指翻飞,傀儡风娘子随着细线,飞快地动了起来。   那人依旧站在戏台上,脚下并未有什么动作,手上倒是举起扇子,哗地甩开,有模有样地贴着前胸扇了扇,几缕黑发悠悠扬起,引的人群中妙龄少女一阵轻呼。   “莫非是个好哗众取宠的?”欢斯夜左顾右盼,嘀咕道:“怎么还没来,上哪儿去了。”   那人迎着自人群中投来的仰慕的眸光,浅浅一笑,更引人越发如痴如醉。   只见他依旧眸光静且柔地看着台下,空着的那只手却是窦然一伸,不偏不倚地捏住了,那傀儡的脖子。   “这两盏灯,归我了。”他举着傀儡,偏过头,对青衫男子道。 ☆、执扇之人   “自然,自然,”青衫男子解下指间悬着的细线,拎起两盏灯朝他走去:“公子,好身手。”   执扇公子五指一松,‘风娘子’这副失了线的傀儡,便如枯柳残花一般咯咯吱吱地落到地上。   青衫男子只淡淡地瞥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彬彬有礼地将手中两盏灯递过去。   执扇公子伸出的手在递过来的两盏灯前停顿了一会儿,似乎在挑先拿哪一盏,最后接过了‘琉璃球’拿到眼前细看,道:“越州奇灯,果真名不虚传,不过……”他啪地收了扇子,抬了抬手,道:“两盏灯,怕是拿不下了,便将这盏,送给今日在场——一个人出来看灯的姑娘。”   人群一阵唏嘘,哪家姑娘会元宵节一个人出来看灯?他这话,莫不是要人家姑娘故意两个人出来也说一个人出来,好叫他带到僻静的地儿诓了去?   真是想不到,这么张俏面孔却有副坏心肠。   他自是听不见各人腹诽,又或是根本不在意。   只见他脚尖轻轻一点,银袍飞扬,一个漂亮的回旋,稳稳地停在了欢斯夜跟前。   “好久不见,”他嘴角微弯,好似春风一笑,化雨无形:“神女殿下。”   欢斯夜心中莫名一紧,左脚悄然间往后退了一步:“你是谁?”   她眼底的惊愕与防备,映的他瞳孔微微放大,嘴角的淡笑逐渐转深:“初祈他,最终还是下手了么?”   她只觉额头突突一跳,眼前之人,竟识得初祈?   欢斯夜方才后退的左脚又上前来,道:“你到底是谁?”   “我是,送姑娘花灯之人,”他道,举起那盏琉璃球送到她手边:“请笑纳。”   欢斯夜慢慢伸出手,看似要接过他手中的花灯,却在刚要碰上灯杆的那一霎那,猛地收回,重重地撞开他,往边上跑去。   他并未急着去追,气定神闲地看着手中那盏晃的有些厉害的花灯,轻声念道:“一,二……三。”   台上‘风娘子’如诈尸一般,骤然立起,追风闪电一般掠到欢斯夜跟前,头上珠翠掉落,发髻散开,如墨汁倾染的瀑布,疯涌地缠向她。   “啊——”   “妖术!有妖术!傀儡杀人了!”   一声尖叫,人群如炸开了锅的蚂蚁,四处乱窜。   欢斯夜临危,不惧反静,伸手,将就到眼前的一簇黑发卷着手臂绕了几圈,直至发根。   接着往后一仰,将‘风娘子’凌空带起,用力一摔。   发丝齐根而断,尽数绕在欢斯夜臂上,木头碎裂的声音响起,若不是有衣物拢着,‘风娘子’应当早已四分五裂。   青衫男子望着地上不成‘傀儡样’的风娘子,平淡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裂缝,闪过心疼。   他欲上前收尸,却被执扇男子一记眼神制止。   他以扇击手三下,道:“神女忘却了一切,独独功夫没忘,可喜,可贺。”   欢斯夜心中暗嗤一句‘干你何事’,可转念一想,眼前人似乎对她了解颇多,可她却不知,他为何方神圣。   她瞥了手臂上那簇长长的发丝一眼,眉头微皱。   若不是这几日随铁舟大师‘温习’了一些,她方才,怕是不能如此轻易解决了那副傀儡。   随着那青衫男子一声口哨,数十副傀儡自四面八方跃出,如僵尸一般跳跃,如鬼魅一般游晃,一圈圈将欢斯夜围住。   安静的空气忽然响起呼呼的破风之声,三箭齐现,嘭——嘭——嘭,箭无虚发,正中她跟前最近的三幅傀儡的脑门。   它们却并未如所料一般倒下,只是被箭的冲力带的迟缓了一瞬,接着又复向前,长长的木制胳膊伸出,一根根接在一起,瞬间拼出了一见牢笼,将欢斯夜困在里头。   青衫男子自袖中掏出一管短笛,兀自吹了起来,调子古怪离奇。   可那圈傀儡却忽地将笼子往上一擎,举过肩头,跳跃着往灯楼那头去。   这‘傀儡臂笼’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欢斯夜退到一角,伸了伸腿,琢磨着几脚能踢断一只臂膀,忽然顶上一暗,似有人落下。   “岩秀!”她仰起脑袋,眼放光彩。   “是我,”肃慎索离一贯的嘻笑模样,手往前一指:“你夫君,正忙着对付大冷天还扇扇子的那个。”   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灯火阑珊处,一银一红两道身影交织。   “快将我弄出去!”她道。   “别着急,”肃慎索离道,目光小心地像是在寻找着什么:“这傀儡臂也算是一个精巧的小阵法,不能用蛮力。”   “阵法?”欢斯夜凝眉想了片刻,脑中忽然灵光乍现,急切道:“快,戳傀儡的左耳试试。”   “戳……左耳?”肃慎索离将信将疑:“岩秀说,傀儡之线千丝万缕,只需找着最要紧的那一根剪断,便万事皆休……”   “听我的!”她道:“先解开这笼子,让我出去,接下来你若要继续找线,找就是。”   “那行吧,”肃慎索离跳下地:“左耳?”   欢斯夜笃定地点点头。   他拔下头上的细簪,挨个往傀儡的左耳里钻,飞快地一圈下来,傀儡果然停下不动了,接着喀喀喀一阵轻响,笼复归臂,欢斯夜不妨,脚下倏忽一空,万幸,肃慎索离眼疾手快,伸手挥开一副傀儡,将她接住了。   “多谢。”她松了口气,下了地,立在这些状似人形却毫无生气的傀儡之中,觉得有些瘆人,道:“将这东西烧了吧。”   “烧了?”肃慎索离道:“我还想研究研究呢。”   “那你研究吧,”欢斯夜看了他一眼:“我去帮岩秀。”   “哎——你夫君厉害着呢,”肃慎索离拉住她:“而且过会信繁就领着兵来了,不用担心。”   欢斯夜看着远处那两道糊影,心中总觉不详,问道:“你早知今晚会有此事?”   “我今日早晨才知道的。”他道:“怎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  啊~是谁在敲打我窗, 是小雪花啊~小雪花,小雪花在和我say hi~ 我这儿下雪了~你们那儿呢? ☆、祸起萧墙   “雾隐,你怎么出来了”信邪走过来道:“大晚上的,天这么冷,你的伤还没好全呢。”   “没事,”她转过身道:“躺的久了也累。”   “雾隐阿姐,”一道脆生生的女音伴着脚步声传来:“你快去瞧瞧,韵圆不太好。”   她是九仙姝之一有若。   “她怎么了?”雾隐脸色一沉:“快带我去。”   眼见二位仙姝脚下生风,信邪也忙不迭地跟了上去。   纤细烛火,屋内有些昏沉,与外头街上灯景迥然不同。   一张小方睡榻上躺着个人,年纪瞧着不过二八,唇色苍白,双颊却是两抹异样的红,触手滚烫。   雾隐走进来一瞧,眸光便暗了一度,又探了探她的脉,道:“她熬不过去了。”   有若听了,一捂嘴,豆大的眼泪扑簌簌地掉落下来,扑到榻上,轻轻摇着她:“韵圆,韵圆你醒醒啊,我给你买了花灯……”   她与韵圆年纪相仿,也最是要好,感情不比寻常,乍然要死别,心中如何也受不得。   “雾隐阿姐,你再试试,”她转身抓住她的裙裾:“她一定还有救……”   “有若,”雾隐不忍去看她的眼:“天下奇药皆用了,她熬了这许多天,终究没有熬过去,也甚是不易与痛苦,早些解脱……”   有若扑进她怀里:“除夕那日她就同我说,江南灯市自古繁华,元宵定要去看上一看,不想如今……若当日,击鼓的仍是信繁大哥,也不会……”   “有若,”雾隐微微捏了她的肩,却也没有厉声斥责,只有些无力道:“别说了。”   有若抬眸,瞥见站在一旁的信邪,心知说错了话,可心中到底有怨,鼓了鼓嘴,偏过头不再言语。   屋中气氛有些凝滞,信邪以拳掩嘴咳了一声,道:“此事,陛下他也很自责,他也是……迫不得已。”   有若稚气未脱,听了他这话,带着哭音自鼻间闷闷地哼了一声。   信邪一时手足无措,知道自己再说什么也不是,胡乱道了声‘我去外头看看’便飞快地出了屋子。   灯楼明亮依旧,只是街上再没有相携出游的男女。   欢斯夜不像肃慎索离,这个节骨眼上还能全神贯注地研究什么傀儡。   “信繁怎么,还未过来,”她心中不安的越发厉害,皱了眉道:“这些傀儡还是,你留一副下来,剩下的,都烧了吧。”   肃慎索离见她这般凝重,点了点头道:“好。”   正掏出袖中的火折子出来,忽然迎面刮起一阵大风,把火折子,吹到不知哪个旮旯角里去了。   “废物,还得老夫亲自出手。”   欢斯夜与肃慎索离只觉眼前极快地闪过一道糊影,接着身旁的傀儡兀地齐刷刷自地上弹起,将肃慎索离惊的嗷地叫了一声,往欢斯夜这边靠过来。   “能不能有点出息。”欢斯夜没被傀儡吓着,倒是被他吓着了。   “太……突然了,”他力持镇定:“我最不喜欢……突然的东……”   他的话还未说完,周遭傀儡又是一齐张了口,突突突地吐出一支支断箭。   “小——”欢斯夜还未来得及说完两个字,右肩已中了两箭,那箭头上不知抹了什么,一股麻痹之感自肩头传到四肢百骸。   肃慎索离也中了几箭,二人几乎同时失去知觉,朝地上倒去,只是肃慎索离完全昏迷前,用尽全身力气自左袖扔了个东西出来,极小极小的东西,小的没有人注意到。   那些傀儡好似皆眼能看,耳能听一般,在他二人离地面还有一尺时,臂膀倏然一伸,将人捞了起来,接着又像方才那样,以臂做笼,将毫无知觉的两人圈在了里头。   “好久不见,玄岩铠小子。”那人哑着嗓子道,他身材干瘦,面目如鼠,不是须无邪又是谁。   “师父。”执扇公子恭敬地朝他行了个礼。   须无邪甚为不满地看了他一眼,摆了摆手,示意他退后。   岩秀心中一凛,这二人,竟是师徒!若须无邪是大留前太子欢斯瑞的师父,那么,须无邪,也极有可能是大留人!”   “怎么样,小子,如今你是自己跟我走,还是要,老夫与你动一动手?”须无邪阴恻恻地看着岩秀,佝偻的身子明明是仰视,目光却极尽锐利。   岩秀飞快地思索着办法,正打算拖个一时半会,步调整齐的兵戈盔甲声传来,他慢慢弯起嘴角。   若没猜错,应当是信繁与信玄领兵来了。   他转过身,却见领头的马上坐着的,是雾隐。   心中疑问渐起,不自觉敛了眉,看着她下了马,一步步走过来。   却停在了欢斯瑞面前,行了一礼,操着冷静的声音道:“全部按你的吩咐做了,苏大人已重掌越州。”   “好。”欢斯瑞道,神色满意,紧接着挑衅而有嘲讽地看了岩秀一眼:“你怕是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也有祸起萧墙的这一日。”   岩秀眼中只一开始浮过一丝惊讶,接着便是深不见底的平静:“我的确,没有想到。”   他握紧手中的昆吾刃,无惧一人对千军。   雾隐心中期望,他哪怕一句质问也好,可他偏偏什么也没说,好像她是跟随是背叛,是死是活,皆不会在他心中击出一点涟漪。   “我仰望你,如百谷仰望膏雨,我倾心你,如葵藿倾心向日,”雾隐心口泛酸,明明毫无哭泣之意,可脸颊依旧划过一道晶莹:“可你呢岩秀,你那日弃槌停鼓时,可有在意过,我们这九条为你出生入死的性命!”   “我在意,雾隐,我在意,”岩秀看着她:“可谁的性命,皆不如她重要,包括,我自己的。”   “哈哈哈哈……好一个皆不如她重要,”她双眸刹那间盛满凄凉,又瞬间转为怨毒:“我愿你终有一日,死在她手上!”   “女人有时候,真能当得一把利剑,”须无邪在一旁看的眉开眼笑:“好了小子,你家的小娘子,还有肃慎那个傻大个,皆在我手里,你也,随我走吧。” ☆、狡兔二窟   湿冷之地,铁链的撞击声也带着冷冰冰的脆意,锒铛入狱,锒铛锒铛,指的就是这个吧。   不过高颖并未被镣铐加身,还算是‘体面’地被单独关在一间狭小的牢房里,脑子里正想着:“不知爹爹和倪丰化他们怎么样了。”   忽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她虽背对着牢门,却留心身后的动静。   “高小姐,”门上缠了好几圈的铁链叮叮当当地被解开,上了年纪的门轻轻一推便发出老鸭一般的叫声:“我家主子有请。”   及隽诜这几日,微服住在刺史府,苏大人不敢怠慢,将府中最好的朝辉堂拾掇了一番,作圣驾下榻之处。   “愿不愿意,随我去楚州?”及隽诜挥手让人退下,对高颖道:“做我的皇后,你爹会是我大永复国后,第一任宰相,你亲哥哥,也会被重用。”   见高颖脸上并未流露出任何欣喜之色,他也不惊讶,继续道:“你爹与你兄长,皆是,有识之士,不应该被埋没,更不应该,死的不明不白。”   “你但凡有那么一点了解过我爹,”她道:“就应该知道,他,宁死也不会做二臣贼子。”   “那么你呢,”他忽然靠近,目光有些咄咄逼人:“你此生,也只认定倪丰化吗?”   “对。”   “他马上就是一个死人了。”   “你并未抓到他,你也,抓不到他。”   两人目光相对,看似势均力敌,及隽诜却在最后气急败坏地败下阵来。   “他就在这越州城,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及隽诜,你永远也得不到一将功成的荣耀,你的下场,只会是万骨枯!”   “啪!”他狠狠甩了高颖一耳光:“等我夺回了江北十州,就亲手杀了你。”   他摔门而出,却命人将高颖紧紧锁在屋里。   同日,大豫发兵二十万,兵分二路,一往大永国都楚州,其二直奔越州。   再说那须无邪不但貌如鼠,连带着手下整个鬼心门的行事作风也颇为鼠状,押着岩秀一行人,不说是声势浩大,但也应当算是引人注目,可一路上愣是无人发现这群人有何不妥,顺顺利利地到了须无邪狡兔三窟之第二窟。   大底鬼心门的据点都是一样的,此处,比之梅里山金峰上的那处,格局布置,相差无几。   连那座九层飞檐的炼丹炉也一模一样,四条石龙盘旋如飞,凶神恶煞。   唯一不同的是,这回被关在里头的,是岩秀。   欢斯夜这回的待遇好多了,客客气气地被安排在一间厢房里,也不知向来以狠毒着称的鬼心门发了什么善心,只在那短箭上抹了点迷药。   她悠悠醒来,又见肃慎索离靠在榻边,嘴角挂着淡笑,眼也不眨地瞧着她。   “醒啦。”他一手撑着头,另一只手上好似爬着个东西,正把玩着。   欢斯夜直起身,马上要掀了被子下地:“岩秀呢……啊——”   她惊慌地将锦被一踢,蜷缩着榻里头去。   只见一只只黑色的甲虫,密密麻麻地爬了一床,再抬头看,分明是铺了一屋子。   她不忍直视地闭上眼,又将自己箍紧了几分。   耳边传来一阵断断续续压也压不住的笑声。   “别怕,他们不咬人。”肃慎索离用食指轻轻摸了摸掌心中的那只,它嗞嗞地抖了抖翅膀,飞开了。   欢斯夜又惊又急地瞪着他:“将它们弄走!”   肃慎索离挥挥手指,吹了个哨,榻上那片黑色霎时如潮水般退到地上。   欢斯夜总算喘了一口气,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地蠹,”他脸上有些凝重:“我们如今在鬼心门。”   “岩秀呢?他在哪儿?”她就要从榻上下来。   “他在归虚炉。”   一听就不是什么好地方。   “我们去找他!”   “等一等,”肃慎索离拉住她:“我爹他们快来了。”   “你爹?”欢斯夜顿住:“你爹怎么知道……”   “我出莺歌岭时,我爹将地蠹王给了我,”他道:“那日我昏迷之时,将它放了出去。”   欢斯夜看着房中黑色一片,艰难地点了点头。   天下大乱,肃慎即使偏安一隅,也无法独善其身,肃慎铮先前曾接到过皋铎皓不止一次的拉拢,如今杨道宽也来试探他,若无可避免地要趟这趟浑水,那他宁可选择岩秀。   所以看到地蠹王归来,他没有丝毫犹豫地,带着肃慎精壮,跟着它来了。   归虚炉内,岩秀咬着牙站着,不动一丝声色。   归虚炉外,鬼心门师徒俩云淡风轻地闲聊。   “你真有办法,将玄岩铠从他身上弄下来?”须无邪看上去不大相信:“这玄岩铠不比赤灵冰焰,有什么本源不本源。”   “您老人家且看着,”欢斯瑞安心定志道:“他在里头热的受不了,定会放出玄岩铠来抵御,直至耗尽最后一丝真气与内力,到时玄岩铠必会固化,徒儿再将它取来献给师父,虽不能像自身练成那般收放自如,可也当得起一声,天下第一铠。”   须无邪抿须,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   欢斯瑞继续道:“徒儿已迫不及待想看,师父身穿玄岩铠,手执赤灵冰焰,在这天下,横着走的英姿。”   须无邪嗤了一声,道:“就算没有这两样东西,我须无邪在这世间,也是横着走的。”   欢斯瑞恭敬一礼,无不赞成道:“自然,这两样,不过是锦上添花。”   他满意地看了他一眼,道:“那你便在此处看着吧。”   “恭送师父。”他刚直起的腰又弯了下去,直到须无邪的身影消失在前方幽暗处。   炉内始终都静悄悄的,整个丹室,只有欢斯瑞绕着归虚炉一圈圈转的脚步声。   转着转着,欢斯瑞忽然一阵轻笑:“我确实想不明白,你为了一个女人,能做到如此地步。”   回想元宵夜,他不过是命人将利剑往欢斯夜的脖子上一横,碰都没碰上她半分,他就一声不响地弃了昆吾刃,赤手空拳地立在原地。   “你终有明白的那日。”他的声音自炉内响起,好似一盆凉水泼在熊熊烈火上,带来刹那凉意。   欢斯瑞轻声嗤笑,渐转大声:“我是欢斯瑞,大留太子——”   他尾音倏然顿住,好似喉中意外地卡了什么东西。   欢斯瑞将手伸入口中,抓出一只黑色的甲虫。甲虫在他两指之间嗡嗡地震动着翅膀,六足乱动,他盯着看了半晌,啪一声将它捏碎,随手往炉底一丢,接着拿出帕子,仔细地擦拭着手。   擦着擦着,他眼神窦的一凛,抬眸一望,一片黑色,窸窸窣窣漫天彻地涌来。   飞快环视一圈,他跃上了归虚炉炉顶,隔了九层的距离,这顶上并不是那么炽热。   居高而视,一男一女两道身影紧跟着那片黑色后头进来,那女子一进来就直奔归虚炉,所过之处,黑甲虫自动让开,细看则知是后头男子在操控。   “岩秀,岩秀!”欢斯夜一脚踏入归虚炉内,扑面而来的热浪将她的衣裙撑的微微上扬,脑袋也囫囵地慢慢热起来。   “欢儿?”他想转过身却只是微微偏了头。   欢斯夜跑过去,他的脸汗涔涔的,在一片火红之中闪着细腻的光。   “岩秀!”   欢斯夜使劲摇着锁在他四肢上粗粗的铁链,想要帮他挣脱开来。   “我打不开,岩秀,我打不开!”   “欢儿,别着急,欢儿,”岩秀放缓了声音:“把它放下,我教你怎么打开,把它放下,好不好?”   她慢慢松开手,那么滚烫的铁链,在她手心只留下了几道红痕。   她有些眩晕,眼前岩秀的面目变得重重叠叠起来,虚虚实实的变成了糊影,脑中好似在自顾自地放着皮影戏,一抽一抽地疼。   “韦长欢,不要睡。”皮影戏里,岩秀狠狠地掐了她一下。   “欢儿,不要睡,”岩秀被铁链掣肘,使不了几分力气:“我……扶不住你了,韦长欢!”   欢斯夜闷哼一声,疼回了些神智,眼睛睁开一条缝,看见岩秀额头几条青筋,汗如黄豆,被他握住的左胳膊隐隐传来痛意。   她一个激灵站直了身子,退开几步,道:“你为什么掐我!”   “我……”岩秀不知该如何解释,有种百口莫辩的无奈。   “喂,里面两个互诉衷情完了吗?”肃慎索离嘹亮的声音传来:“完了的话,我就放我的小虫子进来了。”   眨眼间,炉内的红色被黑色吞噬,岩秀手脚上的铁链被成群结队的小黑点一扑,不过几息时间,粉尘不剩,将欢斯夜都看的呆了。   “地蠹食铁。”岩秀道,揽过她:“我们先出去。”   “哟,舍得出来了?”肃慎索离十指翻飞,像个故作神秘的变戏法的。   九层高的归虚炉,瞬间化为乌有,而欢斯瑞万年不变挂着浅笑的脸,也冷了下来。   他如孤注一郑般,将全部真气,聚往掌心,试图唤醒那颗沉睡多时的赤灵冰焰本源。   而那颗珠子这一次,似乎没有叫他失望,他指缝中渐渐露出月色的光芒,灼热之感,也越来越盛。   “哈哈哈哈……”他大笑起来,慢慢举起手:“几日叫你们,和这些鬼虫子,全都在这儿化为灰烬。”   岩秀看着欢斯瑞,与他手中星点焰火,杀意一闪而过。   他当机立断,拉了欢斯夜,道:“索离,走!”   “等等。”欢斯夜反拉住他,朝着欢斯瑞的方向,缓缓伸出手。   冰焰试探般地自他指缝跃进跃出,欢斯夜有种奇妙的熟悉感。 ☆、鬼心陨落   几缕冰焰自欢斯瑞手中脱出,慢慢游向欢斯夜,围着她转了几圈后,停在了她肩膀。   欢斯瑞掌心火焰如陡然炸开一般蹿的极大,他踉跄着后退了几部,立即止住真气,闷声呕出一口鲜血。   火焰瞬如云开雾散,消失的无影无踪,包括欢斯夜肩头那几小簇。   欢斯瑞靠着石壁,又压死了许多只肃慎索离的小虫子,也清清楚楚感觉到了眼前三人对他的杀意。   他嘴角一勾,阴笑的模样与须无邪如出一辙,左袖中甩出一个香囊,打开扇子舞动身姿扇了几扇,一阵异香散开。   岩秀同时捂住了自己和欢斯夜的鼻子。   趁此空挡,欢斯瑞已疾疾如风自丹室内掠了出去。   虽被捂着鼻子,欢斯夜还是闻到了,还莫名觉得这香味十分熟悉。   “哼,”肃慎索离一脸的不屑:“真没出息,就这么抱头鼠窜了,我让我的小虫子去找他!”   “既来之,”岩秀道:“今日就将鬼心门连根拔起。”   “走,踏平这个恶贯满盈的鬼地方!”肃慎索离率先往外走去。   待他们到了鬼心门的大堂,发现这整个大堂几乎要被射穿了,那一根根钉在墙上的,毫无疑问是肃慎独有的楛矢石弩。   地上还有横尸数具,身上并无明显伤痕。   肃慎索离只大致瞟了一眼,心中就有了数:“我爹将金地蠹也带来了。”   “你是说,金色的虫子?”欢斯夜一时没想到这虫子也分颜色。   “嗯,”他点点头:“地蠹金为母,黑为公,你是女孩子,应当比较喜欢金色的,回头我送一只给你玩玩,不过,你要小心些,不要给它咬了,母的咬人,还有毒。”   岩秀拉了她往别处去,道:“谁要你那破虫子。”   “嘿,你,”肃慎索离追上去:“过河拆桥啊你。”   过了个院子,只听得兵器铿锵之声不断,走的近了,方才看清,是肃慎铮领着一大群人,不停对着须无邪放箭,须无邪张手成爪,以长近半尺的暗黄色指甲抵挡,不停抵挡。   “爹!”   “臭小子!”   父子两豪气干云地一个相拥,眼中流淌着融融暖意。   肃慎铮看见岩秀,正准备行个礼,岩秀一手拦住,道:“族长若不嫌弃,我应当喊一声铮叔。”   肃慎铮连道几声‘不敢不敢’,将目光投到欢斯夜身上:“这位便是……”   “是我夫人。”岩秀道。   “我说族长,这边正打着架呢!”肃慎大长老道:“您还有心情叙旧?”   话音刚落,须无邪已撕开了个口子,拧断了好几根肃慎男儿的脖子:“区区几根破箭,还想困住我!”   肃慎铮见势不妙,吹了个哨,一片金芒爬向须无邪,将他整个人覆盖起来。   须无邪这会儿倒动也不动,任其噬咬,不一会儿,他身上的金地蠹竟如深秋枯叶一般,扑簌簌地掉落下来。   “哈哈哈,老夫今天吸了金地蠹的毒,定能延年益寿许多年啊。”他仰天叉腰大笑,将身上那下还未来得及掉下的也抖落了下来。   “老毒物!”肃慎索离大喝一声,冲上前去。   “索离!”肃慎铮来不及阻止。   金光一闪,岩秀以楛矢作剑,直刺须无邪。   “索离,我来。”他道。   有玄岩铠在身,防备可以暂时放在一旁,他只盯着须无邪致命之处出招,可惜须无邪看似只长了一双手,动起来却如有百十只,半分空门不露。   “老夫可不是那废物,丹室里看个人都看不住,”须无邪一手捏住岩秀手中楛矢一手运力拍向他胸口:“这就送你去见阎王爷!”   岩秀任他握住,却在最后将那楛矢轻轻一丢到另一只手,迎着他的掌风,准备生受了这一掌,同时也将楛矢,插进他的咽喉。   这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   欢斯夜在一旁看的触目惊心,好在最后关头,须无邪转了个弯,躲过了那一刺,也收回了那一掌。   岩秀紧跟上去,楛矢就要触到须无邪颈根。   不料他猛一弯腰,双臂一张,朝后扫出一腿。   岩秀侧身躲过。   同时以臂为弓,将楛矢射向须无邪,他瞧小儿科把戏一般轻巧往左一偏,自觉应当毫无意外地躲过,左肩却噗地一声,正中一箭,整个箭头没入肉中。   他确是躲过了方才那一箭,不过岩秀要的,正是要他躲过。   须无邪阴沉着脸一把拔下肩头之箭,汩汩带出一串黑红色血珠。   他双爪如勾,暗黄指甲猛然拔高半寸,如十把利剑,破风拂气,追紧岩秀。   指甲在他铠上划出一片火花,岩秀毫不在意,他的玄岩铠,并不怕他那副指甲。   须无邪也看出来了,浊眸睁裂,收回八指,只伸出一手一食指,直戳岩秀双眼!   “岩秀——”欢斯夜挣开拉住她的肃慎索离,一跃上空,伸出手,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拍死须无邪!   因她这一插足,须无邪收回了一手,侧了身躲过她,而另一只手离岩秀的脸不过分毫!   “欢儿,”他往后一仰,伸手将她一带:“转身,抬脚!”   夫妻二人双双朝须无邪扫出一脚,须无邪情急之下纵身往上一跃,岩秀等的就是这个时候。   他骤然腾起,举着楛矢,跃起的须无邪不偏不倚,自己撞了上去,加之岩秀的后力,楛矢斜插入他肩颈足足半寸!   岩秀清清楚楚听见了他一声呜咽。   他二人稳落到地上,须无邪瘫坐在地,一手扶着箭杆,一手捂着脖子,跌跌撞撞想要站起却不能。   众人小心地在他身旁围成一圈,盯着他,他也盯着众人,侯间发出咕咕痛苦的吞咽声。   挣扎良久,他终于站起,一步一摇地走向岩秀,眸中尽是恨意,可眼下自身状况,却是无论如何也报不了仇的了。   众人也都这么想,因此心下并不十分防备。   坏就坏在这儿,走到岩秀跟前的须无邪如同突然被灌了力气,嚯地将颈间楛矢一拔,飞快插向岩秀——身旁的韦长欢,算准了众人反应不及,就连一旁的岩秀,也快不过他!   杀了她,也就差不多要了你一半性命!   欢斯夜在岩秀身边一向是放松的,神游的,此刻也全然忘了反应。   她睁着眼,看着楛矢越来越近,最后,却停在了她面前半指之距,须无邪如乍然被抽干了力气,猛地顿住,只见他胸口戳出一把剑锋,而他右手正以一个奇怪的弧度往后拧着。   待他的佝偻的身子如同被洪水冲塌的堤坝一般轰然倒地时,欢斯夜与岩秀才看见他身后还有一人,而须无邪的五指紧紧钉在他的胸口。   “扶风?”岩秀讶异出声:“你……”   “你认得他?”欢斯夜问道。   “他是你的死士。”岩秀看着她。   “我的……死士?”欢斯夜走了两步蹲下,仔细看着他。   “主子,”他口中喷着血沫,眼中情绪奔涌:“我一直未告诉你,我是,被须无邪带到大豫来的,我是,大留人,咳咳咳……”   “你先缓缓,不要说话了。”欢斯夜心中泛起丝丝酸味,又是一个被她忘记的人,却要死在她眼前。   “不,听我……说完,”他艰难地抬手,抹了抹嘴边的血渍:“我很感激,那年你将我捡回去,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就是做你的死士。”   他缓缓闭上眼,多年前那道清脆的声音又回荡在耳边。   “小柳絮?你一个大男孩,这个名字……柳絮柳絮,不如,就叫你扶风吧,扶风之柳,柔且韧。”   真好听啊这声音,他多想就这么长长久久地听下去……   “他来了,主子,他……来了!”他忽然急急喊道,紧接着,就断了气。   “扶……风。”欢斯夜缓缓将他的眼睛合上。   她忽然痛恨,痛恨自己什么也不记得。 ☆、不会食言   从肃慎铮口中得知,鬼心门此处据点,乃是在渌州,果然出了机关门,便身处渌州甚是繁华的长亭街。   一行人体量很是壮观,尤其是个个人高马大的肃慎精壮,引得路人纷纷驻足侧目。   “你说这些人瞅啥呢?”汉子们虽然看上去五大三粗,可脸皮还是薄的,被人盯着看倍觉不自在。   “我哪知道,要不,你去问问?”他们大多未出过莺歌岭,此刻,对周遭一切也有些好奇。   肃慎索离对渌州已是轻车熟路:“走,前头有家酒楼,咱们先去吃点东西。”   刚坐下,岩秀便从袖中掏出一张信纸,递给肃慎铮。   他草草看完,冷哼了一声,道:“及隽诜真是个跳梁小丑,不足道哉!”   “给我看看!”肃慎索离将信纸自他爹手中抽了过去,大略扫了几眼,道:“不过我们被押来渌州这半月,他竟如丧家之犬一般被大豫撵着四处奔逃,大永当年也算是天下一霸,如今……”   他鄙夷及隽诜的同时,也有些对大永这个亡朝的感慨与惋惜。   而肃慎铮此次出乎意料地没有训他,而是跟着叹了一声,道:“他亚父我当年也见过,有几分大永末帝遗风,可惜……去的早了些……”   欢斯夜听这父子俩说完,问了一句:“及隽诜?是不是将你我带到西南去的那个?你先前还将人认作姑娘——哎,我不吃这个!”   只见肃慎索离匆匆忙忙地夹了块色泽诱人,油腻饱满的肉,要往欢斯夜碗里送:“这些日子你瞧着都瘦了,快多吃些肉补补。”   岩秀手轻轻一伸,便将他的筷子截在了半道,那块肉在两手四筷的支撑下颤出动人的弧度:“我夫人瘦些好看。”   接着手上微微用力,将他的筷子推了回去,肉稳稳当当地落到了肃慎索离的碗里:“你多吃些,胖了也不打紧。”   他拧拧手腕,挥开他的筷子,一下将肉叉住:“我不胖!”   欢斯夜觉得好笑,肃慎索离确实是个不可食无肉的,一日三餐,无肉不欢。   他吃下那块肉,抬起头来却看见方才一本正经地说‘我夫人瘦些好看’的岩秀,面不改色地往欢斯夜碗里夹了个鸡腿,还不知道用的什么法子,戳了几下筷子,就将鸡腿里的那根骨头给夹了出来。   他不知中了什么邪,一伸筷子,就要去夹欢斯夜碗里的鸡腿肉。   还没够着,酒楼里忽然一声巨响,接着冲进来一群披甲佩剑的兵士,将大厅团团围住。   领头的睁着一双枣核般的眼,来来回回扫着整个大厅,先是皱了皱眉,似乎并未找到要找的人,可当瞥见岩秀等人时,双眼豁然放光。   手往前一挥,原将大厅围住的士兵里又分出一波,将岩秀他们坐的那张桌子圈了一圈。   领头的这才慢慢走过去,道:“这里头,谁是做主的那个?”   他问着这话,眼睛却一直盯着岩秀。   肃慎铮慢慢站了起来:“不知阁下这是何意?”他瞥了瞥两旁立着的人。   他打量了肃慎铮几眼:“如今是不太平的时候,你带着这许多人招摇过市,本将军少不得要严查一番。”   “将军?”肃慎铮道:“不知是哪位将军……”   “大豫骁卫大将军,奉镇国公之命,捉拿逆贼及隽诜。”   “原来是骁卫大将军,”肃慎索离作了个揖道:“失敬失敬……”   但见此人轻蔑一笑,目光在旁边几桌肃慎精壮身上打转,似是等着他解释。   肃慎铮心中明了,道:“将军也说,如今天下不太平,出门,自然要多带些人。”   “带走!”那人心中吃定眼前这群人不简单,自不会就这般放过。   几人站起身,皆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正对着骁卫大将军的肃慎索离瞅准时机,一把掀了桌子,又补了一脚,满桌饭菜溅了对面人半身,碗盘落在地上砸的噼啪响。   肃慎精壮自方才大厅被围时就浑身戒备,就等一声命令。此刻少主这一掀桌,皆如弦上之箭,嗖地射向敌方。   酒楼里有见多识广,波澜不惊的,可更多的,是平日里没见过什么血腥的老百姓,有的慌张乱跑,有的躲在桌下,唯一一样的,是受了惊吓的尖叫。   这位骁卫大将军应当是捉拿及隽诜心切,只带了两队轻骑,除了酒楼里的那些,剩下的都立在外头,如今听了动静,也都纷纷涌进去,将本就拥挤的大厅,搅得更是浑水一滩。   岩秀、欢斯夜与肃慎索离三人率先出了酒楼,驾马而去,肃慎铮随后也带着精壮们杀了出来,还抢了许多匹他们的马,扬鞭而去,留下一堆灰头土脸的大豫军士。   肃慎男儿平时打过温驯的鹿,更打过凶猛的虎熊,近身相搏,天下兵士怕是没有几个能敌过。   许是鬼心门实在作恶多端,连带着只要在里头呆过的人一时都脱不开血雨杀戮。   岩秀一行人方在渌州城郊汇合,便遇到了许久不见动静,却不料今日埋伏在此的高延王皋铎皓。   “哈哈哈,真是天助我也,今日杀了尔等,东、西、南三处必定大乱!”皋铎皓骑在马上,眉宇间是说不尽的得意:“日后,再此地筑一石碑,我皋铎皓的丰功伟绩,必能流芳百世!”   “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肃慎索离啐道:“今日你死在这儿,说不定能遗臭万年!”   “黄口小儿,”皋铎皓道:“放狠话跟放屁一样容易。”   高延人凶悍更甚肃慎,此时双方磨刀霍霍,利剑锃锃,刀光剑影一触即发。   皋铎皓在瞥见欢斯夜时,眉头一跳,看了她许久,忽然大笑一声,道:“许久不见,神女殿下,三年前神女相助,我皋铎皓,还未好好道一声谢。”   “噢?”欢斯夜顺势道:“那你要怎么谢?”   “自然是,”皋铎皓目光打了个转:“让你死的痛快点!”   霎时间两道白影自他身后跃出,看一身打扮分明是,玉门三巫!   可玉门三巫分明,在四年前大豫与高延一战中,死在了大漠中,如今这两位,到底是谁?   皋铎皓将众人或惊或怕的神情尽纳眼底,心中甚是快意,道:“没想到吧,我告诉你们,我高延玉门,有百巫,千巫,万万巫,玉门三巫,之所以叫玉门三巫,那是因为,只有三颗不死之心!”   除了皋铎皓微微的喘气声,周围一片寂静,毕竟玉门三巫的名头比鬼心门,更令人胆寒,鬼心门令人害怕,不妨说只是一种肉体上的同感,而玉门三巫则是令人一听,心中便是敬畏,与颤抖。   不过在此时的欢斯夜听来,跟没听过的花鸟鱼虫之名,又或是地名,若不是看岩秀好看的眉头皱了起来,她少不得要说上一句‘玉门三巫算个什么东西’这种话来。   不过她咽下了一句,咽不下第二句:“你不是说玉门三巫么?还有一个呢?”   皋铎皓的脸由笑转冷,再由冷转黑,怨毒地盯着欢斯夜,道:“神女你,应当比谁都清楚才是。”   她疑问地看向岩秀,他道:“死了。”   欢斯夜当即对着皋铎皓嗤笑一声:“不死之心,是说着玩的?”   她是全然忘了,当初是谁活活烧死了玉门三巫之首契与灵师,又将甲微、隐疾二位灵师逼的掏心自戕,若不是倪丰化一时不忍拦着,世间当再无玉门三巫。   “你!”皋铎皓双眸一瞪,似是要喷出火来:“你别得意,如今他们可不再对你的赤灵冰焰没辙了。”   两位灵师双臂一张,十指舞动,捏了个结印,直冲欢斯夜。   肃慎父子同时‘咻’地吹了个哨,一黑一金两片潮水般的地蠹四合而来,附骨之疽一般一层又一层地往二巫身上贴。   “你们先走!”肃慎索离转头对岩秀与韦长欢道:“我这黑地蠹刚吃了一顿千年流铁,还能抵挡一阵!”   岩秀点点头,携欢斯夜上了马,道:“你们小心!”   皋铎皓见欢斯夜一丝冰焰也未放就这么跑了,惊的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心想道:“难不成,传言是真的,南诏再无赤灵冰焰?”   “追上去!”他道,同时命二巫收手,让他忌惮,并想用巫术对付的人,只是韦长欢与岩秀。   他麾下的高延人当即不再与肃慎精壮纠缠,抽身随皋铎皓而去,于是肃慎铮又领着人追上去。   岩秀带着欢斯夜直往东面去,但并不是他那年去肃慎避锋芒之时所走的那条路。   他在马背上,带着欢斯夜,时而侧身,时而弯腰,躲过飞射而来的箭,随着马蹄声越来越近,还是被后头的高延人追了上来。   紧随而至的是肃慎铮父子一行人。   周围杀声一片,白衣二巫再次朝欢斯夜而去,只是这一次,手中一片虚空,意想中的印结并未出现。   “干得好!我的肃慎地蠹们!”肃慎索离看着凭空乱挥,身形动作奇怪的两位巫师道:“被我的小虫子咬了,还想用巫术!”   “我改主意了,”欢斯夜呆呆地看着那两个有些僵硬的白袍,道:“我要肃慎索离的破虫子。”   岩秀将她一拉,又躲过一支箭:“它只能抑制二巫一会。”   “啊?”欢斯夜有些失望,拉过岩秀:“那我们快跑吧!”   岩秀哭笑不得,不由得想她日后若恢复了记忆,再想起自己今日这般没出息的样子,会不会懊恼的没脸见人。   他反拉住她,道:“他们如今使不了巫术了,咱们真的要跑?”   “嗯!”欢斯夜用力点点头,一脸的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若一个坏人要害你,却反在你面前失了作恶的本事,你应当……?”岩秀对她格外耐心。   “赶紧跑!”她眼也不眨道。   “你想想,他打不过你了,你还……”他循循善诱。   “打他!”在岩秀鼓励的目光里,欢斯夜斟酌着开口。   岩秀郑重地点点头,从旁边抽了把剑扔给欢斯夜,拉着她几步就到了两个白袍跟前。   “保护灵师!”皋铎皓忙道,失了巫术的巫者就如同易碎的瓷器,得时刻小心地护着。   “陛下!”两道身影飞花踏叶而来,声音再熟悉不过。   “信繁、信玄!”岩秀道,这般惊喜的语气还是先前刚见到欢斯夜的时候。   皋铎皓能屈能伸,见势不妙马上就撤,行事作风与兵法战略皆如此,手底下的高延军也与他配合的十分默契,撤退速度极快。   “地蠹的毒,能压制他们的巫术多长时间?”岩秀问肃慎索离道,并未急忙追上去。   “三日。”他答道。   “从这里去不咸,只要半日,”他忽然道:“你们回不咸,我去追他们。”   “不行!”肃慎索离道:“要追自然是一起去追,怎么能让你一人冒险!”   “我有信繁、信玄,”他道:“而且此事应速战速决,不在人多。”   肃慎索离斟酌了一会儿,道:“好。”   欢斯夜正准备与他一块儿上马,谁知他却拦住了她,道:“在莺歌岭等我。”   “不行,我要与你一块去,”她道:“而且你说过,要将我……”   “欢儿,”他轻轻将她有些散乱的鬓发理到耳边:“我马上就会回来的。”而且此去,也太凶险了,他心道。   欢斯夜也大抵意识到自己在也许会给他添乱,没有反驳,只有些气闷地握着缰绳不说话。   “好了,”他轻轻弹了弹她的额头:“我也舍不得离开你太久,你可是经常食言啊,一分开我真怕你……”   “我何时食言过了!”她道。   “头一次你我在月下立誓,山崩地裂也绝不分开,结果还是分开了,第二回,你让我等你回来,我等了,你也回来了,可你却将我忘了。”   欢斯夜原以为他是在诓她,可他眼里是清清楚楚的认真,她忽然柔软下来,道:“我在莺歌岭等你就是,不会食言。”   “好,”他搂过她:“食言多矣,能无肥乎,夫人记住,经常食言,可是会变胖的。”   欢斯夜自他怀里抬起头,看着他戏谑的脸,忍不住轻轻锤了他的肩膀一下,却又被他顺道擒了手去拉到唇边吻了吻。   “你两有完没完,还追不追人,”肃慎索离又出来煞风景:“真是酸死我了。”   两人一致地没回嘴,岩秀跨上马,看了看欢斯夜,又看向肃慎索离。   “好了,我知道,”他佯装不耐烦地挥挥手:“不咸是我肃慎的地盘,你就放心吧!”   他朝肃慎索离作了个揖,与信繁、信玄策马而去。 ☆、死而永恒   “族长回来啦!”   刚入莺歌岭,拾柴回来的小伙隔着老远,便眼尖地认出了他们一行人,当即拿胳膊撞了撞身旁那个刚高过榻的男孩:“快回去告诉大伙!”   自己则飞快地朝他们跑去,背着背上那筐满满的柴,一点也不觉得重。   “族长!”他半跪在肃慎铮面前,或因情绪太过激动,眼中带着些泪水,却依旧清澈,肃慎的青年们,都将族长放在心间,作为生命中,一把融入骨血的旗帜。   “族长!族长!”一大波人砰砰踏着蓬松的雪,朝这边涌来,最前头的是孩子们,接着是女人们,最后头是年纪稍长的。   “族长终于回来了!”众人跪在雪地上,丝毫不觉得冷,语气中满是久盼终归的喜悦。   “起来吧。”肃慎铮朝众人道。   众人站起身后,不约而同地悄悄偷瞅了欢斯夜几眼,其实方才他们就注意到了她,加之肃慎索离就站在她身旁,少女们看向她的目光更是充满探究,尤其是大长老的女儿谷雨,探究之外似乎还有些敌意。   “这位是大昆皇后。”肃慎铮当即介绍道。   不过深居莺歌岭之中的肃慎百姓,只知道中原有个强大的大豫,邻近有个狡猾的高延,对于大昆尚有些陌生。   见老弱妇孺面面相觑,他又补了一句:“先前那位岩秀公子的夫人。”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有几位青春少艾的女子看着欢斯夜,脸色有些失落,倒是谷雨松了一口气似的率先行了个礼,亲亲热热地喊了声:“岩夫人。”   肃慎索离插嘴道:“岩夫人?听着怪怪的,你序齿较幼,不如喊她一声长欢姐姐吧。”   谷雨在肃慎索离面前温顺的像只幼兔,当即顺着他的意思改了口:“长欢姐姐。”   欢斯夜有些不习惯,道:“不妨……就叫我长欢吧。”   她有些为难,征求地看了肃慎索离一眼,他道:“那便叫长欢吧。”   冰天雪地又如何,只要有篝火,肃慎百姓就能载歌载舞,烤肉烫酒。   不但肃慎男儿海量,肃慎女儿们也不可小看,一圈喝下来,已有几位女中豪杰将几个七尺大汉喝趴下了。   欢斯夜自问没有那个酒量,只安静地在一旁看着,一旁坐着位老媪,满头银发更赛白雪,精神气却是极好,手中的烟袋锅时不时溅出火星,一团团白雾自她口中溢出,在跃动的火光下,一时分不清是呵出的气,还是吐出的烟。   老媪许是发觉欢斯夜在看她,转过头来呼出一口长长的白烟,熏的欢斯夜微微偏了头。   “夫人,有心事?”老媪放下烟袋锅,率先开口道。   “嗯?”她愣了一会儿才发觉这是在问她:“我并没有什么心事,婆婆。”   “你的心事,全写在脸上了,”她道:“你夫君没有随着一起来,你定是在想他,”老媪哈哈一笑,露出的牙齿有些黑:“嗯,是在担心他。”   欢斯夜眉头随着柴火的爆破声轻轻一跳,既不否认,也未承认,只看着篝火旁喝的脸颊绯红的女孩们道:“婆婆的孙女,可在其中?”   “不在,”她看也没往那儿看一眼,道:“我没有孙女。”   “原来婆婆家全是孙子?”   “我也没有孙子。”老媪瞅了一时无语的欢斯夜一眼,又重新点起烟袋锅:“我刚嫁给我男人没几天,他就去了。”   “婆婆……”欢斯夜有些震惊,她看上去矍铄健朗,如子孙绕膝,日享天伦,怎么也不像一个早年丧夫的寡妇:“那你……”   “我不曾改嫁,”她大口抽着烟袋锅:“我男人去的那天,一大早就出门了,说要去猎头皮色最好的熊来给我做衣裳,我欢喜地盼了一天,盼到了他被抬回来的血糊糊的尸体……后来我娘、我婆婆都骂我,中了哪门子邪,敢让自己男人一个人去猎熊,万幸她们不知道他去猎熊,只因为我无意间说了句‘天这么冷,若有熊皮在身就好了’,他听了便记在心里,动身去了,也去了。”   “那他一定,一直住在婆婆心里,哪怕一时一刻也不曾走开过。”   “你想知道糟糕的真相吗?”老媪看着欢斯夜,嘴角泛起一个她看不懂的淡笑:“真相就是我连他长相都不记得了,我只知道他是世间唯一一个把我随意说过的话放在心上,并去做的人。”   欢斯夜看着她,她说此话时,并未有什么悲伤之感,好像只是简简单单地在陈述一个故事:   “所以守寡又如何,我只要想起我男人曾经是那么在乎我,而死亡又将这份在乎变成了永恒,就不那么难过了,也有力气活下去了。”   欢斯夜心中五味杂陈,不知该说些什么。   “酒已经烫好,要来喝吗?”肃慎索离忽然从她背后窜出来,一双眼睛明显染了些酒意:“我答应过你,要带你来莺歌岭看看,喝喝我们不咸的烧刀子,”他将一杯酒递给她:“长欢。”   她接过来,隔着杯壁感觉到了酒的温度,举到唇边,味道已是有些呛人。   “喝!喝!喝!喝!”方才还围着篝火的人竟也围了过来,跟着起哄,一声一声,中气十足。   欢斯夜眼一闭,心一横,一口灌了下去,毫无意外地猛烈咳嗽起来。   “哈哈哈哈……”肃慎索离抢先大笑起来,惹得旁边一圈人也随着他一块笑。   欢斯夜瞪了他一眼,咳的有些喘不过气。   他忙敛了笑,小心地拍着她的背:“没事吧,我还只是烫温了就给你,若是再烫些,更烈。”   “你喝了多少杯啊?”欢斯夜皱了皱鼻子,躲开他一些。   “也就……”他揉了揉头发:“忘了。”   接着高大的身子便倒了下去。   “肃慎索离!”   “索离大哥!”   肃慎索离第二日醒来得知自己昨夜当众醉倒后,很是难为情了一会儿,不过也只是一会儿,便又风风火火地去找欢斯夜了。   “走,长欢,今日日头好,我带你去看林海雪原!”   穿越白雪皑皑的山谷,山谷里偶尔传来一阵飞鸟扑翅而去的声音,打破沉寂又再次归于宁静。   一棵棵挺拔的白桦树披冰戴雪,在日光下晶莹剔透。   脚踩在厚厚的雪地上,发出好听的蓬松声。   世间一切好似皆被冻住,他们俩的脚步也越走越慢。   “还有多久啊?”裹着厚厚兽皮大衣的欢斯夜,看着这一望无际的雪,问道。   “快了,再往前爬半个时辰,就到山顶了,”他道:“到时日头恰好在头顶,从山上看下去,哪儿都闪着光。”   “那……岂不是晃花了眼?”欢斯夜故意与他对着干。   “若是觉得眼花,转过头来看看我这张俊脸便是。”   “……”   半个时辰后,两个微微喘着气,终于踏上了山顶。   却做梦也没想到,对面有一伙人,也刚好爬上了山顶,看着他们俩,也是一时未反应过来。   “走!”肃慎索离一把拉了欢斯夜就要往回跑,它认出来了,对面那伙人领头的,就是前日遇见的那个大豫骁卫大将军。   “站住!”他大喝一声,积雪簌簌松动,往下滚落好几大块。   他拉着欢斯夜,一时不敢乱动,自幼长在这儿的他,太清楚雪崩的可怕。   骁卫大将军带着人围过来,仔细地打量着他们,惊呼道:“你们不就是那日酒楼里的——果然与逆贼及隽诜是一伙的!”   “及隽诜?”他二人心中打鼓,互看了一眼,肃慎索离试探道:“将军追他,竟追到了这来。”   骁卫大将军甚是自得地哼了一声,道:“不过一条落水狗与其喽啰,本将军,还不是随便追追?”   他脸上得意之色维持还不到半刻,便转为惊恐。   这山顶竟兀地轰隆隆动起来,四周如树抽枝一般,往外延展出去,此处瞬时成了四方的万丈悬崖。   “哈哈哈,我原只想杀了这群大豫的苍蝇,没想到,还能顺带一个肃慎的少主,和,南诏的神女!”及隽诜的声音自四面八方传来,且回声久久不息,震得人脑袋嗡嗡。   “及隽诜!落水狗!”骁卫大将军大喊道:“你在玩什么鬼把戏,快给本将军出来!”   “大将军,”及隽诜恨恨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死的太快的。”   “及隽诜!”骁卫大将军转身四顾,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有些慌乱,脚下踉跄了好几步,才稳住身子。   “再怎么说也是个骁卫将军,”及隽诜嘲讽道:“竟吓的这般屁滚尿流,真是窝囊!”   “及隽诜!你出来及隽诜!”骁卫大将军发了疯似的大喊。   及隽诜却如销声匿迹了一般,再未有什么动静。   欢斯夜却倍为冷静,她拉了拉肃慎索离的衣袖,道:“这是个阵法。”   肃慎索离心中也猜对了七八分:“你会解?”   “没有十足把握。”她极其认真地看了一圈四周,道。   “哼,”骁卫大将军一声冷哼:“没把握就别逞能,本将军可不想被你连累!”   “谁连累谁,你自己心里清楚!”肃慎索离冷声道:“若不想困死在这里,就闭上你的嘴!”   “你……!”他最终乖乖地闭上了嘴。   肃慎索离平日里虽嬉皮笑脸的,可若正经起来,也是威势难挡。   “我需要几人,分别站在四角。”欢斯夜道。   “你疯了!”骁卫大将军道:“你定是想借此法,暗对我们下毒手。”   “你们那几条薄命,还犯不着花那么大心思去取,”肃慎索离盯着他:“让你的人站过去!”   骁卫大将军吞了口口水,目光自几个部下身上一一划过:“左边四个,你们过去!”   突然有一人一个哆嗦,瘫跪在地:“将军,小的……小的怕高啊……!”   “废物!”他怒骂道,随手往右又指了一个:“你去!”   被点了名的那个也噗通一声跪下:“将军饶命,小的……小的也怕高!”   “你!”他正要破口大骂,却听得肃慎索离道:“罢了,我去。”   他朝欢斯夜点了点头,示意他放心,便率先往离欢斯夜最近的一个角走去。   余下三人也磨磨蹭蹭地朝各角走。   此刻日头恰好在头顶,可四人身侧的影子,却长短方向各自不同。   欢斯夜心中顿时有了九成把握:“可以回来了。”   几人松了一口气,除了肃慎索离,都逃似的往中心跑。   “有办法了?”肃慎索离问道,目光里尽是相信。   “嗯。”她点点头,方才四道影子的方向皆是指向这四方中心,那么所指之处,便是阵心了,而长短不一,就是说这阵心的确切位置,要根据各个影子的长短来计算。   欢斯夜脑中回想方才的影子,脚下一步步慢慢走着丈量。   在骁卫大将军看来却是故作神秘,不过死马当做活马医。   就在她走了第三圈第一百一十七步时,在骁卫大将军身旁,忽然顿住,道:“就是这里,索离!”   肃慎索离过去,正要一剑刺下,却不料不大不小的一股力气将他一弹,欢斯夜猛拉了他一把,才窦然站稳。   骁卫大将军见状,眸光一闪不但没跑,反倒使了浑身力气,将长剑往地上那个不明显,但他分明看见了的石青色小圆圈中一插。   眼前的忽然出现一方圆台,而及隽诜猝不及防的自台上滚落,原来方才看不见他人,不过是障眼法!   骁卫大将军双眸乍然放光,挥剑就往他刺去:“逆贼,看你这回,往哪里逃!”   剑击在石上铿铿作响,及隽诜滚身躲避,极是狼狈。   他闪躲之间,手在地上摸索着什么,忽然用力一按,平坦的地上蓦然生出三根石柱,将骁卫大将军结结实实地卡在中间。   “放开我!放开本将军!”他挣扎之中,手中剑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好巧不巧地,触动了机关。   只见三根石柱夹着他,转了起来,接着快的像白日蒸发一般,嗖地往底下一窜,消失了,只隐约几声呼喊,回荡过来。   “真是不等我动手,就自寻死路。”及隽诜嘴角阴笑若隐若现,眸光转向欢斯夜、肃慎索离二人。   “去圆台!”她当机立断道。   及隽诜身子一震,上前阻止,却快他不及,晚了一步,眼看着二人稳站圆台,他气的牙痒痒,欢斯夜倒有几分眼力,知道此处是唯一安全之地。   哼,你不下来,那我便逼你下来!   “来人!”他将剑往地上一敲。   四道身影自四角跃出,冲向圆台。   危机之时,欢斯夜反倒急中生智,一面以双拳对四手,一面轻轻提了圆台边沿一脚。   整个悬崖立马朝东倾斜了半尺。   “啊!”   众人眼看着便要滑下这万丈高崖,她又及时地补了一脚,霎时又复归平坦,如此这般好几个来回,已将众人颠的头昏脑胀,及隽诜也没空使坏,方才冲上来的四人已被她与肃慎索离双杀。   “长欢,”肃慎索离道:“你的功夫可不比岩秀差。”   依旧是先前与初祈在外游历时听见的旁人之话,女人在外头要给男人留面子,她很是谦虚地摇了摇头,道:“不尽然,还是我夫君略胜一筹。”   及隽诜看着他俩,胸中似要喷出火来,右脚脚缓缓移动,似要往一个地方踩,却又久久拿不定主意。   忽然崖上有跃出一人,跪地禀报道:“皇上!刚收到的消息,我大永皇城被十万兵士围攻,楚州,破了!”   及隽诜听完,先是一愣,接着仰天大笑,笑的肩膀都剧烈颤抖,笑的弯下了腰:“这烫手的天下,不要也罢,不要,也罢!”   他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抬了右脚,用尽毕生力气,狠狠踩了下去。   “皇上——”那人惊恐的声音截在半道。   这四方的悬崖,陡然往中间一陷,四角齐齐冲天而立,崖上的所有人,皆往中间那个洞中滑。   扑面而来的滚烫似要将衣物点燃,眼下,是一片涌动的岩浆。   及隽诜一一将众人脸上的恐惧扫进眼底:“你们世人,不是垂涎我们及隽家的宝山吗,这就是我及隽家的宝山!哈哈哈哈……”   他放任自己往下滑,不想其他人本能地往四处乱抓,而四处乱抓,妄想求生的人,也尽是徒劳,四周光滑的如一面镜子,而即便真有东西抓,也能烫的叫你松了手。   耳边尖叫声接连不断,如同一只猫爪,一爪一爪往你心上抓。   肃慎索离一直坚持着,纵然她的手已被烫的发红,手心处已被烫的发黑,他依旧没有松手,因为他的另一只手,还拉着欢斯夜。   “索离,”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你放……”   “我不会放手,”他道:“我不会!我答应了岩秀……要将你……是我的错,我不该那么着急,我今日不该拉你出来看林海雪原……啊——”   掌心的炽热仿佛要穿透整个手掌,这么下去定然不是个办法。   他低下头,深深地看了欢斯夜一眼,嘴角又噙出他往日里惯有的暖融融的笑。   “啊——!”他紧紧握住那块突出的滚烫石壁,另一只手将欢斯夜用力拉上来,搂住她的腰。   “我要放手了,长欢。”   他运出全身真气,将她往上推去,直至耗尽最后一毫。   欢斯夜只觉一股力道,绵软又有力,托着她徐徐往上。   “索离——!”   她无法回头,看不见他此刻如被风吹落的树叶,直直往下落。   “你来了莺歌岭,喝了我烫的烧刀子,也看了林海雪原,我的心愿,都了啦……”   吞没他的岩浆咕了一声,便如一切都未发生过一般,不见尸骨。   “将军呢?”后头赶来的骁卫大将军麾下在洞口探头探脑:“我的娘,这……这是个火山啊!”   “哎快看,里头飞出个人!”   “定是逆贼同党!”   “射箭!”   密密麻麻的细箭射来,欢斯夜甚至听见了呼呼的破风声。   她缓缓闭了眼睛:“对不起,岩秀,我这次……怕是又要食言了,下辈子我若变成一个大胖子,你一定要认出我来啊……不过婆婆说的也对,即使没有我,你应当也能过好余生,只是……可不可以……也不要娶别人?”   箭却没有如预想一般射到身上来,反而鼻尖一阵幽香,接着她被人紧紧搂在了怀里,铺天盖地的三藏香钻入鼻内。   她睁开眼:“初祈?”   “闭上眼睛,”他却用手蒙住了她的眼:“没事了。”   岩秀追了皋铎皓一日一夜,终于在一处深山,追上了他们。   他与信玄、信繁三人散开,围向高延人中心的那两道白袍。   眼见三剑即将刺中,两个白袍窦然转身,紫色迷雾如惊雷一般炸开,扑了三人一身。   “没想到吧,昆帝,”皋铎皓道:“我一开始想杀的,就是你!” ☆、离开太久   羽翅一振,万重青山已过。   欢斯夜睁开眼,耳边风声阵阵,她身上盖着一件蜜合色披风,被初祈抱在怀里。   “醒了?”   “初祈,”她轻身落下,脚下却是一片出乎意料的柔软,原来是在鲲鹏的背上。   “小心。”初祈伸手扶住她。   “索离!”她顺势捏住初祈的手腕,期待道:“你将索离也救出来了吗?”   “他已葬身熔岩之中。”   欢斯夜的手慢慢落下,她看着两旁逝去的景色,半晌,道:“你要带我去哪?”   “带我的小侍官,回三昧殿。”他看着她:“你离开太久了,小夜。”   “初祈,带我回渌州,”她双眸微张:“岩秀还在那里。”   “我们该回去了,小夜,”初祈道:“我们的家,在海的另一边。”   “我是韦长欢,”她捕捉到了初祈眼中一闪而过的盛怒:“你一直都知道,对不对?”   “谁同你说的,”他头一次,在她面前露出了恍若凌驾于世间一切的神官模样:“你是欢斯夜,趟了这中原的一滩浑水,就忘记自己的血脉了吗?”   “我会想起来的,初祈,”她退开几步:“你再自欺、欺我、欺世人,该想起来的,我终究会想起来。”   她一转身,自鲲鹏背上跃下。   “小夜!”初祈紧随着她落下,鲲鹏偏过脖子瞅了瞅他们两,仰着头长啸一声,自顾自飞远了。   初祈轻轻巧巧地拉到了她,轻轻一带,两人安然无恙地落在了地上。   眼前宫殿富丽堂皇,森冷之中带着几丝杀气。   还未来得及回神,但闻一道声音,带着淡淡的惊喜:“长欢!”   她循声望去,那人持剑站在前头三尺处,一身戎装,眉眼始终淡淡地皱着,是那日随铁舟大师一同来越州的,大豫太子殿下?   “倪丰化?”   “你怎么在这儿?”两人同时开口。   “你先过来。”他目光飘向她身后远处,道。   初祈拉住了抬脚就要走过去的欢斯夜,分明没有用什么力气,却让她动也动弹不得。   他什么也没说,另一只手放在唇边吹了个哨,鲲鹏的悠远地荡过来。   “我不回去!”欢斯夜猛地挣开他,大喊道。   “啊——”前头幽深的大殿里,忽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呼声。   “殿下!”倪丰化身旁两人目光一凛。   “你们进去看看!”他道。   “里头怎么了?”欢斯夜问道,她总觉得方才那道声音有些熟悉。   “没什么。”他道,四平八稳的声音里有股掩饰的味道。   欢斯夜转身冲了进去。   “瑞哥哥,你说,会有很多新衣裳给我穿,会给我梳漂亮的发髻,会带我去看整个大留最美的红叶。”   刚冲进去的欢斯夜有些懵,殿内萦绕着一股异香,丰盈却又清淡。   地上有一人抱头蜷缩,似乎十分痛苦,一个粉衣女童,手上拿着一个油纸包,柔柔地对他说着话。   “后来我明白了,你为我穿石榴裙,是为了亲自解开,你为我梳发髻,是为了亲眼看着它在你手上纷乱,大留最美的红叶,盛开在我身下……”   “别说了……你……别说了!”那人紧紧捂着双耳,微微颤抖。   “瑞哥哥,我刚看见你时,还以为遇见了神仙,可你,为什么不能等我长大呢?”   女孩弯下腰,凑的他很近很近。   那人小心地抬起头,正是欢斯瑞,他伸手想去触碰她的脸颊却又收回:“是你吗?花散?真的是你吗?”   “是我啊,瑞哥哥。”她半跪下身子,抓住他伸了一半的手贴在自己脸上:“你最喜欢的花散啊。”   “花散!”他兀地坐起来,将小小的她揽入怀里:“我的花散。”   “唔……”一声闷哼伴着匕首入肉的声音,欢斯瑞搂着她的手慢慢滑落。   女孩慢慢推开他,拔了好几次,才将匕首‘哧’地拔出,整个人也被后劲带到地上。   她看看地上的欢斯瑞,又看看手中正在滴血的匕首,慌张地将它丢在地上,连连后退。   “花散,别怕,我不会伤了你的,花散……”欢斯瑞伸着手,目光一直追着她。   女孩从地上爬起,躲到方才进来的灵渊、越衡身后,偷偷瞧着她。   欢斯瑞挣扎着坐起,呵呵笑了几声,忽然面露狠毒,额上青筋爆出:“你不是我的花散。”   他紧握着的右手忽然泛出白光,接着烧成一团火:“是也好,不是也好,今日,随我一同下地狱吧!”   他将那团巨大的火焰朝她的方向挥去。   几乎同时,欢斯夜脚下一动,自己直直地撞向那团火焰。   “小夜!”   “长欢!”   初祈与倪丰化同时冲了过去。   三步之遥时,倪丰化被火焰的灼热烫的再也迈不开步子,初祈却一瞬未停地也融进了那团火焰之中,可不过一晃眼,便被一股大力推了出来,重重地摔在地上。   初祈猛地突出一口鲜血,火焰却窦的拔高变大,如有燎原之象。   他捂着胸口,脸色苍白的可怕,却强撑着盘腿坐起,一瞬便入了定。   若不是时而跳动的跳动的眉,他真像一具栩栩如生的雕像。   他深皱了好几回眉头,而后松开,那团剧烈的火焰终于趋于平静,最终散去,显出已是昏迷的欢斯夜。   “长欢!”倪丰化当即朝她跑去,摸了她的脉。   过一会儿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抱起她朝外走。   “你要带她去哪。”初祈已站了起来,挡在他面前。   “与你无关。”他绕开他继续往前走。   初祈按了按胸口,转身跟了上去。   灵渊、越衡却将剑一横,拦住了他。   倪丰化在门边顿住了脚,背对着他道:“我奉劝阁下,从哪来,回哪去,大豫的树,只会长在大豫的土里。”   “只有我能让她醒来。”他看着欢斯夜被风吹的轻轻晃动的头发,道。   倪丰化继续顿了好一会儿,才抬脚往殿外走。   灵渊、越衡对望一眼,双双放下了剑。   初祈慢慢走了出去,隔着一段距离,走在倪丰化身后。   几人就这样走出了这座及隽诜为大永新建的皇宫。   在宫门外等着的,是韦谨风与千军万马。   元宵当日他们自越州逃出,一路北上,遇见大豫兵马,本该是雪上加霜之事,可军中竟有人认出了韦谨风,接着纷纷跪下,以长矛刺天,愿重投韦谨风麾下,藉此,他瞬拥十万兵马,又成了往昔那个,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大将军。   一鼓作气,一举破了楚州,兵围皇城,却得知,在里头的不是及隽诜,而是他三年来颇为信任的一位神秘幕僚。   大永皇宫易守难攻,倪丰化不想兵力损失在此,才想了这个兵不血刃却十分冒险的法子,欢斯瑞果然命人不得伤她,自己也犹如失了魂一般。   如他所赌的那样,他赢了,只不过,用一个孩子做武器,心中难免煎熬。   只是这几乎是欢斯瑞最大的秘密了,他又怎会得知?   “欢儿!”韦谨风看清楚倪丰化怀里抱着的人是,惊的瞪大了眼珠子:“她怎么会在这里?”   “说来话长。”倪丰化道。   韦谨风不解之中,余光瞥见初祈,心中更是浮起几丝莫名的担忧。 ☆、你回来啦   不咸山,是肃慎氏自古以来就景仰的神山,也是人口在中,及隽家的宝山,世人不知,肃慎氏却知。   它是一座火山。   岩浆喷涌而出的那一日,肃慎铮带着族人凿开镜泊湖面的冰层,跃入湖中,才躲过了这一劫,不知那不咸山下,侠骨柔情的少主的尸身,是不是化作了这岩浆的一部分。   肃慎族人待这场爆发平息后,冒险上了山,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就算尸骨无存,也要弄清楚,这到底是天灾,还是人祸。   岩浆扫出了纵横交错的深色小道,远远的看着,如同一副画在雪地里的绝世奇画。   他们沿着其中一条上了山,沿途看见许多被融了一半的盔甲,零零乱乱,残缺不全。   肃慎铮拿起来仔细瞧了瞧,虽被烧灼的不成模样,也不难辨认,这是大豫兵士的盔甲。   他紧紧地捏着那残片,一言不发地继续往前走。   到了山顶,自洞口往下看,整座山仿佛一座半熄半燃的巨大熔炉,散出的余温仍可烧尘化铁。   他松开手中的残片,它碰着石壁嗑了几声之后,便化作一个越来越小的黑点。   “下山。”他道。   “族长,”大长老喊住他:“少主他……”   “下山,”他又重复了一声:“杀尽豫兵,屠亡大永,为索离,报仇!”   “族长!”几位长老惊呼:“少主他真的……!”   几个苍老的身子,颤颤巍巍地瘫跪在地,面对着火山口,老泪盈眶,枯手长伸:“少主啊……!”   “我不信!”谷雨好似疯魔了一般,狂抓着脑袋:“我不信!”   “谷雨!”   大长老眼睁睁看着她跃入火山口,张了张嘴,却哑了嗓子,半晌才呜咽着哭了出来,知命之年,本是含饴弄孙,却遭白发人送黑发人。   痛失少主的肃慎氏族人,满腔悲痛化作报仇雪恨的热血,下了不咸山,背上楛矢石弩与刀斫,出了莺歌岭,这一次,他们是真真正正,参合到这乱糟糟的天下中来。   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   冷冽的深山里,紫金光芒交织着刀剑叮叮,绘出一副旷古绝今的绝画。   岩秀并不惧怕巫术,可巫术使得他,近不了两个白袍的身。   “信繁、信玄,”他喊道:“转月为日。”   他二人眼中尽是震惊,转瞬即逝后,带着生死有命的无畏,左右以真气团成一方巨幕,盖向二巫。   岩秀举着昆吾刃,紧随着那张看不见的幕,直刺二人。   二人恍若被真气巨幕压制的动弹不得,一片衣袂也不曾移动。   眼看着他的昆吾刃即将刺入其中一巫心脏,他挥掌犹如猛然前扑的毒蛇拍向他心口。   岩秀若是不退,即使得手,也是以心换心。   以心换心?即使是不死之心,又如何抵得上他胸腔里这颗,装满了她的心?   他生生出腿,当了这一掌,人在空中一翻,颠倒着,终于将昆吾刃插入了他的心脏。   而那清脆的骨裂声与剧痛,他却极力忽视,马上调转剑尖,刺向另一个。   皋铎皓的目光愈发阴毒,他拍拍手,召集所有人,将手中刀剑全部劈向岩秀。   余下的最后一颗不死之心的拥有者,巫力却好似突然加倍,结出的紫黑色印结,比之以往都要硕大与浑厚。   他离的岩秀那般近,自然知道,他左腿的情况,示意边上喽啰,专攻他的左腿。   自己唇间吐出一个个红色的符咒,悠悠然飘过去,一沾便上地紧紧贴在岩秀的玄岩铠上。   而被贴上的地方,金芒即刻消失!   “不好!”他心道,此刻不但要躲避周围的人,还要躲避这些细小的符咒!   信繁、信玄竭力护在他两侧,可方才已耗尽真气的他们,也渐渐力不从心。   皋铎皓看着眼前战况,从未如此紧张过。   若今日真能杀了岩秀在此,即使三颗不死之心全部陨落,也值得!   嗖嗖嗖,数根细长的流矢,自四面八方而来,“扑哧”、“扑哧”穿过肉身,将那些围在一旁的大汉们,串成了几串膘肥体壮的人肉葫芦。   皋铎皓双眼极快的扫过四周,警惕之中带着怒气,道:“何人在此暗箭伤人!”   “本大师!”两道苍老的声音同时道。   铁舟大师与悬明大师身后,是操弓持箭的肃慎男儿。   “你们高延人惯会以多欺少,”铁舟大师道:“今日就叫你们瞧瞧,什么是以强杀弱,象踩蝼蚁!悬明——”   两人飘飘乎地飞过去,铁舟大师挥手让岩秀退到一旁:“好徒婿,你辛苦了,接下来便让我们两个老东西耍耍威风。”   岩秀自是从善如流。   佛道合璧,手中泛出的,是白光。   皋铎皓又使出了他奉行的兵法第一条,遁,已做到了静、齐、快之炉火纯青之阶。   “嘿,这出息的东西,”铁舟大师猝不及防:“本道筋骨都没活动开,走,悬明,追上去!”   悬明大师没理会他,走到岩秀跟前,瞥了一眼他的左腿,道:“怎么回事。”   “一条腿换一颗不死之心,”岩秀道:“徒儿不亏。”   悬明大师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族长,”岩秀看见肃慎铮有些吃惊,更多的是担忧:“你们怎么来了,欢儿她……”   肃慎铮微微瞥开了目光,道:“有负……所托。”   “出了什么事。”他周身瞬间转冷。   “不咸山,醒了……”肃慎铮道:“那日索离与皇后殿下……”   “他们定然无事,”铁舟大师打断他,道:“我看见大留神官的鲲鹏自渌州飞过。”   岩秀松了眉头,而后又蹙起。   大留神官,终于,来了么?   欢斯夜八日后才转醒,醒来第一件事,便是马上掀了被子,冲出去。   她要去找岩秀。   冲出房门那一刻,却见他披着暖烘烘的日光,站在院里,对着她温柔地笑。   人间最欢喜不过如此。   “岩秀!”   她冲过去,紧紧地撞到他怀里。   他闷哼一声,身子稍许后倾,欢斯夜还听见了似乎是木棍倒地的声音。   “你回来啦。”她道。   “嗯,”他的下巴轻轻地磕着她的头顶:“你不食言,为夫又怎么能食言。”   “我差一点就食言了……”她的声音带着些许哭腔:“可是索离他……”   “我都知道了,”他将她搂的紧了些:“以后我们年年,都回去看他,给他带他喜欢的傀儡,用傀儡给他演擒熊记,我会让天下戏班,皆会唱这出擒熊记。” ☆、初见无心   纤纤十指,看似柔弱无骨,却握过剑,练过掌,操过琴,此刻环绕着淡淡的月色火焰,更添一种别样的奇妙。   “看来他是真的睡着了。”欢斯夜心道,她十指挑着赤灵冰焰挥来挥去,他连眼睫毛都未颤动一下。   她熄了冰焰,暗自叹了一口气,以前的东西我找回来了,可记忆呢?   “岩秀啊岩秀,你为什么,那么轻易地,就原谅了将你忘记的我呢?”   烛影温和,欢斯夜慢慢将手伸向他的脸,想摸一/摸他的眉眼,眼睛下的小扇子,或仅仅是他鼻间温热的气息。   “欢儿,”岩秀半道抓住她的手腕,依旧闭着眼,嘴角却是藏不住的浅笑:“为夫只是脚断了,其他地方,好着呢。”   欢斯夜闪躲不及,一面抽回手,一面没好气道:“松开!”   “不松。”他索性将她拉到怀里靠着:“听到我的心跳声了吗?”   “听到了。”   “它跳的快不快?”   “挺快的。”   “那,这是为什么呢?”   “不知道,”她顿了顿:“为什么?”   “因为我饿了,欢儿。”   欢斯夜立马从他怀里弹起来:“我马上让人去做。”   见他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道:“若是你非要吃我做的,也行。”   岩秀下意识地立马摇头,道:“不,岂敢劳烦夫人亲自动手……”   “这个……”欢斯夜依旧半低着头,声音柔柔的,道:“都说,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女子,都能为了心上人洗手做羹汤,我……也是可以的。”   岩秀听着十分感动,早就在喉头打滚的那个‘好’字险些就蹦了出来,好在先前韦长欢为他做的一道爆呛牛肉实在太令人难忘,成功地扳回了他的理智:“夫人一片诚心,为夫心神领会,只是夫人这样想着为夫,为夫不能不体恤夫人……”   “岩秀,”欢斯夜十分敏锐,双眼瞪着他道:“你是不是怕我做的东西难吃!”   “怎么会呢,”他伸手将她捞过来:“不论夫人做的多难吃,为夫一定全部都视死如归地吃下去。”   “你!”欢斯夜怒道:“你果然是嫌弃我做的东西难吃!你——唔——”   岩秀不知从哪儿学的,当女人生气时,以你的唇温柔地封住她的唇,然后再进行热烈的攻城掠地,绕是她是块百炼钢,也能化成绕指柔。   岩秀看着在自己怀里慢慢软下来的欢斯夜,心中暗道一声妙哉。   岩秀与欢斯夜一同呆在楚州养腿伤,据倪丰化所说,那位大留神官也在此处。   可他诧异的是,来楚州一月有余,一面也未曾见到那位让他心中有一丝忌惮的大留神官。   欢斯夜也不曾提过他一句。   他也,绝不会开口问欢斯夜,关于他的任何事,哪怕只是他叫什么,尽管他不愿意承认,他确实不听见他的名字,从她口中说出。   “也罢,不管你是谁,”他心中宽慰自己道:“心里装的,都是我,我,又有何惧。”   三月的天最是舒爽,日头烈,却不毒,春风浓,且微醺。   欢斯夜面盖一柄绣着黄鹂衔柳的圆扇,懒洋洋地横在躺椅上,消磨着这无尽春光。   被日头烘烤的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朦胧之间,忽觉膝头一沉,移开扇面,睁开眼,有些刺目的阳光如同春风一般拂进双瞳,投下一片或青或绿的花海。   她用力眨眨眼,再定睛一看,映入眼帘的,是个粉妆玉琢的女娃,正靠在她的膝头,好奇地盯着她,一双黑黝黝的的水瞳里倒映着她略带诧异的脸。   一大一小此般凝视了半晌,韦长欢忽地别开脸,朝空旷的院子喊道:“这是谁家的小奶娃子?”   回应她的是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欢斯夜正纳闷院子里的人都哪去了,衣袖忽然一紧,只见那小奶娃子瘪着嘴,手里紧紧拽住她的衣袖,瞪着她,道:“你说谁是小奶娃子!”   欢斯夜听着这声奶声奶气的质问,再看她那张略带怒气尤显可爱的小脸,便忍不住想逗逗她,便也瞪大眼睛,一脸无辜地反问道:“这儿除了你我,还有旁人吗?”   小奶娃子扔开她的衣袖,小腿一蹬,就爬上了她的躺椅,她站着也没有半坐着的欢斯夜高,饶是如此,她也是一脸的严肃,道:“我告诉你,我已经四岁了,不是什么奶娃子。”   欢斯夜见她这副小大人模样,不觉好笑,伸手轻轻点了点她的鼻子:“在你爹娘心里,你就是个奶娃子,”说罢一把将她抱起,朝院外走去,边走便对她说道:“快告诉我,你家在哪,你不见了,你爹娘会担心的。”   不想这奶娃子听了这话鼻子一酸,一颗黄豆大的泪珠猝不及防地滚落下来。   欢斯夜心想:“果然是小奶娃子,离了爹娘,准是要哭的。”   正打算好生安慰一番,结果那奶娃子像是打开了哭匣子,干脆双手环住她的脖子,伏在她肩上,放开嗓子,“嗷嗷”哭的似杀猪一般。   欢斯夜彻底呆住了,完完全全地手足无措。   不过哭这回事及其耗损体力,若没有人在旁好言好语地哄着,是持续不了多久的。   果不其然,不过几息功夫,哭声渐歇,那小奶娃子自她肩头抬起头来,撅嘴看着她,那眼神似是在说:“人家哭的如此伤心,你竟也不来哄哄,好狠心啊!”   岩秀走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番景象:   欢斯夜呆呆地看着怀里抱着的小女娃,那女娃模样粉嫩,许是刚哭过,睫上沾着泪珠,两条晶莹剔透的鼻涕随着抽噎忽隐忽现。   欢斯夜余光瞥见他,欣喜地喊了声:“岩秀!”便飞快地朝他跑去。   那小奶娃子听欢斯夜这一喊,便拧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岩秀,欢斯夜跑到他跟前,还未来得及说上一句话,她已一把箍住了岩秀的脖子,自欢斯夜怀里窜到了岩秀怀那,身手十分敏捷。   这下不只是欢斯夜,连岩秀也呆住了。   片刻,他问她道:“这是谁家的孩子?”   不等欢斯夜答,小奶娃子便双手扶住岩秀的脸颊,将他的视线自韦长欢那里拧了过来,道:“我叫无心。”   岩秀愣了一下,道:“无心?可是无心插柳柳成荫的无心?好名字!”   小奶娃子笑的眉眼弯弯,得意道:“那当然,我娘给我起的。”   岩秀见她如此开心,也顺口赞道:“你娘,当真了不起。”   无心飞快地瞟了眼韦长欢,垂下头,不复方才的开心,有些委屈道:“她是个坏蛋。”   岩秀一时不知该如何接,欢斯夜已阴阳怪气地开口道:“夫君,你可是你背着我惹下了什么风月情债?如今找上门来……”   岩秀头皮一凉,却也镇定道:“夫人这说的是什么话,为夫向来只对你一人心有独钟,眼里哪还容得下旁人。”   说罢满脸柔情地望着欢斯夜。   欢斯夜娇嗔地扫了他一眼,面上浮起丝丝甜蜜和女儿家的娇羞,低头浅笑不语。   无心挣扎了一下,自岩秀胸前滑下,往院外跑去,边跑边喊道:“不得了啦,不得了啦,呕死人啦,呕死人啦……” ☆、不告诉她   “幸姨!”无心见了欢斯幸便往她身上扑。   “小幸!”跟在后头赶来的欢斯夜见了她有些吃惊:“你怎么在这儿?”   “我……也是偷跑出来的。”欢斯幸将无心扒拉下来站好。   “那她是……”欢斯夜看了一眼对她颇为亲密的无心道。   “她是你——”   无心用力拉了欢斯幸的袖子一下,道:“幸姨,我饿了。”   “噢,是呀,”欢斯幸知道无心的意思,改了口朝欢斯夜道:“你这儿有吃的吗,我们连日赶来,没怎么吃东西。”   饭桌上,岩秀看着无心,若有所思,偶然间瞥见欢斯幸欲言又止的神情,心中浮起一个大胆又不敢确定的猜测。   正埋头吃饭的无心,感觉到岩秀频频投来的视线,不满地瞪了他一眼,而后又露出一个纯真的笑脸,眉眼之间,透着几分他最难忘的熟悉感。   狂喜涌上心头,冲落了他握在手里的筷子。   “喂,”欢斯夜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你怎么了?”   见他呆呆地望着无心,她微微皱了皱眉,笑眯眯地往无心碗里夹了块排骨,柔声道:“小无心饿坏了吧,多吃点。”   只见对面的小娃子看了她一会儿,眨了眨眼睛,便一言不发地埋下头扒拉碗里的饭,两道睫毛扑闪的像两把小扇子。   欢斯幸心里觉得怪怪的哦,余光瞥见身旁依旧凝神看着无心的岩秀,莫名有些烦闷,放下筷子就走了出去。   “欢儿——”岩秀当即跟了上去。   听着二人脚步声走远,无心才从碗里抬起头来,偷偷往他们走的方向看。   欢斯幸靠近她,道:“你啊你,明明那么想娘亲,怎么到了跟前反而要半躲着。”   “我在生她的气,”无心吸了吸鼻子,沿着脸颊滚落一颗豆大的泪珠,道:“我不说,她不记得我,我说了,她还是一样不记得我。”   欢斯幸叹了一口气,道:“你没说,又怎么知道呢。”   “她问我是谁家的奶娃子。”无心的哭腔里,带着几丝气嘟嘟。   “那你爹爹呢,”她将无心揽到怀里轻轻地拍着:“他好像认出你了,你也不告诉他吗?”   “不告诉,”她小手揉着眼睛:“他偏心我那个坏蛋娘亲,我才不要告诉他。”   欢斯幸被她逗的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下跟爹娘都闹起别扭来了。”   “幸姨,”无心摇着她的袖子:“你要答应我,不许悄悄告诉他们。”   欢斯幸对上她那双还泛着水光的乌黑双瞳,心中忽然有些心疼,点了头道:“好。”   “拉勾勾,”无心伸出小拇指,眨着眼道:“我要等坏蛋娘亲自己想起来,然后心疼我,心疼的不得了,心疼的捶胸顿足难以自拔……”   “欢儿,”欢斯夜走得很快,岩秀好不容易才追上她:“欢儿!”   “走开!”欢斯夜推开他:“别跟着我!”   “欢儿!”岩秀将她掰过来,避着她正视着自己:“为什么忽然发脾气。”   她闻言狠狠踩了他一脚:“这才叫发脾气!”   岩秀虽疼的龇牙咧嘴,但愣是没松开她:“气消了吗,要不再踩我一脚?”他乖乖将右脚往前送了一步。   “没有,”她答的很快:“不踩。”   岩秀见她脸色转好,再接再厉道:“真的不踩了?是不是,心疼为夫?”   欢斯夜却没那个心情与他贫嘴,正色道:“岩秀,那个小女娃,是谁?”   岩秀几乎是一瞬间就做了决定,先不告诉欢斯夜实情。   她本就因为失忆之事心怀芥蒂与愧疚,若再告诉她,她忘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届时她将会怎样的煎熬与痛苦,他光是想想,便极为不忍。   “那不是无心吗?”他打着马虎眼,一时半会想不出该如何回答。   欢斯夜失忆后虽粗了许多,但也没好糊弄到那个地步,索性道:“是不是你以前,趁我不在时,在外头惹下的风月情债!”   “怎么会呢,”他终究是说不出口不认识那个孩子,或者说与那个孩子没有关系,一半玩笑一半认真道:“就算是为夫有风月情债,也是只与夫人你一人的。” 作者有话要说:  猫宁~ /(ㄒoㄒ)/~~这周连续出差 ,只能挤时间码字,好期待放假~ ☆、深夜来访   落寞寒香满院,扶疏清影侵门。   岩秀站在欢斯幸房门口,踌躇良久,终于叩响了声。   ‘嘎吱’一声,房门马上开了,却不是岩秀走进去,而是里头的人出了来。   “我猜到你会来。”欢斯幸轻轻关了门,放低了声音道:“无心睡着了,而且她现在,还不想跟你们相认。”   二人默契地走到院中,却一时无话。   “想必你已经猜出来了,只是缺一个肯定。”还是欢斯幸率先开口:“我将一切都告诉无心了,不过……后来我想,也许由你们来说,才最为合适,可是她太犟,我若不将一切说清楚,她便不肯同我走。”   “她像她的娘亲。”岩秀像是无奈又欣慰地笑了一声,才道:“你说了也好,我知道如何面对千军万马,如何驭下,却不知,该如何开口与自己的亲生女儿解释,为什么她的父母,不知道她的存在。”   “你二人不必太自责,这不能怪你们,”欢斯幸道,一咬牙,将欢斯夜在大留的种种,而后如何重回大豫,以及自己随后去北境找回无心,带着她前来,所有始末,零零总总,统统都告诉了岩秀。   欢斯幸说完,周遭安静了许久,好半晌,岩秀才说了一句话。   “原来是他,原来,他叫初祈。”   他转身往外走去。   “你去哪儿——”欢斯幸习惯性地轻呼一声。   初祈喜欢水,他在大留的三昧殿有从山涧引入的泉水连成的瀑布,此地,他院内也是一样的水声叮咚,皎洁的春月更是给它披上了一层粼粼之衣。   他闲适地坐在水边,晃动的左手间似有光芒闪烁,细看才知,是根如发丝一般细的针。   “鲛纱轻薄滑软,遇水不濡,因在月下织成,又名月华绸,”他双手一抖,一件月色衣裙如风展开,无一点繁复华物点缀,却叫人移不开眼:“小夜穿上,一定很好看。”   “是,存于想象的人或物,自然好看。”岩秀看也未看他手中的衣裙,只盯着初祈道。   “想象?”初祈嘴角始终挂着一抹淡笑,道:“她难道,不曾说过,她是大留的玉衡公主,我的小侍官?”   “说过,”岩秀道,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逐渐染上笑意:“她说过,可不管她是韦长欢,还是欢斯夜,都心甘情愿,做我的妻,你可以为她凭空捏造一个身份,甚至夺走她的记忆,却左右不了她的心。”   初祈双眸闪过一道寒光,而后归于平静:“那么你来此,又是为何呢,在这深夜里?”   “我来谢你,”岩秀道:“谢你那日,救了拙荆。”   他自背后拿出一把弓一篓箭:“不咸银铁所制,轻如羽,射出的箭却能有穿山之力。”   初祈淡淡瞟了那弓箭一眼,就瞥开了目光,道:“我救她,与你无关。”   岩秀将它们放下,道了声告辞,便走了。   待他走后,初祈走过去,慢慢抽出一支箭,箭身通体银色,光滑如镜,模模糊糊地映出他的面目。   箭在他指间慢慢弯曲,最后嘭一声断了。   反观初祈,他额头隐隐有青筋现出,唇畔更是多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红色。   岩秀小心翼翼地,刚将房门推开一道缝,屋内的灯就倏然亮了起来。   欢斯夜并未如他所想的那般,躺在床上酣睡,而是穿戴整齐地坐在桌旁,五指轻轻敲着桌面,慢悠悠地将目光投向门边的他。   岩秀若无其事地跨了进来,飞快地将门一关。   “你去哪了。”   “你怎么还没睡。”   两人同时开口道。   欢斯夜沉下脸:“岩秀,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若由着她问到底,自然是不行的,他想。   不过是低个头的瞬间,他已想到了对策。   只见他收起平日里对她的温柔之色,板起脸,直对上他的目光,一步步走到她跟前,俯下身子,道:“是夫人你,有事瞒着我才对。”   “你胡说,”她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伸出一指抵住他的额头,将他的脑袋推的远了些:“我没有。”   “你有,”他又顶了回来:“我去见初祈了。”   “你去见他做什么,”欢斯夜一愣,忘记了手上的动作:“你以后离他远点。”   “自然是谢他救了夫人你。”他站起身,正色道:“离他远点?夫人是怕……?”   “他有事瞒着我,”欢斯夜偏过头:“而且,就是他让我,忘记了你,你们。”   “我知道,”他扳过她的脸:“可为夫依旧凭着出色的人格魅力以及俊逸的相貌再次赢得了了夫人你的芳心,这一点,为夫一想起来便甚是欣慰。”   欢斯夜瞋怪地扫了他一眼,有些失落道:“可是我还是很想,记起一切。”   岩秀岔开话题:“那你还记得的事,是不是还有没告诉我的,比如……跟初祈朝夕相伴地在外游历了三年?”   “谁……谁告诉你的,”欢斯夜背后阵凉,有些语无伦次:“没……有的事。”   “初祈他,亲口告诉我的。”岩秀面不改色道,很明智地选择不‘出卖’欢斯幸。   “我我我……我当时什么都不知道。”欢斯夜埋头道。   “你知道吗,这三年,我每一天都在担心你,担心的寝食难安,我每一天都在想念你,想念的肝肠寸断。”   岩秀若要真的认真说点什么,她向来是招架不住。   他浅浅的声音与温热的气息沿着耳朵,钻进去,在她心里搅起一场小鹿乱撞的羞涩与山雨欲来的渴望。   她将头又埋低了一度,手却悄悄地拉了拉他的衣襟:“说吧,你想怎样。”   他缓缓在她身旁坐下,执起她的手,以指作笔,在她手心写起字来。   片刻,他停下,笑吟吟地看着她,她大略回味了一下,惊慌道:“这怎么可以。”   “怎么不可以。”他捧过她的脸,吻了下去。 ☆、当局者迷   天气越发暖融,楚州一片桃红柳绿。岩秀腿伤渐愈,开始与倪丰化、韦谨风商议,如何讨伐,军政皆被杨道宽把持的大豫。   欢斯夜这回没心思去插手战事,因为她有了其他的忧心事。   无心化身一只小尾巴,并且是那种,以为自己隐藏的很好的小尾巴,去哪儿都跟着她。   每当欢斯夜转身看她时,她不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看向别处,就是仗着自己个小,石墩后头也能躲,偏偏每回不是露出个小脚,就是露出个头上的小圆髻,叫人想忽视都忽视不了。   巴巴地等着她转过身,又跟上。   如此过了两日,欢斯夜决定弄个明白。   她特意加快了脚步,拐过一个回廊,躲在柱子后头等着她过来。   果然瞧见那小娃子蹬着小短腿,呼哧呼哧地跑过来,一边跑还一边转着脑袋四处寻找她的身影。   “为什么跟着我。”她忽然从柱子后头出来,弯着腰问道。   无心只露出了一瞬的惊慌,站定后,仰着头,气势十足道:“谁跟着你啦,分明是你站在柱子后头吓人!”   小奶娃子被现行抓包还如此镇定,倒有些出乎她的意料,若不是两天来都如此,她定要叫这小娃子给骗过去。   “好,”欢斯夜道:“是我的不是,你要去哪儿?你先请吧。”   无心哼了一声,气鼓鼓地看了她一眼,蹬蹬蹬往她前头跑去,经过她身边时,还赌气似的撞了她一下。   欢斯夜摇摇头,也不知这小奶娃哪来这么大的脾气,不过再往前头走便是这宅子里无人问津的竹林了,小娃子牛犊一般往里冲,她哪能就这么走了。   她不放心地跟了上去。   “无心,无心。”她边走边喊,竹林很密,许久未有人打理,将那条细细的羊肠小道挤的更窄了一些。   “早知就直接拎过来问了。”她担心地想道,费劲地拨开竹子,寻找那抹小身影。   “哈!”   欢斯夜正焦急地在竹林中扒拉着,忽见眼前竹子上,挂着一个赤面獠牙巨头怪,冲她大叫一声。   她着实吓了一跳,后退了一步,定睛一看,只见那巨头怪却有个小身子,小胳膊小腿紧紧箍住竹竿,整个人随着细竹轻晃。   欢斯夜足尖一点,身子一跃,轻而易举地就将那个‘巨头怪’从竹子上拎了下来,冲着屁股啪啪就是几下,将刚才还威风凛凛的巨头怪打的哇哇直哭。   欢斯夜可没心软,这小娃子实在太淘气了,天知道她差点就放出赤灵冰焰挥过去了。   “适才不是还很威风,”欢斯夜终于停下来,拿掉她脸上的面具:“现在知道害怕了。”   小娃子虽哭的一抽一抽的,嘴上却不肯服软:“谁害怕了!”   “那你哭什么。”欢斯夜依旧抱着她在怀里。   “你……你打我!”她指着欢斯夜道,胖乎乎的手指几乎要触到她的鼻子。   “谁让你调皮,”她道,一脸严肃:“你知不知道方才有多危险。”   小娃子瘪着嘴看了她片刻,鼻子里吹出一个大泡泡,忽然双手搂过她的脖子,将脸埋在欢斯夜颈窝,轻轻抽泣着。   她脸上泪痕未干,凉的欢斯夜半个肩膀一缩,心中却像只烧开水的茶壶,咕咕地冒着热气。   “好了,”她轻轻拍着她的背:“我们回去吧。”   “嗯。”小娃子嗡声应了,动了动脑袋,在她肩膀找了个舒适的位置靠着,搂住她脖子的手一直未松开过。   “无心。”欢斯夜试探地换了一声,一路来她都很安静,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嗯?”她并没有睡着,放在欢斯夜脖子后头的小手还有一搭没一搭地揉着她的头发。   “为什么要跟着我。”   “我想——我想吓你。”   “为什么想吓我。”   “就是想吓你。”   “……”   两人又走了一段路,欢斯夜只觉的这路弯弯曲曲的长的有些奇怪,无心倒是很喜欢被她抱着,一路上揪着竹叶,再往欢斯夜头上插。   “你讲故事给我听好不好?”无心觉得竹叶插的差不多了。   “嗯……”欢斯夜迟疑了一会儿,道:“好吧。”   她放慢了脚步,缓缓道:“从前有个人,叫曹大胆,听这个名字,就知道他一定是个胆子大的。”   “是吗?”无心骨碌碌地转着眼睛。   “有一回出门,路上寄居友人家。半夜里,屋里黑黑的,他看见,有东西自门隙间,蠕蠕而入,薄如夹纸,入室后,渐开展作人形,原来是一个……女鬼。”   无心搂住她脖子的手紧了紧。   “女鬼披发吐舌,扮作吊死鬼吓他,那舌头啊,”欢斯夜顿了顿,道:“有你方才爬的那根竹子那么长!”   “哇……”无心缩在她怀里哭了出来:“我不听了我不听了……”   “谁让你刚才,要吓我,这下知道被吓的滋味了吧。”欢斯夜笑道,另一只手却轻轻抚着她的后背。   “你坏蛋!”无心小拳头用力锤着欢斯夜肩膀。   “现在,我们扯平啦。”   “没有,没有扯平!”无心在她怀里蹬着脚:“你这个太吓人了!”   “那你要不要继续听呢?”   “不听不听!”   “好,那我不说了。”   “……说嘛。”   “曹大胆看着那个女鬼,微微一笑,一边打量她,一边说,头发是有点乱,舌头,嗯……也太长了点,你还有什么特长吗?”   无心咯咯地笑了起来。   “女鬼双目睁裂,忿然把头一摘,血淋林地放桌上。”   “啊——”无心捂住耳朵,随后又分开并拢的五指。   “曹大胆哈哈大笑,看着那无头女鬼,说,你有头我都不怕,何况把头摘了呢?女鬼气不过,捧了头就走了。”   “就这么走了?”无心抬起头了,眨着眼睛问道:“后来呢?”   “后来啊,曹大胆回来的路上又寄居在友人家,半夜,又有东西自门隙间蠕蠕而入,刚露出半个头看到他,便皱眉怒目地说,呔,怎么又是你,还让不让我们鬼好好吓人了!”   说完后二人对视一眼,皆笑出了声,女声清脆,童声剔透,回荡在竹林里久久不息。   几息之后,欢斯夜忽觉不对劲。   “无心,你先下来。”她拍了拍她的背,慢慢将她放到地上。   无心见她神情凝重,乖乖的在她身边站好,紧紧拉住她的手。   她适才就觉得奇怪,不过一片斗大的竹林,怎么会走这样久也走不出去?现在才知,是叫人下了阵法。   她今日来这儿,是临时起意,这竹林先前,是没有不妥之处的,那么,定是有人发现了她与无心在此,才布下阵的,而且,还如此神不知鬼不觉,好厉害的手法!   花叶随春风轻摇,空旷的院子里,干净整洁不见一丝血迹,却有不下沙场的杀气。   “岩秀,你可真是命大,玉门不死之巫,都没能要了你的性命。”   “不知南诏王何故,对我有如此敌意。”   他环顾一周南诏死士,最后将目光定格于南诏王,眼中并无什么波动。   好似他并不在乎南诏王的态度,好似韦长欢不在的那三年里他为南诏做的一切,全都不存在一样。   “我认为,你不会不知。”南诏王道:“你毁了欢儿,她本可以是我南诏最伟大的一位神女,我南诏,本可以——”   “她就是南诏,最伟大的神女。”岩秀打断道:“她已经是了。”   南诏王眼中是想将他置之死地的恨意:“想要你死的,不止我一个,今日,看你是不是,还有那般好运!”   欢斯夜在竹林里来回踱步,关于此阵她毫无头绪,这个阵法,她找不出一丝一毫的破绽出来,到底是谁,如此大费周章,只为困住一个女子与一个幼童?   越想,她只觉的心里越乱,心里越乱,不安的感觉,便越加浓烈!   “十七罗刹,想必你已领教过了,”南诏王拍拍手:“今日,便叫你试试十二夜叉。”   十二个黑衣罩面的人将岩秀团团围在中间,人人手中皆拿着把三股托天叉,厚重而又锋利。   “这是我南诏,神女殿卫,倾全诏之力,代代相传,从未出过世间,死在他们手里,也不算辱没了你。”南诏王带着居高临下的口气道。   岩秀握着昆吾刃,信繁、信玄站在他身旁,三人自成一系,在气势上,势均力敌。   “喂——”无心看着走来走去的欢斯夜,道“你停一会儿吧。”   “我们要快点出去。”欢斯夜依旧没停下:“多呆一刻,就多一份危险。”   “那你有办法了吗?”无心歪着脑袋问道。   “没有。”欢斯夜如实道,有些懊恼。   “为什么好好沿着路走,还走不出去呢?”无心沿着竹林中的小道望去,颇为疑惑道:“为什么呢?”   欢斯夜被她逗的扑哧一下,有些苦中生乐之感,也随着她看向那望不见尽头的小路:“是啊,为什么呢?”   忽然脑中一点清明,冒出‘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八个字来。   “我明白了,无心,我明白了。”欢斯夜有些激动,蹲下来握住她的肩膀道:“你真聪明。”   无心被她夸得有些迷糊,随着她傻呵呵地一笑。   只见她‘呲啦,呲啦’两声,自裙角撕下两条布片,递了一条给无心:“蒙上眼睛。”   无心的小胳膊还别不到脑后去,欢斯夜帮她蒙住了,自己拧了跟竹枝捏在手里,接着也给自己蒙住了眼,一手牵着无心,一手拿着竹枝探路,脚下踢溜着碎石,摸索着往前走。 ☆、该随我走   一大一小蒙眼二人组,欢斯夜倒还好,无心摔了几跤,欢斯夜索性再将她抱起,两人走走停停,半个时辰后,终于出了那片竹林。   “出来啦!”无心迫不及待地扯下蒙在眼上的布,从她怀里跳到地上。   欢斯夜悬着的心并没有放下,宅子里太安静了,好似连风声,都静止了。   “去前头看看。”她道。   十二夜叉的活动范围只是一个圈,一个渐渐缩小的圈,里头的人出不去,外头的人进不来。   三股托天叉挥来好似海浪滔天,可岩秀等人进攻却都像打在了棉花上,软绵绵地被弹回来。   信繁、信玄对望一眼,相互郑重地点了点头,一人一边扶住岩秀的肩膀。   “你们做什么,”岩秀疑惑地看了他们一眼:“专心对敌。”   二人好似没听见一般,握住他的肩膀往上一送,紧接着伸手望他脚掌上一拍,想自上让他摆脱这十二夜叉。   可几乎同时,十二夜叉也跃地而起,手中托天叉无一例外地全都刺向岩秀。   他转动身子,手中昆吾刃抵着托天叉,划出一圈刺目的火花。   十二支托天叉,不是据攒在他头顶,就是凌厉地刺向他身体,并不那么容易摆脱。   已将近过了一个时辰,南诏王失去耐性,使了个眼色,站在他身旁的凌戈当即举过一把五股托天叉递给他。   这把托天叉南诏王许久未碰过,可此刻用起来,依旧是驾轻就熟。   只见它如脱弦之箭,劈天之雷,带着股浑厚的内力,往那道被十二夜叉围住的身影而去。   “岩秀!”   欢斯夜及时赶到,携冰焰逼退了十二夜叉,将岩秀打横抱起,有惊无险地躲过了南诏王那一叉。   这一出‘美救英雄’太过突然,众人久久未回过神来,周围一片静悄悄。   “夫人,”岩秀道:“快将为夫放下来吧。”   “我抱得动,”欢斯夜一脸关切道:“你没事吧?”   “我没事,”他自己跳了下来,道:“我怕你太累。”   “欢儿你……”南诏王看着周遭残余的冰焰,不可置信道。   他不喊还好,这一喊,将欢斯夜的注意力唤了过去。   “你是我的祖父,”她愠怒地看着他:“为什么要对岩秀出手。”   南诏王不答,环视了一周,好似在寻找着什么人却没有找到:“那个孩子呢。”   欢斯夜心中窦然警觉,庆幸没有将无心带过来:“你难道,还想对孩子动手。”   他眉头一凛,对凌戈耳语了几句,她便急匆匆地退了下去。   “你让开。”他对欢斯夜道,方才那支五股托天叉,又重新被他握在手里。   欢斯夜看向岩秀,他朝她用力地一点头。   院中霎时焰火衬着金芒,亮的刺目,二人时隔多年,再次并肩而战。   对于有玄岩铠的岩秀,十二夜叉还能凭借着内力伤一伤他,可有赤灵冰焰的欢斯夜,是攻击型的,肉体凡胎的十二夜叉,一点办法也没有。   眼看着黑衣一个个消失于冰焰之中,南诏王怒极反静,哐当一声扔了手中托天叉,自怀中掏出一物,缓缓举出。   那是一颗并不起眼的白珠,可在赤灵冰焰的照耀下,渐渐晶莹起来。   紧接着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这珠子像一个巨大的漩涡,将所有的冰焰,不管是游离在空中的,还是跃动在欢斯夜掌心的,统统都吸/了过去。   最后不由欢斯夜控制地,珠子自她掌心源源不断地吸取着冰焰,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珠子本体也因凝聚了冰焰之故,愈发剔透起来。   “欢儿。”岩秀冲过去握住她的双手,想阻止它继续,可并不起作用,不是掌心,冰焰也可以从后背、胳膊,其他任何地方出现。   “欢儿!”岩秀的眼里写满了清清楚楚的害怕,尤其是欢斯夜的脸色急剧地苍白下来,她张了张嘴,却未能说出只言片语。   岩秀转而抓向那颗珠子,岂料南诏王轻轻一抛,它便悬在了空中,不待他再次去抓,南诏王早已如猛虎一般扑过来。   “今日,就成全你们夫妻二人,同日死!”他道:“赤灵珠已祭出,你的妻或女,总要死一个!”   “放开我!放开我!”无心在凌戈手中挣扎着。   南诏王见了她,笑的越发阴毒:“一家三口一同上轮回路,也算圆满了。”   “你休想!”岩秀抛出昆吾刃,劈向空中那颗珠子。   不知从哪射过来一支箭,闪着淬了毒一般的寒光,钉在岩秀胸口,将他推着往后滑了三尺有余,可见其力道之大。   若非有玄岩铠,此剑定当贯心而出,且不带半滴血珠。   饶是如此,他仍是被这后劲震的收了内伤,吐出一大口鲜血。   无心忽然大喊一声,小小的身子爆发出漫天的焰火,其浓烈更甚欢斯夜的。   南诏王大惊之后喜色难掩,盯着那饕餮一般的珠子眼也不眨,激动的身子微微颤抖,他做梦也没想到,有一日,可以同时拥有两份赤灵冰焰!   一柱香后,他的笑容凝在了嘴角。   无心的冰焰依旧浓烈而厚重,似乎永无枯竭之时,反观那颗珠子,已有了盈满之象,愈趋透明。   南诏王眉头皱了又松,最后像是下了釜底抽薪的决心一般,伸出手掌对着那珠子,双眸微张。   珠中冰焰自底部缓缓而出,涌入南诏王掌心的那一刹那,他整个人剧烈地抽搐了一下,额头马上浮出薄汗,神情压抑而痛苦。   半昏迷的欢斯夜与岩秀二人互搀着,费力地睁开看向周围:““无……心。”   “呀——”无心身上的火焰骤然再次炸开,腾的三尺多高,那颗珠子如同装了太多米的米缸,也随之爆裂开来,炸出一片月白色的炽浪,将在外圈靠近不了的人灼的齐齐后退,而这圈中之人,除了他们三个,其余无一幸免。   “无心,”火焰散去,无心站在原地微微喘着气,欢斯夜冲她跑过去,一把揽在怀里:“我的无心!”   “勒死了,”无心抗拒地挥着双手:“快松开我!”   她忙松开了她,看着她红扑扑的小脸,又忍不住将她抱在怀里,哽咽道:“我的小无心。”   无心挣脱出来,盯着她的眼睛,很是严肃道:“你是谁。”   “我是你的娘亲啊。”她一时有些呆愣,不明白她何出此问,老实答道。   “你叫什么名字。”她小脸板的紧紧的。   “韦长欢。”   “你夫君是谁。”   韦长欢佯怒地捏了一下她的脸,刚想说她一句没大没小,忽然拉了她,道:“快去看看你爹爹。”   刚走了没几步,忽然听见一声长长的鸟鸣,响彻云霄。,接着便是由远及近的呼呼声。   韦长欢一转头,无心身后跟着一支近在咫尺的银箭:“无心!”   她蹲下身子,往无心身后一挡。   “韦长欢!”无心转过身子,瞪大了眼。   那支箭,贯穿了韦长欢右肩,刺入无心的心口。   “无……心,”韦长欢不可置信地看着连在二人身上的箭:“无心?”   她原先水灵灵的双瞳,犹如碎裂的琉璃灯,迅速的暗淡下去。   “无——心!”她紧紧地抱着她。   “信繁!”另一边,岩秀眼睁睁看着信繁为自己挡了一箭,而最后那箭贯穿而出,叮一声装在他的玄岩铠上,虽比不上方才那一次,却仍带来不小的震荡,他闷哼一声,晕了过去。   初祈乘着鲲鹏盘旋而下,手上拿的,正是那日岩秀送给他的,不咸银铁之弓。   “初——祈。”韦长欢咬着牙道,抱着无心缓缓站起,抽出袖中的短刃,一步步走向他。   “我要你偿命!”   “如今岩秀死了,无心也死了,世间再无人可让你心动牵挂,”初祈也不躲,任由短刃扎进他的心口:“你该随我走了,小夜。”   入肉声将她的神智渐渐唤回,她嚯地拔出匕首:“我忘了,你是不老不死的神官。”   “小夜,只要你愿意,便可以随我一道,不老不死。”   “我不愿意,”她道,将匕首慢慢地放到了自己的脖子上:“有一件事你说对了,我在这世间,再没有牵挂了。   她闭了眼,用力将短刃刺向咽喉。   “小夜!”   初祈晚了一步,刃已入肉一半,他不敢贸然拔出,只用手捂住,汩汩暖流,自她颈间伤口缓缓流入体内。   他小心地抱起韦长欢,连带着无心,跃上鲲鹏之背,鲲鹏仰天长啸一声,扇动着巨翅朝海飞去。   “这是怎么了!”随后赶到的铁舟大师道:“对付南诏那群精兵倒还真有些费工夫。”   “岩秀!”悬明大师一眼看见了躺在地上的岩秀,马上走过去给他把了脉,之后稍稍松了口气,面色却仍是凝重。   韦谨风与倪丰化看了地上的几摊灰烬,四下寻找韦长欢的身影。   “哎——我那徒儿呢?”正当二人四处寻不得时,铁舟大师适时开口。   “铁舟,”悬明大师捡起岩秀身旁的箭,扔给铁舟大师:“你看看这是什么!”   “这不是……”铁舟大师仔细端详道:“这是银铁所制!银铁乃不咸山独有,可肃慎氏,造不出这般精巧的东西。”   “大师如此小瞧我们肃慎?”刚到此地的肃慎铮恰好将铁舟大师这句话听的清清楚楚。   “自然不是,自然,不是,”铁舟大师道:“天下皆知肃慎楛矢石弩旷古绝今……”   “此弓箭确实非我肃慎所制,”肃慎铮是个直性子,道:“这银铁乃是岩秀第一回去莺歌岭时,我送的。”   “原来如此。”铁舟大师道:“不过……”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倪丰化看着昏迷的岩秀道:“只得等他醒了之后,才能弄清楚。” ☆、愿汝安乐   也许是感受到了主人的心急,鲲鹏极快地飞回了大留,径直落在三昧殿,双翅的巨大力道,毁了后院的假山瀑布。   “小夜,你忍一忍。”初祈要拔去韦长欢背上的箭。   “初祈,将无心救回来,”她闪身躲开,紧紧地抱着怀里的无心,哀求道:“我求你。”   “小夜,”初祈看着她,眼里有了雾气:“我先给你疗伤。”   “如果你不救她,”韦长欢决绝道:“也无须救我。”   微风吹进来几根鲲鹏的羽毛,在半空中飘飘摇摇了好一会儿,才慢悠悠地落到地上。   “好,我救她。”初祈终于开口。   韦长欢喜极而泣:“快……”   “你先在这等我,”初祈握住他的肩膀,郑重道:“等我回来,我们去一个地方。”   韦长欢看着他走出去,原本就紧绷的心,更加沉重。   初祈刚到他先前与韦长欢一块祭天的地方,意料之外地遇到了欢斯纵。   他一身一国之主的正装,站在祭台之上,说不尽地意气风发。   “神官,”他睥睨道:“到这儿来做什么。”   “让开。”初祈脚下不停,看也未看他一眼。   “你放肆!”欢斯纵随手抓过一个碗,砸在他面前:“跪下!”   初祈顿了脚,慢慢朝他看去。   欢斯纵瞳孔微微一缩,几乎是喊道:“朕是大留的皇帝,朕让你跪下!”   “让开。”初祈踩着碎片,继续走。   “那对母女,”欢斯纵道:“在朕手里。”   他窦的收回刚要踏上台阶的脚,眼风带着杀意,冷冷朝他扫去。   欢斯纵轻蔑一笑,拍了拍手,两派御前武卫,持刀肃然而立。   “神官当初为了不着痕迹地压制她的记忆,已是大伤元气,如今她全部记起,神官你,被反噬的不轻吧?噢,就这样,你还耗尽最后几分力气,给她护着伤口,”他在祭台上来回走着:“说起来,我还真的好好谢谢那个女人,哈哈哈哈……”   “她在哪。”   “你放心,”他嬉笑道:“我还没将她怎么样,不过接下来嘛……要看你了,我要你昭告天下,从今往后,绝不染指我大留皇权,见了皇帝,行跪拜之礼。”   欢斯纵盯着初祈,一字一句道:“跪——下!”   初祈慢慢跨上台阶:“你真的以为这大留,是你的大留吗?”   “唔——”   欢斯纵猛地捂住脖子,脸色涨的通红,如同窒息了一般。   “皇——”   御前武卫刚要冲上前,却也如欢斯纵一般,捂了脖子进不了气,也咳不出声。   “她在哪里。”初祈手轻轻一举,欢斯纵猛地被摔到半空,只觉咽喉的压迫感越来越重。   他费尽力气,往他原先辽纵殿的方向指去。   初祈袖子一挥,欢斯纵身子如断了线的风筝,飞出一段距离,重重地落在地上。   一众殿前武卫也是一样。   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中,初祈从祭台的三足鼎中摸出一颗避水珠,便飞快往辽纵殿而去。   “小夜!”初祈破门而入,看了几眼韦长欢,见她身上未添新伤,松了一口气,将她打横抱起,唤来鲲鹏:“我们走吧。”   “去哪里?”韦长欢心底有些防备。   “我出生的地方,”他答道:“归墟之渊。”   鲲鹏再次飞到了上回初祈带她来过的海域,只是这一次,它是真的扎进了水里。   初祈拿出准备好的避水珠,入海之后,一个泛着柔光的巨大泡沫将他们包裹起来,隔着一道晶莹的屏障,鲛人好奇的跟在一边。   越往深处,光线越暗,到最后是完完全全的漆黑一片。   “别怕,”初祈拉住她:“马上就到了。”   眼前渐渐亮起柔和的白光,最后,鲲鹏尾巴一晃,靠了一处岸边。   走进去,五彩斑斓,还有一棵巨树,枝叶繁盛。   “跟我来。”初祈将她抱起,足尖一点,轻身跃上那棵树。   树中心处有一个摇篮状的床,初祈将她轻轻放了上去。   “我先帮你把箭拔了。”他道。   “先救无心。”她道。   “好。”   他开始着手将她背上的箭拔出,这箭恰好射在她右肩的旧伤处,动一下,便是钻心的疼。   可除了一开始的剧痛之后,她忽然眩晕,渐渐失去了意识。   “初祈,初祈,”她用最后的力气挥着手,抓住他的衣袖:“不要……不要再让我忘了……”   初祈看着没有了意识的她,站着不动许久。   韦长欢只觉得自己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梦。   在梦里,她是一个旁观者,看着一个小男孩,如何成为人人既敬且畏的神官。   一开始,他生活在一片漆黑之中,唯一的光亮是偶尔闪过的不明物体,她想,那也许是最初的归墟之渊。   后来,小男孩发现了海,触到了水,可是一开始他不敢去碰,或者是碰了就缩回来,他不知道,这凉凉的、湿湿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过了很久,小男孩终于下了决心,纵身跃入海中,不会水的他狼狈挣扎,不知道呛了多少口水,才爬上岸。   他很久不敢去水边,知道漫长的黑夜和寂寞再次将他逼地去探索新的未知,他再次来到了水边。   这一次,他总算学会了,怎样在水中活动自如,他沿着光亮游了很久很久,爬上了一片全新的土地,这里有飞禽走兽,花草树木,却独独没有人。   他一个人时而开心,时而孤独地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   在一个阳光与往日没有什么不同的午后,这岛上,踏上了除了他以外第二个人,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   他很雀跃,觉得自己终于等到了同伴,人越来越多,他与大家也确实一起度过了一段非常快乐的日子。   直到关于他的风言风语日渐盛传,人们看向他的目光里多了指点与探究,与他说话的人也越来越少了。   原来他们觉得他是妖怪,因为三十多年过去,他的容貌,并没有多大改变。   他受不了那种目光,躲到山上去,过起了离群索居的生活。   他那时不明白,他与他们,明明是同类,为什么他们好像既怕他,又厌恶他?   接着,他觉得自己得了怪病,手碰到树,树便马上枯萎,碰到鹿,鹿便马上死去。他吓坏了,下山找人求救,却意外的发现,被他碰到的人,也死了。   他再次被当作了妖怪,这一次,人们看着他的眼中,除了害怕,还有杀意。   他被他们设的陷阱抓住,被绑上高台,他们要烧死他,烧死他这个人人口中的妖怪。   可惜他们没有如愿,两人多高的柴火烧了一夜,烧成灰烬,他依旧完好无损,晨鸡报晓的时候,睡眼惺忪的人们看见他,或是尖叫,或是逃窜,吓的神魂俱不附体。   那个昏暗又混乱的清晨,很长一段时间都出现在他的梦里,他仍旧不明白,人们对他的害怕,从何而来。   他万念俱灰,重新躲进深山,比以前那座山更深的山。   可这一次,他不去招惹人,人却来招惹他。   他们打着除妖的名头,隔三差五地来山中寻找他的下落,他躲得了七八次,却躲不了十七八次。   他被火烧过,被黑狗血泼过,被画着各种符咒的纸贴过,被锄头挖过,也被刀剑砍过,最后他终于明白,他们这样对他他,是因为他有,让所有人惧怕的力量。   他尝试着控制、深挖自己的力量,最后他学会了。紧接着,他又学会了怎样收服人心,怎样维护秩序。   最终他建立了一个国家,呼风唤雨,万人之上。   权谋私欲,各怀鬼胎,时间久了,他开始厌倦,抗拒,后来,就有了欢斯家的王朝,和不问世事却凌驾于皇权之上的初祈神官。   “你醒了。”   韦长欢慢慢坐起来,她还是在那棵树上,眼前初祈的脸比往日里的更柔和一些,像胧这一块淡淡的面纱。   “无心呢?”她问道。   初祈微笑着将目光投向她身旁。   韦长欢扭头一看,无心就躺在她身边,小脸红润,呼吸平和。   “无心!”韦长欢激动地贴了贴她的脸颊,无心下意识地皱了皱鼻子,将脸拧开了。   她笑着流下几滴眼泪,理了理她额角的碎发。   “小夜。”   韦长欢转过头来看着他,回想到方才那个梦境,心中忽然泛出一点一点的酸涩。   他的目光很深邃,也很温柔,就像你躺在很深的海底,看着阳光照下来。   “初祈。”   她原本是恨他的,恨不得杀了他才好,可现在,她只希望就此别过,再也不见。   “你要走了吧,”他从袖中拿出一串竹子做的风铃,递给她:“愿汝长安乐,青青似此竹。”   韦长欢慢慢伸出手,接过来,风铃发出一串好听的叮叮当当。   初祈嘴角泛起淡笑,身子却如纸片,轻飘飘朝地上倒去。   “初祈?”韦长欢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初祈!”   “小夜,你是我,等了三千年的心动。”初祈半靠在韦长欢身上:“可纵然我早生你千年,却仍在,他之后遇见你。”   “初祈,你……你怎么了?”韦长欢看着他闪着碎光的脸、手,还有整个身体,话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惊慌。   “我累了,”他道:“我要休息了。”   “初祈,”韦长欢轻轻摇了摇他:“你不要……”   “小夜……”初祈抬手抚上自己的脸颊,摸到一抹湿润:“我很开心。”   “初祈!”韦长欢看着初祈在自己眼前一点一点消失。   好似漫天星辰陨落,柔光和煦,散在树枝间,又如夏夜万千流萤,飘飘闪闪。   小夜,你原谅我了吧。   那日鲛海之上,我本要给你我的心,这样,我们便能一起长生不老,可是你说,你并不想长生不老。   我没有想到,以往中原多少君王曾派人来找寻的我这颗心,如今拱手相送,被送之人竟不想要。   是你让我明白了,世间并非皆是贪婪之人。   不过我这颗心,最终还是派上了用场,这也许是我们,另外一种缘分。   你不知道,我想与你一起,在晨曦的微光里,眺望远山如黛,碧海连天,有你陪伴,纵有噬心火焰,我也死而无憾。   可惜不管我有多么情愿,你身旁的相伴之人,终究不是我。   去吧,鲲鹏会带你回到他身边,去吧,愿汝长安乐,青青似此竹。 ☆、再入战事   宛若一面蓝镜的海上,铺满了一艘又一艘的船,每一艘船上,皆飘着’昆‘字旗。   “韦长欢,你看!”无心蹦蹦跳跳地指着海面:“岩秀来接我们啦!”   韦长欢刮了刮她的鼻子:“叫爹爹娘亲!”   “欢儿!无心!”岩秀等不及船靠岸,已踏浪而来到她们跟前。   “岩秀!”   母女俩一块儿往他怀里扑,一个圈住他的腰,一个搂住他的脖子。   韦长欢感觉到两人中间还隔着一个无心,有些难为情地松开了岩秀。   船渐渐靠过来,岩秀看了微微低着头的韦长欢一眼,抱起无心,拉过她,道:“走吧。”   “回家喽!”无心激动地挥舞着小手。   韦长欢往海面望了最后一眼,心道:“愿你再次归来之时,平凡喜乐。”   有鲲鹏与鲛人守着你,应当不会太寂寞吧。   迎着暖暖的风,海面上一片平静。   “岩秀,”韦长欢问道:“我们,什么时候回大昆?”   他眼里有些吃惊:“你想回大昆?”   她点点头。   “过阵子,我们就能回去了吧。”他道。   她欲言又止,恰巧无心跑过来,拉了他们的手,道:“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   韦长欢看着她古灵精怪的模样,蹲下来捏了捏她的脸蛋:“我们在说,我们的小无心,什么时候才会叫爹爹和娘亲?”   无心在二人的期待中,张了口,可下一瞬,却很是突然的就蹬蹬蹬跑了。   “夫人,”岩秀看着那个小身影沉思了一会儿,道:“看来咱们,得好好哄一哄无心。”   韦长欢愣了愣,颇为赞同地点点头:“这事夫君你比较拿手,不妨,你先去哄哄?”   船刚靠上码头,便见四面八方涌出一大片披坚执锐的兵士,须臾几息之间,站成几列,整齐肃立。   岩秀与韦长欢对视一眼,等着看最后走出来的,会是谁。   是杨子盖。   他的眉目轮廓,与杨子项十分相似,可眼神气质,却截然不同。   “我看,你们也不必下船了,”杨子盖胜券在握地看了岩秀一眼,手一挥,道:“拿出来!”   一旁不起眼的油布被一块块掀开,一架架巨大的火炮如蹲在地上的虎,静悄悄却杀气腾腾。   韦长欢看着那大炮,脸色一点一点沉下去,这是她,端云阁的东西,原只有一架馆藏着,是谁,照着它,做了这么多出来?   “噢,对了,”杨子盖,拍了拍手边的一架大炮,道:“你们也不必急着往水里跳,我在里头装的,是□□。”   “夫人不必忧心,”岩秀看着韦长欢黑黑的脸,宽慰道:“这东西,我们也有,而且,比他们的厉害。”   韦长欢挑眉,静待他下文。   岩秀示意她看向船上那巨大醒目的昆字旗:“我原只是试试,不曾想,真的将人引来了。”   韦长欢看了眼那旗,又走道船舷边仔细端详那刚露出来的大炮:“这是你命人铸的?”   “不是我,”他道:“是铁舟大师。”   “师父?”   “嗯,”岩秀道:“他说,当初在京城救倪丰化时,就觉得不对劲,端云阁中,好似混进了杨家人。”   “我知道是谁。”韦长欢盯着海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船一艘艘转了舵,皆以船身对着岸,一排排黑黝黝的炮口,蓄势待发。   杨子盖命人点火,炮声轰轰,可惜射程不远,扑通扑通入水炸开后,震起的浪虽将船颠的左摇右晃,却并未伤着什么筋骨。   “快,往前推!”杨子盖指挥道。   “夫人,现在,该我们了,”岩秀手中旗帜一挥,喊道:“开炮!”   “公子!快走!”杨子盖的副将看着越来越近的炮弹,焦急道。   杨子盖紧紧地捏着手中的缰绳,心中忿然不甘,他千里下这江南,难道只为赴他人的网?不,不是!他是为了取岩秀人头,再与父亲一同前后夹击倪丰化,将这块阻挡杨家大业的最后一块绊脚石,踢掉!   “公子!”   “我不走,”杨子盖下定决心:“将所有大炮往前移三尺!”   “嘭——嘭——嘭——嘭——”   “啊——”   岩秀说的果然不错,铁舟大师所铸的大炮,劲很足,炸的岸这边一片昏天黑地。   “走——公子!”副将拉住杨子盖,道:“若今日公子葬身于此,末将如何向将军交代!”   “若今日我败在此,又如何向父亲交代!”   杨子盖挣开他,他是杨道宽向来倚重的长子,自出生起,就从未叫父亲失望过,今日,也是一样!   “射火箭!”他道。   “是!”   密密麻麻的火星子以箭为翅,呼呼地飞向对面的船。   “我来!”韦长欢哗啦一甩袖子,冰焰霎时腾起。   “我也来!”无心道,小小双掌上是两大团不输韦长欢的赤灵冰焰。   “无心!”夫妻二人那日见过无心的赤灵冰焰后,并未来得及去深究,今日再见,依旧觉得震撼。   “怎么了,”无心歪着头看着他俩:“这个火我两岁就会玩了。”   “快放——夫人!”   月色火焰在半空中蔓延成一片,裹住嗖嗖不止的火箭,再散开时,海风吹过,一尘不剩。   “漂亮!”无心一下子跳得老高。   “谦虚点。”韦长欢拍了一下她的头。   “该上岸了。”   “等等,”韦长欢拉住岩秀:“你在这看着无心,我去将杨子盖抓了。”   “欢儿。”岩秀不赞同道。   无心瞧了瞧二人,道:“我不用人看着!”   “那你在这儿看着你爹!”韦长欢飞身而去。   韦长欢知道岩秀内伤未愈,自然不会让他再动武。   “罢了,”岩秀抱起无心:“那我们就看看你娘亲的英姿吧。”   “嗯……是你比较厉害,”无心眨着眼睛,指着对面韦长欢模糊的身影,问他:“还是她厉害?”   “当然是你娘亲比较厉害。”岩秀一本正经道。   “真的?”   “真的,因为……爹爹会让着她嘛。”   “……”   硫磺的味道还未散去,大炮还冒着热气,却已没有了点火的人。   “你输了。”韦长欢剑尖抵着杨子盖咽喉。   “那么,你不杀我,”杨子盖头微微偏了偏:“是因为我二弟?”   “对,是因为他。” 作者有话要说:  过年啦~祝大家 恭喜发财 狗年大吉! 这本马上就要完结啦,新文已上线,约吗? 以下是文名文案,各位小天使来个收藏呗~ 《无心遇上小贤弟》 江南自古繁华,烟花之地,流光溢彩,其有一间红楼,里头的姑娘都是以香为名,什么檀香,晚香玉,藿香,姑娘们也都什么香名,身上什么香味,因此红楼名为人间味,里头的花魁也不叫花魁,叫人间至味,这人间味的老鸨,也与一般的徐娘半老的老鸨不同,乃是站如陵上柏,卧如芙出波的——美男鸨! 人称一声‘无心公子’。 人间味的姑娘,日日客满,无心公子日进斗金,在越州这片地上,活的甚是逍遥自在。 直到有一天。 爹爹,不好了爹爹,咱们对面新开了一间红楼,排场可大! 无心公子宿醉未醒,鼻腔里闷出一声:“哼——” 对面的还下了战书,要跟我们比花魁! 无心公子眼也不抬:“切~!” 对面的老鸨,也是个……美男子 无心公子睁开一只眼:“噢?” 他还说咱们人间味若输了,就要娶了爹爹您。 无心公子一个激灵:“什么!” 想我无心盘踞在这江南地界将近十年,算不得强龙,起码也是一介地头蛇,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死断袖,也敢惦记我?檀香,抄家伙,咱们去捧场! 专栏里 ‘收藏此作者’也点一下好不好啦~ ☆、回忆虽长   有惊无险地生擒了杨子盖后,韦长欢与岩秀并未打算在越州多做停留,全军整修一日,第二日启程去寿州。   若无意外,倪丰化与韦谨风应当已顺利取下汴州。   当晚,无心缠着韦长欢要听故事。   “我想听跟那天一样的,不吓人的鬼故事。”无心拉着她的衣袖,摇啊摇。   “不吓人的鬼故事啊,”韦长欢搂着她坐下来:“让我想想。”   “快点,快点。”   “好,那我就说一个,山精的故事,”她道:“从前……谁!”   韦长欢打开窗户,只看见一道跑远的糊影与钉在窗沿上的一张纸。   打开来看,上头画着一匹骏马,她一看,便想到了杨子项送她的那匹踏雪乌驹。   她转头看向岩秀,只见他浅笑着点头,说了声:“早些回来。”   韦长欢也朝他笑了笑,直接从窗台出了去。   “好了,小无心,”他对无心道:“现在,爹爹给你讲故事。”   韦长欢一路追着他到了澄湖边,那人终于停下,转过身朝她喊了声:“欢儿妹妹。”   多年未见,杨子项那片愁不染的眉心,也打了几个一言难尽的结,那个明朗的越国公府二公子,在记忆里,也很模糊了。   “你今日来,”韦长欢想到端云阁大炮一事,一定与他有关:“是为了救杨子盖吗。”   “欢儿,自上回京城一别,你我已有将近五年未见,”杨子项慢慢朝她走去:“说起来,你我真正相伴的时日,不过是幼时的那几年……”   他在韦长欢的目光中慢慢住了口,又道:“我今日来,是为了见你,也是为了,将它还给你。”   他掌心那把,是韦长欢再熟悉不过的皎影扇。   韦长欢接过来,慢慢举到眼前:“师父当初给我端云阁时,我头一个想到的,是最喜欢精奇玩意的你。”   “是我,不配这把扇子。”   “你是不配。”韦长欢道,她忽然明白,自她幼时第一次出京时,二人的情谊,就已尽了:“可我并未葬身火炮下,还生擒了杨子盖。”   “嗯,我知道,”杨子项道:“我看着他输的。”   “你——”   “欢儿,”他忽然打断,拉过她的手:“我今日来,还有一事,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可我也不想你恨我。”   韦长欢云里雾里,正要抽回手,却觉手心一凉,一抬眼,匕首握在她拳头里,她的拳头,握在杨子项手里。   “你要做什么。”她不知他意欲何为,皱了眉抽出手来。   “韦伯伯死了,”他五指收紧,握着匕首:“是我杀的。”   “杨子项!”韦长欢星眸睁裂,恨痛交集,霎时红了眼眶,赤灵冰焰掌心腾起。   他却只是柔柔地笑着,将匕首插入自己的心窝:“我再也不用,在杨家与你之间,徘徊了。”   “你从来没有徘徊过,”韦长欢道:“你选的,永远都是杨家。”   “咳咳……”他唇边苦笑一闪而过:“欢儿,你不知道,幼时,你离京的第四年,我在银泉山下碰到一个算卦的道士,他说我,虽仪神隽秀,却恐福泽不深矣。”杨子项目光飘渺:“那时我想,那道士真是装模做样,胡说八道。我是越国公之子,内有父母宠爱,外有众人称赞,与大将军的女儿又有青梅足马之谊,长大了就会娶她——”   “真的欢儿,咳咳咳……我一直以为,我会与你相伴到老。”杨子项怕她不信,认认真真地看着她,说的有些着急:“可是如今,你厌我如敝履,我杨氏一族遭万人唾弃,将来史官提笔,必也是弑君篡位千古骂名,我也马上要踏上黄泉路,可不是福泽不深,当年那个道士,真是一语成谶。”   韦长欢胸口闷得厉害,她偏过头不去看他:“我若只是将军府的南风郡主,一辈子呆京中哪儿也不去,也许我真的,会嫁给你,与你相敬如宾地过完这一生。可是,我还是南诏的赤衣神女,而你,永远不会为了我而站在家族的对立面。这一点,我未离京之前,就明白了。我从来没有怨怪过你,只是,也不会喜欢上你。”   “我知道,是我知道的太晚,”他道:“却一厢情愿地太早。”   他胸口一大片红彤彤的血,映的脸色愈发苍白,风一吹便要倒,却强撑着,扶着湖边柳树,满腹心话不吐不快。   “你是一个,自我记事起,就从未停止过幻想的梦境。”杨子项道。   “我此生最难忘的场景,就是在六岁那年遇到了四岁的你。”   “可我的身后还有家族。”   “欢儿,轮回路,我先走一步,这一世错过,也许以后,生生世世都错过。”   他吃力地拉过韦长欢的衣袖:“欢儿,你可否看着我,再喊一声,子项哥哥。”   “我会将你葬在这湖边,烟雨蒙蒙的江南,”韦长欢硬着心肠,不去看他:“与你很是相配。”   “是啊,江南真好,”他慢慢垂下手:“幼时见你不开心,我就想带你来江南,只我们两个,春日陪你看桃红柳绿,夏日陪你赏莲叶田田,秋日陪你闻丹桂飘香,冬日陪你踩皑皑白霜。”   “我并不喜欢江南。”   杨子项眸子里的光芒如燃尽的烛火,一点一点黯淡下去,半靠着柳树的身子一软,噗通掉入湖里。   韦长欢猛地往前一探:“子——”   她伸出的手顿在半空中,过了会,才慢慢收回来。   月光如白玉,旖旎春/色满越州。   韦长欢回去时走的很慢,纵来来往往,流年辗转,幼时情景却依旧清晰。   正因为清晰,才更伤人。   “你别不开心了,”他着急地捶着手:“我的玉佩给你玩……扇子,扇子也给你。”   “这有什么好玩的,”她只看了一眼便转开了头:“不要。”   “那你想玩什么呢?”他讪讪地将那两样东西收起。   “我想骑马!”   “你才四岁……我也太小了,”他有些为难:“要不明年……后年,后年我教你骑马。”   “我今天就想骑!”   “那……我来想办法。”   银泉山下,海棠湖旁,花还未开,风已微醺。   两个还没有马背高的孩子头一回骑上了马,开心又害怕。   “欢儿妹妹,”他牵着缰绳仍有些紧张:“开心吗?”   她依旧摇摇头。   “可是……”   “慢死了!”   她抢过缰绳,挥起小马鞭重重一抽,马受惊般大叫一声,撒开四蹄跑得飞快。   “哈哈,”迎着吹来的风,她兴奋道:“这才是骑马嘛。”   “欢儿妹妹,”他的声音听来有些张皇失措:“快将缰绳给我!”   “啊——”   “跪下!”   二人刚要跌下马时被及时赶来的杨家下人就下,径直带到了越国公府。   “你骑射不过学了几日,就敢如此瞎胡闹,”杨家大堂主子奴才站了一堆人,杨道宽像是真的动了怒,要当众罚他:“上家法!”   “杨伯伯,是我——”   “是孩儿处事不周,请爹爹责罚。”他握了握她的胳膊,往前膝行两步,重重磕了一头。   “好,那便赏你十棍家法,”杨道宽丝毫不心软,目光扫过韦长欢:“来人,将南风郡主……”   “爹!是我硬要带欢儿妹妹去的!”   “将南风郡主送回将军府,”杨道宽看着杨子项眯了眯眼:“你受完家法,再在这院门口,跪一夜。”   “是。”   ………………………………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月色婵娟,灯火辉煌。   “欢儿妹妹,今日是你七岁生辰,我有东西要送你!”   “哎,我们去哪儿啊,”韦长欢被他拉着:“偷跑出来,等会儿又要挨罚。”   “挨罚便挨罚吧,”杨子项脚下不停,朝她笑道:“不打紧。”   两人跑了好久,最后韦长欢实在跑不动,甩了他的手,气喘吁吁道:“不跑了,我跑不动了。”   却听得他轻声说了声:“到了。”   杨子项指着眼前那条,铺满了鸡蛋大小花灯的小溪:“十里明灯,璀璨星河。”   他又指了指头顶,韦长欢一仰头,只见漫天星辰碎光,没有河中的花灯明亮,却灵动辽阔。   “十里明灯,璀璨星河,都送给你。”   ……………………………………   韦谨风的恕风阁里,韦长欢看着告状的敏文长公主,小嘴抿得紧紧的。   “老爷,那些奴才们都看见了,是长欢,将长音推下去的。”敏文长公主手里攥着方帕子,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我没有!不信你问子项哥哥!”韦长欢听着敏文长公主颠倒黑白,气的小脸涨得通红。   韦谨风背着手,眉间的结好似打不开:“去请杨家二公子过来一趟。”   韦长欢刚示威似地看敏文长公主一眼,却瞥见她唇边一抹冷笑,仔细去看,又没有了。   她翘首以盼等了许久,最终等到人来报:“杨二公子身体不适,不便出门。”   “你胡说!”她骤然道:“一个时辰前我还跟子项哥哥一块放了花灯!”   “欢儿。”韦谨风不满地看了她一眼。   “老爷,”敏文长公主道:“杨二公子与欢儿交好,为人又知耻明礼,还是莫要为难了他。”   “是她想推我,却推错了云栽,后来又自己跳下去的!”   “老爷!今日是长欢生辰,长音她一片好心去给她送生辰礼,不想……”敏文长公主拿帕子抹了抹眼睛:“正月里的天,长音落了水,这会儿已经发热了……”   “请王太医来看看,”他对敏文长公主道,接着转向韦长欢:“你给我去世安堂跪着!”   “我不去!”韦长欢便朝外跑边喊道:“我没错,我不跪!”   “给我拦住她!”   不知是下人们故意放水,还是韦长欢太想去越国公府问个究竟,她一路顺顺利利地到了越国公府,也顺利地见到了杨子项。   “你今日,为什么不来。”   “我……不能去。”   “为什么。”   他好半晌才道:“欢儿,你日后,还是与长公主好好相处吧,她是……你母亲,也是,今上亲妹。”   “我明白了。”她愣了愣,觉得心里有个小角落正在慢慢崩塌,可表面却平静地不得了。   她刚出了越国公府的大门,便被随后而至的将军府的人带回去了。   韦谨风亲自将她带去了世安堂,按着她跪下,她跪了一日一夜,跪到高烧昏迷,也拒不认错。   后来,她便去了南诏。   …………………………………………   回忆虽长,终有尽时,所幸如今,她已不是孤身一人。   她方才出来的那扇窗还开着,恰好能看见酣睡的无心,和守在她身旁的岩秀。   “岩秀。”她站在窗外喊了一声。   “你回来了。”他走过来,神色也不好。   “岩秀,”她隔着窗台扑进他怀里:“我爹他……”   “我正要……告诉你,”岩秀环住她:“我们明日,启程去汴州吧。” ☆、与君共度   弓开如秋月行天,箭去似流星落地。弩发若碧涛吞日,矢飞超电掣风驰。   这是韦谨风半生写照,到了入土之时,却不是南风律律,飘风弗弗吹散漫天黄纸,一整个汴州军营,无人披白戴孝。   韦长欢有那么一恍惚以为,是自己听岔了,他爹还好好的活着,在这军营之中,统领全军。   走的离主帅的营帐近了,隐有悲恸之声传来,韦长欢掀开帘子钻了进去。   “他是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大将军,怎么能弯腰屈膝地,蜷缩在这瓮里!”韦谨风最得力的副将,七尺大汉,跪在一个大瓮旁嚎啕:“死不瞑目啊,当真死不瞑目啊!   “林伯伯,”韦长轩像是一夜之间多了份稳重,走过去扶起他:“爹泉下有知,也会希望我们这么做的。”   韦谨风是外头十万大军的军心,他,不能死。   “自今日起,到打倒杨家伪朝的那一日,众人心中的韦将军,我来做。”韦长轩道,韦谨风的胴丸铠,穿在他身上,从头到尾都合身。   “大姐。”韦长轩一侧身,恰好看见韦长欢站在门边:“你到了。”   韦长欢看了看他,与岩秀一起跪在瓮前,磕了三个响头。   “长欢,”倪丰化走近道:“韦将军的仇,我们一定会报的。”   “那就走吧,”韦长欢慢慢站起来:“既然汴州已取,何不一鼓作气拿下京城。”   韦长轩一人一骑,立于千军万马之前,墨色胴丸铠,血色红翎,只一个背影,人人都确信他是韦谨风。   韦长欢是军前开路的一把利剑,不使一刀一剑,光光放几把火,就足够让杨道宽头痛不已。   杨子盖就被绑在军前,此般,不是为了要挟杨道宽,而是为了对面的军士们看到,他们的少帅,已然做了俘虏,待到城破朝振那一日,会与杨家众人一起,被斩首于市井之中,百姓面前。   “岩秀,”无心抱住岩秀的腿,指着正在敌军中四处放火的韦长欢:“我也要去。”   “不行,”他的语气没得商量:“你不能去。”   “我知道,”无心笑眯眯地看着他:“所以要你带我去,爹爹难道不想和娘亲一起,并肩作战?”   “你个小丫头,”岩秀将她拎起来:“你方才说什么?”   无心哼哼唧唧地指着交战处,示意岩秀快带她去。   “行,”他道:“我们过去!”   正专心放火的韦长欢一偏头,瞧见一大团冰焰朝自己而来,疾疾一闪身,冰焰擦着肩过去后,父女两的身影跃入眼帘,无心连头发丝上都带着淘气二字,岩秀一脸拿她没办法的无奈。   “将她带回去!”韦长欢瞪了一眼岩秀,就差没冲他吼一句‘这是能带小娃子来胡闹的地方吗还不快抱走!’的教训了,   无心听了死死搂住岩秀的脖子,大声喊道:“我不回去,我要玩火!”   “夫人放心,我会看好她的,”岩秀道,无可奈何的眼神说尽‘女儿非要来我也没办法,要是男娃我还能管管’的心酸。   韦长欢此刻没空管,也就随这父女两了,反正有玄岩铠的岩秀带着个会放火的小火球,破坏力只增不减。   她离城门愈趋接近,手掌中的火焰也越来越大。   城门破了之后,便是‘韦谨风’、倪丰化与将士们上场的时候了。   她用尽半身力气,狠狠甩出掌心火球,,火球一路‘呼呼’吹着灼热的口哨,重重地砸在城门上,那两扇厚且坚硬的城门咯咯吱吱地开始松动。   韦长欢盯着城门的动静,琢磨着要不要伺机再补一个火球,念头刚起,便见一个比她方才那个还大的火球如山间雪崩一般,飞快地冲向城门,伴着惨叫声,红如落日的两扇门,如日出雾散,在被火球包裹的一瞬间消失不见。   无心看着自己的杰作咯咯笑的开心,瞧见韦长欢看过来还朝她做了个鬼脸。   “冲啊!城破了——”   “杀啊——”   真正的交战刚刚开始,真刀真枪,刀刀见血,不是你的,就是我的。   汴州一战中,杨子项用大炮先发制人没有占到便宜,后来竟使出了火铳箭,据说是杨家一个门客想出来,让端云阁做的,这是头一次用,火力与射程都远超先前的火铳。   尽管如此,韦谨风还是夺下了汴州城,只不过,也失去了性命。   今日他们突袭京城,杨道宽没有再使出火铳箭来,韦长欢心里一半奇怪,一半疑心他是不是还藏了什么别的压箱底的东西。   进了城后,杨道宽不见人影,所谓守城兵士也没有了士气。   倪丰化与‘韦谨风’领兵直奔皇宫,进了宫门却一路无阻,连宫女太监也未曾见到半个,仿佛一瞬间人去楼空。   “去永泰殿。”倪丰化道,同时命令全军去各个宫殿搜查。   “太子殿下,”韦长轩喊住他:“宫内怕是有诈,还是先出去——”   “永泰殿是皇宫密道入口,”他道:“若要悄无声息地出宫,只有这一个办法。”   “即便如此,宫中也不该如此安静。”   “若真的有诈,如今再退出宫去,也来不及了。”倪丰化十分坚定,领头大步朝永泰殿而去,韦长轩皱了皱眉,一咬牙跟了上去。   到了永泰殿,果如他所料,密道的开关已被人动过,他没有丝毫犹豫,再次打开进了去。   “太子殿下——”慢他一步的韦长轩只看见倪丰化一闪而过的衣角,不等他冲过去,密道的门已经合上。   整个京城已基本被控制,众人只等着倪丰化与韦长轩拿下皇城,生擒杨道宽,却久久未听见皇宫传来什么动静。   可原本平静的城门四周,却如烧开了的水一般,渐渐沸腾起来。   成片的高延人,像分散开来的蚁群,一个两个三个地冒了出来,手中弯刀像是勾魂利器,猝不及防地割了城中守军的脖子。   “皋铎皓竟也到了京城,”悬明大师难以置信道:“难道他手中,真的有我大豫舆图?”   “有,”韦长欢扫了四周一眼:“是我给的。”   “你——”   “我先前命人潜入将军府照着我爹那份画的,只不过,有些地方做了改动,”她跃上一匹马:“出城!”   众人迟疑了片刻,也都纷纷上马,跟着她出城门。   “追!”   一半的高延人将弯刀别上腰,策马追了上去。   出了京城往西十五里,穿过树林,是一片沼泽,而在韦长欢给皋铎皓的舆图上,那里是一片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荒田。   “大家小心,前面是沼泽,”韦长欢在树林前就下了马:“我们将皋铎皓的人引过去。”   追上来的马蹄声渐进,铁舟大师喊了声‘我先去探探路’三步两跃地就不见了身影,悬明大师比他多了那么一点长者风范,对韦长欢和抱着娃的岩秀道:“你们跟上去,我先跟他们动动手再将他们引过去。”   “好,师父小心。”   “过来过来,”两人刚出了树林便看见铁舟大师站在沼泽中央朝他们挥手:“到这来。”   韦长欢与岩秀跃过去,还没站稳,却见铁舟大师钢又跃回了树林边:“这一大片沼泽里头,就那一块是实的,你们记住了。”他走进树林:“我去给悬明那老家伙搭把手。”   两位大师在林子里头,跟打蚊子似地,这拍拍,那打打,截下一片,放进树林一片,数量控制的相当平衡。   第一批冲出树林的没什么防备,继续不管不顾的往前冲,无一例外地陷在沼泽里绝望哀嚎,将后头来的吓的纷纷住了脚。   “无心,放火。”不等韦长欢动手,岩秀已将此大任交给了无心。   无心的火焰都是浑厚,浓烈,大团的,杀伤力极强却不够精细,沼泽里的一片基本解决了,可林子里头的都躲了过去。   “无心,”韦长欢乘机教导:“试试看将火焰分成小簇的。”   无心满脸疑问:“小簇的?”   韦长欢点点头,言传身教给她做了个示范,五指之上五簇细焰,手轻轻一挥,焰火脱开手指,游游追上林中逃窜的几人,嗖得钻入头中,那几人便如中了致命一箭,轰然倒地。   无心试了试,摇摇头表示不会。   韦长欢看着她掌心如烟火似的冰焰,半喜半忧,心想着日后得好好教她如何控制才行。   高延人能从二位大师魔掌下逃脱,多半要冲进沼泽里,侥幸刹住脚,迎面而来的便是无心的大火球,万幸躲过大火球,仍是要死在韦长欢的小火苗下。   四人此般配合,不慌不忙地解决了许多高延人。   岩秀虽然除了抱娃什么事也没干,心里却一直警惕着四周。   玉门三巫仅剩的一巫,或早或晚,今日,定会出现。   他不出意外地料事如神,恰好无心玩火玩的有些腻时,一道紫黑色人影如鬼魅一般,飘飘而至。   “岩秀,”无心看了他不但不害怕,兴许是想到了韦长欢给她讲的故事,还有些好奇:“他是鬼吗?”   “是。”岩秀答道,本想着她会害怕,继而不会再胡闹。   不想怀里的小家伙一听便雀跃起来:“真的?那太好了!我去问问他能不能将头摘下来。”   岩秀一听脚下险些跌倒,拎住往下窜的无心:“你这都是听谁说的?”   “韦长欢。”她委屈巴巴道:“难道是假的吗?”   “真的真的,”岩秀忙道:“爹爹这就把他的头给你摘下来。”   “欢儿,”他飞快地到了韦长欢身边,将无心塞给她:“你看会孩子。”便披上金芒,挥着昆吾刃朝那玉门最后一巫去了。   “又是这个鬼东西,”韦长欢看着一圈圈的紫色符咒,对无心道:“我们也去。”   皋铎皓那日说的,玉门三巫不再惧怕赤灵冰焰确实是真,韦长欢放出的小火苗全都被紫色的符咒附住,无心的大火球更是如同被困住的猛兽一般在紫色符咒铸成的笼子里横冲直撞。   不过她两这么一打岔,巫师无暇顾及岩秀,紫色符咒碰上昆吾刃便烟消云散,他三两步就已到了巫师面前。   巫师猛地后退一步,漫天紫气自他黑袍下炸开,将岩秀团团围住。   “无心,”韦长欢道:“给爹爹一团火。”   她小拳头一举,火焰立马燃起,韦长欢抱着她轻身一转,它便离了无心的拳头,飞向岩秀。   紫气霎那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刺目的冰焰,附着在玄岩铠上,岩秀转过头说了声:“多谢无心!”   巫师见此,十指翻来覆去做了好几个印结,紫色符咒再现,如一条条不停生长的长蛇,扭曲着身子游向岩秀。   韦长欢皱了眉,思索了一会儿,突然明白了,尽管巫师可以使出这紫色的符咒克制她的赤灵冰焰,也必然十分耗费巫力。   那么,我便耗尽你的巫力!   心念一动,千万条柳叶般大小的火苗自她周身散开,像巫师射去。   全神贯注的她,丝毫不知自己的额头已铺满了薄汗。   “韦长欢。”无心小声地喊了声。   “嘘……”她道:“娘亲待会再陪你玩。”   看着她凝重的样子,无心嚯地将两个小手掌捂在嘴上,心中却如有只小手在抓一般,忍不住地想帮帮她娘亲。   “分成小簇的……”她咕哝地捻着韦长欢方才说的话:“怎么分呢?”   “如树叶将光剪碎,山川将河流分支,”韦长欢闭着眼,像是在呓语,又像是在提点她:“自然而然地,就分开了……”   无心看着那团被困在紫色符咒内的火球,若有所思,缓缓闭上了眼。   慢慢地,火球化成星点,自符咒的缝隙间溢出,如同泄露的火星子。   巫师舞动的双手,已快的出现了幻影,而那细小的火焰却怎么也封印不完。   岩秀瞅准时机,将昆吾刃刺进了巫师的胸膛。   咚咚的心跳戛然而止,巫师心口那块黑袍,又暗了一度。   目光所及的紫色,像随波逐流的枯叶,荡着荡着便不见了踪影。   韦长欢与无心也都收回了冰焰,母女两同时睁开眼,相视一笑。   无心迫不及待地跑过去,却只看到巫师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怒瞪着岩秀道:“你骗人!他不是鬼!”   岩秀百口莫辩:“这个……他算半个鬼吧。”   韦长欢走过去:“怎么了?”   岩秀如蒙大赦:“夫人你来跟她说……”   耳边忽然响起嘈杂的脚步声,抬眼一看,四周,围满了高延人!   倪丰化跟着密道里杂乱的脚印走了许久,终于看见了光亮,出了秘道口,是一片荒泽,再走几步,却见数十把上了弦的弓/弩,把把对着他,杨道宽站在当中,手背在身后,笑的得意。   “放箭!”   铿——铿——铿——铿!   倪丰化旋身而起,手中长剑挥出几道寒光,劈断流矢数根。   “倪丰化,你以为弄湿了我的弹药,我不能用火铳,你就能高枕无忧了?”杨道宽冷哼一声:“上箭!此弩一回可射十支箭,你躲得了百支箭,能不能躲得过千支箭,万支箭!”   “放——”   “慢着!”一道洪亮的女声自密道方向传来:“杨道宽,放箭之前先看看,这是谁!”   高颖押着杨子盖自密道缓缓走出,杨子盖发丝凌乱,脸上还沾着灰,不敢直视杨道宽,也不无颜喊一声父亲,只垂着头半字不吐。   杨子盖被擒,杨道宽早已知晓,此刻看见他,眉头也未皱一下:“放箭——”   “杨道宽!”高颖推着杨子盖又往前走了几步:“虎毒尚不食子,你竟连禽兽也不如——”   “你少废话,我杨道宽之子,即便沦为俘虏,也不会任由自己做家人的软肋!”   他此言一出,杨子盖猛地抬头,看着杨道宽,荣辱悲喜一齐涌上心头,润湿了眼眶。   杨道宽看了他一眼,毫不动容。   杨子盖缓缓垂下眼帘,决绝地往高颖的剑上撞去。   高颖先他一步,抽开剑,抬脚在他膝上一踢,又在他肩上落了一掌,杨子盖扑通一声,重跪在地。   “杨道宽,我知道你心里没什么父子亲情,不过……杨子项已经死了——”   “你说什么!”杨道宽眉头倏然一跳,死死地盯住高颖。   她嗤笑一声:“就埋在越州澄湖边,你……可要去看看?”   见杨道宽不语,她拉了拉杨子盖的衣领,示意他站起来。   “若今日杨子盖也死在这儿,杨大人你,可就一个儿子也没有了,”她推着杨子盖往前走:“我看杨大人如今一把年纪,怕是再难奋斗出第三个儿子了吧……”   “你——!”   “怎么,我说的不对吗?”她终于走到倪丰化身旁。   “不知羞耻。”杨道宽厌恶地看了她一眼,命众人暂且放下弓/弩。   “让你的人让开,并且将弓/弩,扔到那里头去!”高颖指着前头一方泥沼。   杨道宽迟迟不下令。   “杨大人若想绝后,就尽管放箭。”高颖手臂微微用力,杨子盖颈上溢出红色血丝。   “扔。”过了许久,杨道宽才极不情愿地吐出这一个字。   弓/弩一把把落到泥沼中,慢慢沉下去,原先围成一圈的人散到两边,给他们让出一条道。   高颖让倪丰化跟在后面,自己推着杨子盖走在前头。   两边的人又在他们身后围起来,紧咬不放。   两拨人这般亦步亦趋走了半里,面前是一大片沼泽,若是不用轻功,想像如今这般活着走过去而不被吞没,绝无可能。   高颖停下来,扫了一眼后头那片粗/长的‘尾巴’,对杨道宽道:“你们先走。”   “你倒不仅仅是个只会跟着倪丰化跑的草包,”杨道宽瞥了高颖一眼,吩咐左右:“过去。”   “杨大人你,还不过去吗?”   眼看着那群‘尾巴’都到了对面,杨道宽却丝毫没有要动的意思。   “犬子在你手上,我这个做父亲的,怎么能撇下他先走呢?”   “你可真会做戏。”   “你先过去,不然我就——”   高颖手上的剑又割进了杨子盖的脖子一分。   “我相信高小姐下手有分寸,若是子盖死了,你二人今日,也活不成。”   “老狐狸!”   高颖骂了一句,二人僵持着,谁也不打算退让。   过了半晌,杨道宽忽然轻笑着往前走了几步,倪丰化拔出剑指向他。   他继续往前走,直到与倪丰化之间隔着一剑的距离才停下。   他举起手,将近在咫尺的剑尖弹开些:“你真以为今日,我会让你们,全身而退?”   袖风起,寒光乍现,一把袖弩藏在杨道宽右手,一支支,剑拔弩张。   他松开手指,十支短箭,一同发出,却是不同方向。   倪丰化剑光不停,一气呵成地挡了九支。   “小心!”高颖喊道。   第十支箭半道一分为二,变作两只,倪丰化不是头一次见这种把戏,并不以为意。   杨道宽眼中闪过一道阴鸷,手一偏,飞快射出了第十一支箭,这箭不是朝着倪丰秀,而是,朝着高颖。   她若要挡箭,就必须放开杨子盖。   可她绝不会放开杨子盖,索性动也未动,打算硬生生受了这一箭。   “小心!”倪丰化后退几步,打算挥剑截下,不料此箭更为古怪,竟一下分成四支。   杨子盖趁机自高颖手中挣脱出来,抬手便是一掌。   高颖却无暇自顾,满门心思皆扑在倪丰化身上,箭已经到了眼前,他要怎么躲!   “倪丰——!”   还没完全喊出他的名字,只觉背后一阵剧痛一直刺到心里,身子重重往前一扑。   “高颖。”倪丰化扶住她的同时,肩头中了两箭,深入肉中。   他闷哼一声,身子往前倾了倾。   杨子盖忽然从高颖身后出现,照着方才对高颖的招式,对着他就是一掌。   倪丰化扶着高颖弯腰闪躲,却觉自高颖身上传来一道重重的力道,将他连带着高颖,都推入了沼泽。   “倪丰化!”高颖有些惊慌,拼命地想推他上去,却陷的更加厉害。   “高颖,高颖!”   “倪丰化,”她逐渐冷静:“是我连累了你。”   “可怜,”杨道宽看了眼高颖,佯装叹息地摇摇头:“真是痴情,不知我们的太子殿下,心软了没有呢?不如一同去地府,做对鸳鸯吧!”   杨道宽袖弩再次对准他们,高颖死死地抱住倪丰化,希望杨道宽射过来的箭,都扎在自己身上。   “子盖,你看看,身旁若多几个这样的姑娘,不啻多了几条命啊。”杨道宽一面与杨子盖说笑,一面松开了手。   等了片刻也不见有任何东西射出,杨道宽眯着眼瞧了瞧,道:“没箭了。”   “那他们……”杨子盖看着沼泽里慢慢下沉的两个人,朝杨道宽请示道。   “罢了,本想让他们死的痛快点,看来是天意要折磨,”杨道宽一甩袖子:“我们走。”   脚步声渐远,两人的身子也在慢慢下沉。   “高颖,放开我,”倪丰化自始自终未动一下:“我助你上去,再晚,就来不及了。”   “我不放,我跟在你身后这么久,终于抱住了你,你要我,怎么舍得放开。”她脸搁在他的肩头,落了泪也不知:“我不上去。”   “高颖……”他试着伸出手,慢慢放在她的背上:“既然可以活,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傻事。”   “你知道的,”她忽然破涕为笑:“我这辈子最不怕的,就是做傻事。”   她的声音清清脆脆,行事作风,与寻常笑一声都要掩口的大家闺秀不同,与俏皮冷静完全像是两个人的韦长欢也不同。   映在他略微寡淡的人生中,却比什么都鲜活,只是他之前,从未注意过,或许也是他,刻意忽视。   “我自幼沉默寡言,也不爱出风头,虽是中宫嫡子,却极少有人识得我,接近我,你为什么能带着这样多年如一日的热烈,跟在我身后这么久呢?”倪丰化心中疑问,怎么也想不明白,可依旧照他一贯的性子,宁可憋着,也不会发问。   “我幼时第一次去皇宫,迷了路,误打误撞闯进一个院子,看见一个与我差不多大的小男孩在射箭,”高颖像是听见了他藏在心口的疑问,自顾自说到:“金色的太阳照的他的黑发越发润泽,一身银袍熠熠生辉,眼睛里像装了两块寒冰,虽然冷,却很亮。我那时看着他,就像,我从湿冷的山洞出来,看见雪后初晴——那个小男孩,就是你。”   “就这样,你就喜欢上我了吗,原来喜欢一个人,这样简单?”他在心中叹道,回想他是何时喜欢上韦长欢的,竟一点头绪也没有。   世事也许就是如此,发生了就是发生了,哪还要绞尽脑汁地去想什么理由呢?   高颖说完后,没有再开口,两人静静地任身子一点一点下沉,脖子以下全没入了泥沼,也巍然不动。   “哟,闷葫芦,看来是为师坏了你的美事啊。”   铁舟大师不厚道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倪丰化只觉这道声音前所未有的悦耳动听:“师父!”   “何事啊?”铁舟大师站着一动不动,笑的有些欠。   “你这老东西,”悬明大师看不下去:“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闲心编排自己的徒儿?”   “我这让人操碎心的二徒弟,终于在这因缘二字上开窍了,正是红鸾星动时,我怎好那么不长眼地上去坏事?”铁舟大师继续不着边际,这会泥沼已经到了两人的下巴。   “得,你打住,我去不长眼,成不?”悬明大师伸手就要去拉人。   铁舟大师见状,哼了一声,抢在他前头将两人拎了出来,对着满身是泥的倪丰化,做语重心长状,道:“闷葫芦,这次一同经历了生死,该知道惜取眼前人了吧?”   倪丰化避而不答,问道:“师父怎么会在此?”   “为师我今早起来算了一卦,知道你今日有难,特来相救。”   “别听他瞎说,不过也说来话长,”悬明大师道:“先走吧,韦将军他们都在前头,这回多亏了韦将军及时赶到。”   “是长轩?”   悬明大师点点头。   十日后,倪丰化登基,年号咸宁。   咸宁元年,五月初七,斩杨道宽、杨子盖以及高延王皋铎皓于市井,昭告天下,以尽效尤。   临泰公主目睹其母宜妃遭猫鬼之术反噬惨状大受惊吓,后又听闻驸马杨子项身死的消息,悲伤难抑,自请出家。   襄王倪丰广自认为倪丰家的罪人,无颜面对列祖列宗,自请削去亲王身份,以布衣之身度过余生。   “皇上,这是在南诏、大昆、高延置州的文书,以及根据各地风俗制定的新政,请皇上过目。”高炯恭敬地将手中几道折子举上去。   “这些事,高尚书吩咐下去做便是,朕,信得过你。”   “臣遵旨,”高炯道:“臣还有一事请问皇上。”   “尚书请讲。”   “臣斗胆,敢问皇上,何时迎娶小女?”   倪丰化愣了愣,看着呈上来的折子上南诏、大昆几字,忆起了十几日前,与岩秀的谈话。   那日他们坐在风鹤楼的雅间里,看着熙熙攘攘的京城。   “我同意,”他对岩秀道:“我同意你说的,这天下,不该分什么中原蛮夷。”   岩秀笑的了然,递给他一杯酒:“只要你对天下百姓一视同仁,我便也承认,天下只有一个大豫,东至不咸,南至南诏,西至大昆,北至高延。”   “她……也这么想吗?”斟酌片刻,他问出了口。   “嗯,”岩秀轻轻点头:“欢儿她,也不愿南诏继续像她祖父治下时那般固步自封,百姓想要的,不过是一个安居乐业,南诏不是他祖父的南诏,也不是她的南诏,而是,天下的南诏。”   “她今日怎么——”   “夫人,无心!”岩秀忽然朝窗外招了招手。   倪丰化顺着他的目光,看见街头两张明媚的笑脸,弯弯的眼睛里,满是要溢出来的喜乐。   他合上折子,无意间瞥见窗外,已是春花盛放。   山河锦绣,万物生辉,一切都美的恰到好处,除了我们再也不会相见。   “长欢,天各一方,愿你安好。”他心道。   “皇上?”高炯见他久久不答,试探问道。   “今年中秋,”他看向高炯:“今年中秋,我娶她。”   春风里已有了几分初夏的气息,京城外,铁舟大师老不乐意地跟岩秀一家子道别。   “天马上就热了,去那满是黄沙的地方做什么,不是找罪受吗!”铁舟大师数落着韦长欢:“你们两去也就算了,还带孩子去受罪!”他眸光一转,落在无心身上:“小无心,不如虽师祖一起去梅里山吧,师祖带你去抓雪狐哟。”   “我不去!”无心搂紧了岩秀的脖子,警惕地看着铁舟大师:“我要随爹爹娘亲一块去高延!”   铁舟大师当面被拒,面子上很过不去,可跟一个孩子计较,显得他更加为老不尊,于是继续数落起韦长欢来。   岩秀曲线护妻,他将无心递给韦长欢,道:“夫人,你先过去,我有几句话,想单独问问先生。”   韦长欢求之不得,带着无心骑上马先走了一步。   “先生,我有一事不明……”看着韦长欢走远,他开口问道。   没想到铁舟大师一拂尘扫过来:“什么先生,你是我徒儿的夫婿,难道不该随着她叫我一声师父?”   “是,师父。”岩秀马上改口道。   “嗯,”铁舟大师很受用:“何事不明?”   “我查过神女殿典籍,南诏神女一旦受了披衣之礼,便一生不嫁,更不能生儿育女,可欢儿……”   “原来是这个,”铁舟大师不以为意:“典籍记载,确实属实,可我那徒儿不用管这个。”   “这……因何缘故?”   “还能为什么,”铁舟大师瞪了他一眼:“她练成了赤灵冰焰呗,你往前头数五代神女,有哪一个练成了?”   “原来如此,”岩秀道:“可是无心好像,生来就会。”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小子这么杞人忧天,”铁舟大师有些不耐烦:“这是她打娘胎里带出来的宝贝,又不是毛病,你担心什么?”   岩秀眼见不妙,铁舟大师今日因离别情绪欠佳,还是走为上策:“多谢师父解惑,来日我与欢儿再去梅里山看望师父!”   “早——早点来。”铁舟大师看着马蹄下扬起的尘土,小声地说了一句。   岩秀骑着马跑了没多久,便看见韦长欢与无心停在前头等他。   “怎么了?”走近看见母女两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他有些纳闷地摸摸脸:“我脸上有东西吗?”   “夫君,”韦长欢率先开口道:“无心已经愿意开口唤我娘亲了,夫君你可要加把劲啦。”   岩秀挑挑眉,一脸的‘这有何难’就差没说出口。   韦长欢看着他在袖口摸索着,本以为他会掏出个糖葫芦或者糖人,再不济就是兔子灯,这种哄小娃子的东西。   谁知他最后摸出一直黑甲虫递给无心:“这是地蠹王,既能护你周全,也能陪你玩。”   无心满心欢喜地接过来,把玩了一会儿,冲着岩秀甜甜地喊了声:“爹爹。”   “哎。”岩秀心花怒放,将无心抱到自己的马上,又牵了韦长欢的手,两匹马并排走着。   “走喽,去高延喽。”无心说不出的高兴。   岩秀捏了捏韦长欢的手:“写肃慎少主的折子戏,已经在大江南北开锣了,我们到时,可以一路听过去。”   “嗯。”韦长欢点点头,眼中有些泪花。   黄沙为床,繁星为被,目光所及,皆是风景。   韦长欢看看身边的人,有看向天空,喃喃道:“岩秀,我又来高延看星星了,这一次,不但有你,还有小无心。”   “夫人,你说什么?”   “没什么。”韦长欢有些俏皮地眨眨眼。   “当真?”岩秀将头凑的她近近的,突如其来的温热气息扑的她脸上痒痒的。   “我说,”她顿了顿:“人生苦短,浊世咸长,愿与君共度。”   “卿心似我心。”他披着星光,满身的温柔。   “娘亲,娘亲,我要听故事。”无心硬挤到他们中间。   “好,我给你讲——”   “夫人,”岩秀小心地提议道:“以后,能不能给无心,讲些……嗯……平常点的故事?”   “嗯?平常点的故事?要不你来说?”   “……还是你说吧。”   “我不要听平常的故事,我要听妖精鬼怪的故事!”   “那……”韦长欢撑着头,一只手无聊地摩挲着黄沙,若有若无瞥了一眼岩秀:“娘亲来给你讲个狐狸精的故事吧,有一天,娘亲出去玩,遇到一只狐狸精,后来,这只狐狸精就成了你爹。”   无心头一回听如此精简的故事,一时间反应跟不上,呆了半晌,道:“那娘亲是在哪儿遇到的呢?”   “梅里山一处山洞里。”   “那我们快去梅里山吧。”   “嗯?”   “找狐狸精啊。”   “……”   “好,咱们就去梅里山,给无心找个小狐狸精做夫婿。”   ……………………………………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万字肥章奉上,大结局啦,各位看官,可还满意? 新文预计四月上旬开,约吗?约吧! 提前祝大家元宵节快乐~~~ 再放一次文名文案,多多支持呀~ 《无心遇上小贤弟》 江南自古繁华,烟花之地,流光溢彩,其有一间红楼,里头的姑娘都是以香为名,什么檀香,晚香玉,藿香,姑娘们也都什么香名,身上什么香味,因此红楼名为人间味,里头的花魁也不叫花魁,叫人间至味,这人间味的老鸨,也与一般的徐娘半老的老鸨不同,乃是站如陵上柏,卧如芙出波的——美男鸨! 人称一声‘无心公子’。 人间味的姑娘,日日客满,无心公子日进斗金,在越州这片地上,活的甚是逍遥自在。 直到有一天。 爹爹,不好了爹爹,咱们对面新开了一间红楼,排场可大! 无心公子宿醉未醒,鼻腔里闷出一声:“哼——” 对面的还下了战书,要跟我们比花魁! 无心公子眼也不抬:“切~!” 对面的老鸨,也是个……美男子 无心公子睁开一只眼:“噢?” 他还说咱们人间味若输了,就要娶了爹爹您。 无心公子一个激灵:“什么!” 想我无心盘踞在这江南地界将近十年,算不得强龙,起码也是一介地头蛇,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死断袖,也敢惦记我?檀香,抄家伙,咱们去捧场!